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想像我当时有多着急。真酿公司的总机小姐阿妮塔,尽可能温和地转告我小马被送去皇家联合医院了,不过,那只是落水后为了小心起见而送医的,没什么大碍。但是,每个人一听说自己儿子碰到这种事,总是立刻往最坏的情况想,你会认为,旁人都努力设法淡化事情的严重性,以免使你惊慌。

我飞车开往医院,驾驶执照和生计都顾不得了,脑子充塞各种可怕的想法,只认为事情不会像别人告诉我的那么单纯。马修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全部的家人。我把车子停在意外伤害科柜台外面凸出的地方,快步跑到医院的入口处,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然后走进去,报上姓名。

我认得柜台小姐,她很不自然地对我微笑——那微笑的一向功用,想必是在缓和意外伤害科里的紧张——并告诉我马修正由摩塔医师检查。我问她马修有没有受任何伤,而她就是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反倒坐了下来。噢,我记得她转了半个身子,接着再看我一眼,并问说,她是不是见过我。

我实在没有心情告诉她我为真酿公司工作,前一个星期有个工人在生产线上折断手臂,由我载来就医。

我走去坐在前排,拼命揉手臂。全身起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医院里冷。别忘了,当时是七月。常常有人怪我把生命看得太严肃了,就算我反驳说我喜欢大笑也没有用。一如我刚才告诉你们的,除了最亲近的朋友以外,我的一切反应都带着防御的意味。这应该不算坏事,任何一个开车营生的人,都有好理由把其余的人视如豺狼虎豹或是吸血鬼。

不久,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向我走来,他说他是摩塔医师,请我跟他去。我们经过一个旋转门时,他以亚洲人惯有的郑重口气告诉我这个孩子——指马修——顶多只有一点皮肉伤,但屁股打了一针。摩塔医师为了谨慎起见,先打了一针盘尼西林预防感染。

他问我小马是不是常在河边玩耍,我老实回答我根本不晓得他去河边玩。我只能猜想,他一定是跷课去的。

“他是大修道院唱诗班学校的学生,他告诉我的。”

“是的,日间部学生。”

“狄卓克生太太,这件事我本来不应该干涉,不过,就他的所做所为看来,他是个好孩子,我们不希望这种意外再发生。假如我是你,我会要求你先生给他严重警告,但这一次我不会责备他,因为他受到相当大的惊吓。不过,我还是认为这孩子太过鲁莽了。”

“我明白。”我没有说明我离婚了。“谢谢您照料他,医师。”

他让我走进一个小隔间后,便挥手道别,留下我与马修单独相处。这个鲁莽的小孩经过这特殊的磨练后,正坐在一张诊疗床上。

“妈妈。”小马两眼闪亮。

我走过去抱他一下,一个字也没说,因为我还没理好自己当时纠结的情绪。

“我——”他说。

我举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嘴唇:“慢一点再说,我们慢一点再谈这件事,不要在这里谈。”

“他们借我这套睡袍,我的衣服还湿着。”他说。

“没关系。”我对他说。

一名护士进来问我们是否有车,我回答有。她对我说,小马最好穿着睡袍和拖鞋回家。我答应过两天送还。

我努力让心绪填塞具体的事情。首先弯腰想帮马修穿拖鞋,但他自己抢先穿了。你了解吧,他不想让妈妈麻烦。当他站好时,我再度注意到他比我高了大约一寸——他才十二岁而已。自从他长高了这一寸以后,不知怎么的,我们的关系奇怪地改变了。大人很容易倒退回去,把孩子当成是怀中的婴儿。

我们再度经过旋转门时,那位柜台小姐拿了一份表格走上来,要我填一些资料。她说这是必要的手续,不用花多少时间。

要填写的是我的姓名、住址、马修的生日以及医师的姓名。我低头填写时,听见马修在与人讲话。我抬头看见他站在茶点推车旁与一个女孩讲话,那女孩长得很胖,短金发,戴着大耳环。她穿着白色牛仔裤、红色T恤,外头罩着一件蓝色的亚麻外套,没扣纽扣,猛一看像是医院内负责推车的人,但接着,她和马修都拿着杯子离开推车,我这才明白那外套不是制服,而是她整个装扮的一部分。

我走向他们。

“我猜想你正需要一杯茶,”女孩露出酒涡,笑着解释。“我们坐一下好吗?后面一排如何,马修?”

