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达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向父母隐瞒发生的事情。他们下班回家后,肯定要问她昨晚去了哪儿。她心里由于受到太大的打击而痛苦不堪,所以,如果什么都不说,是要下非常大的决心。但是,她必须这样做。无论她多么渴望安慰,也必须保持沉默。不能跑到妈妈的裙边诉苦,再也不能。除了让父母认为她是带着哀伤回美国以外,不能让他们看出她要计划做任何事。一定不能让父母卷入她所计划的任何事中。

如果要做什么事,就由她独自完成。

她穿上母亲打过蜡的旧夹克,出去散步,好让脸颊有点血色。风很大,可以看到田野上的云影互相追逐。树木被风吹弯了腰,不停摇摆,阳光从云层后面时不时闪耀一下。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和谢莉会骑着她们的小马出外狂奔,跳过壕沟,匆匆穿越田野,迎风骑上山顶,回到家时,已是一身泥浆,脸色红润又筋疲力尽。她们的母亲会为她们沏茶、烤面包,然后,她们会倒在沙发上,想着要去清洁马具,但往往会在室内闷热的空气中沉沉睡去。

离开河流朝树林走去的时候,米兰达想,这真是美好的童年。当时,我们既疯狂又天真。我们从来不害怕恋童癖者、强奸犯或者现在的父母所担心的其它恐怖事情。我们确实想象过暮色中会出现恶魔,但妈妈告诉我们,它们不是真的,这里没有什么会伤害我们。

她任凭自己的双脚把她带离河畔,朝着她们小时候骑马的树林走去。这是一片广阔区域,方圆几百亩,里面的土路、小径和鹿、獾、狐狸走出来的狭长小道纵横交错。她和谢莉曾经在这里待过很长时间,骑马、野餐、玩捉迷藏,观看湖泊和沼泽里的野鸭。

她来到几座荒芜不堪、杂草丛生的混凝土建筑面前,这是战时英国皇家空军机场的遗迹。男人们飞离这里去杀德国人,用燃烧弹一晚烧死几千人,他们是恶魔吗?不是,他们获得了勋章。他们是和爷爷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杀死敌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

她找到了那个被人遗弃的蓄水池,站在那儿,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她听说,溢出的飞机燃料和跑道上的油污会排放到这里,浮在水面,最后被捞出来,以免污染土地。如果谢莉当初没有救她出来,她已经腐烂在池底污泥中,成为一具油腻的尸骸。她打了一个哆嗦,把从母亲那里借来的打蜡夹克衣领翻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双手套。

现在,蓄水池四周装上了倒刺铁丝围栏,是事件发生后那位农夫搭建的。不过围栏建得很不结实,还没有周围生长的荆棘所起的阻碍作用大。她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来回摇动一根木桩,把地上的桩眼弄大,直到可以用手把它取出来。她在另一根桩上也如法炮制,然后,把围栏放在地上,跨过去,看着下面乌黑、肮脏的水面,她就差点死在那个地方。她又想起了那时的恐惧,她极度恐慌的小马的击水声和嘶鸣声,对淹死的恐惧,对拖她出来的谢莉不可抑制的爱与感激。一切像是发生在昨天。

她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听着狂风在头顶上方的树梢间呼啸,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肆虐。然而,她知道这些树木并不总是空荡荡的。孩提时,她和谢莉想象着国王和骑士,歹徒和警长们在这里决斗。谋杀与强奸并非最近才有。她不清楚有多少具尸体躺在她脚下的腐叶土下面,普通人被他们的敌人逼得忍无可忍,只好杀掉他们,然后,把他们埋在这里,不为人所知,也不露任何痕迹。他们都是有家人的真实的人,正如谢莉和我一样。

她坚定地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田野,朝父母家走去。太阳徐徐沉入西边钟形山上的一片山毛榉树后面,在田野里投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在太阳没入一条紫色的云带时,米兰达伫立了片刻,看着白嘴鸦在树上飞翔、滑行,发出嘶哑的呱呱声。在这里,她感到自己很强大,也很纯洁,而在城市里却没有这种感觉。

强大,但是非常孤独。她独自站在渐浓的暮色中,直到看到下面马路上母亲的车灯,她刚下班回家。

萨拉回到家,在火炉前摆好鲜花,然后,开始猛做家务。到下午3点左右,她的厨房和浴室已经闪闪发光,每一块地板都用吸尘器清扫了一遍,每一处台面都拭去了灰尘,擦得锃亮。房子里散发着松木的香味,萨拉站在客厅里,身后的扶手椅上,放着一大堆裙子、裤子和T恤衫——左边放的是皱巴巴的衣服,右边放着的是熨好,叠放整齐的衣服。在萨拉手上的熨斗里,蒸汽发出巨大的嘶嘶声。

