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7点钟,闹钟准时响起。周三清晨,马戈齐算了算自己大概睡了两个小时——如果你硬要说这也算是睡觉的话。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辗转反侧,将床单在脚头滚成一个球——要不是上床前他还喝了两杯威士忌的话,估计连这种睡眠状态也是难以达到的。

但是就算是在纯麦威士忌和疲惫的双重麻醉下,他的大脑还是在飞速地运转,各种数据、观点以及缓缓移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者形象纷至沓来,重现在黑白色的梦境里,折磨着他。格蕾丝·麦克布莱德不停地到他的心灵剧场客串。他并没有真正看到她的面孔,只不过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像个愤怒的幽灵一样飘浮在他的潜意识边缘。

昨天晚上,离开格蕾丝家之后,他又去了那艘游艇。他和吉诺把那里的事情完结之后,便驱车往南去了美国摩尔购物中心。在那里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停车场巡逻了一个小时,然后回办公室接着排值班人员名单。

据他猜测,整个部门的人大概都被他们得罪光了。午夜之后,他们给100多个人打电话,汇总了一下思路,然后他们又给局长打电话,局长肯定会再打给市长和州长,还有上帝才知道的其他一些什么人。或许会有某位住在郊区的高官昨晚上电话铃没响,但是马戈齐觉得这个基本没有可能。

他去冲了个澡,在一片水蒸气里穿上衣服,然后冲到楼下。厨房窗户外面的温度计显示当前气温15华氏度。他看了两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便将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将领带塞进衬衫的纽扣之间,开始做这几个月以来他的第一顿丰盛的早餐。就现在这个温度,他推断,光吃格兰诺拉麦片无异于自杀。他现在急需的是卡路里。他在一个煎锅里放上熏猪肉,在另外一个煎锅里倒进鸡蛋和奶油的致命混合物,然后又扔了两片吐司在里面。

深夜和寒冷的清晨总是会让他想念希瑟。呃,确切地说,不是希瑟——真正让他怀念的是婚姻。家里总会有个人在等着你;这个家里的另外一具温暖的躯体;两具温暖的躯体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富有同情心的倾听的耳朵;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理解。

那天晚上,她把过去一年里自己曾经睡过的男人的惊人数目告诉他之后,将法院传票拍到他手上,加上了一句:“养条狗吧。”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痛苦地责骂自己是个笨蛋;哀悼自己失去了从来就不曾拥有过的婚姻;在自己的传统和男子气概遭受的极度侮辱之下痛苦不堪——一名热情洋溢的意大利人在被一名冷酷无情的瑞典人甩了之后该怎么过活呢?

他试图把一切过错推到希瑟身上,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一切,慢慢地自己就变成了一幅讽刺漫画:一个愤怒、沉思的意大利人。

亲朋好友都很担心,纷纷用各不相同但同样不起作用的方法来帮助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他不愿意娶一位意大利好姑娘的下场;吉诺说他一直都很怀疑这个女人——基督耶稣,她可是个律师;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最后教会他如何放手顺其自然的人,却是阿南塔南德·拉姆巴昌。

6个月前,他们一起蹲在一个爱海洛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女孩的尸体旁边。没有任何先兆,阿南特突然间坐下来,说:“我相信,娶一个以草为名的女子,警探,是一次很冒险的经历。”

马戈齐想了一分钟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希瑟马戈齐的前妻名字英文是Heather,意为石楠花。,然后潜意识里便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全市人民都知道他老婆给他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遇到困难她会趴下。”这位印度验尸官微笑着,在黝黑肤色的衬托下,牙齿更是白得耀眼,长着修长手指的双手两边一摊,好像马戈齐刚刚结束的是一顿饭而不是一段婚姻。

“趴下认输只不过是草的天性,对吧?”

