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审最后一次开庭。

开庭前五分钟,御子柴出了电梯,走向八二二号法庭。途中经过等候室时,瞥见了伦子的身影。御子柴加快了脚步,幸好没有被伦子撞见。

法庭内,岬检察官及旁听者都已列席。这一次,岬检察官的表情比前两次沉稳一些。他瞥了御子柴一眼,但旋即移开视线。这并非基于不安,而是满心认为最后一次开庭也将以检方的优势收场。如此看来,当初在地下食堂的最后警告也被他当成了耳边风。

也罢,反正敌人并不是岬。

旁听席的后方角落,坐着一名外貌与法庭格格不入的人物。那是个面容削瘦、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老妇人。她一直低着头,似乎正专心等待着开庭时间的到来。这个人多半就是亚季子的母亲吧。

亚季子在法警的带领下走进了法庭。模样跟之前一样有气无力,多半内心已认定减刑的机会相当渺茫。

回想起来,御子柴的那一趟远行,正是为了找出隐藏在那萎靡不振的脸庞背后的过去之谜。原本只是为了抓住好不容易看见的一缕希望之光,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一趟追査她失去了什么、保护着什么的探索之旅。

御子柴的心中偶然浮现了一个念头。

亚季子为了弥补失去的事物,因此想要找出另外一样事物来保护,自己不也一样吗?自己为亚季子辩护,或许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样的心态。

法庭一如往昔静谧而肃穆。旁听席上偶而会传出窃窃私语,但旋即又恢复沉静。

不一会,三名法官现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最后一回合,御子柴的心中响起了开打的钟声。

坐在审判席上的三条,依然维持着和颜悦色的表情。他会维持这个表情直到结束,还是大动肝火,全看御子柴接下来的陈述。

“现在开庭。辩护人,上次你说这次开庭会提出新证据……但我还是没收到你的资料。”

“真是非常抱歉,在安排上耗费了一点时间,我打算在庭上直接公开。”

“既然如此,这次检方事先申请了传唤新证人,就让检方优先如何?”

“好的。”

“那么,请检方的证人进来。”

在法警的带领下走向证人台的人,果然是要藏。岬清清喉咙,起身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津田要藏,地方小区的民生委员。”

“上次开庭时你也曾作证过。你是被害人津田伸吾的父亲?”

“是的。”

“各位法官,请看手边的乙二十三号证,这是由金融公司‘东京Me’提出的债权管理表,对象是被害人津田伸吾。值得注意的是自案发日算起的大约两个月前,三月八日的纪录。”

岬所提出的乙二十三号证,与青柳开示的数据完全相同。

“三月八日、三月十八日、四月十一日、四月二十八日,分别追加担保了一千股的积和陶瓷企业股票。积和陶瓷属于低价股,当时股价约在一百圆左右,若加上手续费,换算成现金市值大约是每次十万圆左右的追加担保。”

对于这支股票,御子柴也大致掌握了状况。

积和陶瓷虽然因连续数件丑闻而股价大跌,但毕竟是东证一部的上市企业。只要业绩回稳或出现其他利多消息,很有希望大幅反弹。对于抱持投机心态的伸吾来说,确实是相当适合下手的股票。

“当时被害人并没有收入,不太可能凭自己的财力购买新的股票。证人,我想请问你,这四次的追加担保,是否是你提供了资金?”

“我的确在那段日子给了他一些现金。”

“审判长!”御子柴立刻举手抗议。“这是刻意误导。被害人已经死亡,证人交给他的那些钱到底被花在何种用途上,如今已无从查证。”

然而御子柴的抗议,似乎早已在岬的预期之内。

“金额高达数十万,而被害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能花钱的地方相当少。而且关于这笔钱的去向,等等还有其他证词可以作为左证。”

“请继续。”

“证人,请再回答我的问题。你前后共四次交付金钱给被害人,请问这是你主动提出的建议吗?”

“这个嘛……”要藏忽然有些结巴。“再怎么不肖,毕竟是我的亲儿子,这问题能不能请你别再深究?”

这样的响应方式,相当符合要藏的性格。但是这个回答等于是默认金钱援助是伸吾提出的要求。岬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请问你是将现金直接交到他手上吗?”

“不,是汇到伸吾的账户里。”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既然住在附近,不是直接给现金比较方便吗?”

“伸吾说,向证券公司下单是透过银行账户,我直接将钱汇进账户,可以省下他的麻烦。”

“证券公司?这么说来,你当时便知道被害人打算拿这笔钱来购买股票?”

“可以这么说。”

“你既然知道他的意图,为何还还要把钱交给他?你没有想过这笔钱很可能一去不回吗?”

“伸吾说,假如不这么做,房子就会被卖掉。我只是气他窝囊,并非对他心怀怨恨,何况我很同情媳妇及孙女们的处境。”

御子柴听了,内心暗自叫好。要藏的证词让伸吾的所作所为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原谅,但这不在岬的盘算之中。

但是岬相当机灵地踩了煞车。

“我身为父亲,听到媳妇一家人的住家可能会落入他人手中,只好……”

“好了,证人。我都了解了,你不必再说了。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要藏还想继续说下去,岬却强制中断了他的发言,转头对三条说道:“我有几个跟刚刚的证词有关的问题,想要询问被告。”

“请。”

“证人刚刚提到曾给予被害人金钱援助。被告,请问你是否早已知悉此事?”

亚季子低头不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被告,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早就知道了。”亚季子的第一句话,听起来相当沙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存折,上头有公公汇钱给丈夫的纪录……为了确认水电费是否扣款成功,我会定期查看所有存折。”

“原来如此。那么,存折里是否记载着这些钱后来去了哪里?”

