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周的星期四下午,我站在一架电视摄影机前面——在巴斯大集会堂内七个大理石壁炉的其中一个旁边。即将到来的珍·奥斯汀展览,草率地选择了这里做为展出地点。但电视访问这件事,与展览没有直接关连。我之所以被邀请来上电视,是英出于国广播公司西部台要介绍这栋建筑的历史。我虽然站在那儿,但思绪一直跳到九月分。这地方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大。我的视线扫过一个科林斯式的柱子、越过华丽的天花板落在管弦乐团的座席上。

“教授,您介意靠近莎蒂一点吗?”

“假如莎蒂抗拒得了的话。”

“够了,停在那儿。”

那个紧张兮兮、负责指导这段访问的纽西兰人,问灯光师是否比较满意了,灯光师竖起拇指回应他。

“好。我们可以录音了吗?”

他们继续做录影准备时,我极具自信地与准备访问我的莎蒂交谈。

“在我们开始访问以前,我要先讲明一件事,你刚才曾提到‘珍·奥斯汀在巴斯’的展览,但在眼前这时刻,亲爱的珍对我而言,是既闪亮又模糊的。我两天前才听说自己被指派这项任务,所以你最好别问我有什么计划。”

“没问题,”她说。“道格没有跟你说清楚吗?我绝不会问你与展览有关的问题。等录完访问,我们才会提一下你计划在九月举办展览,只是提前小小公开一下而已,假如你不喜欢,那我们就不提。”

“不,应该提一下。”

“今天的访问主题是这个集会堂几世纪以来的使用情形。教授,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的只是珍·奥斯汀在世时,她曾在这里做什么事。”

“你是指在柱子后头吗?”

莎蒂的脸上笼罩着不安,她说:“我们原本期待你强调正式场合的部分,以及华服舞会等等。我另外会录制两集访问,所要介绍的是晚近时期一些比较非正式的使用。两次大战期间,这里显然被人挪做电影院。”

“电影院?”我仍是一脸无辜地说:“我无法想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不正式的了。”

每一个电视访问者都惧怕讲话机灵、诙谐的人。莎蒂毫无笑意地看着我,坚定地说:“顺便告诉你,全部的录影都要经过剪辑,而且要到星期五才播放。道格希望至少有两集存档,以备万一。因此,假如你咳嗽或什么的,不用担心,那些部分不会播放出来。”

“亲爱的,我是个从不担心的人。”

莎蒂润润嘴唇,转头轻声说——我猜是对工作人员讲的:“但你让我担心,亲爱的。”

讲完,她对导演道格点点头。

“请肃静,”导演说。“我们要录了。第一场——开始。”

我们还没录完莎蒂的第一个问题时,道格便说:“停”,因为声音的部分有问题。在他们检查时,我趁机休息。我离开壁炉,漫步到工作人员休息时所坐的一排奇彭代尔式(Chippendale,1718-1779:英国家具木工,以典雅的新古典式家具驰名,特别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椅子)椅子那边,拿起别人留下的《巴斯晚报》。看见头条标题写着:

害羞英雄水坝救人。

我坐下来继续看:

一名身分不明的男子昨天下午在普特尼水坝跳水救一个溺水的学生,并将他安全拖上岸。家住凌孔坡的马修·狄卓克生,十二岁,就读大修道院唱诗班学校。他被救上岸时不省人事,但救他的人用“口对口”复苏术救活了他。但因受惊及溺水的缘故,男孩接着被送往皇家联合医院,但未住院。救马修的人,年约三十五岁,穿着高筒,未表露身分即离开现场。

当时,一位退休的眼镜商,大卫·布罗汴先生在大步道上散步,看到整个过程。他表示:“该名学生与另两名男孩最初在水坝边玩,后来他走向中心。由于连日的下雨,那儿水流湍急。该名学生站不稳而滑倒,接着被冲到底下的水流中。该名男子必定是在普特尼桥或附近看到这个情形,因为他由桥上跑过来,直接跃入水中。他毫不犹豫游向水坝,紧跟着男孩入水。这真是英勇的行为,因为过去那儿曾淹死了不少人。他设法抓到男孩,两人一起被水流冲到边缘,他爬起来把男孩拖到岸上,对他施行救生术。我认为这件事应该通知皇家仁爱协会,因为那名男子应该获得一枚勋章。”

医院里负责医治马修的瑞俊德·摩塔医师表示:“男孩能保住性命,无疑是因为那位不知名男子即时且明智的举动所致。”马修的母亲,目前担任真酿麦酒公司的司机,她表示:“我衷心盼望有机会谢谢那位救了我儿子性命的先生。”历险后的马修,除了擦伤以外,并无大碍,明天就可以回学校上课。

