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一开始进展很顺利。餐厅不错,食物也很棒。鲍勃饶有兴趣地讲着孩子们排练校园剧时那些滑稽古怪的趣事,又谈到另外一些拿了音乐奖的孩子们,他甚是得意,压根没提那个让人讨厌的秘书斯蒂法妮。萨拉因为审判失利,一直闷闷不乐,现在心情也渐渐舒展开了。鲍勃的低声细语似乎把她带回了过去他们共同经历的日子。他们如何初次相识,后来他们住在利兹一所简陋的公寓里,鲍勃如何为了她幼小的儿子西蒙而倾尽全力,艾米丽出生时他多么欢欣雀跃,他们如何对鲍勃那份教师工资精打细算,萨拉忙着照看孩子,得空就学习,书和论文越来越多,读的年级越高,面临的挑战也越大,而鲍勃总是鼓励她,给她打气,毫无怨言。这个男人现在就坐在她的面前,像年轻时那样对着她微笑。

在那些日子里,来这种高档餐厅吃饭绝对不可想象。然而,萨拉小口喝着红酒,难过地想,那个时候,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的时光更多,相处起来也更加自然,聊天也不会像今天晚上这样,装模作样,气氛还有些紧张。

萨拉想着要不要为那天晚上说的话道歉,于是开始在脑海里挑选合适的措辞。可毕竟,是他先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他。实际上,已经两次了。第一次是在十八个月前,他竟然认为萨拉的儿子西蒙犯有谋杀罪,那道伤口是永远不会愈合了。现在,他又和斯蒂法妮调情。萨拉意识到,他还没有为此真正道过歉。鲜花和美食固然好,可信誓旦旦的话呢?那些他说过要改变自己行为的诺言呢?毕竟——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次庆祝,这个晚餐,不正是一个高效率的秘书会想出来的吗,很可能是她在给情人出谋划策。

她把这个讨厌的念头压了下去,把手伸向桌子对面,想抓住鲍勃的手。就在这个时候,萨拉的手机响了,于是她转而把手伸向了手提包。

“不好意思。”她说,“我还以为关机了呢。”

“没事,现在可以关掉,对不对?不管是谁,都可以等。”

“是,好,我……只要一分钟。”她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嗨,特里——怎么了?”

特里回话的时候,萨拉看到鲍勃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萨拉,不好意思打搅你,可出了点事。是凯瑟琳·沃尔特斯,我把她逮捕了。”

“什么?特里,你疯了。”

“不是,我必须逮捕她。听着,是这么回事。”特里简单描述了他在城墙上看到的情景,以及他所采取的措施,萨拉听后十分震惊。“所以,我必须逮捕她,当然,我打电话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律师,她提到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在干嘛,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在一小时内赶到富尔福德……”

“特里,我可不负责警察局的事,这些都归事务律师管。”

“我知道一般都是事务律师在负责,可这件案子你也牵涉其中,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牵涉在里面。如果大卫被定罪,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她现在又请你……”

萨拉看到,鲍勃已经面带怒色,感觉不耐烦了。“特里,我不了解程序。你最好还是找找其他人,比如露西……”

“拜托了,萨拉。”电话里,特里说话的语气更加坚决。“听着,我知道这看上去很糟,可现在这个情况,我想尽可能不要把事情搞大,你是唯一一个知道原委的人。实际上,也没人不准你做这件事,对吧?”

“对,我想不会,可……特里,我在餐厅里,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哦,那太抱歉了,但……好吧,我错了,我找找其他人,你刚才说谁了?”

“露西·帕森斯,不过——特里,她真的点名要我去吗?”

“是的,当然。你确实了解整件事情,不过……”

“好,你等着,我就在附近,鲍勃可以开车送我过去。我马上就到,大概——十五分钟吧?”

去警察局的路上气氛相当尴尬。鲍勃异常恼怒,一路上生着闷气。“萨拉,这本应该是属于我们两个的特殊夜晚,我打算好好庆祝一下,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是我这样胡闹的话,你肯定也不会喜欢。”

“鲍勃,我知道你尽力了,对不起。如果不是要事,我也不会去。”

“这个女人到底有多重要——还有这个警探——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

“鲍勃,等我回家,都会跟你解释的。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要是你回来的时候我还醒着的话。我明天要早起。检查员要来视察——重要日子,压力大得很!”