“有的……钱汇进来的当天,又有一笔几乎相同数目的钱汇到证券公司。这是丈夫的账户,所以我知道这一定是丈夫做的事。”

刚刚岬曾说“还有其他证词可以作为左证”,多半指的就是这个吧。亚季子身为家庭主妇,将银行账户的收支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而既然亚季子明白这些钱的流向,接下来岬会问哪些问题,御子柴已可以想象得出来。

“关于证人要藏所汇的这些钱,你是否询问过要藏本人或是被害人?”

“曾问过公公,他说是丈夫再三要求下才汇了那些钱。”

“你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有什么感想?”

御子柴正想出言制止,但已经太迟了。

“我好恨我的丈夫。”这句证词几乎决定了一切。

为什么不好好想清楚再发言?御子柴几乎想把亚季子当成法庭上的敌人。过去御子柴曾数次提醒她,不要说出暗示对伸吾怀抱杀意的证词,但她直到现在依然学不乖。

不过,这并非亚季子的自制力太薄弱,而是岬的手法太狡猾。藉由一开始让要藏针对金钱援助一事提出证词,使亚季子抱持罪恶感与羞愧感。岬再趁机推波助澜,瓦解了亚季子的自制力。

岬接着问出了御子柴倘若是检察官也一定会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他?”

“家里很缺钱,这点丈夫应该也相当清楚。如果他向公公借钱是为了当生活费,虽然对公公很不好意思,但至少我可以理解他的苦心……没想到,他竟然把钱花在自己的娱乐上……”

亚季子并不认为么做是为了“还债”,反而认为那只是伸吾自己的“娱乐”,这样的用字遣词彰显了亚季子的心情。不过,这也是受到岬煽动下的结果。

只有深知人性黑暗与丑陋的检察官,才能想出这样的诡计。光是从岬今天的表现,便不难想象他一直以来是以什么样的手法对付嫌疑犯。

“这么说来,你极度憎恨被害人,是因为他在家境有困难的时候依然不肯伸出援手?”

岬打算让亚季子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审判长!这个问题是刻意误导。被告从来没有陈述过其感情的深浅程度。”

“抗议成立。检察官在引用证词时必须力求正确。”

岬向三条行了一礼,但显然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三条没有主动制止,也是早已猜到御子柴一定会举手抗议。整个法庭的趋势正朝着检方的全面胜利一步步推进。

“好,那么我换个问题。在上一回的证词中,你曾说经常遇到金融业者上门讨债,因此相当气愤。这一次,你又说公公好意提供的资金被用在娱乐上,让你心怀憎恨。愤怒与憎恨,是否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潜在情绪?尤其是在案发的前一刻,是否最为明显?”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感情,怎么会不知道?”

“发生口角前的一星期,我们几乎不曾说话。我满脑子只想着女儿们的生计问题,根本没心思烦恼丈夫的事……每当静下心来,我担心的总是女儿们的将来。”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表现得不错。

御子柴见了岬的沮丧神情,不禁想要将亚季子好好称赞一番。虽然不知道三条审判长心里怎么想,但至少成功避开了最坏的印象。不仅如此,还为御子柴事先架起了反攻的立足点。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御子柴缓缓起身,有如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首先,有件事情想先对审判长澄清。”

三条一听,错愕地瞇起了双眼。御子柴接着说道:“在开庭前的准备阶段,被告与辩护人通常会针对辩护方针进行讨论。在这个时候,假如被告心中抱持着错误的认知,辩护人往往也会跟着抱持相同的错误认知。这一点,希望审判长能够谅解。”

“这确实有可能。”

“在这陈述,都是建立在错误的认知上,因此之前所记录的证词内容,都应该被当成记忆失真。”

“假如你能证明确实是记忆失真,我可以认同。”

“谢谢审判长。”

御子柴重新转头面对亚季子。亚季子显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御子柴这么说的用意为何。

“被告,我请问你,刚刚检察官在提问时,你曾说‘发生口角前的一星期几乎不曾说话’,请问这是否属实?”

“是的。”

“你确定吗?”

“是的。”

“既然几乎不曾说话,当然也不曾行房,对吗?”

法庭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三条及岬都吃惊地猛眨眼睛,亚季子则是愣愣站着不动。

“被告,请你回答我,在案发前的一星期,你们是否曾行房?”

“请问……你为什么问这种事?”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没……没有。”

亚季子震慑于御子柴的气势,脱口说出答案。御子柴立即转身面对三条,说道:“审判长,正如你所听见的。”

“什么意思?”

“审判长,请你回想一下。第一次开庭时,我在一开始询问被告是否曾与被害人行房。”

三条翻了翻桌上的纪录,说道:“嗯……没错。”

“当时我曾主张被害人与被告在你情我愿下行房,证明夫妻间仍然有着想要重修旧好的气氛。但是被告刚刚的的证词,却与第一次开庭时的证词出现了矛盾。我在与被告讨论的过程中,针对此点也出现了记忆上的疏失。因此我在此订正,在案发前的一星期之内,被害人与被告并没有行房。被告在第一次开庭时的发言,理应视为记忆失真。”

法庭上每个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辩护人,我不明白你这么主张的用意。”

“请各位看甲七号证的第三页。在第一次开庭时,我曾说过,厨房垃圾桶内的垃圾里有个保险套的盒子。但这些垃圾都是在案发三天前才开始累积,对照被告刚刚的证词,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保险套绝对不是被告所使用的东西。”

御子柴转头望向被告。亚季子的脸上明显露出惊愕神情。不,不仅是亚季子,就连三条及岬,也瞠目结舌地望着御子柴,彷佛脸上遭人打了一

巴掌。

“针对这甲七号证,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垃圾里只有保险套的盒子,却没有使用过的保险套。案子发生之后,赶往现场的世田谷警署鉴识课人员,将被害人的房间以及屋内其他各处的遗留物都清査过了。但在纪录里,根本没有记载使用过的保险套。既然没有记载,表示屋里没有这样东西。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在第一次开庭时,被告听到厨房垃圾桶里有保险套盒子,并没有提出质疑。我回溯一审时的纪录,发现也有这种情形。换句话说,被告明明知道有个保险套盒子,却没有提及里头的东西去了哪里。另外我还想再强调一点,保险套盒子被扔在厨房垃圾桶里,这件事本身就有蹊跷。”

