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宣读誓词的时候甚是紧张,两位律师都看在眼里,对待这个证人要格外温和些,不能像对前一位证人那样。塔克曼医生很专业,他已经习惯了在法庭上公开作证,对自己的观点也信心十足。卡农·罗兰兹则恰恰相反,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胆小。他讲话时声音很低,而且犹豫不决;他的手不停颤抖,不时抓住证人席上的圣约书,那还是考虑周全的法庭书记员专门放在那里的。在萨拉友好的引导下,他讲述了在谢莉死亡的当天,曾听到自己公寓楼下的争吵声——争吵十分激烈,他甚至觉得女方受到了伤害,非常担心。但他什么也没做,不久之后,他出门去大教堂做晚祷时,在公寓外面的楼梯上碰到了大卫·基德。

“要是我当时做点什么就好了。”他一直嘟囔着这句话,还焦虑地在法庭上左顾右盼,像是在恳求原谅。“说不定那个可怜的女孩今天还活着。”

他那慌乱、徒劳的样子倒是和萨拉的案子很契合。看到他如此紧张,陪审员一定都会认为他只是在陈述所见所闻,或者会认为他因没能阻止这场无意中听到的犯罪而心烦不已。萨拉坐下后,赛文德拉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如果像对待前两位证人一样,表现得像是在威胁或恐吓这位牧师的话,后果势必不堪设想。但不管怎样,他必须尽量减轻牧师所供证词造成的不利影响。

“卡农·罗兰兹,你是个信仰上帝的人,你所要经历的磨难中,好像有一个就是要在罪人周围生活吧。听你讲,你和大卫·基德是一年多的邻居了——你有没有发现跟他做邻居很难?”

“和大卫?是呀,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露出了浅浅的善意的微笑。

“真的吗,这些不同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比如说,他有时候喜欢把音乐声音开得很大,我觉得难以忍受。他还经常会叫很多朋友来,搞聚会什么的,而且通常都是女孩。”

“这些人常常很吵,你在楼上都能听到,是吧?”

“对,没错,有时候特别让人心烦。”牧师点了点头,看到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楚,他十分感激。

“他可曾邀请你去参加过聚会?”

“没有。”牧师微微笑了笑。“我也不会去……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理解。但是,你隔着地板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你会想象——毕竟你对此无计可施——你经常会想象楼下在干什么吗?”

“是,当然。很遗憾,地板可不怎么厚。”

“那是。但他朋友们在公寓里时,你从来没有进去看过,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吗?你只能猜。”

牧师的手又不安地抖动起来,他终于搞清楚这问来问去的目的了。“对,你说得对,可我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

“大概清楚,可能吧。但公平地说,大卫·基德和他的朋友们与你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你们生活态度不同,行为举止也大不相同,是吗?”

“对,确实是这样的。”

“卡农·罗兰兹,你肯定不会冲着女人吼叫,你会吗?”

“哦,不!”这个瘦小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害怕,他的手抖得厉害。“不,当然不会。从来没有过。光想想都觉得……可怕。我憎恨暴力。”

“是,那是。”赛文德拉同情地微微笑了笑。“因此,当你听到刚才在法庭上描述的那些烦人的声音时——男人和女人互相嚷嚷,大喊大叫——你自然会觉得这可能牵扯到了暴力,是吗?”

“对,是这样的。听起来像是男人在打女人。”

“这只是你的一己之见。事实上,除了脖子上的瘀伤,谢莉身上并未发现其它伤痕。法医证据也并未表明她曾遭到殴打。你会不会是想错了呢?你想象着大卫在殴打谢莉,但其实并没有。”

“这个嘛,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但听起来确实是那样的。”

“说得正是,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听到了动静,像任何人会做的那样,动用了自己的想象力。这并没有错,卡农·罗兰兹,你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真的。”

“我当时可以进去帮她的。”牧师十分认真地坚持说,“要是我进去了,她今天说不定还活着。”

“有这个可能。”赛文德拉极有耐心地附和说,内心也希望牧师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你也不能确定,因为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以及怎样死的。我们现在就是要判断是大卫·基德杀了她,还是如辩方认为的,她是自杀。”

赛文德拉停了停,寻思着现在提便笺本上的下一个问题究竟是否明智,这可能会让很多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他觉得已经把陪审团中的年轻人说服了,只要有利于证明自己的观点,都值得一试。“你告诉纽比夫人,吵架结束后不久,你听到楼下公寓里又有声音,你能讲讲那声音大概是什么样的么?”

“当然,我也不确定,但我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大笑,说不定呢。愿上帝宽恕我。一种很奇怪的笑声,但……我也不确定。”

“大笑声,或是其它声音,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这样告诉我那博学的朋友的。不大像是痛苦的声音。”

“对,我是这么说的。”

“那其它声音会不会是女人高潮时发出的声音呢,卡农·罗兰兹?享受的声音,而不是痛苦的?”

这个瘦小的牧师脸涨得通红,摸索着圣约书。“这个,我不知道,很难说。我猜有可能是。”

赛文德拉注意到年轻的陪审员们似乎觉得这很好玩,他们的嘴角泛起了笑容。“那你继续听下去了吗?”

“嗯,是,可……后面就没什么声音了。所以我觉得一切都正常了,于是开始准备去做晚祷。”

“你大概准备了多长时间?”

“我估计,十到十五分钟吧。”

“那这期间你没听到其它动静了吗?”

“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没有。”

“很好。然后,你离开自己公寓,在基德先生的公寓外面碰到了他,他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是吗?他那个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我不知道,或许有点紧张吧。我觉得他看到我后,感到很惊讶。”

“但他身上并没有血迹,是吧?你应该能察觉到这点。”

“没有。”牧师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摇着头说,“他的衣服看起来很干净。”

“而且衣服并没有湿?没有被浴缸里的水弄湿?”