萨拉面对挫败从来都不会服软,这次也不例外。她正在努力解决的问题,恰好是她想要的胜利。干净、整洁的房间里,鲜花绚丽夺目,显得充满生机而又光芒四射。她看着花儿,既感到开心,又感到羞愧,脸上泛起了红晕。不过,她已经丢掉了特里送的卡片,也没有打电话感谢他。打电话说什么呢?是的,他在调查中做了手脚,但这不是她想要谈论的。她打电话又能让事情如何发展呢?

她和鲍勃的朋友中,有些离了婚,就萨拉目前所见到的,每次分手带来的都是痛苦。心酸、眼泪、麻烦、卖房、艰难——通常会使一对伴侣的生活标准明显、迅速而持续地降低。每次,她都会想为什么?人们怎么这么傻,看不见他们正在失去什么吗?

她多年前的离婚不包括在内,那会儿他们自己还是孩子,身无分文,凯文是个不负责任的恶棍。不过,后来离婚的朋友们,都在房子、孩子和事业上投入了很多。萨拉认为,婚姻无非就是为了这些。可是,他们最终把所有这一切都抛弃了。心灵受伤的妻子和丈夫坐在这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她讲述自己的故事,然后把擦湿的纸巾扔进火炉,而现在的火炉边,特里送的鲜花正闪耀着光芒。萨拉此刻意识到,每一次听他们诉说,她都没有抓住要领。她不明白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她非常明白什么是痛苦、不幸和背叛。她以前不理解的是,人们为什么会置身其中。

人们之所以抛弃自己的家庭,不是因为感觉厌烦,受到虐待或不能忍受伴侣的脏内衣;那只是提出分手的一个理由——甚至都算不上正当理由。他们之所以会离开——彻底破坏多年来建立的一切——是因为他们爱上了别人。

就是那样强烈而简单。正如书中所说,爱是一种病。它使人们如此沉迷,如此开心,又全然自我陶醉,所以,会如同青少年一样摧毁一切。

熨斗的蒸汽声嘶嘶作响,萨拉注视着鲜花想着,我可能也会那样。昨晚要不是感觉不舒服,我肯定会与特里做爱,我很想那样做,他也想,他的舞跳得如此轻盈自如,但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首先是一夜情,然后是一系列匆匆忙忙的秘密约会,一直担心被发现,担心事情曝光。这不是我想要的——毕竟他很自由,是带着两个小女孩的鳏夫,我也会关爱她们,还有西蒙和艾米丽,哦,他们差不多长大了,可以来拜访我的新家,这个新家会充满生命力,充满爱与色彩……“嗨,妈妈,我们回来了。”

两个又脏又臭,涂着油漆的全球抗议者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开心又疲惫地倒在沙发上。她十七岁的女儿艾米丽穿着某款前陆军军装,衣服有些破损,上面涂满紫红色的幻彩荧光油漆口号——无疑是为了特别伪装——萨拉看见,她的头发是翠绿色的。拉里懒洋洋地坐在她旁边的地上,与她十指紧扣。他留着小胡子,梳着马尾辫,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军靴和老式皮夹克。两个年轻人的脸上闪耀着纯粹的幸福光芒。

“你在电视上看到示威的场面了吗?”

“场面非常壮观,那些讨厌鬼说有三十万人,可实际一定差不多快一百万人了。到处是横幅和音乐……”

“你简直无法移动……”

“人们从欧洲各处赶来——甚至还有人来自中国!”

“特拉法加广场上有巨大的气球!”

自从上周和鲍勃吵架后,萨拉很少考虑这事。她在酒店时,看了一小会儿电视新闻,可是忘记了为什么要抗议。虽然这看似有趣,但他们能安全回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她继续边熨着衣服,问着问题,听他们兴高采烈地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们自己弄了点吃的东西,拿着走进艾米丽的房间,然后音乐开始轰响。

鲍勃走了进来,看上去十分疲惫。她关掉熨斗。所有衣服都整齐地叠在一起后,她开始烧水沏茶。“会开得怎么样?”

