一看时钟,已经将近深夜一点了。由纪夫心想,考试的范围能念的都念完了,接下来只要注意保持健康状态如常,星期三准时应试,成绩应该不会太离谱。只不过还不想睡,于是他拿起从悟房间借来的文库本读了起来,一边戴耳机听着跟葵借的CD,却迟迟无法进入故事的世界。他索性拿起书架角落的中学毕业纪念册,边翻阅边感慨鳟二的模样真的都没什么变呢,东摸摸西摸摸,时间就这么过去,之间也曾听到不知哪位父亲——或许是鹰或葵吧——出门去的声响,除此之外,这夜里一片閺寂。

因为想上小号,他走下楼去,眼角瞥见一道人影,吓了他一跳。

“你在干什么?”由纪夫对着人影背后出声,勋却没被吓到,只见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说:“喔,由纪夫,还没睡啊。我刚去上厕所。”

“对了勋,我班上有个同学不肯来学校呢。”由纪夫突然想起,便说了出口。

“我班上也有一个啊。”勋说着蹙起眉头,似乎心上很不舒坦。

“要怎样才能让他来学校呢?听说他都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学生不想上学的原因很多,有人是因为害怕校内的严重霸凌,也有人只是因为请了长假之后,就愈来愈不想踏进校门。有的你不理会他,反而自己会来学校;也有的不管怎么强拉,不来就是不来。”

“小宫山在棒球社里是个狠角色,不大可能遭到霸凌。”由纪夫一说,勋立刻否定:“十几岁的孩子之间,多得是狠角色一夕之间成了被霸凌的对象。你心中应该也有这种想法吧,中学生也好,高中生也一样,总是寻找着能让自己欺负、轻蔑的对象,而愈是出言不逊的家伙愈容易被锁定。嗯,话说回来,可能大人也是这样吧。”

“中学教师说出这种论点,会不会太黑暗了?”

“要是相信人性本善,对小孩子或人类抱有期待,只会被当成傻子看,不是吗?我们能做的只有先体认黑暗面的存在,再想办法克服。别无他法。”

“所以勋,你在学生面前也说过很多次迈克尔·乔丹的那句名言喽?”

——我历经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再地被击倒,而那就是我成功的原因。

这句篮球之神的名言曾经出现在电视广告里,由纪夫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

“最近的学生居然没听过乔丹,完全不当一回事,真是令人生气。然后呢,要是失败了觉得丢脸,就躲回房间里窝着,什么都不干。”勋说。

“如果我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会怎么做?”

由纪夫原本以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会让勋思考上好一会儿才有答案,没想到勋旋即回道:“我会找来工程车把你房间的外墙敲毁,那么一来,不但风会飕飕地灌进房里,你也一定会哭着走出来啦。”

“这是什么馊主意?”

“就算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只要把墙壁破坏掉,那儿就不再是房间,而是外头了,不是吗?”

“根本就是乱来嘛。”

“这可是我们在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集思广益得出来的方案之一哦。”

“我们?四个老爸一起吗?”

“对于养育孩子长大成人,我们全是新手爸爸。所以你还小的时候,我们每星期会开一次家庭会议,讨论面对你的成长该怎么应变,或者是万一你半夜突然身子不舒服该怎么处理、每个人又该负责哪些部分,之类的。”

说是家庭会议,应该更像是父亲高峰会吧。由纪夫想象着四位父亲一脸严肃地对谈的景象,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妈也加入会议吗?”

“她只是列席旁听。”

“你们还讨论过哪些议题?”

“很多啊,多到我都记不得了。像是你带爱人回来的时候该怎么办;我们还讨论过要是半夜强盗上门,由谁负责救你。”

“结论是由谁负责?”

“轮流负责。看那天是星期几。”

“真是感人吶。”由纪夫心想,我又不是资源回收垃圾。

“那阵子有部影集很红,里面有个经典场景。你小时候也很爱看那部片呢。”

“《Runarisoner》?”由纪夫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多年不曾浮现脑海的影集片名,居然会突地从自己嘴里冒出来,不禁悄声嘟囔:“好怀念。太怀念了。”

“那部影集真的很好看呢。”勋嗯嗯地点着头。

《Runarisoner》是由纪夫小学生时代播出的影集,主角为一名逃狱囚犯,一次次甩开追兵,做出许多自暴自弃、只顾私利的行为,然而不知为何,他所到之处,总是有陌生人对他伸出援手。或许是由于这名囚犯老爱讲些冷笑话,由纪夫原先一直以为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喜剧,没想到故事进行到后半,剧情愈来愈悲怆,让由纪夫这些儿童观众愈看愈不知所措。

