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下午,碧空如洗,纯净得好似透明的蓝宝石。

金灿灿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宽阔的马路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一辆银灰色的现代车飞快地驰骋着,沿着笔直的马路驶入了城郊的新型住宅区,车窗外的繁华也随之渐渐远去。

新型住宅区是S市房地产业近几年来的重点开发项目,这里远离喧嚣,宁静而安逸,各大房地产商也都瞄准了这项投资,纷纷摩拳擦掌,试图在这片新兴市场上一展拳脚。短短几年的光景,平地上早已高楼林立,一个个颇具规模的现代住宅小区陆续拔地而起。

其中,一座北欧建筑风格的楼盘格外惹人注目,放眼望去,浅咖啡色的墙面、香槟金的门窗、金黄色的缓坡楼顶、原汁原味的北欧浮雕装饰,处处彰显着融古典与现代为一体、集奢华与简约于一身的独特气质。此楼盘与风景优美的月莲湖相毗邻,坐拥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月莲湖的湖水清澈晶莹、莲花一望无垠,不由得令人无限神往。

楼盘外围的喷绘墙上,印着一幅设计精美的巨型广告,上面写着:“首付十五万元起,拥有北欧风情的梦想港湾。”广告标语简短却富有诱惑力,标语的下方是一个十分醒目的案名——锦月香湾。

转眼间,现代车已驶入了锦月香湾小区内,车子在24栋楼的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这里是钟伟霆与夏荑凝婚后的新居。钟伟霆在求婚时曾许下诺言,一定要让夏荑凝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而幸福的先决条件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此,钟伟霆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下了锦月香湾的这套两室一厅的住房。

锦月香湾凭借独具特色的建筑风格与周边自然环境优势,成为S市新型住宅区抢手的楼盘之一,其房价也是相当不菲,令许多人望尘莫及。钟伟霆买下这套房子,除了交纳二十万元的首付,还要偿还五十多万元的商业贷款,从去年九月份开始,他已经正式加入了“房奴”的行列。

夏荑凝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对身旁的钟伟霆说:“老公,我们终于到家了!”她笑起来很甜,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是啊,终于到了。”钟伟霆拔下车钥匙,略显疲惫地说道。

钟伟霆打开车子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了两个旅行袋,袋子里装着夏荑凝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些从老家带回来的土特产。她这次回老家过年,整整待了半个月的时间,直到昨天过完元宵节,父母才肯让她回来。

夏荑凝打开了301室的防盗门,映入眼帘的是他们简约而温馨的小家:浅绿色的墙面清新自然,一幅唯美的写真婚纱照悬挂其间;半透明的纱质窗帘轻盈飘逸,几株绿色盆栽错落有致地摆放窗前;粉紫色的布艺沙发浪漫时尚,磨砂质地的玻璃茶几巧妙地搭配在旁……

钟伟霆提着旅行袋走进客厅,将东西放在墙角的位置,回身坐到了沙发上,他的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夏荑凝连忙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轻声问:“老公,累了吧?”

“没事。”钟伟霆摇了摇头,接过可乐,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笑道,“这一走就是半个月,有没有想我?”

“嗯,当然了!”夏荑凝在钟伟霆的身旁坐了下来,将头轻轻地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突然间,笑容凝结在她的嘴角边,一种异样的神情浮上了她的脸庞。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抽着鼻子猛吸了两下,没错,空气中果然有种不同寻常的味道——烟草味,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由于钟伟霆向来不吸烟,家里的空气总是特别纯净,夏荑凝也因此对烟草味格外敏感。

“老公,你有没有闻到,这屋里有股特别的味道?”夏荑凝看向钟伟霆的脸,发问道。

“没有啊!你闻到什么味道了?”钟伟霆回答得不假思索。

“怎么会没有呢?”夏荑凝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不过她的嘴角很快又泛起了笑意,“你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趁着我不在家时偷偷地吸烟了?”

“怎么可能?”钟伟霆的表情很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吸烟。”

“那这屋里的烟草味是从哪儿来的?昨天有别人来家里了?”

