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计算机上以“御子柴礼司”为关键词进行捜寻,首先出现的是日本律师联合会的网页。

网页里有律师数据库,御子柴的名字就是出现在那个数据库里。但上头只列出了性别、律师证号码、所属律师公会,以及事务所的名称、地址、联络方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数据。

我不禁咂了个嘴。我想要找的是遭律师公会惩处的纪录、个人档案、过去经手案件及成绩、以及网络上的谣言等等,可惜这些信息一项也找不到。不仅如此,御子柴的事务所没有开设网站,他本人也没有经营部落格或推特,更是无从査起。

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律师到底何方神圣?这年头律师这一行或许是业务范围扩大,竞争越来越激烈,就连电车的车厢内,放眼望去也尽是律师或司法代书的广告。只要是有心经营的事务所,多半都开设网站。但御子柴这名律师,似乎完全不把这一类宣传看在眼里。

据说优秀的律师只要靠口碑就能够招揽顾客上门,加上为企业提供法律顾问服务,因此不须打广告。照理来说,那应该是重视实际成绩、值得信赖且脚踏实地的律师。

但御子柴给人的印象却完全相反。虽然看起来经验老到,但是他的经验恐怕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正派经验。丝毫不给人可趁之机的眼神,只会引起戒心,却无法获得信赖。性格与其说是脚踏实地,不如说是诡计多端。

为何那种人会来蹚这案子的浑水?为什么前任的无能律师不继续干下去?就因为这家伙跳出来搅局,害我变得疑神疑鬼,每次跟他对话后,总是得提心吊胆地思考前后有无矛盾之处。追根究柢,全都得怪这场官司实在拖得太久。既然本人已经招供了,为什么不赶快宣判?还在拖拖拉拉什么?为了这狗屁倒灶的荒唐事,害我从那天开始就无法发泄性欲。

那个女人并没有察觉自己拥有多么迷人的性魅力。不过,那只是因为过去没有人能引出她的魅力。她的阴户实在太舒服了,在我睡过的所有女人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第一次与她交合的时候,我甚至有种踏入了天堂乐园的错觉。从那一天起,与她的幽会,成了少数值得我期待的乐趣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愿配合,但过了不久,她就乖乖听话了。凭我多年来的床上功夫,要驯服一个女人可说是比吃稀饭还容易。

啊啊,问题是她不离开笼子,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也碰不了。

只希望这些烦人的琐事能早一日解决,还我平静和谐的生活。总而言之,只能期待那个御子柴的本事了。

御子柴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倘若朝着自己,是危险至极的凶器,但是站在远处观看,又会带来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感。

距离最后一次开庭只剩三天。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只好把回想那女人的黏膜触感当成唯一的娱乐了。

福冈市早良区饭仓。

这里是座学园都市,附近一带共有四所小学、一所国中、一所高中,以及包含四年制及短大在内的四所大学。或许是因为小学很多的关系,新旧不齐的住宅区往南北两个方向不断扩展延伸。

御子柴在地下铁七隈线金山车站下了车后,立刻招了一辆出租车,说出高峰转告的地址。出租车司机以无线电联络总部后,立刻开动了车子。似乎是只会跳一次表的距离。

短短五分钟之后,车子便抵达了目的地。

“客人,您找的地址就是这一栋。”

御子柴下车一看,眼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似乎改建过很多次,每个部位的墙壁颜色都不太一样。

御子柴按了门铃并报上姓名后,大门开启,一个头顶光秃油亮的老人探出脸来。这老人的相貌和蔼可亲,假如穿上白色西装,看起来就像炸鸡快餐店门口的招牌人偶。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慈祥的底下隐藏着三分老人特有的狡狯。

“你就是御子柴吗?劳烦你大老远赶来,辛苦你了。我就是沟端庄之助,高峰都跟我说了。来,请进吧。”

沟端领着御子柴走进屋内。御子柴跟在沟端身后,察觉沟端毕竟年事已高,走起路来像踩碎步一样,而且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

沟端似乎察觉了御子柴的心思,转头说道:“我走得很慢,你别见怪。俗话说‘医生不养生’,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总比得失智症要好得多。”

对于沟端这句话,御子柴抱持些许怀疑。一个不良于行且明白死期不远的老人,跟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老人,到底哪一边活得比较幸福,恐怕很难下定论。

“我儿子跟儿媳都在工作,此刻不在家。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想谈什么都不必顾忌。”

“尊夫人呢?”