阿南特极为信奉物种的天性,或许他太过重视符号的价值了,至少从犹太—基督教的观点看是这样。但是他说的话,或者是他说话的方式,却一下子让马戈齐明白了很多。

一年来,马戈齐头次感觉现在呼吸是自己的了。从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其他警察以为他又有了新欢;母亲则很确定他又开始去做弥撒了。他曾经考虑过告诉她是一名印度人启迪了他,但他不是太确定她能否接受这个事实。

他边吃早饭边看早间新闻。电视上的新闻报道足以把全市人民都吓破胆。连环谋杀案不仅是大新闻;它们竟然也是电视上唯一的新闻。

这些坚韧不拔的记者们所发掘出来的内幕之多着实吓坏了马戈齐。他们知道这个游戏;他们将3起谋杀联系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他们甚至已经知道了后面两个受害人的大致情况。4号受害者:美国摩尔购物中心的一名女性购物者;5号受害者:一名艺术教师。

“我们的线人说在捣乱猴公司研发的这个游戏中,共有20宗谋杀案,”一名新闻播音员抑扬顿挫地报道。他大概是新人,很年轻,看上去像是芭比娃娃的男朋友肯。马戈齐以前没见过他。

“我们不得不问这么一个问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难道还有17名受害者,正照常进行日常生活,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一个变态杀人狂盯上了吗?”

“上帝!”马戈齐按了静音键,一把抄起电话。响了半声的电话铃随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打你手机都打了一个小时了。”吉诺没有任何开场白,直奔主题。

“昨晚我们把它放在实验室了,还记得吗?”

“哦,对。我忘了。老天,我大概只靠3个脑细胞活着了。你看新闻了吗?”

“刚刚看到。10频道都已经预告到第五宗谋杀案了。”

“不光10频道。报纸上也有。好像是所有打举报热线的玩家都没有通过第5关。”

马戈齐弯着身子去够盘里的一片熏猪肉,“你想去上班还是想去购物?”

“购物?”

“购物中心肯定没人。”

“有意思。你在嚼什么东西?”

“动物油脂。熏猪肉。”

吉诺沉默了一会,“唉,这真是铁板钉钉了。世界末日到了。”

马戈齐经过市政厅的时候已经将近8点了。他差点就决定立马调头回家。

街道两边停满了数字卫星车,其中只有半数属于本地电视台。他看到德卢斯、密尔沃基甚至芝加哥电视台都在现场。旁边还停着很多低档出租车,也就是说正在行动的还有些自由职业者以及特约通讯员。

几名记者正在大楼前站着,人行道上则是如同一团乱麻似的电缆。他们今晚肯定是要播报网络新闻的。要是这事对明尼阿波利斯议会交易产生什么影响的话,市议会的那帮家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他围着大楼转了一圈,将车子停在坡道上。今天这里的文员和秘书们肯定找不到空地停车了,因为所有的胆小鬼警探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从后门偷偷地溜进去。这里已经停着吉诺的沃尔沃旅行车,还有朗格那辆崭新的道奇公羊皮卡,甚至连汤米·埃斯皮诺萨钟爱的雪佛兰也被硬生生地塞了进来。

吉诺在门里等着他,手里端了一个上面写着“世上最好的祖母”的杯子,正小口地啜着咖啡。左边面颊上竟然漏掉了大约一英寸见方的一片胡须没有刮,眼睛下面还鼓起了两个泛紫的眼袋。

“你可真够慢的。快来。”吉诺抓住马戈齐的胳膊肘,开始顺着长廊推着他往前走,到达电梯时也没有停下来。

“我们必须立刻上楼。再过10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先来一个短暂的休整。”

“去哪里?”马戈齐问道。

“秘书室。”

“我们还有个秘书室?”

吉诺推着他穿过一扇门,进入一个全是计算机站的大型办公室。

“别这么说。她们会很生气的。而你肯定不想惹这些姑娘们生气,因为她们一生气就不会给你咖啡喝了。并且也不要叫她们‘姑娘’。”

“这里没有人啊。”

“她们在咖啡室呢。”

“我可以称它为咖啡室吗?”

