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富田林邸的回家路上,鹰聊起两星期前发生的事。两星期前,鹰在车站前的拉面店吃面,刚好富田林带着太郎进店来,于是三人同桌一起用餐,没多久,又有两名男客走进店门,年约三十出头,感觉都不是什么好家伙,而且不知是否之前喝了酒,两人经过鹰他们那桌时,竟然嘻嘻哈哈地出言嘲笑太郎的湿疹。

富田林登时瞪大了眼,厉声说道:“人的长相、湿疹、头发等等,都是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不应该嘲笑人家这些部分吧!”那两个男的当然不可能令人赞赏地当场反省道:“对,您说的完全正确,是我们太不检点了。”只见他们没头没脑地冲着富田林顶了一句:“你这臭老头,一脸穷酸相,啰嗦个什么劲啊!”

“喂,你们两个放尊重一点,这位可是富田林先生哦。”鹰慌忙插口,试图救他们一把,但鹰的一片好心却付诸流水,“好怪的名字,富田林?我还祭囃子咧。”两个男的马上拍着手大笑,“儿子长湿疹,老爸又有个怪名字,太好笑了!啊,该不会儿子也取了个怪名字吧?”

富田林没有回嘴,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两人的脸看。

“富田林先生只要遇上哪个家伙不称他的心,就会死命记住对方的长相。”鹰边走边告诉由纪夫,“那是为了之后把那家伙揪出来,好好地报复一番。所以他在当场只会默默地把对方样貌特征全部深深烙印在脑袋里,等他低喃说:‘好,记住你了。’后续就有得瞧了。他只要记住一次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呢?拉面店的男客后来怎么了?”

“应该成了塑料垃圾桶里的尸体了吧,我看报上登的照片超像的。”

“成人塞得进塑料垃圾桶里吗?”

“那是大型的垃圾桶,而且尸体被分尸了。”

“鹰,”小二的由纪夫频频眨眼,认真地问道:“你觉得这么恐怖的事情,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吗?”

“啊,说的也对。”鹰悠哉地回道:“不过啊,富田林先生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取笑太郎的湿疹,还有嘲笑他自己的名字,就这两件事。你也要当心点,否则就会像上次的拉面店客人一样,被剁成肉条哦,肉条。”

“什么肉条?你是说,那尸体被剁成一条一条的吗?”

鹰似乎终于察觉自己对儿子讲的内容太过血腥,把话留在嘴里,咕哝着装儍带过。

最好不要随口取笑别人的名字——由纪夫对多惠子说:“因为名字这种东西,是当事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

多惠子微微鼓起脸颊,语带不满地说,可是也没必要为了这种小玩笑发那么大的脾气吧。

“你要再讲,等一下人家就来找你了,所以可不可以麻烦离我远一点,赶快回你自己家去吧。”由纪夫指着来时路说道。

三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多惠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快点回你家吧,而鹰,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说明天一起去看赛狗哦。由纪夫站在住宅区的路旁,交互望着同班同学与父亲,内心只觉得厌烦不已。

“好吧。”过了一会儿,由纪夫开口了,“我知道了,明天去看赛狗,交换条件是,多惠子今天别来我们家。这样可以吧?多惠子?赛狗场肯定比我家还要好玩一百倍。”

多惠子露骨地摆出一脸不悦,但或许是察觉到由纪夫相当坚持,她只能呕着气回道:“好吧,那说定了哦。”这才不甘愿地往个方向离去。

由纪夫与鹰一同朝家的方向迈进。

“最近你玩赛狗或是其他那些赌博,都还顺利吗?”

“OK喽,会赢的时候就会赢,会输的时候就会输。”

鹰仍骑着脚踏车,配合着由纪夫走路的速度,缓缓跟在一旁,由于两人的前进方向不巧是朝西,红通通的夕阳就低垂在迎面的天际。

“喂,由纪夫,你对多惠子那么冷淡,当心她离你而去哦。要不就是离开你,要不就是玩弄你的感情,等你突然察觉时,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别的男生交往了。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啦。”

由纪夫已经不想再费唇舌辩解两人本来就不是那种关系了,“我说啊,鹰你们都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鹰露出“什么事有蹊跷?”的眼神回望由纪夫。路旁民宅的院子里,恣意生长的茂盛凤尾草探出围墙外,鹰边骑车边伸手轻轻拨开凤尾草。