“没有!”钟伟霆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是,这屋里明明……”

“别再可是了,好吗?最近没有别人来家里,也没人在家里吸烟。如果真的有烟草味,或许是从楼道里飘进来的。”钟伟霆眉峰微敛,显得有些不耐烦。

夏荑凝没有继续追问什么,但是她的心里却久久无法平静,如此浓重的烟草味不可能是从楼道里飘进来的。钟伟霆越表现得不以为然,她心中的疑惑就越大,直觉告诉她,钟伟霆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而他摆明了不想说,再追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任何结果。

夏荑凝刚刚靠在钟伟霆肩膀上的时候,她可以确定,他的身上并没有烟草味。如果真的是他在家里吸烟的话,那么他当时穿的那套衣服上一定还残留着烟草味。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吸烟,他衣橱里的衣服就是最好的证明。

临近傍晚时,钟伟霆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到屏幕上的号码时,他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未按接听键,他便声称屋内信号不好,拿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去接。挂断电话后,他告诉夏荑凝晚上有一台手术,需要他亲自主刀,说罢便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

钟伟霆离去时的背影定格在夏荑凝的脑海里,她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是已经发生了。

她首先要验证的,就是屋里的烟草味究竟是不是钟伟霆所致。于是她走进卧室,打开了钟伟霆的衣橱。凭着她一向灵敏的嗅觉,如果哪件衣服上残留着烟草的味道,她拉开橱门即可嗅到。可是当她打开衣橱时,整个人却突然僵住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扑鼻而来,可那并非烟草味,而是香水味,女人用的香水味。

夏荑凝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那股香水味疯狂地刺激着她的每根神经,她的手开始颤抖,拿起钟伟霆的衣服一件件地嗅着,在那件深灰色的外套上,一股兰花的香气冲入了她的鼻腔。好熟悉的香水味,可这味道却不是她的!

她的心底猛然震颤了一下,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穆依依。

难道,真的是她?夏荑凝为自己的猜测骤然一惊,穆依依怎么会和自己的丈夫扯上关系呢?相识五年来,夏荑凝不仅把穆依依当成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还将她视为落入尘世却清丽脱俗的圣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穆依依时的情景。

夏日的黄昏,穆依依独自坐在校园的丁香树下,神情专注地望着天边的夕阳,余晖洒在她身上,将白色的连衣裙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她那张圆润的瓜子脸上镶嵌着黑若深潭的眼眸,眸子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白皙的面容平静如水,透着一股冷艳清傲的气质;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胸前,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长长的发梢与曼妙的裙摆一同随风舞动起来……

夏荑凝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她感到难以置信,坐在她面前的女生,不正是从她父亲的油画中走出来的吗?

夏荑凝的父亲名叫夏展云,是当地的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他在山水画的创作上独树一帜,拥有清新自然的画风,以文雅与静逸的笔触和技法画出一幅幅生动唯美的山水画。他深厚的艺术功底赢得了艺术界和社会人士的认同,二十年间曾出版山水写生画册十余部,他在全国各地举办的山水写生画展也吸引了业内专家及诸多书画爱好者前来观展,引起了广泛的赞誉与反响。

夏展云以山水画著称,而他画笔下的人物肖像却鲜为人知,二十多年来,他创作的所有人物肖像从来没有向外界公开过,甚至连他的家人也无缘观赏。每次,他画人物肖像时就像闭关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而且每幅画完成后,他都将其锁在一个柜子里,不允许任何人翻看,仿佛他的画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夏荑凝一直对父亲“封藏”的那些画颇感好奇。在她十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喝醉了酒,她趁机偷走了父亲的钥匙,并偷看了那些他视如珍宝的画。

结果那天,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多年来塑造的人物形象,居然都是同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坐在丁香树下的清丽女子。她气质优雅,圣洁如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超尘脱俗的美,骨子里又透着一股冷艳清傲的气息,那神态就好似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

夏荑凝从未见过画中的女子,但她认为这些画不过是父亲创作的艺术品,画中的女子又怎么会是真实存在的呢!她的容貌、气质、神态,应该都源自于父亲的想象,几年来,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个夏日的黄昏她见到了丁香树下的穆依依。

夏荑凝从小在周围人的赞誉声中长大,她学习成绩优异,又遗传了父亲的美术天赋写得一手好字,长相亦是甜美可人,惹人怜爱。

可是,一向被称之为“美女”的她却在穆依依的面前自感逊色,穆依依那种清丽脱俗的美让人叹为观止、过目不忘,更何况她就像活脱脱从夏展云的油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容貌、气质、神态,无一不出奇的相似。于是,她对穆依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走进她的世界,了解与感悟她的生活。

夏荑凝的性格开朗随和,风趣健谈,在校园里拥有很好的人缘。她经常主动找机会与穆依依攀谈,彼此间逐渐熟络起来。通过接触,夏荑凝渐渐发觉,穆依依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冷若冰霜,只是她内心的孤寂掩盖或深藏了所有的热情。

