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的那个星期一,《巴斯晚讯》的头条新闻是:“杀害婕瑞·史努的凶手——巴斯女子被捕”。报导中没有多少重要事实:三十四岁女司机德纳·狄卓克生被控于九月十一日谋杀电视女星婕若尔汀·贾克曼,经带往治安法庭,已还押监禁,前后过程仅数分钟。

由于有其他要事在身,彼得·戴蒙将报纸翻到求职栏。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别管了。由于突然想起约翰·韦格弗在曼佛街警局侦办室里得意洋洋的样子,害他这个“别管了”多拖了一下时间,但他心想:去他的吧,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传统上,警界下来的人,找工作一向找私人公司的保全职务。这整个早上,戴蒙翻遍电话簿的黄页,找那些他一向以为不重要的行号碰运气。通话时,有些行号的名称让他感觉不安:“请问是‘安全安睡公司’吗?”“请问是‘索美塞特步哨’吗?”打电话的唯一结果——尚不计他用掉的时间——只不过发现,他原本认为可以当做本钱的资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优势,假如有的话,倒成了一种累赘。他在电话中与之交谈的那些人,都不看好雇一个干过探长的人来开货车,或在大商店当巡逻人员,但他们也不愿意请他来当管理者。他在刑事组的服务经历,无法帮他成功地与商界顾客来往。

黄页中也列了一些侦探社,提供种类繁多的服务。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都是警察局小队长退休经营的一人公司,无意聘请一名干过探长的人来当助理。

其后两个星期,戴蒙扩大寻找范围,试试各种类型的办公室工作,但仍是一再被拒。对方口气不佳地告诉他,已有太多中年男子死乞百赖地央求白领阶级工作,他是不是该考虑去做劳工工作才对?但因为劳工工作通常都要爬楼梯或是推手推车,对他这种肥胖的人不适合,所以他对对方的建议一点也不起劲。

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他的运气转变了。

“我找到两个工作了,”星期五晚上,他总算有好消息告诉史黛芬妮。“这两个工作都只有我能适任。”

“两个?太好了,”她告诉他。“有没有危险性?”

“危险性?我认为安全得很!你知道那些在列柱区内新开的商店吗?就在史托街外围。唔,他们要一个圣诞老人,负责在那个商店区内游走,跟来往的小朋友聊天。呵,呵,呵!一身圣诞老人的装扮。共有三个人去应征,结果,因为腰围的关系,我中选了。明天开始工作,只做圣诞节这段时间。”

“噢,彼得。”史黛芬妮因惊愕而皱眉。

“‘噢,彼得’是什么意思?”

“我晓得以你的特长,工作机会很少,但是……”

“但是什么?”

“一个探长扮起圣诞老人?”

“我现在已经不是探长了。”他提醒她。

“这工作太令人失望了。”

“一点也不。圣诞老人对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而言是重要人物,其余的从亚当时代起就不认识我。”

她叹口气。

“另外一个工作是什么?”

“在‘旧轿子’当保镖,只做晚上。”

“‘旧轿子’到底是什么呀?”

“戏院后面新开的一家酒馆。”

“很多在迪斯可俱乐部里胡闹的人不是都去那里吗?”

“所以他们才需要保镖呀,亲爱的。”

一天傍晚,他看到报纸报导,德纳·狄卓克生结束治安法庭的监禁,以谋杀罪名移送布里斯托皇家法院接受审判。戴蒙把报纸翻到体育版,试着把注意转移到巴斯队与国际橄榄球好手较量的崭获上,这种报导比较健康。

尽管除了印着列柱商区标志的汽球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赠送,但事实证明,戴蒙是个受欢迎的圣诞老人。这个角色引起他的兴趣,而且他把这个角色扮得生动有味,他从来没有赋予他的警察生涯这种特色。小孩子充满敬畏的脸蛋、欣赏的眼光,令他着迷。过去,做为一个没有子嗣的父亲,他很容易说服自己,孩子和小狗一样,多半是个麻烦。而现在,躲在白色的尼龙胡子后面,他毫无愧色地扮演爸爸的角色。