吉诺恼火地哼了哼,“你一睡眠不足就古里古怪,真是讨人厌。”

“我古里古怪,你却兴奋异常啊!你究竟喝了多少咖啡?”

“还不够。”吉诺领着他走向后墙上的一扇门,把脑袋伸进去,“女士们,他来了,我说话算话吧?里奥·马戈齐警探,负责这几宗谋杀案的首领。”他将马戈齐推进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六七个年龄、体貌各异的女士正对着他微笑。

“早上好,马戈齐警探。”她们齐刷刷地问候他,就像是教会小学的学生问候一名来访的牧师。

“早上好,女士们。”他勉强挤出一个愉快的微笑,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并且他努力想记起这年头是不是还可以称一名成年女性为“女士”。这个房间很小、很热,闻起来像是星巴克,但是要比星巴克好一点。

一位身材娇小、50岁上下的女士将一个暖暖的杯子塞到他手中。

“拿着,马戈齐警探。”她抬起头微笑着,“什么时候想喝咖啡了您就直接过来。洛尔赛斯警探跟我们说,为了破获这几宗可怕的谋杀案,你俩一宿没睡。对你们的辛苦工作,我们大家都很感激。”

“哦,谢谢您。”马戈齐不太确定地笑了笑。以前从来没有人因为他做了自己分内的工作而感谢他,还真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干什么,他便喝了口咖啡,“哦,上帝!”

吉诺踮着脚跟前后摇晃着身子,咧着嘴笑,“很不可思议吧?她们是用那个东西做出来的。”他伸出一只粗短的指头指向那个架在轻便电炉上的老式玻璃罐。

“告诉你,这可是项失传的工艺。今早一进楼,我就顺着香气找到了这个宝藏。要不是我躲着前面那些乱糟糟的人,肯定发现不了楼下的这几位女士。非常感谢,女士们。”

他们离开的时候,从桌子旁边的女人们那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致谢声。

“刺激吧?”他们绕着空空的电脑桌往外走的时候,吉诺问道。每张桌子上摆着照片、绿色植物和各种各样的小摆设;都是那些拥有真正生活的工作人员没有办法置之不理的小玩意儿。

“她们还以为我们是什么特殊人物呢。对于3秒钟之内就要泡汤的一天来说,这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什么是首领?”马戈齐问他。

“他们都在看美国公共电视台播放的英国警察故事——知道吧?就是一个男人婆将几个男人指挥得团团转的故事。看过那个之后她们开始把主要负责警探称为首领。”

“我们没有什么主要负责警探或者首领或者其他的什么玩意儿。”

“嘿!我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能给你讨杯咖啡。我呢,光靠本人的个人魅力就足够了。但是我估计你要是想喝到咖啡,必须得有个头衔才成。”

马尔彻森局长正在楼上的走廊里等着他们。要是你想知道事态究竟糟糕到了什么程度,只需要看一看眼前这个男人即可:他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浅蓝色衬衫熨烫得笔挺整齐,那张镇定的长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他的西装外套却没有扣扣子!这的确是个灾难性事件。

“早上好,局长!”马戈齐和吉诺异口同声地问候道。

“你俩看过报纸、电视了?”

两位警探同时点了点头。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直接就被媒体给活吃了。先是嚼得碎碎的,然后把没有用的吐出来,再狠狠地踏上一脚。”

“您看着很像,长官。”很久没有见过局长的笑脸了,马戈齐这句话竟然使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您竟然真的是冒险从前门进来的?”吉诺惊奇地问。

“我们中间总得有人从前门进来,洛尔赛斯。不然的话,人们会以为我们对这些案子束手无策;会以为我们连个嫌疑犯都没找到;会以为关于这些案子我们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会以为我们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市民;更会以为我们怕了媒体。”他轮流看着眼前这两位警探,“他们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打算封闭购物中心,是不是要封闭学校,是不是要对全市所有的老师进行人身保护。最重要的是,他们想知道游戏里其余受害者的情况,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责任警示公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里——这可真正是个危险的信号。这套衣服可是羊毛混纺的艺术作品。马戈齐敢拿自己一年的薪水打赌,局长的双手以前从来没有进过这两只裤袋。