岬再也按耐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请各位试着回想前两次的证词。关于被告这个人,审理中的案件姑且不谈,至少是个在教育孩子上相当用心的母亲。既然是注重家教的母亲,怎么会把保险套的盒子扔在女儿们经常进出的厨房?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合常理。一般来说,这种东西都是在房间内使用,并且在房间内处理掉。我实在想不透,明明可以丢在房间垃圾桶的东西,为什么刻意丢到厨房垃圾桶?由此可知,里头的保险套并非被告所使用之物。换句话说……”

御子柴故意顿一下。从现场的气氛,可以明白还没有人猜出御子柴的真正意图。

“被告明知道家里有人发生了性行为,但她一直瞒着不说。”

亚季子一听,登时脸色惨白,肩膀微微颤抖。

庭内维持片刻沉默。岬似乎想通了什么,说道:“辩护人,你想要主张这才是真正的杀害动机?”

“真正的杀害动机?”

“家里的男人,只有身为丈夫的被害人。被告怀疑丈夫对自己不忠,所以……”

“检察官,关于这点,由于涉及后面的证词,请容我到时候一并解释。审判长,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御子柴一转过身,亚季子突然开口了:“那个……我……”

“被告,我的提问已经结束了。”

御子柴冷冷地说道。虽然可以听完亚季子的推托之词后再加以一一驳斥,但这么做会损及己方的气势。亚季子的发言被硬生生打断,只能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

“审判长,关于我上次说的新证据,我想申请传唤证人。”

“好的。”

“麻烦请将证人带进来。”

法警听到御子柴的指示,从门外领了一个人进来,正是老态龙钟的沟端。

沟端宣譬完毕后坐了下来,仰望三条审判长,蓦然说道:“审判长大人。”

“请说。”

在审判长后头加大人,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沟端的年纪比三条更老,而且神情带了三分轻佻,化解了对方的戒心。

“在法庭上作证,照理应该立正站好,但我两腿不便,只能坐着说话。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无妨,请以你最舒服的姿势应答。”

三条的神情似乎也带一丝紧张。这样的心理因素,也是有利的条件。御子柴等沟端坐稳之后,以视线朝他行了一礼,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沟端庄之助,目前赋闲在家。”

“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在福冈市内当个治病郎中。”

“开业期间有多长?”

“从皇太子诞生的昭和三十五年,一直到平成三年,算一算约有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可说是相当长了。诊所附近的民众,一定相当倚赖你的医疗服务吧?”

“是啊,当时医生还很少,只要一开业,就会变成整个小区的主治医生。”

“这么说来,你跟每个病患应该都有深厚的交情?”

“不深厚也不行。只要是同一小区的急诊病患,就算是公休日或三更半夜也得看诊。遇上卧病在床的病患,还得到府看诊。久而久之,就算不看病历表,也会记得每个病患的症状。”

“原来如此,那你记得长相的病患肯定不少吧?”

“比起这几交的好友,从前病患的长相记得更加清楚些。”

“那么,在这法庭上是否有你过去的病患?”

“有的。”

“请将那个人指出来。”沟端将上半身往左转,指向亚季子。

亚季子全身僵硬,彷佛被箭射中了一般。从她那极度错愕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早已将沟端忘得一干二净。

三条及岬只能默默守在一旁,简直成了观赏魔术表演的观众。

“对了,请问你是什么科的医生?”

“整个小区只有我一个医生,因此除了齿科跟妇产科之外,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过,我擅长的是心疗内科。”

“能不能请你稍微说明一下什么是心疗内科?”

“大致上就是以身心症(Psyaticdisorders)患者为主要对象的医疗范畴。”

“身心症是什么?”

“根据日本身心医学会的定义,指的是身体疾病中,发症原因及过程与心理社会学因素有着密切关联,而且出现器质性或机能性障碍的病理状态。”

“这其中是否包含精神官能症?”

“精神官能症、忧郁症这类病症严格来说不属于身心症,但我过去也曾诊疗过数名精神官能症患者。”

“那么,如今法庭内是否有你诊疗过的精神官能症患者?如果有,请你指出来。”

“就是她。”沟端再度指向亚季子。

“不可能……”亚季子颤抖着嗓音说道:“你不可能是我从前的医生。”

沟端露出充满怀旧之情的笑容。

“那已经是二十六事了。当时你罹患了失忆症,对接受治疗时的记忆有些错乱也是很正常的事。”

“请等一下!”岬慌忙举手:“证人,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曾是被告的主治医生?”

“她的症状相当特殊,因此我在歇业之后,依然一直保留着她的病历表。这份病历表,我已经交给辩护人了。”

“我手上这份就是被告的病历表。”

御子柴高高举起一叠纸张,接着说道:“抱歉,请原谅我没有事先说明。我现在提出被告过去的病历表,作为辩十八号证。”御子柴在说这段话的同时,法警将辩十八号证发给了三条及岬。在开庭前提交证物,向来是审判程序上的惯例,御子柴刻意拖延到开庭后才提出,乃是基于特别的考虑。

“证人,这份病历表是你制作的,能不能请你说明内容?”

“这名病人罹患的是PTSD。”

沟端虽然年纪老迈,但是声音又重又粗,回荡在整个法庭内。

“在病人九岁的时候,病人的妹妹过世了。病人非常疼爱这个妹妹,何况年纪才九岁,根本不具备接受事实的强韧心灵。所谓的PTSD,简单来说是一种自我防卫本能。当精神即将陷入错乱状态时,大脑会阻隔一部分机能以维持精神的正常运作。以这名病人的情况而言,大脑消除了所有关于妹妹的记忆。”

沟端将当初向御子柴解说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整个法庭里最彷徨失措的人,正是当事人亚季子。

“当时因病人年纪还太小,我不敢实行药物治疗。而且强迫恢复记忆是相当危险的事,因此我也要求她的双亲别在她面前提起关于妹妹的事。此外就只能等待自然痊愈……治疗到了一半,病人一家人就搬到神户去了,后来的情况我完全不清楚,一直到今天。”

“治疗到一半就中断,一定让你感到相当扼腕吧?”