一天下午,他在列柱商区的顶楼看见马修·狄卓克生和两个朋友在商区三楼的四面玻璃帷幕的电梯里玩。当初店商在面试圣诞老人时,对戴蒙的警察背景印象深刻,因为店商曾谈到,学生有时候会在大厅里面跑来跑去惹麻烦,但戴蒙曾提醒他,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不便约束那些鲁莽的小孩。果不期然,现在马修和他的两个朋友并不是在踢可乐罐或是撞倒老妇人,而是做最糟的事:独占那部电梯。当时中午刚过,顾客较少,所以他决定不管他们。

不久,他们大概玩腻了,因为他们走过来逗弄圣诞老人。四周没有年纪小的孩童,不用担心他们对圣诞老人的幻像被破坏掉,所以戴蒙任由他们戏弄;这种年纪的男孩只会下流的嘲弄,这一点他早预料到了——他有没有热烈崇拜的对象?丝袜是他的性障碍吗?(指着汽球说)他晓不晓得保险套是做什么用的?

他们发现自己的机智太让人开心了,以致笑不可抑,一时没继续下一个问题,故而让戴蒙的机灵回敬了一记:“假如你们想知道的话,我一向是借由向校长密告唱诗班男学生的校外行为而获得兴奋的。”

原本的快活瞬间变成几近惊慌。

“他认识我们!”两个人跑掉了,只剩马修留在原地用两只深色眼睛瞪着戴蒙,然后批评道:“我认得这声音,差劲的假扮。”

这次是郑重的批评。他对男孩直言,说明他已不在警察局服务,现在这才是他的工作。

马修也报以坦率,承认他和同学跷课一个小时。下午四点,他们预定在大修道院练圣诞歌,在那之前,没有人管他们溜到哪儿去了。

自从看报得知德纳·狄卓克生被警方以谋杀罪扣押起,戴蒙一直存有的疑问正好借此提出来。

“圣诞节你要去哪里过?”

“到尼尔森——我的一个朋友家里,与他父母一起。整个假期我都会在他们家。”

“他们真不错。”

“尼尔森欠我一次。”

戴蒙想起曾经听说的普特尼水坝事件。那个因为丢木头导致马修落水的男孩叫尼尔森。三个星期假期住他们家,相对于一项调皮的疯狂行为,是个不错的补偿。

在听说这个邀请以前,戴蒙以为学校会安排马修到某个地方度假,说不定是哪个老师家里。这种情况对任何一个孩子都是痛苦的经验。自从在医院谈过话以来,戴蒙已不那么讨厌马修了。他了解那无礼背后的一些原因。说真的,他的个性里与人有一股很强的疏离。事实上,他对马修的同情,已到了想请这男孩到家里的地步。他和史黛芬妮讨论过,她也同意。她一向喜爱小孩。而现在这个邀请也不用提了,因为马修跟与他同龄的朋友一起度假会比较好。

马修可能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融洽,于是在其他同学面前不会表露的压力便显露了出来,他问:“她要等多久才会被审?”

“你是说你妈妈?恐怕要几个月吧。”

“到时候她会获释吗?”

戴蒙迟疑着,在诚实的答复与抚慰的谎言之间挣扎。

“那要看证据才能决定。好了,我看你最好去找你那两个同学,赶快回学校去参加练唱吧。你妈妈已经够烦恼了,别又让她听说你胡闹才好。圣诞快乐,孩子。”

酒馆的工作很累,因为每天晚上得徒步巡逻商区附近。他很高兴不巡逻时能把一身的重量移到高脚凳上。这家酒馆的顾客大都不到二十岁——他们在对面迪斯可俱乐部玩累了,就到这边的酒馆休息一下——这些人大致温良,但举止浮夸,而且未必表现年轻人最吸引人的一面。但这刚好给白天与小顾客接触的圣诞老人平衡一下;最天真可爱的小孩,也会长成少年。

几星期过去了,圣诞老人的工作也告终。他与史黛芬妮两个人安静地度过圣诞节。侦察课那几个小伙子寄来一张卡片,卡片上是一个沉郁的景象,一名老人拖着一块圣诞节前夕烧柴用的大木块,走在下雪的巷子里。也许他们以为他的新生活写照就是那个样子。几个小伙子,包括韦格弗,大家都签了名。他看看那些名字——基斯·哈里威、派迪·克若斯利、米克·道尔顿——每个名字都显得很遥远,这无疑暗示,戴蒙已经把过去抛开了。

真的。因此,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那个身穿加垫肩黑色夹克的男子走进旧轿子酒馆,以约克郡的口音而不是西部地区的口音说“你好吗?他们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时,难怪戴蒙要拼命地回想,才终于想起那个人的名字。锐利的眼睛、宽脸、黑色小胡子的葛列格里·贾克曼教授。

戴蒙以酒馆服务生的方式点点头。

“我能为你效劳吗,教授?”