“我的老婆五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问题。”

“没关系,她是个对数字及办理各种手续很不拿手的女人,要是我比她先走,遗产跟丧礼的问题恐怕会把她搞得晕头转向。她早我一步离开,可说是一桩好事。”

沟端领着御子柴走进一间房间,这里似乎是沟端的寝室,有着一整面墙壁的书架,书架前有张看护用的病床。

一走进房间,便闻到混合酸痛药布及腐败土壤的味道。

“这张床摆在书房里,或许看起来相当碍眼,但对走路有困难的人来说,这张床可说是相当方便。反正我总有一天会长期卧病不起,趁现在适应一下也不错。”

沟端一边说,一边走向待客用的沙发桌椅组。他一坐在皮革沙发上,整个人变得容光换发,不再是个蹒跚老人。

“话说回来,真亏你愿意大老远跑到福冈来。看来律师这工作也不轻松,为了委托人的权益,得日以继夜地四下奔波。就这点而言,医生跟律师可说是难兄难弟。”

“当初你开业看诊的时候,附近只有你这一位医师?”

“是啊,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牙医。因为这个缘故,我一个人包办了小儿科、内科及泌尿科。明明是乡下的小小个人诊所,却搞得像综合医院一样。”

“生意一定是络绎不绝吧?”

“哈哈哈,医生跟律师的生意络绎不绝,对这个社会都不是好现象。不过,那段日子确实忙得焦头烂额。每星期只有星期三公休,但即使是公休日,只要遇上急诊病患还是得工作。到头来,每天都是上班日,放假的日子一整年算下来恐怕没几天。”

如此说来,他曾诊疗过的病患人数一定相当可观。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会记得其中一名病患的事,实在令人担忧。

“不过虽然忙碌,但病患都是小区里的熟面孔,虽然不敢保证每个都记得,但状况特殊的病患绝大部分都记得一清二楚。”

沟端似乎看穿了御子柴心中的想法。

“我虽然已经歇业好些年了,但是行医三十多年的回忆可是我的珍贵财产。如今我过着退休生活,每天回忆当年医治过的病患成了我的唯一兴趣。当然我不可记住病历表上的细节或药剂的剂量等等……不过对于亚季子小妹妹的事,我可是记得相当清楚。”

那个历尽沧桑的家庭主妇,对沟端而言依然是“亚季子小妹妹”,这带给御子柴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就诊的期间很长吗?”

“她第一次来看诊,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她那时年纪虽小,却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打针的时候,她紧咬着牙齿不让眼泪流下来,我问她为什么忍耐,她说因为自己是姐姐。那种逞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但是罹患流行性感冒的孩子,绝对不只她一个吧?”

“亚季子令我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后来她家发生了那件惨案。”沟端的脸上出现了沮丧之色。“当时她九岁,应该是就读小学三年级吧。有一天,她的妹妹过世了。她很疼这个妹妹,受到的打击与悲痛当然也大得难以想象。事实上,她那幼小的心灵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残酷的事实。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她就罹患了失忆症。”

“就是所谓的PTSD(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吗?”

“没错。御子柴先生,你对PTSD理解多少?”

“不多,只是知道些皮毛而已,请你把我当成门外汉。”

“遭受过度的体罚、虐待或心灵难以承受的伤痛时,精神会陷入错乱状态,如此一来大脑就会刻意麻痹一部分机能,试图让陷入错乱的思绪恢复理智。以她的例子来说,她遗忘了那个悲剧之前的所有记忆。”

沟端摇了摇头,彷佛要甩开可怕的回忆。

“虽然避免错乱的现象本身不是坏事,但是部分精神机能遭麻痹的状态假如长期持续下去,身体跟心灵都会开始发出警讯,结果引发肚子痛、头痛等生理异常,以及做噩梦、回忆闪现等心理异常,当然也会造成人格形成上的障碍。这属于心疗内科的范畴,我请了大学附设医院里的朋友来帮忙,但两个医生绞尽了脑汁,还是找不出根本的医治方法。”

“这是一种不治之症?”

“PTSD原本有两种治疗方式,一种是药剂疗法,另一种是名为减压团体(debriefing)的精神疗法。这种精神疗法简单来说,就是利用重新模拟形成创伤的事件,来抒发郁积于心中的感情。但当年我们怕产生后遗症,不敢对年幼的亚季子实施药剂治疗;至于减压团体的精神疗法,当年又恰巧有许多学者发表了认为这种疗法成效不彰的论文,让我们不敢贸然尝试。在许多案例之中,强迫性的心理治疗反而会带来更大的心灵创伤。到头来,我们只能祈祷时间治愈一切。”

沟端的谈吐之间流露着强烈的遗憾与惋惜。如此说来,他会深深记得亚季子的事,并非起因于对亚季子本人的印象,而是无法将其治愈的悔恨心情。

“你说她失去了那个悲剧以前的所有记忆?”