“是啊,我原本打算即使花再多时间也没关系,慢慢诱导她主动面对自己的内心创伤,可惜未竟全功。何况她还出现了另外一种症状,更加令我担心。”

“被告在年幼时,出现了另外一种症状?那是什么样的症状?”

“属于强迫症的一种,原因相当明显,妹妹的过世带来强烈刺激,造成了内心创伤。”

“这种强迫症有可能自然痊愈吗?”

“她的症状非常严重,假如置之不理,自然痊愈的机率相当低。原本该以抗忧郁药加以治疗,但是药效一过,还是很有可能复发。”

“审判长,为了证人明白被告目前症状的严重程度,我想先让证人看一样东西。”

“请等一下,审判长!”

岬慌忙插嘴说道:“辩护人,如今我们已明白被告幼年时曾罹患精神疾病,但是这跟现在审理中的案子有何关联?在我看来,你只是延审判进度而已。”

“辩护人,我也赞成检察官的主张。请你说清楚,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三条跟着说。不断出现的新证词,已把众人搞得晕头转向。就连沉着冷静的三条也难掩迷惘之色。

“我在第一次开庭就陈述过,我要证明被告并不具备杀害动机。”

“你该不会想主张刑法第三十九条吧?”岬继续追问。

“检察官多虑了。不用进行精神鉴定,我们也能确认被告拥有十足的责任能力。负责制作笔录的警察及检察官,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到底……”

“检察官,请你沉住气。我想要证明的只是动机不存在,请你先听完我的陈述。审判长,我能继续对证人发问了吗?”

“……请。”

“我想让证人看被害人家里的照片。”

在御子柴的指示下,证人前方设置了一座大型屏幕。

“这里显示的被害人家中照片,全部都是检方提出的甲十四号证,也就是案发后不久由世田谷警署鉴识课员警所拍摄、记录的影像。我在此强调,内容绝对没有经过编辑或窜改。”

屏幕上首先出现客厅影像。客厅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御子柴的第一个印象是充满了浓厚的家庭味。包含桌椅在内的所有家具都经过边角圆弧加工,而且照片里完全看不到剪刀之类的文具,全都被收起来了。透过冰箱上的便条纸及墙上的学校课表,不难想象亚季子与孩子们平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频繁的学校活动与问券调査,会影响每一天的便当菜色及买菜的清单。虽然没有录下声音,但是一一浏览这些便条纸,耳中彷佛可以听见母亲与女儿们的对话。

镜头接着转入了厨房。放眼望去,调理工具整理得整整齐齐。机器并不多,只有一台微波炉,以及旁边一台手动式的切削机。整个厨房里看不到一根胡乱放置的筷子或叉子。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收纳柜,里头别说是菜刀,就连一把调理用剪刀也没有。不过流理台内凌乱放着盘子与汤匙,多半是当天晚餐使用之物。

接着画面上出现浴室的照片。这里是犯案现场,气氛迥然不同。

墙上依然残留着红色斑点。由于亚季子清洗到一半,要藏就走了进来,因此并没有将血迹清干净。浴室里的东西也多半有着圆弧造型,但因多了血迹的关系,整个空间变得怵目惊心。旁听席上也隐约响起了不具意义的轻呼声。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御子柴如此想着。你们这些非亲非故的外人坐在旁听席上,不正是为了看这种血淋淋的东西吗?

下一段影像是亚季子的房间。

原本应该是夫妻共享的卧房自从伸吾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后,这里就成了亚季子一个人的房间。双人床上只有一颗枕头。由于只有六张榻榻米大,一张床就占据了几乎所有空间。固定在墙壁的架子上,并排着一家人合照。每个相框都有着圆弧造型,让整个房间营造温和沉稳的气氛。

镜头接着转入了美雪及伦子的房间。

这两间分别是十三岁少女与六岁女童的房间。美雪的房间除了有张书桌,风格与其他房间大同小异。墙上贴着流行歌手及卡通人物的海报,床铺周围摆了不少布娃娃。不过美雪似乎不像母亲那么爱整齐,桌上胡乱放着笔记本、圆规、剪刀、自动铅笔及橡皮擦。至于伦子的房间,则是地板上散落着图画纸及彩色铅笔,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看着这样的房间,耳中彷佛可以听见母亲在镜头外的责骂声。

最后是伸吾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家庭味。冰冷死板的屏幕与打印机,周围胡乱摆着几支红色与黑色的原子笔。几乎跟新书没两样的金融四季报,里头夹着用来当作书签的拆信刀。桌子底下乱成一团,股票投资的数据、零食袋子、咖啡空罐、计算机的各种周边配备及缆线、以及没有整理的衣物,几乎淹没了整个地板。

沟端凝视放大的照片,好一会后终于发出短促的叹息。这明显带着困惑与遗憾的声音,只有站得最近的御子柴听见了。

御子柴相当清楚这代表的意义,沟端果然从这些照片中看出了端倪。

“证人,你看清楚了吗?”

“……嗯,可以了。我都明白了。光看这家里的模样,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从这些照片里,你看出了什么?”

“亚季子小妹妹……病人依然有着强迫症的遗害。二十六年的岁月并没有治愈她。身为从前的主治医生,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

“证人,请你告诉我,被告所罹患的强迫症病名是什么?”