是呀,当然,萨拉心里想着,下了车。你做错事情的时候,你的小学生们总不会互相谋杀吧,是不是?她脑海里想象着鲍勃打电话给斯蒂法妮诉苦,说他如何费尽心思的情形。萨拉耸了耸肩,大步走进警察局,脚上还穿着时髦的高跟鞋。

特里·贝特森带她过了走廊,来到了一间小审问室,屋里的灯嗡嗡作响。凯瑟琳·沃尔特斯坐在桌旁,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忘了手是用来做什么的一样。萨拉心里暗想,她看起来精疲力尽,还晕头转向,仿佛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策划如何持枪到屋顶花园上去,却压根没考虑接下来怎么办。她沮丧地想,司法体制让人失望,最终就会演变成这样,人们只能自寻法子报仇。

“沃尔特斯夫人?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叫我来陪你接受审问。作为大律师,我通常不会做这种事,可现在这个时候……”

凯瑟琳沮丧地凝视着她。“你明白,是不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萨拉匆匆扫了一眼,确认特里已经把门关上了。“如果是因为谢莉,对,我确实明白。我听说你是因为持枪站在大卫·基德公寓外面而被逮捕的,是真的吗?”

凯瑟琳没精打采地点了下头。“但是,那个警探过来了,老天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的。”

萨拉静静坐在她的对面。“你想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要担心,这些我都会保密的。”

“我是去那儿杀他的,不是吗?”凯瑟琳把手翻转了一下,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要是他不来的话,我已经得手了。那个恶魔屋子里的灯亮着,我知道他肯定在里面。”她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萨拉。“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杀死我的女儿,他们却放走了他。”

“我知道,沃尔特斯夫人,我很难过,可……警探审问你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讲。要是你不想坐牢的话最好别说。”

“为什么?这是事实呀,不是吗?我就想这么做。”

萨拉想,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和现实脱节了。至少,和我们通常所认为的现实脱节了。“你可以跟我讲实话,没问题。可你没必要什么都和警方讲。你有权保持沉默,这可比承认谋杀未遂好多了。他们要想定罪得自己去查证。”

“他们当然能证明。他抓住我持枪站在大卫的公寓外面。”

“是,那倒是。”萨拉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况她还真不习惯。案件的起初阶段都是事务律师负责的。但特里是对的——要是她,还有他,在法庭上没搞砸的话,这个女人绝不会在这儿。“你可能只是去那里吓吓他。”萨拉小心地提醒她,“是不是?你想想。记住,你的动机和事实同样重要。”

凯瑟琳目光呆滞地盯着她,萨拉犹豫着,继续把话说下去,不知道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她还能说多少。“当然,我不是建议你说谎,但是,你可能是有点困惑,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自相矛盾的情绪,所以单单说你意图做某一件事,未必是全部事实,你明白吗?”萨拉想,我确实不该来这里,喋喋不休地说话,这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去证明你的意图,否则……”

“我会进监狱,他却还是自由身?”

“嗯……对,正是。”萨拉说,心想,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可是这种云遮雾绕的虚伪谈话又能指望什么?天知道事务律师都是怎么做的。不过,她注意到,凯瑟琳那惊慌失措,困惑绝望的神情慢慢消失,只剩下一种可怕的决绝神情。凯瑟琳凄凉地微微笑了笑。

“那么,或许你是对的,那就不公正了,是不是?”

“不。”萨拉想,我这是都泄露了些什么呀。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这可不是说你应该再去杀他,你知道吧。我可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平静了许多。“可是被杀的又不是你的女儿,对不对,纽比夫人?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我们家就只有一杆枪。”

对于特里来说,逮捕凯瑟琳·沃尔特斯真是个噩梦。如果大卫被定罪,这也不可能发生。凯瑟琳不是罪犯,她是个受害者,一个受害孩子的母亲。现在她却被逮捕,很快还要面临指控——嗯,什么罪名来着?谋杀未遂?特里想,要不是我拦住她,她可能真杀了他,然后被终身监禁。这一切都错在韦尔·丘吉尔,还错在他自己没能及时检查那人做的事!

一个小时后,特里拿着子弹,这些子弹把他的衣服口袋烧了个洞,然后领着凯瑟琳和萨拉经过走廊,来到另外一间审问室。他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听我说,沃尔特斯夫人。我一会儿会再正式警告你一次,可现在我先给你点儿建议。尽量少说话,如果可以的话,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可以了。纽比夫人应该已经给你提过建议了,不过我是免费告诉你这些的。”

萨拉走进去的时候,好奇地看了特里一眼,然后,与凯瑟琳并肩坐在桌子旁。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女警员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特里打开录音机,开始读警告。

“现在,我们开始吧,沃尔特斯夫人。四天前,一名被控谋杀你女儿谢莉,名叫大卫·基德的男子,在约克刑事法庭被宣判无罪。这件事属实,对吗?”

“对。”

“你,作为一个母亲,必定十分伤心,甚至会有心理创伤。”

“当然,确实如此。如果是你女儿,你会怎么想?那个王八蛋……”萨拉把一只手放在凯瑟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给她提个醒。可特里,似乎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这次审问远没有萨拉想的那么咄咄逼人。

“是的,好吧,沃尔特斯夫人,我理解。审判以后你能睡得着吗?”