警方发言人表示:“过去十年,至少有三个人在普特尼水坝溺毙,至于游泳或泛舟事故则不计其数。一般人不晓得水坝底下水深足可沉没一辆双层巴士。任何人一旦被水面下的逆流吞没,准死无疑。”

“我逮到你了,别想逃啦。”我肩头后面突然有个声音说道。

“什么?”我将报纸翻面放下。

“我们要录下一场了。”莎蒂说。

录影播出的那个晚上,我出席一个研究委员会议,所以错过了那个节目。婕瑞看到了,她虽然体贴地将它录下来,却没注意到录影机设在第四频道。所以等我回家时,莫名其妙看了十分钟园艺节目之后,才恍然大悟。不过,在我们为了布班得医师的事吵架之后,她能为我录,仍意味着讲和。所以,我为她这番好意,向她道谢。

“有趣的是,”她评论道。“每次在电视上看你,总觉得跟平常看到的你不一样,电视上的你,可以说是……性感。”

“性感?”我假装不快。“我们在访问中谈论珍·奥斯汀时代的社会习俗,那是我最学究式的模样了。”

“我却不认为,”她说。“那是在表演,对不对?葛列格·贾克曼扮演教授一角,就和演员饰演凯撒大帝一样。”

虽然她的论断不无几分实情,但我并不很喜欢那样的类推。

同天晚上十点多,我正啜着康乃克白兰地,准备稍后去检查门窗是否锁好时,电话铃响了。婕瑞正在冲澡,所以我去接了,心中以为打电话的是她的某个朋友——全天候准备交换八卦新闻的那种朋友。

“能不能和贾克曼教授讲话?”一个女子的声音问。

“我就是。”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电话来,会不会让你很不方便呢?”

“唔,反正让你在家里找着了,”我谨慎地说,心想是不是哪个学生想讨分数。“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敝姓亚伯萧,茉莉·亚伯萧。”她停了一下,仿佛想让我回想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接着才又说:“《巴斯晚讯》的记者。”

“经你这一提,我相信我在报上看过你的大名。”我以更胜于平日的圆滑说道。

“而今天晚上,我也在电视上看到您。”

原来是这个缘故,所以她认得我的声音。弄清楚电话来头之后,我感到安心多了。

“我猜你是想找有关珍·奥斯汀展览的新闻吧,对不对?”

“是的,没错。展览预定在九月举行,是吧?”

“是的。”

我回答她,忍着没明白表示:晚上十点钟打电话,碍难苟同。

“我相信你希望宣传一下吧,”她又说。“我们乐于在接近展览日期时做个特别报导。”

“好。”我说。既然必要的善意交换业已达成,我可不希望这段谈话拖得太长。“现在日期还早,不过,我很乐于合作。显然你有我家以及学校的电话,要保持联络并不困难。”

“我想请教您其他问题,”她赶紧接话。“不知道您晓不晓得我们这家报纸?或许府上每隔一周都有收到,是免费的,但我们的新闻报导口碑极佳。今天晚上,我曾和星期一在普特尼水坝差点淹死的学童讲过话,他在西部台的节目中看到你,也认出那人是你,他并且相信,你就是救他的那个男子。您能证实这件事吗,教授?”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亚伯萧小姐?”我支吾其词地说。

“因为民众有兴趣。这是英勇的行为,值得报导。”

“报纸已经报导了,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

“是的,《巴斯晚报》曾报导,但他们无从透露姓名——”

“……害羞英雄的姓名?”

“正是。”

“你想做独家报导?”

“那是您吗?教授。”

我愚蠢地承认我就是,瞬时,电话中传来欢喜之声,可知她大概兴奋得翻了个斛斗。

“听着,我不希望小题大作,”我补充道,但当然是太迟了。“眼看一个小男孩遇难,任何人都会和我一样去救他。”

“乱讲。”她笑起来。

“你说什么?”

“饶了我吧!这种故事一字未改地被写过千万遍。男人救了小孩、老妇或小猫,然后未表明身分就离开。等别人追查到他时,他说:‘任何人都会做同样的事。’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吗?在今天,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有其他的作法。”

我用一个陈腐的客套话给自己解围,但对她却是抨击。

“亚伯萧小姐,我不知道你要从我这里找到什么。但无论如何,就算与我有关,那个意外也早已成为过去了。”

“我会写出您的大名,我想,您也许乐意提供几句有智慧的话语。假如明天早上我们派摄影师去替您照个相,你会介意吗?”她说。

“是。”

“谢谢您。九点钟对您方便吗?”

“我刚才说‘是’,是会介意的意思!我不打算摆姿势拍照。”

“教授,我们报社是地方大报,我们与你们学校合作密切,代为宣传各种活动。”她语意坚决地说。

“没错,但这不是一件需要宣传的事情。”

“基于尊敬,我相信它是。”

“那表示我们意见不同。”

她于是使出法宝:“您不想知道小男孩马修现在怎么样了吗?”

