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什刹海笼罩在一片灰白的色调中。灰白色的湖面结着薄薄的冰,灰白色的湖堤旁,柳树枯黄的枝条随着寒风轻轻地摇摆。我和秦思伟围着后海转了大半圈儿,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所在找到了那间名为“瓦尔登湖畔”的小酒吧。

酒吧里的光线有点暗淡,正对着大门的吧台上摆着金雨的彩色照片,照片旁边堆着一枝枝白色的菊花,显得有些凌乱。酒吧的每扇窗户上都拉着白色的纱幔,桌花也都是黄白相间的菊花,和店内原本装修的蓝紫色调格格不入,看起来布置得非常匆忙。

我们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到,酒吧里只有三四个人。这些人都很年轻,穿着素色的衣服,手腕上还整齐划一地系着一条白色的腕带,应该都是来参加纪念金雨活动的粉丝。大家端着饮料,低声交谈着,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

“秦警官。”一个胖胖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她个子小小的,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框架眼镜,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黑地白色千鸟格子粗线毛衣,手腕上也系着白色的腕带,看起来像极了熊猫。秦思伟给我们作了介绍,她就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金雨的好友杨建梅。

“活动十点半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杨建梅把我们引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发给我们一人一条腕带,“李贺昨天跟我说他也邀请了你,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这里地方不大呀。”秦思伟环顾四周,“你们大约组织了多少人呢?”

“我在很多论坛都发了帖子,点击的人很多,但是和我联系,确认能来的很少,大概十来个人。”杨建梅说,“有些人也可能不联系直接过来,但是我估计不会很多。毕竟姜宇已经沉寂了这么多年,能记住他的人不会太多了。”

服务员给我和秦思伟端来两杯温热的柠檬水并递上茶单。秦思伟点了一杯大麦茶,我要了苏打水。

“黎小姐也喜欢姜宇的书吗?”杨建梅打量着我,语气里透出几分怀疑。

“我……非常喜欢金雨的作品。他的书我都读过。”我睁着眼睛编瞎话,“尤其是《没有翅膀的天使》,写得……很细腻,我是说人物的情感,真的很好。”

“姜宇说《没有翅膀的天使》是他最好的作品。”杨建梅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不过我更喜欢《半封情书》,写得太浪漫了,你觉得呢?”

“《半封情书》……有些超越现实吧。我是觉得,现实中的爱情不可能那么单纯,毕竟……”

“毕竟生活是现实的。”杨建梅的表情有点沉重,“姜宇有时候是有点鸵鸟主义,他更愿意活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而不是主动适应现实。你读过他写的诗吗?”

“我……买过他的诗集,不过一直没有认真读过。”我做出遗憾的样子。

“我觉得他的诗比小说更好。”

“那我回去一定好好读一读。”我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开始出汗了,让杨建梅继续问下去很可能会露馅,所以干脆主动出击,“为什么最近几年金雨没有再出书呢?他决定退出文坛了吗?”

“其实姜宇一直没有停止过写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他自己总是不满意,说什么没有突破,最后都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了。”杨建梅说,“我们都劝过他,不要太苛求什么突破。但是没有用。”

“纸篓?金雨写作不用电脑?”我有些惊讶。

“当然用电脑。”杨建梅说,“不过他习惯先在纸上列提纲,什么人物关系、情节的主线之类的。一天到晚趴在书房写写画画的,不满意就扔掉,然后再写。”

“这么多年,连一篇满意的都没有吗?”

“一篇都没有。”杨建梅叹了口气,“而且写什么也不让我们看,说残次品见不得人。开始我们还鼓励鼓励他,后来大家都疲了,也就由他去了。不过我一直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会……”

“担心他会不会自杀?”秦思伟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杨建梅沉默了,她扭头盯着窗外灰暗的景色,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努力掩饰什么。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他那个样子,早晚会出事。”

“你是说,他情绪不正常?”秦思伟追问道。

“大约有半个多月了吧,他一直很沉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有时候连电话线都拔了。”杨建梅低声说着,一行眼泪滑过她圆圆的面颊,“我想逗他开心,所以和李贺商量给他开个生日派对。结果……”

“是你替金雨安排的生日派对?”我本能地感觉到,她对金雨的关心也许并不仅仅是好朋友那么简单。

“一开始是我安排的,但是姜宇坚决不同意。我们就没有再提。可是到了他生日那天一大早,他又分头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晚上去他家吃蛋糕。”杨建梅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没想到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和我们告别。”

我和秦思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坐着,等她的情绪平静下来。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秦思伟放在桌边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很茫然地接通了电话:“您好!喂……听得见吗?喂……”他挂断电话,按下回拨键,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放下电话说,“信号不好,听不见对方说话。回拨过去又提示线路忙。”

“谁打过来的?”我问他,“不是局里叫你回去吧?”