“都没怎么睡过,睡不着。”

“因此,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你都没怎么睡过觉。你过度疲劳,自然也就心烦意乱,可以这样说吗?”

“是,确实是这样。”

“好。沃尔特斯夫人,你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今天晚上你拿着这把枪在大卫·基德公寓外被逮捕。”他指了指那支猎枪。现在,那支猎枪被裹在一个长长的塑料证据袋里,靠墙而立,看起来很滑稽。“这是你的吗?”

“这是我丈夫的。”

“他用这枪来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用来打野兔,还有野鸡。”

“你和他一起去打猎吗?”

“没有,我不喜欢打猎。”

他这是唱的哪出呀,萨拉搞不明白。他说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说到点子上。是不是这屋子里的灯有什么问题,这个男人看起来病怏怏的,面如死灰,像是鬼缠身了,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吧。

“所以你不太习惯用这支枪?”特里接着说。

“是,不太习惯。枪是他的,又不是我的,本来就该他……”

“沃尔特斯夫人,请只回答我的问题。”特里深深吸了口气。他——和韦尔·丘吉尔——把这个女人逼到了这步田地。现在,他想弥补他们的过错。可这是个决定性时刻,走出这一步,就不可能回头了。他无暇多想,接着问了下去。这些话正在被录下来,他的语气必须坚定,令人信服,不得有半点迟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仔细回想一下。我从你手里拿过这支枪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或许宽慰这个词更恰当吧——枪里根本没有子弹,一颗都没有。枪根本就没有上膛。你应该知道的,是不是?”

凯瑟琳和萨拉都盯着特里,谁也没有说话。萨拉注意到,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就连他看萨拉的眼神也十分镇定。她想,这个狡猾的家伙,他在说谎,他不得不说谎。他是想放凯瑟琳一马。

“我……没,我……我记不清了。”

“你确实知道枪没有子弹是没法用的,是吧,沃尔特斯夫人?”

“是,我当然知道。”

“好,可沃尔特斯夫人,你没往枪里放子弹。因此,不管你是多么疲倦,多么情绪化,你也必定知道,这枪根本伤不了人。”

“我……是的,我想是的。”

“好吧。”特里和萨拉的眼神再次交汇到一起,他并没有朝萨拉挤眼,也没有

做出任何暗示。萨拉想,这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他一定是编出来的。“所以,我们现在想知道,你带着这支未上膛的枪出现在基德先生门外,到底在干什么。一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用的枪。或许,你是想吓唬基德先生吧,沃尔特斯夫人?”

“我……可能吧,我不知道。”凯瑟琳看了萨拉一眼,想起了她们之前的面谈。“我很难过。我可能……太糊涂了。”

“你很累,过度疲劳,而且很糊涂?”

“我……是的。”

“你竟然糊涂到都没给枪上膛。不过,沃尔特斯夫人,如果基德先生出来,他可能真会被吓到,这就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去杀他,而是去吓唬他。现在,即使考虑到你的情绪状态,持枪仍然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是无法忽视的攻击行为。你承认这是你的动机吗?”

“你说是就是了。”

特里长舒了口气。他想,那么就这样了。我已经做了。老天知道这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可是现在,这个女人可以回家了。如果我小心走好下面的棋,事情永远就这样了。我多少可以弥补一下这个女人所承受的可怕的不公。她受苦也是因为我。

“很好。凯瑟琳·沃尔特斯,我会控告你的威胁行为可能妨害治安。这项控诉的具体信息会提交给皇家检查署。同时,我会扣留这支猎枪,作为证据。不管你对大卫·基德有什么想法,我都奉劝你离他远点。我问完了,审问于10点47分结束。”他关上了录音机。“我会把你的陈述打印出来,你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凯瑟琳吃惊地问,“我可以回家啦?”

“等你签了供述,就可以走了。如果你承认有罪,最可能会交一笔罚款,或者警告,或者两者都有。你有犯罪前科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就好了。”他身子朝桌子上方靠了靠,直视着凯瑟琳,尽量让他的目光显得严厉又有些威胁的意味,“凯瑟琳,不要再这样做了。这是我对你的建议。你下次不会这么走运了。回家吧,别让我再在大卫·基德身边抓到你,好吗?”

凯瑟琳盯着特里,茫然不知所措。“可你知道发生了……”

特里拿好桌上的文件,站了起来。“什么都别说了,好吗?否则我就要控告你浪费警察时间。”他看了一眼萨拉,想着是不是可以向她解释这件事。可能不需要吧,至少现在不需要。就算她不知道原因,也一定会认可我是出于正义才这样做的。他拿起那支猎枪,走了出去。

萨拉看着他离去,吃惊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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