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聚会的邀请函在壁炉架上已经放了一个星期。侦缉督察特里·贝特森收到这封邀请函很开心,甚至很兴奋。但他的两个女儿,十岁的杰西卡和八岁的埃丝特却提不起兴致,她们压根就不想去。

“肯定很无聊,”杰西卡说,“无聊透顶。大人们说个没完没了,还老是拍我们的头——如果他们还有空注意到我们的话。”

“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特鲁德一起去海边玩呢?”埃丝特问,“我想去抓螃蟹。”

“特鲁德要和她男朋友去利兹,她已经盼了几个星期了。没事的,聚会肯定很有趣,”她们的爸爸还在白费口舌,“到了那儿,你们肯定会玩儿得很开心。”

两个人都不信这一套,但特里知道自己还得硬着头皮坚持。为了把工作和单身父亲的角色同时玩转,这样的情形他早习以为常了。作为资深警探,那个周末他得值班,因此,他没空带孩子们去海边玩,万一工作上突然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也没有人可以托付帮忙照看孩子。他给女儿好友们的父母打过几通电话,很不凑巧——有的要去祖父母家,而有的嘛,连特里都不知道,所谓的好朋友暗地里已经闹翻了,这还是对方的母亲告诉他的,她的女儿和埃丝特上周还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却俨然成了仇人。特里的妹妹苏珊去纽卡斯尔了,她们的挪威保姆特鲁德,6点才能从利兹赶回来。于是,她们只能去参加聚会了。

起初,一切顺利。主办聚会的大律师萨拉·纽比安排自己十七岁的女儿艾米丽招待小来宾们。另外一名大律师也把家人带来了。于是,艾米丽和她的男朋友拉里精心设计了一场寻宝游戏,孩子们四处奔跑,屋子里,花园里,还有河畔的田野里,到处是他们搜寻线索的身影。之后,宴会又提供了各种食物,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加入萨拉的丈夫鲍勃组织的槌球游戏,拉里还在花园最远处的一棵橡树枝上吊了个秋千,下面放着艾米丽在阁楼里翻出来的塑料嬉水池。

“我们准备了很多毛巾。”萨拉微笑着说。他们看着埃丝特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尖叫着从草坪上跑过,两个人的灯笼短裤上全是水和草屑。“看到孩子们玩得这么愉快,我太开心啦。”

“是呀。”特里说,“她们之前死活不想来,你也知道。大人们的聚会,况且是一大群律师——对孩子们来说,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萨拉皱了皱鼻子,赶走脸旁一只苍蝇。“那倒是,不过律师也是人——尤其在周末的时候。或许,她们慢慢就会懂了。”

草坪上有十几个衣着休闲的成年客人,他们都属于中产阶级,举止得体,自得其乐。特里十岁的女儿杰西卡和萨拉的同事赛文德拉·博斯组成了一队,正和赛文德拉的未婚妻贝琳达还有萨拉的丈夫鲍勃在槌球比赛中激烈地厮杀。艾米丽和两位年轻俊朗的律师针对反全球化抗议的重要性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萨拉的朋友,事务律师露西·帕森斯看起来很自在,她穿着一条宽大的碎花夏裙,正和一位个子瘦小,却跟她一样,堪称约克郡板球专家的法官,在分吃一大碗草莓拌鲜奶油。

“你儿子西蒙最近怎么样啦?”

萨拉皱了下眉,脸上立刻晴转多云,整个下午因成功举办聚会而带来的愉悦一下消失殆尽。傻瓜!特里暗自想。为什么偏要提这个?不过,也正是萨拉的儿子西蒙,让特里和萨拉有机会互相认识。一年前,萨拉成功地为西蒙辩护,洗刷了他的谋杀罪名,特里的调查最终也证明了西蒙无罪。那段痛苦的时光,他们谁都不会忘记。尽管西蒙是无辜的,但特里知道,这孩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哦,他……还好,应该还好吧。他一会儿可能会过来,他提到过,会带上他的新女朋友,不过……”萨拉抱歉地耸了耸肩,“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些,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

“是呀。”特里真希望自己压根没问过。萨拉十五岁的时候,被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男孩搞大了肚子,生下了西蒙。这也是为什么萨拉不得不中途退学的原因。她既要在夜校上学,还要照顾儿子,以及后来的女儿艾米丽,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在多年的学习生涯中,儿女肯定对她造成很大的牵绊,特里只能惊叹萨拉那钢铁般的意志,竟然支撑她熬了过来。

我以前肯定做不到,特里想,现在也不行。我能保住自己的工作已经是极限了。特里的妻子玛丽两年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从此成了一名单身父亲。那时的他,已是一名事业有成的警探,完全可以青云直上。但事发后,他不仅要工作,还要独自抚养孩子,忙不过来时要托人照看女儿,她们生病时要照顾她们,她们在学校受到挫折时要安慰她们,还要陪伴她们度过漫长的假期,还有她们的宠物……工作和家庭的压力总是源源不断,他甚至一度想放弃工作,不过还好,罪犯不在孩子的上课时间作案——而往往是在她们放学后。他终究挺了过来,却再也不是昔日的那个特里警探了,这些他都十分清楚。所以,看到萨拉·纽比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地坚持照顾孩子,同时还在不断地学习深造——哎,反正他做不到。

当然,鲍勃帮了她不少的忙。特里一边想,一边注视着眼前这位身体瘦长,留着胡子的校长,看到他刚好错过了一个槌球圈——不过,鲍勃也有全职工作。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他或许可以搭把手。当鲍勃朝杰西卡探过身去,帮她赢球时,特里顿时紧张了起来。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本能的嫉妒吗?还是其它原因?他一直都不大喜欢萨拉的丈夫。他还记得去年萨拉和鲍勃的女儿艾米丽出走时,这个卑鄙的男人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人甚至还找机会向警察告发了萨拉的儿子。