在当年,杀人罪的追诉时效为十五年,因此每一集的故事里,主角总会在某个时机说出这句台词:“反正只要逃得过十五年就无罪了吧?哼哼,小case。”只不过仔细想想,曾经被逮捕入狱的囚犯,何来时效可言?一想到这点,整个故事虚构的一面立刻浮上台面,那句台词愈听愈可悲,由纪夫看到最后几集,甚至坐立不安了起来。

“我们还模仿过那部影集逃狱的那一段,你记得吗?”

“喔,有啊。”由纪夫苦笑着回道。他很快便想起来了。要回忆起自己童年时的糗事与失态,需要相当的觉悟与将错就错的勇气;若那段回忆还包含了父亲干的傻事,苦涩更是倍增。

《Runarisoner》片中主角逃狱时,从监狱高墙朝画过空中的输电线纵身一跃,一边将从狱吏手上夺来的皮鞭甩过输电线挂上,再以两手抓住皮鞭两端,宛如乘着吊索般滑行逃离监狱。后来有人查出那个逃狱手法是抄袭自别的电影,当时对于逃狱手法是否有著作权一事还引起了小小的争论。不过那不是重点,总之当时的由纪夫一直很在意一件事:“为什么他挂在输电线上却不会触电呢?”

“那和麻雀停在输电线上却不会触电,是一样的道理。”悟说道:“电的传输是由高电压流向低电压,所以如果只是单单触碰到一根输电线,由于没有电压差,是不会产生电流的。人们不慎触摸输电线时,通常是脚着地,或是站在输电线以外的东西上头,对吧?这么一来就会造成电压差,一旦产生电流,就会触电了。像鸟儿不小心同时站到两条输电线上而触电的消息,也时有所闻。”

“也就是说,像他那样挂在半空中摸着输电线也不会有事喽?”

“呵,那是演戏啦。”悟笑道。

提议说“我们来模仿逃狱吧!”的是鹰,他说要来试试看那个逃狱手法是不是真的行得通。还是小学生的由纪夫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赞成了鹰的提案,其他的父亲则是毫不客气地反对:“你是很有可能哪一天被抓进牢里没错,但对我们来说,这个实验根本毫无意义。”

不过鹰不打算放弃,特地跑去附近的公寓大楼勘查,还真的让他发现了高度适合的输电线,“好!出动了!”他当场测试了起来,单手将毛巾抛过输电线,利落地以另一手接住。一旁的由纪夫也兴奋地点头应道:“走!”然后大喊:“冲啊!prisoner!”没想到不巧被巡逻中的认真警察撞见,抓了两人去盘问一番。

“真不想回想起来,鹰还在派出所跟警察大吵一架。”

“是啊。”

“现在想想,我应该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对父亲产生了怀疑吧。”

“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透过输电线逃脱是不可能的;二是,不能轻信父亲们所说的话。”

“就因为那件事?”勋显得相当讶异。

我们原本在聊些什么?怎么会聊到这里来呢?由纪夫回想着,这时勋开口了:“总而言之,如果你是真心想让你那个同学去上学,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很可能必须把墙破坏掉才行。”

太小题大作了吧,由纪夫有些错愕。“不过,来学校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啊。”

由纪夫很好奇身为中学教师的勋会怎么回答,但勋却毫不迟疑地说:“没错、没错。有人去到学校很开心,也有人一点也不开心。所以啊,或许拒绝上学并不能一概认定为坏事,只不过,关在房间里倒是个大问题。”

“那会是问题吗?”

“当然,如果情有可原,好比生病或受伤,实在无法步出房门,又另当别论。但如果没有那些问题,只是关在房里不出来的家伙,根本不是人类,比较接近家具吧。”

“家具也不赖呀。”

“是会吃饭的家具哦,成了大累赘耶。”勋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头皱得紧紧的。

“所以,小宫山的爸妈应该赶在他变成家具之前,把他拉出房间喽?”

“是啊。”勋的神情缓和了些,“十几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说还是受爸妈影响很深的。”

“没错,勋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由纪夫应道,他还满想借机问问勋,他们四个父亲觉得自己对孩子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却嫌麻烦而作罢。一边走回楼上,由纪夫有些挂心,母亲知代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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