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佛街警察局里的办案室不像拖车里的工作间那么拥挤,彼得·戴蒙走过地板时,盒内的回纹针也不再抖动个不停了;档案员不会再感觉他的气息吹在他们颈后;各种纸张和档案卡也不会被人从桌缘拂掉;索引卡的旋转式输送带被塞到角落,不再占据室内的重要空间;被戴蒙戏称为“那四只特洛伊木马”的电脑终端机,摆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警委会曾下达命令:凡重大刑案,不论刁怪的警探多么有偏见,一律不应没有电脑配备。

“长官,电脑不久就可以安装完毕开始启用。”当初带了电脑及四名操作员同来的道尔顿巡官,曾打包票承诺。

戴蒙当时对这个的反应是:“安装完毕?安装你自己好了,我才不管它们。”

除了这件事以外,他在湖边时的绝望,现已由信心取而代之。从现在起,他们的工作有了目标。用陈腐但具鼓舞的措词来形容:现在有一名男子在协助警方侦办,他已进去会谈室一个半小时了。

戴蒙和约翰·韦格弗外出吃三明治。两个人都没穿外套。“最后神探”觉得如鱼得水,他松了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他信心高昂,而且想让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他不像先前那么常瞄那电脑荧幕了。自从与贾克曼教授约谈后,他预期这个案子会有各种崭新的发展。

他安心无虑地将一身的重量搁在桌子上,“怦”一声打开啤酒,对韦格弗说:“你知道本故事中那场火灾的意义吗?”

韦格弗等着下文。他不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

“他是在为自己的防卫奠基,”戴蒙说。“心理上他已经置身法庭了,正为缓刑辩护。先前她企图谋杀他,所以当第二次事情发生时他是出于自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气——由于惊慌。他借由沉尸于湖底企图灭尸。约翰,你等着看我现在说的对不对。”

韦格弗眉毛一扬:“他昨天不是这样说的。”

戴蒙不为所动。

“他们一开始总是骗你说他们完全是清白的,说是为让太太安息、不想再见到她等等。他有充裕的时间编造故事,而这只是他的第一道防线罢了。他不会真的希望就这么长守着第一道防线的,况且他也不可能。”

“你认为他已准备承认他杀了她?”

“还没有。记住,贾克曼是个有常识、有能力的人。第一,他要胜过我们,让自己留下最好的印象,但这凉亭事件却透露了他内心是如何盘算的。”

“长官,你不相信那个凉亭事件吗?”

戴蒙没说什么,用沉默表明他的论点。

“凉亭确实已经烧毁了。”韦格弗指出事实。

“同意。但他是否一烧毁便报案呢?没有。现在他可以任意编造烧毁的理由。”

“我们是不是该要求检验人员去现场一下,看看实际上的情形是否与他讲的吻合。”

“已经在进行啦。”戴蒙忍不住沾沾自喜。韦格弗一点也不笨,所以戴蒙很高兴自己的心思动得比韦格弗快。他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拍拍装煎蛋水芹三明治的袋子,那是刚刚买的。“告诉你,要等几个星期之后,化验所才能提出对我们有助益的结果报告。但我们两个人今天就要开始行动了。”由于打不开袋子,戴蒙直接用挤的,结果,煎蛋水芹三明治成了碎心三明治。火大之余,他把整个袋子向最近的垃圾筒丢去,但没有丢中。

“长官,吃我的吧。莴苣?还是番茄?”韦格弗主动要给他。

“兔食。我们再去找他吧,我晚餐早点吃就行了。”

“你想警告他吗?”

戴蒙十分率直的脸庞罩上一层防卫的表情。

“你是在劝告我,还是什么?”

韦格弗红了脸。

“我只是想,假如我们有合理的根据,我们应该发出警告。”

戴蒙伸出一根手指抵着这位助理的前胸。

“巡官,别指挥我。我刚才告诉你的——有关他的犯罪——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假如你我两人要搭档,你最好明白一点:讲出我的想法是我的权利;如果我希望听听你的想法,我会直接问你。这样明白吗?”