“不,正确来说是跟死去妹妹有关的所有记忆。她记得关于双亲的事,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个妹妹。”

“这个失忆症如今依然没有治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一家人后来搬到了神户,从此音讯全无。我只希望随着时间经过,症状能够渐渐减轻……”

“他们一家人为何搬家?”

“为了躲避来自生活周遭的恶意。”沟端此时的表情就像是把某种恶心的东西放置在舌尖上。“这个社会往往是相当残酷的。许多人会满不在乎地朝着受难者或弱势者落井下石。精神陷入困境的人,或是欲望无法满足的人,往往会寻找同伴聚集在一起。因为有了同伴,就可以互舔伤口。但是没办法找到同伴的人,就会寻找比自己更加处于弱势的人,并且加以欺负。或许这只是一种希望有人比自己更悲惨,藉以得到安慰的心态。但即使处境值得同情,做出来的行径却是卑劣下流。亚季子一家人正是遭受了难以原谅的卑劣行径。当我从亚季子的母亲口中听到那些事时,连我也气得差点失去理智。你要是听了,恐怕会影响心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听我描述细节吗?”

“这种事,我习惯了。”

“过了头七之后,家里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不少电话。有些是无声电话,有些则是责骂父母也有照顾上的疏失,或是讥讽父母只是想要博取同情。说穿了就是一些毁谤与中伤。他们家的大门,甚至被人以喷漆写上了‘别老是装出受害者嘴脸’。”

御子柴随口敷衍,心里却没有特别的感受。若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人听到这些事,或许会难过地皱起眉头吧。但御子柴很清楚这世间本来就充塞着恶意与无情,因为从前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沟端口中描述的那些恶行恶状,不过就像朝着落水狗扔石头一样不值得小题大作。

“有些人或许是把不幸跟污秽联想在一起的关系,竟然连亚季子也不放过。据说在她放学回家时,有人对着她大喊‘你妹妹会死全是你的错’。那孩子罹患PTSD,很有可能是被这些外在原因所诱发的,”

“这就是他们搬家的理由?”

“如果继续待在那个地方,别说是亚季子,就连双亲也可能会罹患精神疾病。亚季子的父亲曾对我说,他觉得很不甘心,因为一旦搬家,就好像是输给了社会上那些毫无道理的恶意。但是站在医生的立场,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一家入迁居疗养……对了,御子柴先生,既然你正在追査亚季子的过去,应该査到了关于她父母的消息吧?请问她的双亲还健在吗?”

“母亲还住在神户,父亲则在阪神淡路大地震时丧生了。”

沟端一听,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仰望着天花板,半晌之后,才低头望向御子柴,眼眶微微含泪。

“或许有些人天生注定命运多舛吧……亚季子住在神户的那段日子,过得幸福吗?”

“她本人没跟我提过。或许她还

不十分信赖我,心里似乎还藏着一些秘密。”

“这多半也是基于防卫本能吧。遭遇太多不幸后,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封闭自我。我身为主治医师,虽然不反对他们搬家,但当年时在该向住在神户的医生写封介绍信才对。”

沟端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心下虽然在意,但是病患一旦搬了家,他也无能为力。但是沟端的下一句话,却又否定了这样的含意。

“但我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个症状。”

“另一个症状?”

“悲剧发生时,亚季子正值出现第二性征的时期。简单来说,那桩悲剧在她的精神面造成的伤害,并不仅是PTSD而已。甚至我们可以说,另一个症状比失忆症还要棘手得多。”

沟端接着说出了某个属于精神官能症的病名。

“有办法治疗吗?”

“可以施予抗忧郁的药物,但是药效一过,症状又会复发,何况还有不小的副作用。到头来只能靠本人的意志力加以克服……”

“在你当初为她检査时,有哪些症状,能不能请你逐一详细说明?”

沟端听御子柴这么一问,竟露出戏谑的笑容,说道:“老实告诉你,病历表还留着。”

“咦?”