“她罹患的是尖端恐惧症。”

“住口!”原本一直不说话的亚季子终于打破了沉默。她将上半身探出被告席,伸手想要揪住沟端。

“你……你有什么权利……”

“被告请保持肃静。”

亚季子突然发狂,守在一旁的法警赶紧将她按住。沟端见了她的反应,脸色有些尴尬,御子柴不忘稳住局面。

“证人,请继续说。”

“啊,是。”

“请问尖端恐惧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

“只要一想到针、冰钻、小刀这一类前端尖锐的物品,就会出现心悸或恐惧的症状。”

“什么样的恐惧?”

“害怕尖锐的东西会伤害自己或他人。相信大家都曾听过惧高症,那是因为害怕从高处跌落,因此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尖端恐惧症也是类似的症状,只要一看见尖锐的东西,身体就会动弹不得。依病症轻重的不同,较严重者会当场蹲在地上发抖。”

“你根据什么理由,推测被告的尖端恐惧症还没有治愈?”

“这是诊断,不是推测。从客厅、厨房及本人寝室,就可以诊断出这个结论。”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客厅所有家具的边角,都经过圆弧加工。而且一般来说,客厅会有个放置剪刀或小刀的笔筒,但是在画面里完全看不到,显然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藏在平常看不到的地方了。寝室也有着相同的现象,完全找不到尖锐的东西。”

岬听着沟端的解释,迅速翻看手边的捜査报告。每一张现场照片,都符合沟端的说明,岬早已有些看傻了,但为了求真求实,他还是忐忑不安地举手问道:“证人,边角呈圆弧状的家具及家中用品都是很常见的东西,而且把文具收藏在固定地点对爱整齐的家庭主妇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光从这些就判断被告患有尖端恐惧症,会不会太武断了?”

“不,只要是病患平常不会进入的房间,例如家人的寝室,尖锐的物品或小刀类都被胡乱放置在显眼的地方。病患看得到的区域,以及病患看不到的区域,这两者之间的差距相当大,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换句话说,这是病患为了避免发症而采取的手段。同样的现象,在厨房里更为明显。”

御子柴机灵地将屏幕上的照片更换成厨房的照片,沟端指着一点说道:“请看这个收纳柜,里头一把菜刀也没有。别说是菜刀,连调理用剪刀也没有,我从来没看过像这样的厨房。”

微波炉旁的切削机,原来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存在。并不是为了方便女儿们调理食物,而是被患有尖端恐惧症的亚季子拿来当成菜刀的替代品。

御子柴问了一个即使不问也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么说来,被告因患有尖端恐惧症,所以不敢拿菜刀,是吗?”

“别说是拿,恐怕连碰也不敢碰一下。她将防止尖端恐惧症的措施做得这么彻底,可见得症状相当严重。”

就是现在!

御子柴立即又问:“那么,被告有没有可能拿小刀刺杀她人?具体来说,是瞄准了毫无防备的后颈,在相同的位置上连刺三刀。”

“倘若闭着眼睛乱抓,或许能抓住刀柄。但一察觉那是前端尖锐的凶器,就会怕得全身酸软无力。照常理来想,应该是做不到才对。”

“你不要胡说八道!”亚季子甩开法警的手,奔出被告席。

手掌即将碰触到沟端之际,御子柴闪身挡在两人之间。他从怀中掏出某样物品指向亚季子。

那仅是枚平凡无奇的书签,但是材质为金属制,而且前端有些尖锐。

御子柴这个举动发挥极大的效果。亚季子一看见书签的尖端,蓦然一声惊呼,不仅转过头,整个人蹲在地上。

在一片寂静的法庭内,强迫症病患蜷曲在地上,宛如得了疟疾一般不住打颤。三条与岬目瞪口呆地望着亚季子的反应。他们的眼神,已不再是注视冷血杀人凶手的眼神。

御子柴心满意足地收回书签。原本只是担心沟端的证词不够具有说服力,所以才准备了这个小道具,没想到效果远远超越预期。

“审判长,正如你所见,被告如今依然为强迫症所苦。别说是拿起小刀,就算是靠近恐怕也不容易。由此可知,被告绝对不可能犯下此案。”

“但……但是……凶器上确实有着被告的指纹。”岬心下早已慌了,甚至没想到应该先向三条审判长请求发言。

“多半是被告在凶手使用完小刀后,闭着眼睛将小刀拿了起来吧。被告想要擦去使用者的指纹,却因而沾上了自己的指纹。被告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掩护凶手。她擦拭了凶器上的指纹后,将丈夫的尸体搬到脱衣间,并且开始清洗浴室墙壁。没想到就在这时候,要藏走了进来。被告不敢说出真正凶手的身分,而要藏依现场的状况,先入为主地认定被告就是凶手。”

“照你这么说,她想掩护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依逻辑来推测。”

“什么意思?”

“我刚刚提过,被告的家里有人发生了性行为,那个人并不是被告,但被告知道这件事。倘若这件事是伸吾遭杀害的肇因,那么被告一定相当清楚凶手的身分与行凶动机。”

“别说了!”亚季子的尖叫声回荡在法庭上。“求求你,别说了!”

两名法警自两侧抓住亚季子的手臂,但亚季子依然不停挣扎、抵抗。原本畏畏缩缩的她,此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被告请保持肃静,否则我会下令将你带出法庭。”

三条再度提出警告。难以收拾的事态发展,令他脸上出现了焦躁之色。

很好,就是这样。现在岬跟三条都不再认为亚季子是凶手,接着只要让沟端针对他从前制作的尖端恐惧症病历表稍加解释,最后安排由专业医师为亚季子进行鉴定,案子就可以完美落幕了。

御子柴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胜利的滋味在胸口扩散。

但就在这时,岬又找起碴来:“辩护人,请问你的提问结束了吗?”

“是的。”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反方询问?这个检察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如此,只好彻底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

“请。”三条说。

“证人,请回答我的问题。被告罹患尖端恐惧症,而且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治愈,这一点我们刚刚已经确认过了。但是严重到连一把小刀也不敢拿,实在令人有些难以置信。证人,你说发病的原因在于被告的妹妹过世,但这真的足以引发如此严重的心灵创伤吗?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夸大其辞了。”

“我能理解你的怀疑,但是她的情况留下内心创伤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遭遇的那个案子实在太残酷恶毒,令人难以承受。”

“案子?”