夏荑凝有时在想,莫非穆依依真的是个清心寡欲的圣女?否则为何五年来她的身边出现了那么多的追求者,她的心却从未被打动过呢!如今,穆依依已经二十五岁了,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说过对某个男人倾心,她究竟是心气高傲还是对男人有所成见?夏荑凝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却丝毫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此时此刻,夏荑凝的手里捧着钟伟霆的那件深灰色的外套,这件外套是他最喜欢穿的,可它的上面却沾染着兰花的香气,那味道熟悉得让她感到窒息,为什么偏偏是穆依依?为什么?

夏荑凝不禁自嘲,这一切后果竟都是自己造成的。几个月前,是她把穆依依介绍到琦美整形美容医院工作,是她把穆依依安排在钟伟霆的身边当助理医师,是她给他们创造了朝夕相处的机会。她居然忘了,无论容貌还是气质,穆依依都是她最大的威胁!今年的春节,她留下钟伟霆一个人回老家过年,而且一走就是整整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是短暂的,却也是漫长的,它足以让两颗心擦出爱情火花……

杂乱的思绪在夏荑凝的脑海里无休止地翻来覆去,她陷入了痛苦的泥沼中无法自拔,自己的猜测仿佛正一步步地得到证实,可是摆在眼前的却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钟伟霆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简单地洗漱过后便关了灯躺在床上。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短暂离别后的再次相聚,彼此间越能享受甜蜜滋味,感悟情意绵绵。可是他们已经分别了半个月之久,钟伟霆非但没有对夏荑凝表现出半点温存,甚至连一个温暖的胸膛都不肯给她,他只是用冰冷的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比后背更为冷漠。她暗自叹息,难道,他们已经成为同床异梦的陌路人了吗?

夜深了,钟伟霆的鼻腔里发出了细微的喘息声,看似已进入了梦乡。而此时,夏荑凝却在黑暗中无助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躺在自己身旁的,还是那个承诺要给她一生幸福的男人吗?他们的婚姻才刚刚建立四个多月,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真的可以忘记他们之间长达两年的感情,去爱上另一个女人吗?如若不是这样,他的衣服上怎么会有女人的香水味?他的态度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呢?

夏荑凝失眠了,烦乱的心绪将她的困意淹没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钟伟霆突然发出了一阵声响,她感觉他好像正缓缓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于是她扭过头去,只见钟伟霆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夏荑凝并没有多想什么,以为钟伟霆是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可是,大概过了十秒钟的时间,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黑暗中夏荑凝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她察觉到他的坐姿有些怪异,后背挺得直直的,上半身僵直了一般。

“老公,你在做什么?”夏荑凝忍不住问了一句。

钟伟霆没有作答,他似乎并未听到她的声音,但是他不再继续坐在床上,两条腿伸向地面,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了拖鞋。接下来,他走下床,径直朝着卧室的门口走去,节奏不紧不慢,两只脚如同机器人一般生硬地踱着步子。

夏荑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钟伟

霆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她和他说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而且卧室里这么黑,他为何不开灯呢?

她正思忖着,钟伟霆已经打开了卧室的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出去。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钟伟霆那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持续响起。夏荑凝屏气凝神地聆听着,从脚步声判断,钟伟霆并没有进入洗手间,而是去了客厅。

这三更半夜的,他去客厅做什么?夏荑凝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起身穿上拖鞋,直奔客厅而去。

客厅里依旧没有开灯,墙角的储物柜前直直地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钟伟霆。夏荑凝没有做声,她躲在走廊的墙边,默默地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钟伟霆似乎并未发觉黑暗中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动作娴熟地拉开储物柜的柜门,把手伸向最上方的储物架上。夏荑凝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分明记得最上方的储物架上放着两包中华香烟和一个打火机。虽然钟伟霆从不吸烟,他还是买了两包香烟放在那里,家里来客人时,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他竟在深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看来,事实已经毋庸置疑,果真是他在客厅里吸烟,遗留下那股浓重的烟草味。

夏荑凝的心中泛起疑惑,她与钟伟霆相识这么久以来,从未发现他有吸烟的嗜好。莫非他是最近才学会了吸烟,而且短期内达到了上瘾的程度?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从没说过反对他吸烟,他又有什么必要对她隐瞒呢?