“不是局里的电话。”秦思伟翻着手机的通话记录,“六六一二三三七一,不认识这个号码。”

“六六一二……三三七一?”杨建梅迟疑地抬起头,“那是……陈雪芳家里的电话。”

“你确定?”秦思伟又回拨了一遍这个号码,结果是无人接听。

“陈雪芳今天也来吗?”他问杨建梅。

“我没叫她,不过李贺和刘洋有没有告诉她就不知道了。”杨建梅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轻蔑,“我估计就是叫了她,她也不会来的。”

“你们很熟?我是说,你和陈雪芳。”秦思伟问。

“谈不上很熟。我们认识是因为姜宇的关系,偶尔一起吃个饭逛逛街。”杨建梅说,“姜宇出事以后,我和她也一直没联系。”

“他们为什么会分手你知道吗?”

“我问过姜宇,但是一提到陈雪芳他就转移话题,所以我也就干脆不问了。”杨建梅说,“不过,我估计是陈雪芳有新男朋友了,而且那个人应该挺有钱的。她最近的穿戴和以前大不一样,都是名牌,手机也换成了3G的。而且,听说她最近在办出国手续。”

“留学吗?”

“好像是移民,我是听刘洋说的,他们俩关系一直挺好。李贺好像也知道一些。”杨建梅朝着门口招了招手,“李贺来了,陈雪芳的事你可以问问他。”

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小个子男人快步向我们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电脑包,和他瘦弱的身材很不相称。

“我没迟到吧?”李贺问杨建梅,“路上有点堵,这里又不好停车。”

“刚十点一刻。”杨建梅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周围,“人比我想象得要多。”

“刘洋还没到吗?”李贺东张西望。

“没呢,他没来过这个地方,估计得找一会儿。”杨建梅用脚尖踢踢李贺放在一边的电脑包,“怎么,周末还要去单位积极啊?”

“下午有点事。”李贺喝了一口服务员端来的柠檬水,“所里请了普华永道的会计师查我们那个项目的账,主任让我配合他们。”

“你们那个项目这么快就验收了?”杨建梅的语气有点惊讶,“前些天还听刘洋抱怨说至少要忙到六月份,恐怕会影响他准备论文答辩呢。”

“这次可能是中期检查。”李贺说,“都是上面安排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陈雪芳今天也得过去。她也没来?”

“我没叫她。”杨建梅一脸不悦地说,“我以为你会通知她。”

“这两天一直没见着她,财务部的人说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李贺面露难色,“最近陈雪芳因为姜宇的事一直跟我别别扭扭的,我可不敢轻易招惹她。”

“李贺,陈雪芳是你给金雨介绍的女朋友吧?”秦思伟插了一句。

“啊……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李贺有点尴尬,“陈雪芳和我同一批进的单位,平时关系也不错,所以我才会把她介绍给姜宇。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挺合适的,可是没想到……”

“他们为什么分手你清楚吗?”

“不是很清楚。”李贺摇摇头,“姜宇不愿意提,我们也都不敢问。陈雪芳那边我倒是私底下找过她几次,想劝劝她跟姜宇和好,可她态度很坚决,说让我少管闲事。”

“金雨生日那天,是你说服陈雪芳一起去他家的吗?”