“妈四劈的时候啊,你们都没察觉她还有别的男人吗?妈不是脚踏两条船,是四条船耶。”

“小子,你妈多会隐瞒啊,狡猾得很,瞒得天衣无缝。”

“我绝对不会和瞒我瞒得天衣无缝的狡猾女人结婚。”

“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呀。这就好像世界上所有遭遇意外的人,都压根不想遇上意外,一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和妈结婚是一场意外?”严格来讲,父亲们和母亲并没有办理结婚登记,婚礼倒是举行了。

“由纪夫,这话别让知代听到。麻烦你了。”但鹰的语气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倏地伸出指头,吐出一句经典发言似地,说得铿锵有力。

“鹰,你发现妈四劈的时候,不生气吗?”

鹰望向远方,仿佛面对着十多年前的过往说道:“嗯,算是生气吧,不过惊讶的成分更大。”

然后他顿了一顿,这段空档并不像是踌躇着该怎么提起自己从前的糗事,比较像是舍不得轻易吐露那段丰美的回忆,“关于那部分,等晚餐的时候你再问大家吧。”

“‘因为你又没问人家嘛。’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悟说着将筷子伸向煮什锦。

晚餐餐桌旁,四个父亲全都到齐了,母亲知代却依然缺席,她只说要加班,然后简单交代说,晚餐已经准备了一锅煮什锦,其他就看冰箱里还有什么,要他们自己看着办。

由纪夫一提出想知道“发现妈妈四劈当时”的状况,四位父亲同时皱起脸,仿佛嘴里嚼的煮里芋(编按:日文汉字的“里芋”其实泛指各种芋头,不过因为在日本小芋头比大芋头常见,所以一般日本人认知里的“里芋”几乎都是小芋头。)瞬间充满苦涩。

“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勋点头道:“她说:‘因为你又没问人家是不是有其他的爱人嘛,既然你没问,我又不会自己没事拿出来讲呀。’啊,好怀念吶。”身穿短袖衬衫的勋,袖口露出粗壮的上臂。

“没错没错,知代就是这么说的。”葵说。

“对耶,她也是这么向我解释的。”鹰也点了点头。

“可是葵,你自己不是常搞劈腿吗?”由纪夫手上的筷子晃呀晃,最后决定落在干烧羊栖菜上。“所以你应该比较容易察觉出妈可能还有别的男人,对吧?”

“你这说法真是没礼貌。不过,嗯,我的确曾经一度起了疑心。”葵似乎想起什么,点着头说道:“我问她,你是不是脚踏两条船?”

“知代怎么说?”鹰问道。

“她开朗地笑着回我说:‘我绝对不会脚踏两条船的。’”

“因为是四条船啊。”悟难掩错愕地皱起眉。

“所以她没说谎呀。”勋点头道。“她首度坦承四劈的时候,还露出灿烂的眼神说:‘怎么了?吓着你了吗?’”悟也接口。另外三人一听,纷纷点头连声说:“对对对!”接着感慨道:“她当时的神情,真的好可爱。”听起来既像得意地炫耀甜蜜,也像带有自暴自弃的意味。

“你们四个人是到什么时候才见到面的?”

四位父亲各怀所思地面面相觑,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宛如彼此无声地打完了商量、推出代表开口。由纪夫暗忖,通常这种场合都是由较年长的悟发言,果不其然,悟说了:“是在你妈宣布她怀了你的时候。”

由纪夫有种被指责“都是你害的”的感觉,不禁有些心虚,于是道歉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四位父亲却一齐笑了。

由纪夫的视线自然地移向窗边的矮柜,柜子高度约到腰部,上头摆着母亲知代心爱的首饰、摆饰人偶、似乎颇高档的座钟、小幅装饰画,还有一个横式相框,那是母亲与父亲们婚礼时的照片,一身婚纱的母亲,两侧分别站着两位父亲。散发深思熟虑稳重气质的悟,身旁是高挺英俊的葵,然后是满面笑容、双眼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头发全部往后梳、因为害臊而皱着眉头的鹰,以及抬头挺胸站得笔直的勋,全员到齐。而那时母亲肚子里还怀着我吧?由纪夫每次看到那张照片,都不禁这么想。

