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下大雨了。我在咖啡吧的二楼楼梯口挂上了包场的牌子,煮了一大壶乌梅茶。秦思伟一早就亲自替我送去了请柬,这会儿客人们就要来了。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魏大刚跟在服务员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上来,不停地四处张望着。

“秦队长叫我过来。”他怯怯地说,“他说是关于我弟弟的事。”

“稍等一会儿,还有几个朋友。”我引他入座,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接过茶杯,腼腆地舔舔嘴唇。

“大刚,你弟弟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吗?”我问他。

“没有,家里一直催他,但是他总说不着急,说多了就不高兴。”

“也没有女朋友?”

“没有,家里给他介绍过,他不见。这几年他们领导也张罗着给他介绍,但是二刚很烦这种事,背地里骂他们多管闲事。”

“那你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他点头:“他这几年开始写日记,不过我记得小时候他没有这个习惯。”

樊荣的到来打断了我和魏大刚的谈话:“秦警官呢?”他看见我和魏大刚,不免有些奇怪。

“他一会儿就到。您先坐下喝口茶。”我请他落座。

“大刚,我听说你打算回家了?”樊荣问魏大刚。

“买了明天早上的票,回去料理我弟弟的后事。”魏大刚小声说。

“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谢谢您。”

“你们来得够早啊。”吴景义从楼梯口探出脑袋,扯着大嗓门儿和我们打招呼,也没忘了问我一句,“秦队长呢?他让我两点之前过来。”

“马上就到。”我应付着。

“你先坐下喝口水。”樊荣给他倒了杯茶,“这茶甜丝丝的,很好喝啊。”

“吴老师,魏教授的哥哥您以前见过吗?”我问吴景义。

“哦,见过几次。”他和魏大刚象征性地握了握手。

闲聊了一些天气之类的空洞话题,众人翘首以盼的秦思伟终于来了。在他身后的仇斌,脸色和天气一样阴沉。

“不好意思啊,让各位久等了。”秦思伟和颜悦色地和大家打招呼,“刚才顺路去接仇老师,结果堵车了。”

“秦警官,叫我们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吴景义开门见山,“我下午四点还有课。”

“放心,吴老师,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秦思伟义正词严,“今天主要是有几个问题想跟几位核实一下。”

他坐下来,喝了杯茶:“前天晚上,魏平青教授在家中被害,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此外,我们了解到在案发的前一天,有人给经济学院全体老师和工大的校领导发过一封匿名电子邮件,揭露魏教授抄袭国外学者学术成果的事实。”

秦思伟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我们追查了匿名信的下落,发现它是从网易的一个免费邮箱群发的,而这个邮箱在前天晚上十一点多已经被注销。但是在服务商那里,我们仍然查到了邮箱的注册信息。”他抬起头,面带微笑,“樊老师,用户信息显示,那是您在二〇〇三年注册的一个邮箱。”

樊荣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差点跳起来:“不是我,不是我!那个邮箱我已经两年多没有用过了,是有人窃取了我的密码,想陷害我!”

“是啊,谁会那么傻,用自己真实姓名注册的邮箱发匿名信。”吴景义随声附和,“秦队长,这是有人故意放的烟幕弹。”

“看来吴老师很清楚这里面的缘由了?”秦思伟冷冷地看着他,“我这里还有一份材料,恐怕您会更有兴趣。”他抽出一页印着密密麻麻数据的纸,在我们面前晃了晃,“移动公司提供的通话记录,前天晚上十点十九分,樊老师给您打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是六分钟,然后您在十点三十八分回到了工大。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

他不等吴景义回答又转向樊荣:“樊老师,前天您既然醉得不省人事,为什么会给吴老师打电话呢?”

“我……我喝醉了,不记得了。”樊荣咬着牙说,“反正我没有发匿名信,和魏平青的死也没关系。你们不能凭一个邮箱一个电话就冤枉好人!”

吴景义一言不发,对秦思伟怒目而视。

“樊老师,您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我劝樊荣,“您前天晚上喝了一些酒,但是并没有喝醉。回家之后您打开电脑,又把那封让您觉得万分解气的匿名信细读了一遍,结果突然发现发送邮件的邮箱竟然是几年前您自己注册的。情急之下您给吴老师打了电话,他听了也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开车返回,和您一起商量对策。你们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注销这个邮箱以免被查到,替别人背这个黑锅。商定之后,吴老师在十一点前后离开您家,走的时候却忘记皮包了。”

吴景义和樊荣大惊失色地盯着我,我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异:“今天一早,樊老师接到了魏平青被害的消息,心悸之余想到警察一定会调查您昨天晚上的行踪。而吴老师两次往返也不可能不被怀疑,于是您给吴老师打电话,编了一个醉酒和取包未果的故事。你们两个配合得还不错,只是几个小细节没有做足,才露出了马脚。”

“我没有发匿名信。”樊荣固执地重复着,“那个邮箱我已经……”

“我并不关心匿名信。”我打断他,“樊老师,既然昨天您没有喝醉,那么能不能说句实话,您究竟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樊荣坚定地摇摇头:“我真的没听到什么。”

我问吴景义:“您离开教授公寓的时候,魏平青家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关着啊。”吴景义不假思索地说,“当时已经快十点了,如果他家门开着,我一定会过去看看的。”

“您没有顺便拜访一下魏教授?”秦思伟问他。

“我拜访他做什么?”吴景义黑着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只是例行调查。”秦思伟说,“根据我们对现场的分析,凶手昨天晚上进入魏平青家后,两人发生了争执。魏平青摔倒,头撞在玻璃茶几上,导致死亡。凶手为了迷惑我们,事后特意清扫和布置了现场。这个人,一定是魏平青的熟人。”

“你是怀疑我啦!”吴景义气势汹汹站了起来,“你有证据吗?”