“我刚刚能对你说得这么详尽,也是因为读过了当年的病历表。虽说病历表的保存义务只有五年,超过五年以上的病历表会依序加以销毁,但只要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病人或病例,我就会将病历表保留下来。原本只是当成行医多年的纪念品,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太好了。

御子柴在心中窃笑。

“沟端先生,我有个请求。”

“请说。”

“能不能请你到东京来一趟?”

“……要我这把老骨头上东京?”

“只有你才能救我的委托人。”

沟端一听,扬起了嘴角。

“好一个滑头的律师,真懂得如何吹捧老人家。过去应该很多人这么称赞你吧?”

“没那回事……”

“也罢,假装顺你的意也挺有意思。不过你要记住,我答应帮忙并非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只要能帮上亚季子的忙,就算法院在西伯利亚,我这老头子也会走一遭。”

从福冈搭飞机回到东京后,御子柴没有回事务所,立即赶往了茅场町。

中央区日本桥茅场町。虽然是证券公司聚集的地区,到了下午也渐渐从喧闹中恢复宁静。御子柴的目的地,是金融公司“东京Me”所在的办公大楼。

御子柴在二丁目新大桥通后头里找到了这栋大楼。这一带除了证券公司之外,还有不少提供证券担保融资服务的金融公司。泡沫经济时期,这一类公司多得不可胜数,但近年来有的倒了,有的遭到合并,数量已大不如前。

御子柴在柜台报上身分后,女职员瞬间瞇起双眼,露出不悦的神情。然而在金融业界,这样的反应并不稀奇。还不出钱的客户大多会找律师帮忙,因此对这个业界而言,律师可说是天敌。所幸,御子柴的神经并没有纤细到会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动怒。

通往会客室的走廊装潢得大方典雅,但墙上却张贴着碍眼的海报。

“欢迎来到上流世界”

“最高明的资产运用”

“财产翻五倍!值得信赖且成绩傲人的东京Me证券投资贷款”

正如同青柳所说的,担保融资的帐户平均贷款金额高达数千万圆。这意味着顾客绝大部分都是高收入者。这办公室设计得美仑美奂,多半是为了迎合这些上流人士。

但是经手金额庞大、顾客属上流阶级,并不代表这是个高尙的业界。

从前御子柴曾担任某投资大亨的辩护人,并从其口中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想法。该投资大亨说,现在大部分投资者所热衷的股票投资,根本称不上投资。

所谓的投资,应该是看好某一家企业的发展性,并以自己的资金来协助其成长。所以卖股票所得的价差利润,只像是额外赚取的小外快。但是现在的个人投资家却是短时间内重复多次买卖,把价差利润当成了主要获利来源。说穿了,那跟赌博没什么不同。换句话说,这样的行为根本不是投资,而是投机。

这听起来挺有道理。既然是赌博,以证券担保融资为商品的金融业者当然就有生存的空间。名义上是协助资产运用,其实说穿了就像是赌场老板将钱借给输得精光的赌客。金融业者以一些冠冕堂皇的名称来鱼目混珠,反而让这个业界更加充满了虚伪。

御子柴在会客室坐了约五分钟左右,青柳出现了。他露出一脸狐疑表情,显然是想不出御子柴来访的理由。青柳的性格有些木讷,与在证人台上给人的印象颇不相同。

“啊,你是为津田太太辩护的律师吧…...?今天来找我,有何贵干?”

“关于被害人津田伸吾的借贷状况,有几点想向你再度确认。”

“我在法庭上已经说了津田先生的贷款余额、购入证券的担保价值及不动产的担保价值,这样还不够吗?”

“你在法庭上提及了不少数字,请问这些金额是以哪一天为结算日?”

青柳一听,神情显得有些诧异。

“我曾接过资产家争夺遗产的案子,因此我知道股票实质价格的结算方式。你在法庭上所说的金额,想必是以最后一次拜访津田家的前一天收盘价为基准,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我査过了案发当时的股价走势。”

御子柴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开贴了小纸片的那一页,上头是以月为单位的日经平均指数走势图。

“这里有着津田伸吾遭杀害前大约半年之内的股价走势。在这段时期,日本贸易赤字创下历史新高,加上日银短观也不理想,虽然偶有起伏,但整体而言日经平均指数可说是节节下滑。许多投资家对未来感到不安,纷纷抛售持股,更是造成股价下跌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伸吾手上的持股虽然不见得都是代表股,但是在这波长期下跌趋势中,不太可能唯有伸吾的股票依然吃立不摇。说得明白点,伸吾虽然以当冲投资人自居,说穿了跟门外汉没什么不同,他手上的股票搞不好下跌得比平均指数还凄惨。换句话说,在这半年的期间里,伸吾的证券担保价值下滑程度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大,如此一来,你的证词之中便出现了矛盾。”

“矛盾?”