“当时年仅五岁的妹妹遭到杀害。报章杂志及电视媒体都大篇幅报导,相信很多人都还记忆犹新。”

沟端不悦地摇摇头,接着说道:“总而言之,那不是一般的凶杀案。屠戮无辜生命,已经是人神共愤的行为,凶手在掐死她的妹妹后,竟然还将头颅及四肢切断。我一向她问诊,立刻便了然于胸。她害怕前端尖锐的物体,尤其是刀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像这种情节重大的凶杀案,新闻媒体不会公布遗体的详细情形,偏偏那个案子的凶手,将遗体肢解后放在邮筒上、幼儿园门口、以及神社的赛钱箱前,刻意要吸引世人目光。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个穷凶极恶的‘尸体邮差’,竟然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岬正打算继续追问,旁听席上忽然响起尖锐的呼喊。

“把那个男人……把那个律师抓起来!他就是杀害我女儿阿绿的园部信一郎!”

发出声音的人,正是亚季子的母亲佐原成美。她突然不顾高雅老妇人的形象,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她终于看出来了。

御子柴一脸无奈地望着成美。当初御子柴一眼就认出这名老妇人是佐原绿的母亲,但佐原成美却因为御子柴改名换姓的关系,一直没认出他就是当年的园部信一郎。

旁听席上的众人一听到成美喧闹起来。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媒体从业者的人物,带着他们的头条消息奔出了法庭。

“‘尸体邮差’的凶杀案,我也还记得!”

“律师就是那个少年?”

“为什么杀人犯能当律师?”

“这种人根本没有当律师的资格!”

“滚出去!你这个禽兽!”

三条与岬这次更是吓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御子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尸体邮差”的案子在法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岬骤然得知过去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律师竟然就是“尸体邮差”,心中的惊愕自然是难以言喻。

要藏与沟端的反应则是大同小异。他们的心情,就好像是豁然惊觉过去信奉的神明竟然是个邪神。怒骂与叫嚣在八二二号法庭内此起彼落。御子柴彷佛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这个场面下,最冷静应对的人反而是亚季子。

“御子柴律师。从现在起,我解除你的辩护人职务。”

坚毅的语气,令整个法庭重新归于宁静。不带丝毫狼狈与怯懦。

御子柴气定神闲地点点头,将桌上的文件夹在腋下,走向门口。虽然承受着来自左右两侧的憎恶与轻蔑目光,但御子柴走得昂首阔步,没有丝毫惭愧之色。

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以律师的身分踏入法庭一步了。但御子柴的胸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

打开法庭大门时,背后传来三条的声音:“两星期后宣布判决,闭庭。”

法院门口一定挤满了得知自己过去经历的媒体记者。御子柴避开群众的视线,走向律师会馆。只要自律师会馆继续往东,就可以由日比谷公园的方向离开。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呼唤声:“御子柴律师,请留步。”

御子柴转头一看,要藏正追了上来。岬检察官也跟在后头。

“我得……向你……道谢才行……”要藏在御子柴面前停下脚步,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可是亚季子的仇人,你刚刚不是也听见了吗?”

“即使如此,还是多亏了你才能证实亚季子的清白。你的辩护实在太高明了。任何人听了之后,都不会再认为亚季子是凶手。”

后头的岬接着说道:“说起来惭愧,但我深有同感。没想到被告……抱歉,恕我失言,没想到亚季子小姐竟然罹患了那样的强迫症。你是何时察觉了这件事?”

御子柴先环顾左右,才说道:“要藏先生,那个烦人的六岁小鬼没跟你在一起?”

“我要伦子在公园里等着。”

御子柴心想,这样正好。有些真相毕竟不适合被孩童听见。

“岬检察官,我在第一次造访津田家时就察觉了。”

“真的吗?”

“我已经被解除了辩护人职务,没必要故弄玄虚。”

“如果真是如此,包含世田谷警署的所有人在内,我们检警真是无可救药的蠢材。”

“不必在意这种事,我只是占了你们所没有的优势。”

“优势?”

“我知道津田亚季子......不,佐原亚季子是受害者的家属。在绝大部分的案例里,受害者家属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创伤。”

御子柴没有明言,但这样的优势当然是来自于加害者的身分。

“还有,那个屋子里每个房间的景象差距甚大,这让我起了疑心。我立刻便猜到亚季子罹患精神疾病。接下来我须要做的事,只是调査亚季子过去是否有接受心疗内科诊疗的纪录。当然,这是一种赌注。”

御子柴依然清楚记得当年的亚季子。

她总是把自己当成阿绿的保护者,对阿绿爱护有加。如此珍贵呵护的妹妹,竟然以惨无人道的方式遭到杀害,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能明白那将对亚季子的心灵造成多大的冲击。

“既然这脸已经丢了,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亚季子宁愿背黑锅也要保护那个人?你可别再说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一定早已知道真凶的身分。”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检察官,你应该也想出答案了,你硬要我说

,是为了再次确认吗?”

御子柴的语气中充满了挑衅,但岬并没有动怒。他凝视着御子柴,没有丝毫动摇。

“既然是确认答案,或许由我先说出答案才合乎礼节。何况你已经给了我相当大的提示。”

“提示?”

“被害人曾与亚季子以外的女人发生性关系。还有,能让亚季子即使背黑锅也要加以保护的人,只有一对女儿。”

站在岬背后的要藏重重叹了一口气。

“刺杀被害人的凶手,是长女美雪……对吧?”

御子柴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头或摇头。但岬知道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次女伦子才六岁,没有足够的力气以小刀在大人的颈部刺出致命伤。藉由消去法,有嫌疑的人剩下美雪。”

“很合理的推论。”

“被害人多次对自己的女儿性虐待……美雪狠下毒手多半是为了报复,或者是防卫过当。我猜得没错吧?”