她正陷入沉思,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打火机清脆的响动,一道红色的火光随之划破漆黑的夜色,跳跃的火苗照亮了一张苍白的脸庞,那张脸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还衔着一根香烟!

夏荑凝有如被雷击般打了个激灵,她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钟伟霆。异样的神情、诡秘的举止,他仿佛已经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只见他低下头缓缓地靠近手中的打火机,香烟即刻被点燃了,他随手按下打火机的机盖,整个客厅又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那道橘红色的暗光不停地闪烁着。夏荑凝隐约地看到他正坐在沙发上,悠长地吐着烟圈,袅袅的烟雾渐渐地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天啊!如此寂静的黑夜,如此诡谲的画面,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夏荑凝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可是整颗心却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一种彻骨的寒意已经贯穿了她的全身!

虽然夏荑凝紧张得连脚趾都在颤抖,但她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此时,一串细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异常清晰。然而,坐在沙发上的钟伟霆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香烟仍在静静地燃烧着,那道橘红色的亮光忽明忽暗,他的脸庞也在黑暗中忽隐忽现,诡异的气氛似乎越发浓重了。

“你……你在做什么?”夏荑凝酝酿了半晌,才用颤抖的嘴唇吐出了这句话。

钟伟霆没有回应,他抬起手臂把香烟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弱的火光在瞬间放大了许多,他的脸也在火光下呈现出来,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眼神空洞得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夏荑凝突然间恍然大悟,钟伟霆此刻的模样让她想起了一种神经类疾病——夜游症。

她听说,夜游症患者在发病时处于一种意识朦胧的状态,仿佛生活在一个私人的世界里,所以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难道,钟伟霆真的患有夜游症?可是结婚四个多月以来,她为何从未发现他有这种病症呢?而且,一个平日里从不吸烟的人,会在发病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染上烟瘾吗?

夏荑凝站在钟伟霆的面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任凭他在黑暗中吞云吐雾,却不敢再走近一步,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他突然被惊醒,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转瞬间,钟伟霆手里的香烟即将燃尽。夏荑凝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万一烟头烧到他手指怎么办?可是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钟伟霆熟练地将烟蒂按在茶几上,最后的一点火光随之熄灭。

熄灭烟后,他迈着僵硬而富有节奏感的步子回到卧室,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一会儿,他的鼻腔里发出了细微的喘息声。而夏荑凝却坐在床边回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漫漫长夜对她来说成为一种莫大的煎熬,她在心里默默企盼着明天早上的太阳能够快点升起。

清晨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紫色窗帘照在钟伟霆的脸上,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七点一刻。

“怎么睡到这个时候了?”他嘴里嘟囔着从床上爬起来,一阵头痛却突然向他袭来,最近这几天,每天早上起床时头都如这般隐隐作痛。

莫非昨晚,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他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厨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夏荑凝正在忙着准备早餐,一切如常,他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房的拉门前,经过客厅时,一股烟草味钻入了他的鼻腔,这味道似乎比昨天越加浓重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茶几上扫了一眼,茶几的表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上面除了一套紫砂茶具,别无他物,他舒了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起来了?早餐做好了,洗漱一下准备吃饭吧!”夏荑凝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放在了餐桌上。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眼周出现大大的黑眼圈,眼睛也红红的,布满血丝。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钟伟霆有些担忧地询问道。

“哦,”夏荑凝连忙敷衍道,“可能是在老家住了半个月,刚回来有点不太习惯。”

她听说患有夜游症的人在清醒之后,对自己夜游时所做的事完全没有印象,钟伟霆的表现也正是如此,因而,她对此只字未提,如果她贸然说出这件事,必定会对他造成严重的心理负担,所以她决定暂时保密,并悄悄收起了茶几上的烟蒂与打火机。她想待自己向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咨询和了解后,再想办法治疗他的病症。

他们坐在餐桌前,漫不经心地吃着早餐,彼此各怀着心事,其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空气也显得沉闷无比。

“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帮我去衣橱里拿件外套吧!”最终,还是钟伟霆先打破了沉默。

“哦!”夏荑凝稍稍迟疑了一下,而后放下手里的碗筷,快步朝卧室走去。

然而,她刚一迈进卧室,钟伟霆就连忙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角的储物柜前,从柜顶上摸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物体,悄悄地装进手提包的夹层里。