我心里想,她可能是医院社工之类的吧。这时,她递给我一个纸杯。

“谢谢你,但我大概不认识你。”

“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她告诉我。“茉莉·亚伯萧。”

我没听过。我不晓得这名字,也没见过她这个人。我觉得,她的话里有点自大的味道。

“我知道你们想回家了,”她对我们两个人说。“我不会耽误你们超过这杯茶喝完的时间。对了,马修,要不要来片饼干?我总是忘记问别人,因为我自己随时得留意卡路里。”

我现在几乎是重复她当时讲的话,因为她对后来发生的事大有影响,而这样的重复可以让你们确实了解茉莉·亚伯萧是哪一种人。你们一定碰过这种人,有着魔鬼般的厚脸皮,能像老朋友似地与陌生人搭讪。

马修明智地拒绝了饼干。

“这是个如此刺激的故事。”茉莉亚伯萧拼命跟我们讲话。“我接到电话时,人在巴斯福,但一放下电话,立刻开车上A四公路。当时心里想,如果不当心点开车,我自己也会上报的。能赶到现场实在太重要了。我的摄影记者现在也已经出门了,我们想为你拍个照,马修。”

“你是记者?”我说着,听出自己的口气有着不喜欢。

“我刚才没说吗?我是《巴斯晚讯》的记者。你不介意我报导吧,会吗?平常看太多悲剧和灾祸了,能写写救人的故事是很令人高兴的。”

我冷淡地告诉她我们宁可不上报。

“狄卓克生太太,”她有异议。“这是不能避免的,就算我们的报纸不写,别家报纸也会写。以本地标准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我保证不会做扭曲的报导,也因此我才需要与你面对面谈一谈,以便确认事实。你会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一边找地方搁下茶杯。“我当时甚至不在现场,我比你知道的还少。”

马修也支持我。

“我也记不得很多。”

她不肯罢休。

“听我说,我不是想麻烦你们两位,”她说。“我只是需要确定几个事实。我甚至不晓得你们的姓氏里有没有C这个字母?”

“没有。”我告诉她。

“这倒不太寻常。”

“我不希望拖长谈话时间。”

但她听了仍不以为意,伸手到手提包内,拿出一个笔记本。

“好,只确定几件事。你多大年纪?马修。”

马修看了我一眼,以决定是不是应该回答,我点了点头。我愚蠢地以为,等她记下一两件事之后,我们就可以摆脱她了。

“十二岁。”

“你和朋友在普特尼水坝边玩耍?”

“是的。”

“几个朋友?”

“两个。”

“他们是谁?”

“我不希望他们惹上麻烦。”

“为什么?他们推你下水吗?”

“没有,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沿着边缘走,不小心跌了下去。”

“我看八成差一点溺毙了。”

“这一点我不大知道。”

我站起来。

“好了,我们能帮忙的就是这些。假如你肯好心放了我们的话,我想带我儿子回家了。”

“但你还没讲到被人救上来的事。”

“你听他说了,他不记得那件事。”

“那你一定记得救你起来的人,马修。你张开眼睛时一定看见他了。”

“没错。”

“你晓得他的大名吗?”

“不晓得。他肤色有点黑,留着胡子。”

“哪一种胡子?”

马修两手伸向脸孔,手指从鼻子比到嘴唇边上。

“像这种的。”

“墨西哥式的?”

他点头。

“那天他穿条纹衬衫,打领带。”他说。

“意思是穿着入时喽?年轻人吗?”

“不很年轻。”

“你看是中年人吗?四十几岁?”

“没那么老。”

“他有对你说什么话吗?”

“他大部分是对皮厄斯讲话。”

“你的同学?”

马修吐出一口气,呼吸短促,有点担心。

“请你不要把他的名字写在报上。我们本来应该在学校上课的。”

“看样子你们是跷课去玩的?”

我不得不出面说话了。

“我不认为这与报导有关,”我告诉她。“跷课的事由学校处理,而且我相信他们会处理的。走吧,小马。”

我向门口走了一步。

“但愿摄影师已经到了,”亚伯萧小姐说。“我不能要你们等。”

“对,而且我们也不会等。”

她陪我们一起走出意外伤害科,并说要开车送我们回家。

我告诉她我们有车。

我搜寻在阳光下闪耀的几排车子,努力回忆我把公司的宾士车停在哪儿。刚才到医院时心绪乱得很。

“在那边。”马修指着说。

当时亚伯萧小姐仍站在我们身边。

“你开宾士车?”

马修脱口而出:“我妈妈是司机。”

“没错。把这件事写在你的记事簿里吧,还要不要哩程数?”我酸涩地说。

“我只不过在想,大家都一样要工作才能维生。”她补了一句,几乎是道歉的语气。

她摸索自己的汽车钥匙时,我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吗,她这句评断,突破了我的防卫。这女孩的穷追不舍固然令我不悦,但我内在有个声音告诉我,干她那行不容易,她是编辑派来挖掘故事的,这跟我自己的工作相差不远——我的老板史坦利·巴库先生也会派我去巴斯或布里斯托火车站与重要顾客见面。那些贵客有的显得很不友善。我于是说:“抱歉,我今天过得很不顺。”

“你想,假如麦克欣——我们的摄影师——大约一小时左右去你们家,他可以拍个照吗?”

我钻进车内,拿出一张名片,很快在背后写上住址。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你先生届时会在家吗?”她说。

“我离婚了。”

“我爸爸是挪威棋手。”马修大声宣告。

我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我们开出医院大门时,我对他说:“你刚才不需要提到你爸爸的事。”

“但那是真的呀,我以他为荣。”

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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