“明白,长官。”

“昨晚我已经警告他了,就在他还没有对我讲他妈的一个字之前。我提醒他我们在办案了。”

当他们返回时,贾克曼教授低头瞄了一眼手表。他很沉着,好像很可能反过来对两人盘问似的。在他座位前的桌子上,有一个马克杯和一块饼干——是三块装当中的最后一块。戴蒙快速伸手抓过来放进嘴里。

在韦格弗警告要贾克曼吐实时,负责笔录的警员悄悄进来,在贾克曼座位后面坐下。

戴蒙没有在枝枝节节的谈话上面浪费时间。

“教授,我们回头继续谈谈凉亭的火灾。我相信你一定及时逃走了,没有遭受严重烧伤。”

“是的。”贾克曼的回答出乎戴蒙的预期。

“你一察觉危险立刻爬起来吗?”

“并非毫不费力。我费了很大的工夫。”

“你确定被人下毒了?”

“事实说服了我。她必定是利用医师给她的乙苯基丙二醯尿安眠药。天晓得她用了几颗掺在烤肉酱内给我吃。正如我先前告诉你们的,假如不曾设法吐出来,我根本不可能醒过来。”

“你很幸运。”

“从某一方面,你可以这么说,但假如我葬身火窟,那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逃出来时,鞋子和长裤都烧着了。”

“我猜你不太可能留着那鞋子和长裤吧?”

“鞋子和长裤?我早丢了。毕竟,它们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两眼眯起来。“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戴蒙回答得很暧昧:“那个烧毁的凉亭,我确实看到了。”他靠着椅背,两手环握在颈后。“教授,我感兴趣的是接下去发生的事。在你妻子企图谋杀你之后,你怎么处理?”

“当时的情况不容我做任何事情,我跳到安全距离的草地上,逃离火焰,远远看着它燃烧。当时,我体内仍残留药物,所以后来一定睡着了。因为我下一件有意识的事情是看见天亮了,但感觉身上每块骨头都在痛。当时,除了面前那堆曾经是一座凉亭的灰烬以外,样样事物都宛如一场梦。我进屋子,想找我妻子。虽然她的行为像个疯子,但却不笨,她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

“她的车子不在车库。”

“然后你做了什么事?”

“又睡了几个小时。我仍然昏昏沉沉,没办法出门找她。清醒以后,我先慢慢清理派对后的残局。我需要做些具体的事情让自己忙。”

仿佛在提醒贾克曼一般,戴蒙温和地责备道:“你没有通知我们?”

“你们?”

“我是指警方。”

“我想先听婕瑞的解释。”

“但你不晓得她的去向。她可能已经自杀了,很多人谋杀配偶以后常这样做。”

“有能力把谋害布置成一场意外的聪明人,不需要借自杀来破坏圆满的计谋。我知道她会回来。”贾克曼苦涩地说。

戴蒙与约翰·韦格弗对望一眼。

“你说你只是开始清理盘子?”

贾克曼两肘放在桌上,身子前倾:“听我说,我到这里是出于自愿的,我告诉你们发生的事,可不希望你们质问我的行为。”

宛如被反问得太多次了,戴蒙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们只不过想了解为什么事情会那样而已。让我们继续好吗?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你的妻子?”

“同一天,傍晚的时候。”

“她回家来?”

“是的。”回顾这件事时,贾克曼很直率,讲得既清楚又具说服力。“她没有立刻进屋子。我看见她在车道上下车,从屋侧绕到后院。她仍穿着那套黑色运动服,站在院子凝视焚毁的凉亭,没有很靠近,大约距离三十码,手一边拂弄头发,接着转身走向屋子。她从中庭开着的窗户进来,”贾克曼微笑。“当然,看到我两脚高举坐在电视机前时,她吓得魂都飞了,差点昏倒。我连忙替她倒杯酒,没有立刻指责她。我想听她怎么解释。所以我问她,这一整天去了哪儿;她说她很早就出门,一整天都在游行花园的折叠椅上补眠。她说她无法忍受在屋子里的感觉。她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等你提到火灾那件小事时,结果如何?”