“哦,我想很好。”他疲倦地跌坐在桌旁,听着楼上的声音。“听得出来,艾米丽回来了。”

“是的,他们刚刚告诉我抗议的事,玩得很开心。”

“有人过得开心,我很高兴。”

她沏了两杯茶后,来到他旁边,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看起来又憔悴,又疲惫,又悲伤。“你的意思是,你不开心吗?”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他感激地抿了一口茶。“哦,会议进展顺利——当然也很无聊,不过,管理会议总是这样。”

“酒店呢?”

“很好。”他自己拿了一块饼干,避开她的眼神。那么,是那个斯蒂芬妮了,她报复地想。好吧,这混蛋活该这样。不过……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然后紧张地移开。“我们,嗯,昨天在婚礼上说了一些很不愉快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说了。”

“我们都说了,萨拉,公平点,整个周末我都在想这件事。我……也许不应该说那些话。”

“我认为你应该说的是抱歉。”看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提醒道。不过我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也许,上周说的更糟。

“是的,好吧,那么很抱歉。”他抬起头来,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我真希望我当时能留在婚礼上。你玩得开心吗?”

“是的,很好。我和特里·贝特森跳舞了。后来他送了花给我。看——插在那个花瓶里。”她想,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说了。没必要隐瞒。

“你是说你的那位仰慕者?”他盯着那束奢侈而昂贵的鲜花,内心的痛苦清晰地显现在脸色。女人不会收到男人送那样的花,除非……“是的,我的仰慕者。他很体贴,也很殷勤。”

“萨拉,你没有……”

“鲍勃,你和斯蒂芬妮进展怎样了?”萨拉心想,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仰慕这个男人。他比我年长,比我睿智,无比耐心和周到。没有他,我不会得到自己珍视的任何东西。没有这所房子,没有这些孩子,也没有我的事业。没有鲍勃的支持,我甚至绝不会开始学习。他是我的磐石,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避风港。他从不强迫我,也不咄咄逼人,当然我也不愿意他那样。我自己就是那个样子。但我仍然一直敬重他,直到现在。有些事情改变了。也许他觉得自己年龄渐长,又或者是因为世道变了,而他对此并不了解。

也可能,他爱上了别人,从而破坏了要紧的事。

不管怎样,这不是一个让人仰慕的男人;这是一个犹疑、痛苦、害怕的男人。他害怕我。我们婚姻的基石正在摇摆;我不再需要他,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离开他。我也可能会这样做。

“斯蒂芬妮……哦,她过得很愉快,我想。据我所知是这样。”

“鲍勃,你是说她不是和你在一起?”

“不,不是和我。”他疲惫地长长叹了口气。“那里有几个比我年轻的男人,萨拉,她大部分时间和其中的一个在一起。实际上,一直缠着他,真让人尴尬。而且,呃,我得承认,真让人痛苦。让我觉得过去几个星期我一直是个傻瓜。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也很痛苦。”

他如梦初醒地注视着她。可是萨拉现在还不准备马上原谅他。她想,我可以让他在地上爬。但那有用吗,还是会让事情更糟糕?我怎么能和一个我看不起的人在一起?

“痛苦?”她说,“是的。不过你可以那样做,我也可以依葫芦画瓢,鲍勃。”

“萨拉,请你别这么说。”鲍勃瞥了一眼那些鲜花。“不要开始做傻事。”

“为什么不?你都做了。”她想,连我呕吐的时候,我的情人都是个完美的绅士。如果我敢,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把鲍勃扔在这儿,让他看看这有多伤人。

鲍勃把手伸到桌上抓住她的手,刚刚拿过茶杯的手指还是热的,他抓得很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不会恳求你。”萨拉想要把手挣脱,但她没有这样做。毕竟,他们的手熟悉彼此,他们已经牵手十八年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是个傻瓜。但我从来没有为了斯蒂芬妮而离开你,根本不是那样。”

“哦,那么她只是个乐子,对吗?秘密性交伙伴?”

他皱了皱眉头。“你总是嘴上不饶人,萨拉。即便我想那样,也从来没发生过。现在也不会再发生了。”

可怜虫,萨拉想。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说呢?我们俩似乎都没有私通的天赋。

不过,如果我想,我会做。下次。如果还有下次。

“哎呀,

很抱歉!”艾米丽把头伸进厨房,看见桌上父母的双手紧握,认真地四目相对。“我要和拉里进城去一会儿,好吗?10点前回来。”

“好。”萨拉说,“小心点。”

“我们会的,爸爸、妈妈。年迈的父母。”艾米丽满面笑容地冲他们说,拉里将胳膊随意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出去时,你们表现好一点。”

“我们会的。”鲍勃说,“我们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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