自从凶杀案发生后,美雪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这并非因为家人闯下的大祸令她受到惊吓。她就是凶杀案的始作俑者,而且有着非得躲在房间里的理由。

“美雪遭受性虐待时,绝不可能任凭摆布而不抵抗。亚季子看见保险套的盒子,才察觉了这个悲剧。”

御子柴沉默不语。到目前为止,岬的推论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就在那个晚上,美雪的精神状况终于失去了平衡。被害人与亚季子发生口角后进浴室洗澡,美雪从置物间的工具箱取出小刀,从毫无防备的被害人背后狠狠刺了下去。亚季子察觉不对劲,急忙奔进浴室。由于亚季子早已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看到浴室内的情况,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将尸体处理掉,她先将美雪赶出浴室,接着将尸体搬到脱衣间。就在她清洗浴室墙壁时,要藏走了进来。亚季子总不能坦承美雪下手行凶,只好说是自己杀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美雪不被逮捕,也为了捍卫家人的名誉。......我说的没错吧?”

“大致上应该没错。”

事实真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亚季子为了回护美雪,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真相。

亚季子在年少时期失去了原本应该保护的人。如今她长大成人且有了家庭,不难想象她坦护女儿的心情肯定超越一般母亲。简单来说,这是一种补偿的心态。

“你没有在法庭上说出美雪才是真凶一事,是考虑了亚季子的心情,对吧?”

“心情?”

“一旦说出一切真相,警察就会开始对美雪展开调查。十三岁属于少年法的适用年龄,就算证实遭受性虐待,还是很可能因防卫过当而移送家庭法院。你没有说出事实,是为了替美雪留下一条后路。”

“哼,考虑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的目的只是为亚季子赢得无罪判决。”

“美雪被送进少年院,正是亚季子最害怕的事情。”

“无聊。”御子柴嗤之以鼻。要藏朝御子柴深深鞠躬。

“你已经被解除辩护人职务,应该不用对你刻意隐瞒。由刚刚的状况看来,我也必须变更方针了。虽然无法让亚季子完全无罪,但应该会以藏匿人犯的罪名重新立案审理。我相信审判长应该也会同意才对。”

“要让亚季子说出真相可不容易。”

“我不会再受骗上当了。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我也会对美雪进行侦讯。这次我一定会将捜查行动导入正轨,让法官做出正确判决。不管亚季子选择什么律师当你的继任者,都不会影响大势。”

“我看……倒不见得。”御子柴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反驳。

“怎么,难道你还想替她争取无罪判决?可惜她绝对不会再选你为辩护人。就算她想这么做,也过不了她母亲那一关。”

“我不是那意思。我刚刚说要让亚季子说出真相很不容易,除了她的顽固性格,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也没有完全理解真相。”

“你说什么?”

“杀害伸吾的人是美雪,这点多半没错。但杀害动机根本不是性虐待或防卫过当,这点连亚季子也被蒙在鼓里。”

岬与要藏皆瞪大了眼。

“我刚刚在法庭上就说过了,案子发生后不久,世田谷警署鉴识人员在捜索家里时,找到了保险套的盒子,却找不到使用过的保险套。假如伸吾是性虐待的惯犯,照理会在家里留下使用过的保险套。他整天躲在房间里,很少走出家门,个性也没有谨慎到会带女儿前往附近的宾馆。归纳以上几点,答案便呼之欲出。凌辱美雪的人,根本不是伸吾。”

岬听得瞠目结舌。御子柴以冰冷的视线望向另一人。

“要藏先生,那个人就是你。”

“你别胡说八道!”要藏脸色大变。“就算是有恩于我的律师,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

“就算是亲人,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白天亚季子出门工作,伸吾又躲在一楼房间,你趁机上二楼对美雪为所欲为。家里只剩下保险套的盒子,那是因为里头的东西被你带走了。就算是再怎么厚颜无耻之人,总不会放心将自己的精液遗留在现场。我第二次拜访津田家时,美雪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并不是因为凶杀案让她受到太大打击,而是因为你也在场。她不想见到你,更不想让你走进她的房间。还有,你在第一次开庭时上台作证,声称美雪也曾被伸吾殴打到嘴唇流血,但美雪根本没有接受治疗的纪录,伦子也曾说过伸吾唯独对美雪不会动粗。既然如此,为何你会提到美雪受伤?可见得你才是对美雪下手动粗的人。”

“你……你真是太失礼了!”

“是吗?难道你在侵犯孙女的时候,没有使用保险套?”

“留点口德吧!我根本没做过那种事,我是清白的!”

“好吧,那我只好跟检察官谈了。”

御子柴转头面对岬,接着说道:“检察官,刚刚要藏说的话,请你牢记在心。还有,我在高院的地下食堂曾提醒你,好好保管扣押的证物,你还记得吗?”

“当然,一件也没少。”

“请看看这个。”御子柴掏出一个塑料袋,里头放着一张小纸片。“这是当初为了记下联络方式而使用的名片,上头沾满了要藏的指纹。请你好好调査证物里的保险套盒子,我相信能找出相同的指纹。不过,我猜在比对完成之前,美雪早已说出真相了。”

要藏一听到指纹两字,气焰登时大减。

他惴惴不安地偷观察身旁检察官的神情。岬只是朝要藏瞥了一眼,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要藏的手腕不放。

“此外还有一点,你从前是小学老师,对吧?很抱歉,我已经透过律师公会,向教育委员会査证过了。你当时虽然已届退休之年,却不是退休,而是因故离职。事实上,那是因为你涉嫌对女童性騒扰。年仅十一岁的女童,在遭了你的羞辱之后向父母告状。看来你从以前就有恋童癖的倾向。由于除了女童的证词之外,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猥亵行为,校方及教育委员会皆坚持绝无此事,最后女童及家人只好摸着鼻子自认倒霉。不过,教育委员会还算是有一点良心,决定以劝退的方式逼你主动请辞。由于是主动请辞,纪录上属于因故离职,所以你能够担任民生委员而没有遭到排斥。”

御子柴说得振振有词,要藏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若不是被岬抓住了手腕,恐怕已拔腿逃走了。

“等等,这不合理。美雪对被害人抱持杀意,不正是因为受到性虐待的关系吗?倘若你说的是事实,被杀的人应该是要藏,而不是伸吾。”

“不,伸吾还是有着遭杀害的充分理由。那就是他背叛了女儿,把女儿出卖了。”

“出……出卖?”