女方的双亲与男方的双亲都没人出席,听说是一场只有新郎新娘的婚礼,而会场也是在数度交涉碰壁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想看好戏的好事单位愿意出借。“你们真的不是闹着玩的吧?”听说会场负责人向他们做了最后确认,“敝公司是出于相信各位是认真的,才答应出借会场的哦。”

“废话,当然是认真的啊。”鹰粗鲁地回道。悟也跳出来说:“你觉得四个大男人决定一起和一名女性结婚,会是闹着玩的吗?”对方才终于相信了:“您说的也是。”

而当然,户籍上由纪夫被登记为“非婚生子女”。他想起小学时,曾经有某位交情不是很好的同学,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一脸神气地跑来对他说:“哼,你没有爸爸!”当时他们班上不少学生家里双亲离婚,或是父亲事故身亡,所以由纪夫只是满腹狐疑:“这家伙为什么像是自己立了大功似地开心成那样?户籍上写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再说,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你说我没爸爸,那我家那吵得要命的四人组又是怎么回事?”

由纪夫家每当用完餐,各人会拿着自己用过的餐具来到厨房流理台前,以洗碗精洗净后,放进烘碗机里。由于水槽前的空间顶多容纳一个人,所以他们五个男的便宛如在物资配给所排队等待配给似地,排成一列等洗碗,那景象其实颇滑稽。

洗完碗,所有人又赖在客厅里看电视或翻杂志,由纪夫则是摊开了题库。

“明天啊,我要和由纪夫去玩呢!”盘腿坐在沙发上的鹰笑嘻嘻地说:“而且多惠子也会去哦。对吧?由纪夫。”

“哇!”葵的声音里满是羡慕,“你们要去哪里?我也想跟呢。”

“不行,就我们三个人去。”

“反正一定是去看赛狗吧。”勋一语说中。

“你为什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勋皱起浓眉,瞥着鹰说:“真好命呢,我明天难得的周六假日,就要贡献给学校的登山活动了。”

“登山?为什么要登山?”由纪夫问道。

“因为那里有山啊。”勋笑着回答。鹰讥笑道:“你要这么说,那里还有大楼和饭店咧。”

“其实是为了磨一磨那些光说不练的中学生。那几个小子,不过是从网络还是书上得到一些知识,就在那边得意洋洋地大放厥词说什么:‘老师,这世界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啦。’”勋说。

“暴力教师这回耍阴险哦。”葵似乎很乐。

“上次你说挨老师揍的那个嚣张学生也会去吗?”鹰问道。

“理论上会去。”勋说完又补了一句纠正鹰:“那不是挨揍,是他自己讨揍的。”

“可是依照我的经验呢,自以为是的中学生通常会跷掉这种登山活动哦,嫌累嫌无聊懒得去什么的。”

“你干脆把鹰带去那些打算跷掉校外教学的学生家里,对他们说:‘要是不去,以后就会变成像这样的大人哦。’”

“悟,你这玩笑也太严厉了。”鹰面有窘色,皱起眉头说:“总之我要去看赛狗,给它从一早到黄昏眺望着在场中奔驰的格雷伊猎犬。对吧?由纪夫。”

由纪夫的心思早就不在父亲的对话上头,自顾自专注地解答着手边的题库,一边模糊地应了声:“嗯,大概吧。”

他埋首于数学与英语的题库,其实不花什么力气,只要机械性地套用公式,或是填进记在脑子里的词组,正确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悟曾说:“人的一生,并不会因为努力过活、奋力思考就能得出解决方法;大家都是在没有正确答案的状态下,烦闷地活下去,这才是人类。从这个角度来看,保证有解法与正确答案的考试题目,其实是很难能可贵的,因为大部分事情都没人能教导你、告诉你答案。所以面对考试时,应该要开开心心、尽全力去解题才是。”

聚精会神地读着小说的悟,以忧郁的眼神望着电视里的搞笑艺人的葵,紧盯着报纸上的赛犬资料盘算着的鹰,环抱粗壮的双臂、盘腿而坐、像在沉思着什么的勋,四人的身旁,由纪夫默默地复习着课业。“期中考应该没问题吧?”悟问道。“嗯,OK吧。”由纪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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