“一杯康乃克白兰地。陪我喝一杯吧。”

他优雅地谢绝,明白表示他不会受酒的诱惑。不论贾克曼来访是出于好奇,或另有企图,尊贵地保持距离是比较好的。

“他们告诉我,你离开警界了。”贾克曼啜了口康乃克白兰地,大胆提起这点。他特别挑了迪斯可俱乐部歇业的这天前来,所以酒馆内只有几个人,他们都离吧台有些距离。

戴蒙忙着洗杯子,所以贾克曼主动说出他对两人相别后对近况的看法。

“这实在很荒谬。”

戴蒙没有抬头,说道:“反正我努力应付着。”

“我是指你停止侦办的事实。而且,他们当真逮捕了德纳。”

“别谈这件事好吗?”戴蒙说。“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对德纳可不是这样,她被控告一个她没有犯的罪名。假如没有人做点什么,她会被判死刑。”

“你指望我去做点什么?”

“她需要帮忙。”

戴蒙转过身去,拿来更多的空杯子。

“那是她辩护律师的任务。”

“我跟她的律师谈过了,德纳对起诉不做任何答复。”

戴蒙把杯子沉入水中。

“这么说,人是她杀的了。”

就算他对狄卓克生太太处境漠不关心,被贾克曼当做是麻木无情,他也没有义务避免伤了贾克曼。

有一群人——五个美国人,走进酒馆,站在吧台边商议每个人想喝什么时,贾克曼停了下来,直到他们各人都拿到他们点的饮料并拿到桌子上为止。

“你不是真的相信她是凶手。”他说。

“现在,我相信或不相信什么都不比我对英法海底隧道或女性神职人员的感受来得重要。”戴蒙说。“我宁可你不要再谈这件事了,教授。”

“葛列格,上次约谈时你是叫我葛列格的。”

戴蒙叹口气,不愿意相信一个知识份子竟会相信侦讯者的这个手法。

“我该怎么样才能说动你?”贾克曼问。

“问题不在这里,”戴蒙说。“问题是你要我做什么?而答案是,除了饮料,我无可奉献。”

“你曾经负责这个案子数星期,基础是你打下的,你一定有一些想法,即使那些想法后来被扔到一旁。这就是你能帮忙的地方——提供一些我们没想到的方法。”

“我们?”

“她的辩护律师。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找她的律师谈过。”

戴蒙虽然决心不涉入,但好奇心被激起了,于是问:“这样做明智吗?警方一旦确定了你和德纳·狄卓克生的关系,他们当然会起诉。你要是积极介入她的起诉,等于给了他们一张王牌。”

贾克曼抬起一只手摸头发,顺着滑到脖子后面,并停在那里。

“我晓得,这叫我两难。但我真的关心,衷诚深切地关心。我可以老实跟你说吗?德纳和我之间没有发生关系,我们的关系不是外人以为的那种。我们没有上过床,我们甚至没有亲密地谈过话。经过难捱的几星期之后,现在我不得不认为她是那种……噢,总而言之,我关心她的境遇,我希望帮助她脱离。但你说得很对,目前,我的介入只会对她有害。天啊,我这话听起来像是维多利亚时代三流小说里的东西。”

戴蒙逐渐感到一股不适,那是当一个男人表露灵魂时,任何男人都会有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一向把贾克曼想成是冷酷无情的学者,有礼而自信。

灵魂表露还没完。

“而且德纳曾对我表露的信任令人感动。”

“她怎么表露对你的信任?”

“你只要自问,她发现婕瑞尸体那天为什么没有向警察局报案就明白了。她到我们家,发现婕瑞陈尸在床,任何人都会假设是我谋杀了妻子,对不对?”