“检察官,你不也查出了那四笔资金援助吗?要藏拿出那些钱,可不是为了帮助伸吾脱离困境,而是因为窝在房间里的伸吾察觉楼上发生的事情。然而伸吾不但没有让父亲接受法律制裁,反而还藉此威胁父亲,勒索封口费。不,搞不好还是要藏主动开出条件也不一定。每次以十万圆为代价,要求儿子任凭女儿让自己玩弄。否则的话,要藏明知把钱交给伸吾就像扔进水沟一样,怎么可能掏出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年金?总而言之,这是一段父子互相帮助的感人故事,但是站在遭到犠牲的女儿立场,就算萌生杀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女儿最恨的人多半不是玷污自己的祖父,而是出卖自己的父亲。”

岬听完了御子柴的说明,恶狠狠地瞪了要藏一眼,说道:“虽然是十三岁的少女,但毕竟是凶杀案的重要参考证人,我会在全程录像存证的环境下彻底追査案情。倘若御子柴律师所言是事实,你已经触犯了强奸罪与未成年性交易罪。这一次,可没有教育委员会能庇护你。不仅如此,世田谷警署及检察机关为了报一箭之仇,想必会在本案的调査上特别用心。如果你自认清白,我倒想听听看你的解释。”

“……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丑陋面。”要藏已剥下了温厚老者的假面具。“你也是,那个律师也是,别自命清高了。”

“这么说来,你承认了自己的丑陋?”

“强奸?别开玩笑了,美雪一直很顺从。只有我才明白那孩子的魅力。”

御子柴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突然像是失去兴致,他转身迈步说道:“接下来就交给你处理了,岬检察官。”

“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最后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亚季子是遭你杀害的女童姐姐,今天她的母亲也出现在法庭上。要证实亚季子的清白,或许需要沟端医师的证词,但是揭露亚季子的过去经历,势必也将牵扯出你自己的昔日罪行。法庭上的对话不仅会留下纪录,而且有多媒体记者都在听着。一旦你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曝光,你非但无法继续当律师,搞不好在社会上将再也无立足之地。你将会失去长年辛苦建立的信用,每个人都会对你大加挞伐。生活周遭的朋友,恐怕会走得一个也不剩。这情况将有多么严重,你应该是心知肚明才对。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何况你在阅读津田亚季子的审判纪录,以及会见她本人时,应该早已察觉她就是遭你杀害的女童姐姐。你为什么想尽办法要为她辩护,即使威胁前任律师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替二十六年前的过错赎罪吗?”

“……你太看得起我了。”御子柴迈开大步,再也没有回头。现场只留下制裁者,以及接受制裁者。

御子柴自霞关门进入日比谷公园,沿着鹤像喷水池的方向走没几步,已被伦子撞见。

“律师!”

这个六岁小孩的脚程快得令人心惊胆跳。御子柴还来不及逃,已被揪住了裤管。

“开庭结束了吗?赢了吗?”

“嗯……赢了。”

“妈妈可以回家了?”

“过一阵子吧。”

“太好了!”伦子兴奋地在御子柴脚边手舞足蹈。御子柴心中涌起了强烈的自我厌恶。

虽然亚季子得救了,代价却是让伦子的姐姐及祖父遭到逮捕。等到伦子得知这件事,不知是否会憎恨自己?

当初御子柴接到亚季子因弒夫而遭起诉的消息时,便决定如果她是清白的,就要帮她洗刷冤屈;如果她真的是凶手,也要尽可能帮她争取从宽量刑。

御子柴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

当年遭到逮捕后,园部信一郎在关东医疗少年院里以御子柴礼司的身分重获新生。院生中的知交让御子柴拥有身为正常人的感情,负责的稻见教官则让御子柴学会赎罪的意义。暂时出院两星期前的那场面谈,御子柴在院长等人面前说出一句话。这句誓言对御子柴而言既像是紧箍咒,又像是指引方向的罗盘。

我打算花一辈子,向活在地狱之中的人伸出援手……不是为了祈求原谅。不是为了奢求回报。只因那是让自己从邪魔歪道变回正常人的唯一途径。

亚季子将以正确的罪名重新接受审判。美雪与要藏也无法再逃避自己的罪愆。这恐怕不是亚季子期望的结果,更不是伦子心中预期的美好结局。

但真相永远都像一道灯塔之光。时而冰冷,时而残酷,却能为黑暗中的迷航者指引方向,让落入地狱者有机会重见天日。

御子柴蹲下来,让视线降至与伦子相同的高度。

“我跟你妈妈的契约结束了,跟你大概也不会再见面。”

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寂寞之色。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虽然妈妈杀人的冤屈已经洗刷了,但每个人只要活着,都会犯下一些过错。妈妈也是,姐姐也是,爷爷也是,大家都一样。”

“……伦子也是吗?”

“是啊,伦子也是。还有,我也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得活下去。或者应该说,还是有权利活

下去。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拥有赎罪的机会。”

“……伦子听不懂。”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住,赎罪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御子柴缓缓起身,摸摸伦子的头。

“再见了。”

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那是季节交替时的骤起之风。御子柴眨眨眼,心中却没有任何不舒服。

稻见教官,我这么做是对的吧?

御子柴迎着逆风迈开大步,西装外套下襬在风中不停翻腾。背后传来最后一声呼唤:“再见了,御子柴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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