“昨天早晨知道了公墓谋杀案之后,捣乱猴公司就把游戏从网上删除了。”吉诺提醒他,“没有人——我是说除了处理这些案件的工作人员以及捣乱猴那帮怪胎之外——知

道7号谋杀案之后的任何案发场景。所以关于还有17名受害者已经被凶手盯上的话完全是扯淡。”

马尔彻森语带讥诮,“我很肯定,人们要是知道了他们中间还只需要有4个,而不是17个人会遇害的话,肯定会和我们一样松口气的。”他叹了口气,目光顺着走廊望向行动小组所在的房间,“我们需要做些决定,并且还要尽快地做出决定。”

“比如?”

“比如我们是不是要封闭摩尔购物中心?”

“上帝!”吉诺咕哝着,“就算这主意不蠢,我们也没有权力这么做啊,是不是?”

“司法部长说我们可以这么做。若是为了阻止向公众迫近的危险,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原因。顺便说一句,洛尔赛斯,在你出了这个走廊之后再次重复你的意见之前,你应该知道,之前跟我谈过话的很多人并不认为封闭一个购物中心来拯救一条生命的做法是愚蠢的。其中也包括行动小组的人。”

吉诺翻了翻白眼,“该死!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都没有考虑到……”

马尔彻森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话,“这一点你知我知,但是我们一般是不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别人他们的主意很‘愚蠢’以此来取信别人的。”

吉诺叹着气点了点头。

“购物中心什么态度?”马戈齐问道。

马尔彻森笑得没有一点幽默感,“没有人会触及这个话题。不管是购物中心的管理人员,还是布卢明顿市市长,还是州长。决定权在于我们。”

吉诺厌恶地哼了哼,“谁都不想承担关闭购物中心的责任。要是我们不关闭呢,万一有人在里面遇害了,到时候也没有人愿意背这个黑锅。”

“说得对极了!”

“所以我们会受到强烈反对。这里没有赢家,还是得由警察来扮演坏人。哼,这也太糟糕了!”

马尔彻森看了看手表,“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可以用来做决定。我们随时可以加派人手。我已经从高速公路巡逻队和本州各个县局那里得到了保证,他们可以帮我们提供额外的警力。”

“能帮多久呢?”

“能帮多久就帮多久。”

“那肯定长不了。”

“或许吧。”他长出了一口气,又看向那扇门,“另外,我办公室里放了两套西装。”

“妈的!”吉诺骂道。

“现在他们表示愿意帮忙。如果我们需要人力的话,那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在拒绝之前我们最好想想清楚;在犯罪心理描绘方面他们也会提供帮助。”

“犯罪心理描绘?”马戈齐叫道,“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什么画像。他并不是个色魔,并不是只袭击某一固定类型的受害者。妈的,除了作案手枪的口径之外,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是桩连环谋杀案。联邦调查局那帮人什么也提供不了。他们只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

“因为这是跟互联网有关的案件,所以就是全国范围的了,所以他们能加入进来。从法律上讲,我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案件是与网络游戏有关的,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一种猜测;所以目前他们还是暂时收队了。但是从政治上来说,让他们加入也未必是件坏事。到时候分摊一下责任,也不至于对我们有什么坏处。”

马戈齐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捉拿凶手,而不是如何分摊责任”,幸好他及时阻止了这种冲动。局长处在这个位置上,是必须要同时面对两方面的压力的。

“要不我们先拖一下?看看这次开会能有什么结果。”

马尔彻森点点头,“我就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吉诺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是洛尔赛斯。”他听了对方的话,轻轻扬了扬眉。

“知道了。”他合上手机,将它塞回到衣兜里。

“捣乱猴那帮人来了,刚刚进了前门。5个人一起来的。”

马戈齐皱了皱眉头,“你告诉他们10点来,是不是?”

“是。还挺性急的。”

马戈齐耸了耸肩,“那就让他们先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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