“吴老师,镇定,镇定啊。”我拉着他,“坐下听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如何?”

他们都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给自己倒满一杯乌梅茶,喝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秦队长刚才说的是基于现场物证的推论。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但是有两个问题始终让我百思不解——第一,凶手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清理现场?其实他只要把尸体留在原地就行了。魏平青当时已经喝醉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酒后不小心跌倒,意外死亡。可是现场被凶手这么一通折腾,反而让警方在第一时间得出了他杀的结论,这可一点也不像高智商的所作所为。第二,警方在魏平青家中没有找到任何盛酒的器皿。是后来通过大刚,我们才知道魏平青当时喝的是法国酒,酒是樊老师很久以前送给他的。这就让我觉得更加奇怪了,魏平青是否饮酒,只要做一个血液的化验就知道了,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拿走酒具呢?”

我做了个深呼吸:“这两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弱智的错误。现场的情况是真实的,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错了。而在这个错误的假设前提下,所有的推论也必然是错误的。想到了这一点,整个案情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简单了。”

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解释道:“魏平青的伤口是在头顶部偏右的地方。如果他是被凶手推倒,头撞在茶几的尖角上,那么伤口应该是在脑后或者前额,甚至太阳穴,而绝对不可能在头顶。所以,凶器根本就不是玻璃茶几。

“我想,案发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凶手和魏平青起了争执,魏平青喝多了酒,起身去卫生间,这时候,凶手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扼住他的脖子——魏平青后颈的淤血证明了这一点。魏平青是个壮汉,他推开了凶手,凶手倒地,撞在玻璃茶几上受了伤。这样一来,凶手被彻底激怒了,他抓起放在一旁的酒瓶,狠狠地砸在魏平青的头上。魏平青倒在卫生间前的地板上,当场毙命。事后,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痕迹,擦掉了茶几上的血迹,拿走了作为凶器的酒瓶,并且认真清扫了地板,把散落在地上的酒瓶碎屑全部打扫干净。这才是魏平青被杀的真相。”

“不可能!”秦思伟大声说,“茶几上的血迹已经证明是魏平青的!”

“应该是DNA做同一认定才对。”我纠正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刑警,你难道不知道,同卵双胞胎的DNA是一样的吗?”

秦思伟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几乎是恐惧的目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魏大刚。仇斌用手捂着嘴,发出含混的惊呼。吴景义瞪着一对金鱼眼,看看我,又看看魏大刚。魏大刚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并没有说话。

“不可能!你搞错了。”樊荣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说谁杀了魏平青我都信,但是大刚绝不可能杀他弟弟!他对他弟弟有多好你根本不知道。”

“樊老师,我记得您告诉过我,如果对门的门铃响了在您家是能够听见的。可是魏平青被杀那天,您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这说明什么?说明凶手没有按门铃,他有魏平青家的钥匙。”

“这……”樊荣无语了。

“我觉得你的逻辑没什么错。”秦思伟迟疑地说,“可是,这不合情理啊。杀人总要有动机吧?”

“这个就要从魏平青的个性说起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要不要再听个故事?”

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靠在沙发上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是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孩子。可惜家境贫寒,老父亲因此忍痛决定,只供一个儿子上大学,条件是看谁的高考成绩更好。两兄弟里,哥哥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因为担心前程经常彻夜失眠;而弟弟是一个极富心计的孩子,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比他强,就算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行。老天就是这么不开眼,哥哥因为感冒发烧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却给了弟弟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趁家人不备,在哥哥的药里做了手脚……”

“别说了!”魏大刚突然情绪失控,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做梦也没想过,是二刚给我下了泻药,害得我考不上大学!我十九岁就出去打工,做苦力,挣来的钱都寄给他,生怕他在学校吃不好,穿不好,买不起书。现在,他发达了,做了大学教授,可我呢?我这一辈子就……”

他停止了哭泣,抹去脸上的泪痕:“对,二刚是我杀的。前天值晚班,我知道他那几天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十一点半宿舍楼熄灯锁门之后,我偷偷从侧门跑出来,想去看看他。到他家的时候,二刚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坐在地上哭。他看见我,就拉着我哭着说他是自作自受,说他……他对不起我……我听他说了当年的事,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我……”他摘下头上一直戴着的棒球帽,露出脑后的一道伤口,“等我清醒了,就看见二刚倒在地上,自己也一身的血。我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还好当时夜深人静,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赶快把屋子收拾干净,又跑回了宿舍楼。”

我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思伟低头摆弄着茶杯,看来他心里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秦队长,大刚是个好人。”樊荣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你能不能……”

秦思伟沉默了一阵子,抬起头说:“大刚,今天是希颖做东,算是私人聚会。所以如果你现在去自首,我可以当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去自首。”

“走吧,大刚,我陪你去。”樊荣扶着魏大刚站起来。

“我开车送你们去。”吴景义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仇斌看着他们的背影,意味深长地问秦思伟:“秦队长,这好像有点……”

“仇老师懂法语吧?”我冲他微笑。

“你……什么意思?”仇斌机警地看着我。

“魏平青抄袭的十二篇外文文章中,有九篇是法文,也就是说只有三篇是英文文章。你说过,有五篇论文他连题目都没有换,这就说明你能读懂法文嘛。”我继续微笑,“你一开始就不停地暗示我们,匿名信是樊荣写的,简直是料事如神嘛。所以,我昨天晚上睡不着觉,顺手追踪了一下发送匿名信的IP地址……”

仇斌忽地站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说罢,一溜烟似的跑下了楼。

“慢走,不送啊。”我冲他的背影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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