待夏荑凝拿着外套走出卧室时,钟伟霆已经站在门口穿好了鞋子,正准备出门。

钟伟霆离开家后并没有去上班,而是驾车来到了一间名为“静语”的咖啡屋。

这间咖啡屋开在一条僻静的小马路里,门面不大,招牌也并不显眼,但是这里的咖啡味道很纯正,店里的轻音乐能带给人一种很舒心的感觉,更重要的是,钟伟霆与这里的老板娘很熟络,他喜欢在空闲的时候,独自来这儿坐一坐。

此时,刚过早上八点,店内基本没什么客人,钟伟霆挑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啊!”站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娘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老板娘似乎对钟伟霆的口味很了解,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便将一杯摩卡送到了他的面前。可他并没有细细品味,而是如同喝白开水一样大口地吞咽下去,很显然,他此刻的心情十分紧张。

他把手伸进手提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物体,那是一部微型声控摄像机,昨晚睡觉前,是他亲手把它放在了储物柜的柜顶上。

其实,他昨天对夏荑凝说了谎,他说自己没有闻到客厅里的烟草味,而事实上,他昨天早上不但闻到了烟草味,还在茶几上发现了一个烟蒂和一个打火机。他连忙察看了储物柜,发现储物架上的打火机果然不见了,还有上面的中华香烟也少了一支!不仅是昨天早上,前天早上、大前天早上也一样……

这样诡异的事情,已经连续发生了三天!

屋内门窗关闭完好,物品既没有丢失,也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试问会有哪个窃贼深夜潜入,不为偷窃,只为在别人家里吸根烟呢?可是,如果不是窃贼所为,又会是谁呢?这个人行踪诡秘,又似乎对他家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两包中华香烟。

钟伟霆发现这一切后,并没有把香烟和打火机扔掉,而是安静地放回了原位,因为他猜到了那个人是谁,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且,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人临终前嘴里仍衔着一根未燃尽的香烟,白色的烟身浸在一片血泊中,被染成刺眼的鲜红色。这件事是隐藏在钟伟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秘密,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他的妻子夏荑凝。

事情发生在五个月前,也就是2010年的9月19日。

锦月香湾二期工程即将竣工前,工地里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一名建筑工人在安装塑钢窗时从三楼厨房的阳台坠下,且在落地时被一根直立着的钢筋穿入腹腔,当场死亡。这名工人坠楼的地点刚好是24栋楼301室,也就是钟伟霆现在的家。

当时,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许多媒体记者闻讯赶来,24栋楼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同时,锦月香湾开发商的工作人员也纷纷赶到现场,他们以“广告大客户”的身份与各方媒体进行周旋,此条新闻最终并未得以曝光。

但是,钟伟霆却对事故的前因后果知之甚详,因为那天下午,他就在事发现场,并亲眼看见了那惨烈的一幕。

他时常会自责地想,如果那天下午他没有去工地,也许那一幕就不会发生了!

2010年9月2日,钟伟霆交纳了二十万元的首付款,买下锦月香湾24栋楼301室的这套住房,但由于二期工程当时尚未竣工,他在选房时置业顾问只带他参观了一期工程相同户型的样板间。

9月19日的下午,他得到消息称锦月香湾二期工程已经竣工,于是饶有兴致地驾车来到了工地,欲亲临现场实地考察一番。

不过,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工地里仍在施工,小区正门的门口贴着“施工现场,禁止入内探房”的警示标志,他本想掉转车头离去,可是思量来思量去,他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

于是,他将车停在了小区的正门口,然后绕到侧门悄悄地溜了进去。

小区里的路面尚未硬化,满地都是泥土、沙子和石块,四处尘土飞扬、垃圾成堆,满眼狼藉,钟伟霆一边掩鼻而行,一边暗自感叹建筑工人每天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工作着实很辛苦。

他在小区里面绕了一大圈,弄得灰头土脸,脚心也硌得生疼,才总算找到24栋楼的位置。

“先生,请问你找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此时正站在1单元301室的厨房阳台上,阳台敞开着,上面铺着长短不一的木板,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工具箱,他手里拿着塑钢窗的外框,正在进行安装。

钟伟霆抬头看了一眼,那名建筑工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身着黄绿色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橘黄色的安全帽,皮肤被晒得黝黑,他的嘴里衔着一根半截的香烟,不忘忙里偷闲,一边回头跟钟伟霆说话,一边吸上一口,缓缓地吐出一缕青烟。

“哦,我是1单元301室的业主,想进去看一下我的房子。”钟伟霆仰头回答道。

“对不起,先生,我们有规定,施工期间禁止业主探房。”

“可是我已经来了,而且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就让我进去看一看吧!看完我马上就走。”