她这么说,与要胁无异。但我没有显得太关心地问:“好,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

“他很好。但他希望私下与您会面,向您道谢。”

“噢,不,”我说。“我很高兴他很好,这就结了。谢谢你打电话来,亚伯萧小姐。”

我放下话筒。

第二天,出于好奇和担忧,我找了一份茉莉·亚伯萧上班的那家报纸来看。结果发现,她的报导比我预期的还教人难为情。标题横贯全页,故事如下:

教授跳水救人

上周一在普特尼水坝跳水营救一名学生,并以口对口呼吸救活该生的神秘男子,今日得知,他是巴斯大学教授,葛列格·贾克曼教授,三十七岁,家住巴斯威克,于一九八七年被聘为新设英文系的教师一职。《巴斯晚讯》于本周公开寻求这位默默离开现场的救难英雄,不少读者来电详细描述该男子的外貌。巧的是,最后看到他的正是被他救起的那个男孩,现年十二岁,就读大修道院唱诗班学校的马修·狄卓克生。马修认出这位教授,是在教授昨晚出现在西部台的节目中时——一个报导集会堂的影片。

昨晚本报记者打电话给马修时,他告诉记者:“我肯定那位教授就是救我的那个人。我偶然转到那个节目,碰巧看到他。事情实在很巧。”

本报昨晚与贾克曼教授联络,他证实下水救人的是他。在确定马修完全回复意识而救护车也抵达时,他便默默离开了,因为他自己说:“就算与我有关,那个意外也已成为过去了。”他表示他很高兴被告知马修已完全康复。

当然,这段报导看得我局促难安,但我本未以为它会弄得不只教人难为情而已。我得感谢那个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不然,这文章八成会被我的学生拿来,做为取笑我在自我宣传的好借口。

照例地,我计划过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周末。那个周末唯一的社交活动是,水石书店利用星期天午餐时间,推出一本桂冠诗人泰德·休斯的新诗集,邀请作者本人前来为购书的读者签名。我没见过泰德·休斯,但我喜爱他的诗作以及他所主张的观点,所以我也想去书店看看。但假如去了之后能早点离开的话,我希望下午开车南下,前往罕普夏郡,到邱墩村看看珍·奥斯汀曾居住过的房子。那房子现在已改成博物馆,所以我有责任去参观一下,为我们的展览商借一点东西。

在气象人员随时准备发出酷热报告的这季英国夏季中,那个周末是个可贵、神奇的异数。全国到处可见去年没卖完的短裤和草帽,酒馆和咖啡屋的桌椅全搬到室外;防晒油、防虫乳膏、淡啤酒及莴苣的销售量惊人;而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的妻子正准备谋杀我。

个星期天早上,我还必须在办公室赶点工作,所以在太阳使人无法再工作以前,我在学校待了几个小时,然后便开车到巴斯参加签名会。想不到竟在那儿碰到一桩恼人的意外。十二点刚过,我到达时,放在二楼的签名桌四周挤满了人,泰德·休斯已开始签名了——对于巴斯市民的文艺品味,这无异于是最好的说明,纵使有人爬到椅子上,以期一睹伟大作家的庐山真面目。我环顾四周找寻认识的人,结果看到我们学校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事。我们很快聚在一起,讨论起现代诗的一些趋势。

不久,一个动作夸张的女人走过来用手肘推推我旁边的一个同事,并直喊我的名字。虽然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倒耳熟。她自我介绍她是茉莉·亚伯萧,星期四晚上打电话找我的那个记者。我心里真是气恼,这是委婉的说法。我提醒她我没什么别的话可以提供给新闻界了。

尽管我的反应不出她所料,但亚伯萧小姐显然有充裕时间进行她的作战计划。而我再一想,发觉自己可能反应过度了。她笑着对我说,她不是来要新闻的,只是想介绍一个人让我认识。接着,她探手到身后把一名学生推到我面前——马修,我从水坝救起的男孩。那可怜的男孩看起来很不自在。亚伯萧小姐想要他讲几句感谢的话,但在他还没开口之前,我先对他说不用了。

你可以想像在场其他人的困惑,他们对我在水坝冒险的事一无所知。但茉莉·亚伯萧小姐的计划还没有完,她说男孩的母亲也来了,要见我。到这时候,我已经失去对任何人表示礼貌的情绪了。没想到紧接着照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一下,我这才明白自己被设计了。于是,我快速地逮住那个拍照的人——他一定是报社派来的——坚持要他拿出底片交给我。那可怜的男人因为恐惧而板起脸来,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这种反应不是我所习惯的。我命令他交出底片,最后拿到了。

想不到在一个文学性的聚会里,会碰到这种意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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