“根据你的证词,伸吾的股票在平成二十年九月的金融海啸后大幅下跌,即使追加不动产担保也不够,因此你不断尝试与本人联络,却连一次面也没见着,对吧?”

“是啊,请问这证词有哪一点矛盾?”

“不动产的价格虽然也会变动,但除非是公告现值大幅修正,或是附近出现差距极大的成交价时,才会产生较大的变化。堂堂世田谷区的土地,价值不太可能在一年半载之内就大幅下滑。但是股票就不同了,有些只要跌停板四天,价值就只剩下一半。”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这走势图看来,案发前数个月内股价一直处于下滑的状态,若不追加担保或是减少融资余额,应该早就陷入担保不足的危机了。你在法庭上曾说最重要的证券都被套牢,不能说卖就卖,但这并不符合融资业者在债权管理上的常用手法。如果真的陷入担保不足的状况,业者为了逼迫客户追加担保品,通常会先将下跌率最低的股票脱手卖掉。”

“未经客户同意就擅自卖掉?我们可没那权力……”

“在一般状况下,身为第三者的融资公司确实无法变卖客户的股票,但只要事先跟证券公司打好关系,再加上客户事先签名盖章过的文件,就可以做得到。股票被套牢的客户,大多早已陷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就算被卖掉一种股票也是不痛不痒。但假如担保品之中还包含不动产,那就不一样了。客户担心接下来连房子也会被业者卖掉,就会急忙寻找亲朋好友调度金钱。自尊心越强的客户,越是无法忍受失去栖身之所。”

御子柴说得头头是道,宛如是在法庭上诘问证人,青柳听得目瞪口呆,连眨眼也忘了。

“……看来你对这业界相当熟悉。”

“既然你说你们没有卖掉伸吾的股票,表示在担保率下滑的时期,伸吾曾经采取某种补救措施,对吧?”

“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案发前一年之内的账户收支履历。”

“御子柴律师,你这是在强人所难。虽然我们也接到警察依正式手续要求开示账户的要求,但你只是津田太太的代理人,并非津田先生本人的代理人,何况负责案件也与债务清偿无关。说得明白点,你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而且你并不是警察,当然也没有捜査权。你是律师,应该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公开帐户数据。”

“这我当然知道,但津田伸吾既然已经死亡,理应不再适用个资保护法。”

“恕我班门弄斧,担保融资主要针对物而非针对人。虽然津田先生巳过世,但融资余额尙未清偿,担保品也还未处分。这种情况下的债权明细属于我们公司的机密情报,怎么可能随意公开给第三者?”

御子柴遭青柳如此反驳后,话锋一转,和颜悦色地说:“没有人是天生的坏人,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拥有慈悲心与正义感,就像你一样。”

“……咦?”

“但是组织会麻痹个人的感受,公司利益及上司命令会抹杀个人的信念与正义感。即使如此,还是有少数人依然抱持着独自的正义信念。”

“律师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讲起大道理?”

“青柳先生,你似乎相当习惯上法庭?”

“是啊,诉讼方面是由我负责。”

“我知道你代表公司立场,不能说出真正的想法。但是只要牵扯上人情义理,一个人的本性就会显露无遗。青柳先生,法庭上的你正是最好的例子。”

“那……那只是被你误导而已。”

“你会受到诱导,表示你原本就抱持那样的心情。你同情因父亲过于窝囊而吃尽苦头的那一家人,更怜悯当讨债者上门时被当成挡箭牌的女儿们。但是祸不单行,那对姊妹在失去了父亲后,如今连母亲也即将离开她们的身边。”

“唔……嗯……”

“然而只要我的辩护发挥功效,就可以大幅缩短女儿们失去母亲的时间。要达到这个目的,唯有取得你的协助。如今我眼前的人不是东京Me的小职员,而是青柳俊彦。我是在对你个人提出恳求。”

御子柴说到这里,暗中观察对方的反应。青柳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正在公与私之间忍受着天人交战的煎熬。

“开示津田先生的帐户资料,能发挥这么大的功效?”

“比你所想象的还要重要得多。不仅如此,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律师先生,你的社交辞令真是令人佩服。”

“社交辞令只能用在没见过世面的人身上,对你发挥不了效果。还有,我只向值得信赖的人寻求协助。”

青柳的喉头发出轻响,似乎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

“失陪一下。”青柳丢下这句话后,突然起身走出房间。

难道被拒绝了吗?就在御子柴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青柳拿着一个档案夹走了回来,并且将门上锁。

“律师先生,你能答应我保密吗?”