“她否认,这是很自然的。还说一定是我做梦梦见她进了凉亭。她坚称必定是我掉了点着的雪茄,自己把凉亭烧了——假如她把我烧死在里面,可以打赌她一定会这样去造谣的。但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的。”贾克曼说得很快,好像是给他们的开场白。“首先,她确实曾下毒要害我。”

“是有人下毒要害你吧?”戴蒙说。

贾克曼连忙阻止这种说法。

“听清楚,婕若尔汀手边有药,而且她把烤肉酱藏起来,坚持自己去拿,而且倒得食物上全是。我吃了之后很快便昏昏沉沉,她还事先把雪茄和酒放在凉亭内的行军床边,一切早就设计好了。我看见她在那里时,我确定那不是梦,因为我注意到她所穿的衣服。第二天她回家时,仍是穿那套衣服。”

“这点你刚才提过了。你在心里想过很多次了,对不对?”

贾克曼点头:“结论是颠扑不破的。”

“很好,教授,”戴蒙愉快地说着,好似接受了这整个故事。“你认为,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呢?”

“为什么她要杀我吗?”

“是的。”

贾克曼把脸埋入手里思索着。

“我认为是她的心理状况所致。如我先前说明的,那天晚上之前,她就有妄想的症候。她想像我设计陷害她,那是幻觉、幻想,但她认为非常真实。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她的心理问题有多严重,直到那一晚。”

“她有任何精神病病史吗?”

“只有我讲的那些。我不是精神科医师。”

“妄想症。”戴蒙重复一遍,淘气地笑望着正在做笔录的女警。“你需要教授把那个字拼出来吗?”

女警摇头。戴蒙转向贾克曼。

“那你呢?有没有感觉受到迫害?”

贾克曼紧张起来,上身离开桌子:“什么?”

“有没有感到一点被迫害或被威胁。发生那种事以后,我认为你一定会有类似的感觉才对。”

“我倒不会用那些术语来描述。”

“你想用你自己的说法描述一下吗?”

教授迟疑了一下。等到他老大不情愿地讲出来时,表情好像是被人骗到外国了一样。

“在我来说,自然是丧失了对她的信任。从那以后,我得提防她。”

“你认为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她总不至于拿把斧头或什么的来追杀我吧?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一大堆的设计就是为了弄成凉亭意外事件,主要是确保这项谋杀能以意外事件来处理。她可不想被捕。所以如果她再度设计取我性命,我认为自己能够在真正危险发生以前便看出迹象。”

“勇敢的男子。”戴蒙言不由衷地品评道。

贾克曼倾身向前,想博得更多的同情。

“一旦跟一个人结婚,与之共同生活,分享他们的快乐和失望,你就必须相信你具有一些影响力、可以为他们带来希望,虽然这种魔力已从我们的婚姻里消失,但我们却不需要因此毁灭彼此。”

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贾克曼像要开始认罪了,戴蒙和韦格弗在这个时刻都不肯开口说一个字,免得打断了契机。

贾克曼似乎看出了他们眼中的期盼,因为他说:“换个说法来讲,我愿为这件事负起我个人应负的责任。我们缔造了错误的婚姻,我没有触探婕瑞的内心,以致疏远了她。因此,我所能尽力的是:试着去除她个人的疑虑。”

“你这是对她的嫌疑做善意的解释?”

“她想谋害丈夫是无庸置疑的,”贾克曼断然道。“她确实企图杀害我,只是没有成功。我确知的事实是,我得做我自己的保镖。”

有人敲门并开门。戴蒙坐在旋转椅上转了一圈,打算大发脾气,他不能忍受在与证人约谈时被打断。但来者是警医,陪同一名警员端着一个肾形钢制容器,里面装着针筒和其他东西。

“啊。”戴蒙没有话说。他转过身来对一脸不信任和警戒的贾克曼说:“我要医师过来一下,我们要取你的血液样本做化验。这是例行程序,想必你会合作吧?”

“只是取血液样本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注射吐真药吗?(能让人吐露真言的药物,常用来治疗精神病患或审讯犯人)”戴蒙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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