“没有。他的衣服看起来很干净,而且是干的。”

赛文德拉停了停,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这可是最关键的一步。

“那么,当你看到他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基德先生像控诉方所宣称的那样,已经割了她的手腕,或是把她淹死了才出去的?你当时并没有想象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吗?你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吧?”

“没有,当然没想过。”

“基德先生有在出汗或是颤抖吗?他看起来很不安,很害怕或是惊慌失措吗?像是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凶手吗?”

“没有,他只不过是有点紧张而已。我看到他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好。那么,你看到的是一个衣服干净的男人,像任何男人一样,或许刚和女朋友吵了一架而显得有些紧张,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是吗?”

“对,对,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那么,依你所见,你认为当时公寓里的谢莉·沃尔特斯应该还活着吧?在你听到争吵之后,大卫·基德买了鲜花,想弥合与她的关系。可以这样讲吗?”

“对,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就出去做晚祷了,要是我当时知道……”

“但你不可能知道当时公寓里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卡农·罗兰兹?你又不在场。你能告诉我们的是你确实看到和听到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谢谢你。”

赛文德拉非常礼貌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牧师离开证人席的时候,赛文德拉觉得他看起来充满感激,如释负重,好像终于把问题想清楚了。

萨拉的下一位证人是桑迪·墨菲,谢莉在大学里最亲密的朋友。她和她的男朋友跟大卫都很熟——这两对儿还一起出去约会过几次。她说谢莉对大卫十分痴迷——专心致志地听他说每一句话,那样子让桑迪一直都看不惯。所以,谢莉出事前几天,来到桑迪的房间,心烦意乱地说大卫骗了她,他们两个之间完了,这让桑迪感到很高兴。谢莉说她发现大卫和一个叫林赛的年轻女人在床上乱搞,他们不仅仅是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那张她和大卫经常睡的床——而且还用三脚架支起了一台摄像机拍下了他们的丑态。大卫解释说他们在拍色情片,这是林赛想出来的一个赚钱门路。他还说,要是谢莉也愿意加入的话,就更棒了。

但谢莉可不这么看,桑迪说。她没有加入,而是把摄像机摔到了地板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尖声争吵,从中谢莉还发现,大卫以前一直都和林赛住在一起,一年前才甩了她,而且林赛还生了大卫的孩子,老天哪!她住在利物浦,那天下午过来是想鸳梦重温,顺便还可以把这个拿到网上卖。

法庭上的人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故事,就像几个月前桑迪和理查德在大学宿舍里那样。陪审席上不时会有人厌恶地瞥大卫一眼。他懒洋洋地靠在被告席上,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神情活脱脱像《老大哥》节目里的小混混,对这段桃色事件洋洋自得。

随后,桑迪证实,谢莉认为她和大卫的关系已彻底玩完。那周接下来的几天里,谢莉多次接到大卫打来的电话,但她心意已决;她甚至有一晚回家找她母亲,坚称她会甩了他。她周日到他公寓的唯一目的,是去归还钥匙,收拾东西,做个彻底了结。

赛文德拉费尽心思去质疑这种说法。他证实了桑迪也知道谢莉一直在接受精神治疗,这点很关键。不过,桑迪坚持认为谢莉看起来十分正常,而且一直定期服药。桑迪也承认,她和理查德曾提出那个周日陪谢莉一起去公寓拿她的东西,可是她拒绝了。她说想自己一个人去。

这是为什么呢?赛文德拉问道。要是谢莉确实没有留下的意图,为何不带朋友一同前去作为精神支持呢?而且,她想拿回的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呢?

赛文德拉一件接一件地把谢莉包里的物件展示给陪审团看。一件蓝色的绸缎睡衣,一个蕾丝文胸,一条丁字裤,三条紧身裤,一件T恤和一盒化妆品,盒子里有一支用过的口红,一个粉扑,还有些眼线膏。包里还有两本勃朗特姐妹的小说,一本《时尚》杂志。按照赛文德拉的计算,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值68.5英镑。他认为,谢莉其实根本没必要去拿这些东西,不过是她自己去看大卫的借口罢了,去见最后一面,看看恋情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接下来呢,事情进展得不大顺利,没准他们又吵了起来。”他提示说,“或许是场情绪化的激烈争吵。然后她可能觉得受不了了,不想再这样活下去。她伤心至极,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有这个可能吗,桑迪?”

谢莉的朋友桑迪断然推翻了这样的设想。“没有。”她说,“不可能。谢莉不是那种人。她从没有提到过自杀,而且她已经不再爱大卫了,她恨大卫,这是她告诉我的。也许这些衣服不值什么钱,可毕竟是她自己的衣服,她想要拿回来。这也就是她去找大卫的原因,把东西拿回来,而且让他知道她并不怕他。我觉得这就是大卫杀死她的原因,因为他没法忍受谢莉说他是个人渣。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大卫杀了她,因为谢莉让他滚开。”

赛文德拉坐了下来,没有再问什么。他坐下的时候,竟然听到旁听席里有人鼓掌,把他吓了一跳。掌声好像不是给他,而是给证人桑迪的。他从座位里转身,看到谢莉的妈妈和姐姐米兰达在鼓掌——虽然很轻,但足以鼓励桑迪,桑迪泪眼婆娑地冲她们笑了笑。他又转过身来,发现萨拉·纽比咧嘴朝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些许同情,但又不乏残忍。

“做得很好,赛文。”萨拉轻声说,“但我觉得,他们不相信你的话,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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