“守口如瓶是律师的基本原则。”

“如果被上头知道我泄漏机密情报,我会遭到惩处。”

青柳说着,从档案夹里取出数枚A4尺寸的纸张。

“御子柴先生,事实上,前一次开庭结束后,我稍微査了一下你的经历。”

“我?”

“你的客户似乎多半不是正派人物,而且你收取髙额费用、采用不合常规的法庭战术,因此被律师公会视为眼中钉。像你这样的人,我要怎么信任你?”

“我的客户确实不少牛鬼蛇神,但你想想,如果我口风不紧,早被扔进海里喂鱼。”

青柳听了这句话,似乎放弃了抵抗,交出手中的纸张。

“只能用眼睛看,不能影印。”

青柳压低声音提醒,御子柴以眼神道谢。

纸张的右上角有着一串编号及津田伸吾的姓名。表格纵轴为日期,横轴为入账金额、担保总额、追加担保金额、融资余额及担保率等各字段。不仅是现金的进出,就连有无追加担保及担保率的折损程度也一目了然。

御子柴的手指沿着表格往下推移。随着市场景气的恶化,担保总额及担保率都节节下降。

“融资余额没有增加,担保率却在一个月之内下降了百分之十以上?”

“每个月的入账,也只是支付利息而已。那是因为津田先生手上的股票几乎都是炒作股。”

所谓的炒作股,指的是遭拥有庞大资金的集团刻意炒作的股票。只要股价一上升,这些集团就会将手上的股票全部抛售。由于原本是股本不大的小型股,一旦被抽走资金,下跌的幅度相当可观。

“这就是所谓的追高杀低?”

“是啊,这些冤大头先看到了成交量走势图上的白色长棒,只要第二天及第三天都还维持水平,加上来源可疑的网络谣言,就会疯狂跟着买进。刚买的时候,股价依然持续上升,这些人就会认为自己是炒股票的天才。但是股价一旦开始下跌,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机点脱手卖出。何况就算指定卖价,也跟不上股价下跌的速度。转眼之间,股价就跌破了当初的买价。这时他们又没有认赔杀出的勇气,最后终于错过挽回的时机,陷入被彻底套牢的困境。”

“你为什么没有提醒他?既然你待在这个业界,应该对这些信息相当清楚才对。”

“公司规定不准对客人买卖特定股票提出建议。假如客人因此赚了钱,会有利益输送的嫌疑,假如赔了钱,客人又会控告我们散播不实消息。”

青柳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因此御子柴不再针对此点继续追究。御子柴几乎可以想象津田伸吾在购买了炒作股之后,上涨时不可一世,下跌时却又狼狈不堪的画面。这样的形象,可说与要藏口中所形容的津田伸吾如出一辙。

入账栏的空白越来越多,表示津田伸吾已逐渐连利息也付不出来了。

继续往下看,御子柴终于找到了心中所期待的纪录。自案发的两个月前起,伸吾开始提出追加担保;毎次都是大约八万圆左右,平均每个月两次。

“数次的追加担保,换算成现金约四十万,但是担保率几乎没有改变,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担保价值的折损速度比追加担保的速度还快得多。老实说,像这种小额追加担保是最棘手的情况。”

“最棘手?”

“追加担保的金额没有大到能一口气改善担保率,但客户并非不闻不问,而且担保品也还有相当程度的价值。由于客户看起来似乎有还款的意愿,我们也不能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的股票卖掉……如此拖拖拉拉下去,终于形成了呆账。老实说,我们的一念之仁也是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之一。”

“追加担保也是证券,只能以八成价值计算,为什么他不直接以现金支付?倘若使用现金,对担保率不是能有较大的帮助吗?”

“这就是穷人的悲哀。以现金支付,价值是固定的,但是倘若以股票支付,等到景气开始好转的时候,获利就会更加可观。人一旦被逼上绝路,就会失去冷静的判断力。”

宛如杯水车薪的追加担保,以及债权人的广浅同情心,竟然是造成呆账的罪魁祸首,这实在是太讽刺的一件事。在这个世间,半吊子的善意永远是麻烦的根源。

“谢谢你的协助。”

“咦?这样就可以了吗?”

“多亏了你,我已找到了辩护的方向。”

隔天,御子柴前往了要藏的家。

“啊!是御子柴律师!”