“是刘洋把她拉去的。”李贺说,“本来我也觉得她去不太合适,但刘洋还是想借机再给他们说和一下。”

“结果适得其反。”杨建梅面带愠色,“我看她要是不去,姜宇还不至于这么想不开。”

“其实姜宇……”李贺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我一直想不通……他……不像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你觉得他不会自杀?”秦思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我也说不好。”李贺吞吞吐吐地说,“他有点情绪化,但是他有理想,虽然最近几年没有作品问世,可他一直在写,那是他的理想。他……不应该这么突然就放弃了。”

“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吗?”我忍不住问李贺。

“不知道,文字成稿之前他从来不让别人看。”李贺说,“这些年他其实写了不少,但是都不满意,全废了。但是姜宇对我说过很多次,他一定会写出让所有人都惊叹的作品,十年磨一剑也无所谓。所以,他绝对不是因为写不出东西就想寻短见的人。”

“他已经钻进牛角尖了。”杨建梅说,“再加上被陈雪芳刺激,才会一时想不开的。”

“要是失恋了就自杀,中国的人口问题就解决了。”李贺似乎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这时候,杨建梅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这场争论。“是刘洋,可能找不到地方了。”她拿起手机向门口走去。

“一会儿是什么样的程序呢?”秦思伟问李贺,“是不是还要搞个仪式什么的?”

“也没什么标准程序。”李贺说,“大家一起默哀一分钟,接着轮流抒发一下怀念之情,没有一定之规。我们答应人家老板十一点半之前结束,然后打扫干净,人家下午要照常营业的。”

“时间快到了吧。”我伸手到口袋里拿手机,想看看时间,摸了半天却发现它不见了。这才想起来刚才停车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顺手把它扔在车里了。

“你还是快去拿回来吧。”秦思伟提醒我,“最近砸车玻璃盗窃车内财物的案子特别多,手机放车里可不行。”

我匆匆离开了“瓦尔登湖畔”。从酒吧到停车场有很长一段路。我穿过狭窄的小胡同,两侧灰白的砖墙挡住了本来就黯淡的阳光,青石路面已经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干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蜂窝煤的味道,远处传来鸽子的咕咕声,好像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和人说话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是两个人,声音由远及近。

“你跟陈雪芳较什么劲哪。”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哥是自己想不开,跟她没什么关系。”

“跟她没关系?”是杨建梅的声音,语气很尖刻,“你哥为什么想不开?还不都是被她刺激的!”

“得了杨姐,我哥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男人好像对杨建梅的话很是不屑,“他写不出东西,成天跟自己生闷气,都得抑郁症了。用不着别人刺激,早晚得出事。陈雪芳是有点过分,但是也不能全都赖她。”

“我看她不顺眼行了吧!”杨建梅不耐烦地说,“快走吧,一大群人等着呢。”

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人影一晃,杨建梅和一个穿着黑色运动外套,大约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拐了出来。那个小伙子个头很高,精瘦精瘦的,与矮胖的杨建梅形成强烈的反差。

杨建梅看见我,愣了一下:“黎小姐……”

“手机落在车上了,我去拿手机。”我不等她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另一条胡同。不用说,那小伙子就是金雨的表弟刘洋。

回到停车场,在驾驶座上找到了手机,不过我并没有着急赶回“瓦尔登湖畔”。说实在的,即使没有把手机落在车上,我也会找个借口跑出来。我不喜欢这种和追悼会差不多的活动,气氛太压抑,万一人家让我发表一点感慨,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风渐渐停了,远处冰面上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趁着放寒假跑出来玩儿的孩子。我坐在车里吹着暖风,打开收音机。电台

里播放的那些歌曲还有歌手的名字听起来都很陌生,不知道是我老了,还是文艺圈的人才更替实在太快。

磨蹭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才慢悠悠地走回酒吧。悼念仪式已经结束了,有些人已经离开,酒吧里比刚才安静了不少。秦思伟看见我进门,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跑哪儿去了?”他给我拉过一把椅子。

“想抄近路,结果迷路了。”我说,“这附近岔路太多,转来转去就找不到北了。”

“我来的时候也在胡同里迷路了。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想抄近路,结果转了几个弯就晕了。”坐在旁边的刘洋说,“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还碰巧遇到你了啊。”

“哦,我又穿了两条胡同,就迷路了。”我搪塞道。

李贺捏着一听可乐走了过来:“黎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秦警官可急坏了。”

“跟我刚才一样,找不到路了。”刘洋替我解释道,“这里的小胡同跟蜘蛛网似的,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

坐在我对面的杨建梅没有吱声,只是用不太信任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秦思伟的脚踝,示意他是不是该撤退了。秦思伟会意地朝我一笑,又闲扯了几句天气冷暖家长里短,我们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瓦尔登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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