经历了这些,萨拉怎么还会和他在一起?特里总是想问,却始终没勇气说出来。毕竟,每段婚姻都有各自的神秘之处。他对鲍勃的反感与对萨拉的喜欢完全成反比。去年以来,他脑海中多次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萨拉的婚姻会破裂……这一并不陌生的白日梦此刻又在脑海中浮现,但他无情地把梦境打散了。就算萨拉对自己也有好感,她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继母呢?会如何对待他的女儿?一个专注于事业的母亲,自己十几岁的女儿都曾经离家出走,尖声控诉着父母忽视她,甚至招来了包括特里在内的警察满城搜索。

谢天谢地,她还是活着回来了!想到那次搜寻,特里望向了草坪对面,萨拉的女儿艾米丽。现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愠色或者不满——这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充满活力和笑声的年轻姑娘。她光着脚,穿着一条略显潮湿的夏装长裙,手里拿着一杯香槟,和两位年轻律师激烈地争论着。特里暗自想,我的杰西卡长大后也会变成这样吗?如果真的是,我会怎么对付这两个律师模样的年轻男子呢?女孩在讲什么,他们全无兴趣,只留心着她晃动的左脚。和孩子们在嬉水池玩耍时,艾米丽弄湿了双脚,还沾了些草屑,她可能并没注意到,她的左脚正在不停地碰触着右脚上的脚链……萨拉顺着特里的目光望过去,轻轻笑出声来,“等你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特里,这些都会发生的。”

“啊!还是不要了!现在已经够难了。”

“胡说。”萨拉微笑着说,此时,埃丝特放开摇摆的秋千,兴奋地尖叫着跳进嬉水池里,溅了姐姐一身的水花。“你的孩子们真讨人喜欢,她们现在这个年纪最好了——充满活力,天真无邪,又没有荷尔蒙。尽情享受吧。我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多珍惜那段时光。”

特里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打断了。赛文德拉·博斯,一位二十八九岁、帅气的年轻印度律师,站在他们面前,他把槌球棒随意搭在右肩上。“老女人,你现在还想要什么?想要更多的财富?还是更美的房子?不可能吧?”

特里在法庭上和这位年轻人交锋过几次。就像大多数大律师一样,他睿智、机敏而自大;上了年纪的警察往往受不了他那种态度。特里想,这些律师通常都是年纪轻轻,就已经获得了资质证书,自学生时代起,经历的除了赞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他们远远地观察着现实生活,却从未亲身经历过,不会像街上工作的警察那样,设身处地地感受过现实。萨拉和他们不同,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现实刻上了深深的烙印,她拖儿带女,一步一步爬上成功的阶梯,现实也屡次把她拖了下来。她首次为律师事务所工作时,可能比这位一帆风顺的公立学校男生要大十五岁。

不过,看起来萨拉蛮喜欢这个赛文德拉,而且,今天他和特里的孩子们玩得也十分愉快。现在,赛文德拉朝萨拉微笑着,左手充满爱意地绕在一位身材苗条,长着深褐色头发的白人女子腰间。这个女子一路从草坪边跟着他过来,她穿着高跟凉鞋,臀部在白色长裤的映衬下显得摇曳生姿,极其诱人。

“贝琳达说,既然你和鲍勃有一座这么漂亮的房子,她也想要一座。等我们一结婚就要,这是她说的。”

贝琳达深情地依偎在未婚夫的肩上,笑盈盈地抬头看着他,“房子就算是新婚礼物,赛文,你可是个有钱的律师呀,你答应过我的。”

“有钱?做刑事律师这一行?”赛文德拉叹了口气。“亲爱的,不要做白日梦啦,这个女人可是有个薪资不菲的丈夫呀!”

“还有个非常友好的银行,”萨拉说,“其实,除了厨房,房子里剩下的全都是银行的。”

“那你必须去找一个精彩刺激的谋杀案来辩护,”贝琳达央求说,她的嗓音变得孩子气,特里很反感这样的声音。“要找一个几周都办不完,需要准备很多资料的案子,这样你就可以成千上万地赚大钱了。”

天哪,这个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特里想。要是她看过谋杀案的照片,亲眼见过那些尸体,那些家属……“那我可就整夜都有的忙啦,”赛文德拉宽容地微笑着说,“我是说,忙着工作,宝贝儿,你肯定不希望我这样吧。”

贝琳达羞红了脸,样子十分动人。萨拉和赛文德拉对视了一下,心里的想法和特里的差不多。这个年轻人可不糊涂,特里想。这也是他为什么憎恨律师的原因,他们总是把严肃的犯罪看得稀松平常,甚至如萨拉说过的那样,看成是一场智力游戏——一场证据游戏,而不认为那是严肃的、痛苦的、血淋淋的事实。

但是,这不过是花园聚会而已,在一座令人愉悦的乡村宅院里,有美丽的草坪,摇曳的柳树一直延伸到牧场边,牛群在河岸悠闲地吃草。这里有悦耳的鸟鸣,友好的谈话,考究的食物,美酒,阳光,习习凉风,还有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喊叫声。这不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嘛。这些也都是真实的,特里告诉自己,就像街道上的污垢那般真实。这位年轻女子贝琳达,对于凶杀案的了解,很可能和自己小女儿埃丝特差不多。她为什么必须知道那些呢?

特里冲着萨拉微微一笑,说,“真是完美的午后时光。”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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