坏预感多半都很准。果不其然,应门的人是伦子。御子柴一靠近,她就像小狗一样在脚边纠缠不清。

“律师!律师!听说你去了九州岛?妈妈出生的家还在吗?”

“那个家已经不在了。”

伦子一听,失望地噘起了嘴:“唉,本来还想去瞧瞧呢。”

御子柴几乎想喊出一句“别做蠢事”,幸好强忍了下来。

“等审判结束……等你妈妈回来,再叫她带你去。虽然家不见了,但还有认识你妈妈的人。”

“嗯。”

这场审判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判决收场,此刻还难下定论。亚季子何时能出狱,也还是未知数。但是这几天下来,御子柴早已摸透了伦子的个性。就算母亲没有回来,她也会前往那个地方。为了找出自己一家人的不幸根源,即使只有独自一人,她也会踏上福冈那块土地。

御子柴知道自己并没有权力阻止她。

“律师先生,辛苦了。”要藏走到门口,脸色比伦子更加凝重得多。“这次前往福冈,有没有甚么收获?”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报告此行的成果,只是有些事情想再次向你确认。”

要藏听了御子柴的口吻,已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将伦子哄进了其他房间。

“一定是不方便让伦子听见的事,对吧?”

“谢谢你的配合。”

御子柴走进客厅后,与要藏四目相对。要藏的脸色似乎带着三分焦躁不安。在御子柴前往九州岛的这段期间,要藏恐怕也过得并不轻松。

“跑了那么远,总不会是白忙一场吧?”

“多少有些收获。我在福冈幸运地遇上了熟悉亚季子幼年时期的人物。”

“亚季子幼年时期……这对辩护有帮助吗?”

“在许多案例中,从小到大的环境对人格造成的影响,往往可以成为从宽量刑的理由。”

“她嫁给伸吾已经好多年了,但我从不曾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

“这一点也不稀奇,并非所有人的童年时期都是在健全的环境下长大,总是会有不想被他人知道的过去。”

“但是这些过去却能成为辩护上的有利条件?”

“我心中是这么盘算,但如此一来,恐怕会让伸吾的形象更加恶化。”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恕我说句失礼的话,亚季子跟伸吾虽然是夫妻,但是人格特质可说是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亚季子读完神户的商业高中后,就搬到东京,在会计事务所上班。根据我打听的结果,所有同学里只有她来到了东京。”

“嗯,看来她从那时就很独立。”

“不,她这么做不仅是因为独立,也是为了寻找新的关系。”

“寻找新的关系?”

“待在父母身边,永远只能当个被保护的人。但只要离家在新环境生活,或许有一天会遇上须要自己保护的对象。最后她果然遇上了伸吾,并且拥有了值得她保护的家庭。”

“对亚季子而言,两个女儿确实是保护的对象……但把这两件事兜在一起,会不会有些牵强?”

“不,依她在法庭上的态度,以及会见时的对谈内容,这样的推测可说是相当合理。不仅如此,而且这跟伸吾也有关。”

“你刚刚说,他跟亚季子完全相反?”

“伸吾从还在上班的时期开始,就是个颇有野心的人。自从被公司裁员后,这股野心开始往负面的方向发展。他想要自己开一家公司,但是在拟定计划书时就遭遇挫折,三两下就放弃了。又梦想成为当冲投资客,轻轻松松赚进大把钞票。原本不管是开创事业或是投资股票,都必须历经一段准备阶段或学习阶段,但他自负才识过人,跳过了这些阶段。”

“……听别人直接了当地说出来,实在有些不舒服,但确实是如此没错。”

“他在投资股票上失利,竟然想靠证券担保融资来起死回生,结果反而让损失更加惨重。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认定投资失败是市场环境的错。他完全不采取任何补救措施,等到有人上门讨债了,就龟缩在房间里,让女儿去开门。除了这些之外,可以举的例子还相当多。总而言之,他有着明显依赖他人的性格。”

要藏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御子柴句句属实,他一句话也没办法为儿子辩白。

“你听过‘共同依赖症’吗?”