戴蒙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唇做为回答。

贾克曼用一种自责的口吻继续说道:“她对我好得难以置信。即使在尸体被人发现以后,她也

没有出面表示什么。你们去找她谈话时,她试图逃跑,就法律上来看,这些都让人怀疑她,但我确信她是为了保护我才那么做。她不希望成为害我被指控为凶手的媒介。”

“你怎么知道她曾试图逃跑?”

“听她的律师说的。他那边有警方的全部笔录。”

“既然这样,”戴蒙说。“你比我更清楚现况。她到底承认了多少?”

“只承认她去过我们家并且发现尸体。”

“她坚持这一点?”

“当然。”

“当然”这两个字讲得有点僭越了。他希望戴蒙能和自己一样认为德纳·狄卓克生是清白的,但戴蒙仍无法信服。他曾有过一两次经验,听到恋爱中的男人把事情合理化了。或者是有罪的男人。

“那位律师曾与你讨论法医的检验结果吗?”

贾克曼叹口气,两手一摊,表示很无力。

“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他们业已证明她的车子被用来运尸体。他们在行李箱内发现皮肤组织微粒以及一些体毛。法医透过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证明是我妻子的皮肤和体毛。”

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一点都不夸张。这个案子不用再讨论了。

基于对这个男人的悲悯,戴蒙淡淡地结论道:“我了解你的忧虑,教授。在今天,你别想跟法医对抗。以前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法医的检验结果会有不同的解释。每一边都有它自己的专家,但只要是基因特征学的证据,那是断然不会改的。面对这样的证据,就是我来处理,也会控告狄卓克生太太谋杀罪。”

他边说边想,讽刺透了——彼得·戴蒙完全向穿白外套的男人投降了。

“这当中确实仍有可疑之处,”贾克曼说。“假如是别人使用那辆车呢?”

“你是指她把车子借给凶手?那你就得去问她了。我与她约谈时,她没提到借车的事。”

“但就算借了,她会讲吗?约谈当时,你还不知道那辆车被用来运尸体。”

“那么,她的律师们应该问过她了才对。我对这一怀疑不抱什么希望。”

两人陷入沉默,僵持的气氛,宛如酒馆的铁栅门拉了下来一般。

贾克曼犹豫着,低头凝视白兰地酒杯,一边摇晃着剩下的一点酒。最后终于说:“那个接你工作的探员——”

“约翰·韦格弗吗?他现在是探长啦。”

“是的,戴蒙先生。请别指责我,但大家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些错误的宣判。根据我对这个人的观察,他非常有野心,可以说几乎是狂热的——”

戴蒙猛然打断道:“别说了,教授,我不在背后中伤以前的同事。”

“我只是想说明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我看得出来。喝完你的酒吧,好吗?我还得清理几张桌子呢。”

累得像条狗似地上床就寝一个小时后,戴蒙仍然拼命在思索贾克曼所说的话。笨哪,他实在没有再度涉入的欲望了。如果对被告提供任何协助,一定会被当做是酸葡萄心理——愤恨地想报复约翰·韦格弗。

根据他听到的内容,既然法医已将她的车子和犯罪连在一起,那么这个案件不利于德纳·狄卓克生已是确凿不移了。贾克曼一味地维护,只会加强起诉罢了。在他们来看,这当中的动机将明显得有如贾克曼包了一架飞机,拖曳一幅标语,上面写着“德纳爱葛列格”。

但他倒一直都觉得这件谋杀案还有其他的疑点。没有解决的部分,晃荡得让人难受极了。那场奇怪的火灾,以及婕若尔汀·贾克曼是否真的曾想杀害她的丈夫;她真如贾克曼曾多次断言的患有妄想症吗?

还有,德纳·狄卓克生与马修在约翰布莱登宅邸撞见的不寻常情景:婕若尔汀与那个她叫他安迪的男人吵架,显然想阻止他离去。安迪是她的情人吗?

又,珍·奥斯汀的信函为什一直下落不明?

戴蒙一定浅睡了一下,因为他醒来时,看了时钟才一点五十五分。他再度反复地自问自答,有如疯了般阻挠睡虫的诱惑。

“谁被我忽略了?路易斯·强克?史坦利·巴库?罗杰·柏拉图?安迪什么的?茉莉·亚伯萧……”

他坐起来想:我干嘛找麻烦?

除了贾克曼以外,没有别人了。

业已破案的韦格弗,正心满意足地睡觉。

也许,我应该多坐一会儿,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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