“真的不行,先生。”说着,他已经转过身来俯视着楼下的钟伟霆。

钟伟霆思忖着,如果自己再继续和这名建筑工人纠缠下去,今天这一趟就真的白跑了。于是他说了句“我就进去看一眼”,而后便飞快地闪进了单元门里。

“先生,你等等,别……啊——”

建筑工人话未说完,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悸的叫声,紧接着,又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钟伟霆心中一震,他预感到出事了,慌忙跑了回来。

触目惊心的一幕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名建筑工人的身体连同手中的塑钢窗外框一同从阳台上坠下,地面上一根直立着的钢筋穿入了他的腹腔,身下很快渗出了大片的鲜血,他的身体微微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动弹不得。

他面部朝下趴在地面上,嘴里仍衔着那根未燃尽的香烟,烟已经熄灭了,浸在一片血泊之中……

元宵节已经过去两天了,节日的热度渐渐散去,可是窗外仍不时地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那声音好似记忆的催化剂,将穆依依的思绪带回那个美丽而伤感的夜晚。

当一声声低沉的爆炸声敲击耳膜,一连串绚烂的烟花冲入云霄,它们在天幕之下轻快地飞旋着,一朵朵红绿相间的花瓣从云端处绽放开来,一圈圈耀眼的光晕、一道道流散的光彩,霎时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她与他在烟花下紧紧相拥,感受着这悸动的美丽,聆听着彼此的心跳,那么轻,又那么重,就像鼓点,沉甸甸地敲打在灵魂的最深处,一种温软的、暖暖的情愫在心头萦绕。

那一刻,两颗心近在咫尺,却仍遥不可及。

他们的爱情就像眼前的烟花一样,短暂得令人心碎!时间不会为他们而停留,一秒钟也不会。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烟花陨落,那份悲壮到心痛的美,转瞬间已找不到任何残留的轨迹。

穆依依曾经以为,自己的心被冰冻住了,所以多年来无法向任何人敞开,她甚至还以为,自己天生就不具备爱的能力。可是她错了,直到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的感情世界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心中的那个位置,早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被他占据了。

当她第一次在夏荑凝的病房里见到他时,她的心里就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会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她听到那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真的是他吗?那个一直在背后资助她的神秘人?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那个声音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虽然多年未听见,却一刻也不曾忘怀。

当他听到穆依依的名字时,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即使这神情只停留了短短的两秒钟,仍被穆依依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让她的心里越加肯定——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他的出现使穆依依平静的心里泛起了丝丝涟漪,十年来,那挺拔的身影与成熟俊朗的脸庞曾无数次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可是她从未想过,某一天他们真的会在某个地点偶然相遇,那个模糊的幻影会突然化作眼前这个真实的他。

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穆依依第一次恳请夏荑凝帮她做的事,就是介绍她到琦美整形美容医院工作。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只是为了每天可以见到他,她从来没有那般渴望过见到一个人,从来也没有。

于是,在工作中他们之间有了频繁的相见与近距离的接触,可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却摆在她的眼前——他不属于她,在他们初次相遇时,他就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

穆依依无法否认,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是她命里的劫!她与他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会有交集的一天。

春节前夕,在单位的年终聚餐宴上,原本就不胜酒力的穆依依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就醉得双颊绯红,可是她却继续用酒把杯子填满,也许她只是想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隐隐作痛的神经。

然而,正当她举起酒杯送到嘴边时,手中的杯子却突然被人夺了过去。

“依依,你不会喝酒,还是不要喝了!”他用命令性的口吻说道。

穆依依抬起头神情错愕地看着他,而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穆依依的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十秒钟、二十秒钟……他们就那样默默地相视着,仿佛要将对方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自己的眼里。

从那晚开始,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份默契,相互关心着、挂念着,彼此心照不宣。

元宵节的夜晚,他怀里捧着大把的烟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陪她度过了二十五年来最美的烟花之夜。

可是,烟花陨落的那一刻,他却在黑暗中对她说:“依依,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可能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琦美整形美容医院,离开S市。你答应我一定要珍重,好吗?”

“不!”

穆依依的肩头下意识地颤抖着,仿佛从噩梦中骤然惊醒一般。

今天是2011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七。他说他再过几天就要离开了,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吗?不!她不能让他离开,不能让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此刻,她的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留住他,无论使用任何手段和方法!

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按下了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

“喂,伟霆,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静语咖啡屋,你过来吧!”话筒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穆依依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是的。”他回答得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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