“没有……”

“例如照顾这件事,当然是被照顾者依赖照顾者,但是倘若照顾者能藉由这个行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两者就形成共同依赖的关系。伸吾跟亚季子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管家人死活的伸吾,以及一心希望能够保护家人的亚季子……嗯,亚季子的情况姑且不提,伸吾确实从小有着过度依赖家人及朋友的倾向,这我无话可说。若依律师先生的说法,全是我在他小时候教导无方,才塑造出他那样的人格。如今听了这些话,实在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倒也不见得局限于小时候。”

“……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昨天看过了伸吾用来购买股票的证券担保融资的账户收支表。”

“账户收支表?但是关于借贷的细节,那个姓青柳的职员不是在法庭上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法庭上的证词只是显示出伸吾的不负责任,但是若将收支细目仔细査过,会发现另外有个让伸吾的不负责任更加恶化的原因。”

御子柴接着说明伸吾在案发两个月前提出追加证券担保,前后共四次,每次约十万圆。

“那时伸吾的银行存款应该已为了支付利息而提领一空,而且没有收入。除了存款之外,伸吾不太可能还有其他资产。至于每天为家计烦恼的亚季子,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钱提供协助。最大的可能,还是来自于第三者的资金供给。要藏先生,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吧?”

御子柴说完了话,要藏微微低下头,咕哝道:“没错,那些钱正是我给那小子的。”

“为何一直瞒着没说?”

“因为实在太丢脸了,不仅丢伸吾的脸,也丢我自己的脸。”要藏的语气带了三分自我嘲讽。“即使过了四十岁,他还是我儿子。我即使活到七十岁,也还是为人父母。虽然他是个窝囊又毫无生活能力的大蠢蛋,一旦面临生死关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律师先生,这也是你刚刚说的‘共同依赖症’吗?”

“那倒不至于,但是半吊子的同情只会让事情迟迟无法解决。”

“原来我的同情只是半吊子……对于靠年金过活的我来说,那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抱歉,恕我失言。但是跟伸吾的负债总额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你说话还是这么直来直往。”

“我再次向你致歉。不过,如果当初你对伸吾不理不睬,‘东京Me’早就卖掉伸吾的担保证券了。但是不动产没办法立刻脱手,因此伸吾一家人不会有马上流落街头的危险。虽然债务依然存在,但伸吾没有其他财产,债权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莲。倘若符合条件,伸吾还可以申请民事再生。只要采用这个方法,就不用担心住家被卖掉。”

“这我也考虑过了。”

“你是民生委员,应该经常有人找你商量负债问题,我想你对民事再生的申请方式肯定相当清楚,为什么没有建议伸吾这么做?”

“那小子……伸吾认为一旦跟‘破产’或‘民事再生’扯上边,就会被盖上失败者的烙印,因此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状况说穿了,就是父亲配合儿子打肿脸充胖子。亚季子多半也曾提出跟要藏相同的建议,而且同样被伸吾拒绝了吧。简单来说,亚季子及要藏都太过于放任伸吾的愚蠢行径,才让事态恶化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次男隆弘相当优秀,伸吾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没用了。但是越是笨拙的孩子,越是让做父母的不忍心说重话。律师先生,你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吧?”

“是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御子柴说得轻描淡写,既非讽刺亦非斥责。

天底下像这样的父母太多了。然而他们对孩子说重话的原因并非于心不忍,而是害怕孩子与自己的关系变得疏远。

要藏深深叹了口气,彷佛样将肺里的浊气全挤出来。

“律师先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非常清楚。你要骂我溺爱孩子,或是骂我没有骨气,我都虚心接受。但是请你相信我,如今我只希望亚季子及孙女们能够重新过平静的生活。”

要藏将头垂得极低,御子柴只是默默俯视着他。

“老实说……我还有件事得对你说。”要藏说。

“什么事?”

“明天的最后一次开庭,检方要我出庭作证。”

“哪一方面的证词?”

“关于对伸吾的金钱援助。”

御子柴哼了一声。自己能找到的线索,岬早晚也会找到。或许是为了补强丈夫的窝囊形象,以强调亚季子的杀意吧。

“律师先生,假如检察官问我话,我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就行了。对那个检察官撒谎,只是找自己麻烦。好了,我该告辞了。”

御子柴站了起来,要藏投以哀求的视线。

“请问……有胜算吗?”

“不论胜算多寡,都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

御子柴将要藏独留在客厅,一个人走向门口。伦子早

已等在那里。

“你又有什么事?”御子柴一问,伦子难得地别开了视线。

“就是明天了……”

“你也要来吗?老实说,你来了只是给我们添麻烦。”

“伦子会在外面等。明天外婆也会来。”

“外婆?”

“妈妈的妈妈。”

看来所有的亲戚将齐聚一堂。但是这场官司的受害者与加害者都是自己人,不论判决结果如何,恐怕不会有人大呼痛快。

严格来说,是除了御子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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