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号楼3单元的楼门走进去,推开电梯间右边一扇肮脏的铁门,眼前出现了一条又陡又长的黑色阶梯,他们小心翼翼地排着队走了下去,当走在最后面的老皮关上铁门的一刻,逼仄的空间里死一样寂静,仿佛封闭了墓穴的入口。下到底,眼前出现一条同样逼仄的通道,也许是过于阴暗潮湿的缘故,墙上长着一块一块的绿毛,当人走过时,那些绿毛的纤毫居然令人作呕地摇摆起来……王红霞走到把头一座门前,用钥匙开了门,一股子发霉的气味儿顿时扑面而来,熏得唐小糖直捂鼻子。王红霞打开灯——那盏大约只有20瓦的灯泡,把这屋子照射得仿佛比没开灯时更加昏暗,好久才能区分出哪些是影子,哪些是实物。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四条腿下面都垫了纸板的单人床,床上的褥子薄得好似铺了一层波力海苔,靠墙放的折叠圆桌看上去比唐小糖的年龄还大,一张侧面贴着长颈鹿身高尺的实木衣柜明显是从哪个有孩子的家庭收罗来的……

“家里太小了,你们随便坐。”说完这句话,王红霞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而谁也不敢坐那张没准儿一屁股就会坐塌的单人床,其他的清洁工比她更加不好意思,李文解说:“王姐,我住的那地方,比您这里好不了多少,所以您也别瞎忙活了,歇会儿,喘口气,等这外面的风停了,我们就走。”

“我看这风一时停不下来喽,而且现在出去,肯定要被淋成个落汤鸡……”老皮抬起胳膊,打开了窗户,那窗户呈长方形的一条,开得很高,接近低矮的天花板,由于这地下室的三分之一是位于地上的,所以透过窗外的铁栏杆,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草根味道的腥气涌了进来,让每个人都感到大雨的气息,他们抬起头,像一群监狱里的犯人一样,看到了黑黢黢的地面,而视线的阻隔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得更高。

王红霞说:“我记得厨房里还有几罐露露,我去看看过期没有。”说着她掀开墙上一张布帘,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须叔还有啥事儿没办完啊?”张超闲的无聊找磕儿唠,“上次在枫之墅也是,活儿都干完了,要走了,他有事又回去一趟,总是脱离组织搞个人动作……”

“哎——我靠!”老皮在自己身上摩挲了半天,突然骂了一句。

“咋了,你丢啥物件了?”张超问。

“须叔忘了把手机还给咱们了。”老皮说。

“得,想走都走不了了,还非得在这儿等他不可了。”张超说,他看了看窗外,嘀咕了一句“这雷打得越来越大了”,又望了望门口,皱起了眉头,“对了,小唐,你刚才跟须叔那顿吵架到底为了啥?听你俩的话头,好像是你发现了什么东西,跟今天晚上打扫的三座凶宅相关,把他惹怒了。”

唐小糖点了点头:“是的,我发现了制造这三起凶宅的真凶!”

一句话,让屋子里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半天竟开不了腔,滚滚的雷声仿佛是恐怖片中的脚步,震得地下室微微发颤,那盏并不明亮的灯泡不知怎么的,突然像咽气似的“滋”了一声,随即灭掉,然后又“滋滋”两声,诈尸样地重新亮起,光芒比先前更暗了几分。

这时门帘一掀,王红霞走了进来,手里捏着四罐打开了易拉环的露露,塞在他们手里:“你们喝着,我看了,没过期,我去煮点儿粥给你们吃。”说完她又回厨房去了。

“小唐,到底咋回事?”老皮严肃地问,“第二座凶宅和第三座凶宅里的死者不都是自杀的吗?怎么还出来真凶了?”

“不,他们不是自杀的。”唐小糖斩钉截铁地说,“第二座凶宅和第三座凶宅所发生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凶杀案,凶手就是——”

“滋滋”两声,电压不稳的灯泡再一次熄灭,这回它没有马上醒来,黑暗顿时覆盖了这间本来已经在半地下的、连闪电的光芒都照不到屋子,唐小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就听见周围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声,然后是哐啷啷倒地的声音,还有一些空铁罐儿在地上滑行时尖锐刺耳的骨碌声,唐小糖吓得直往后躲,可是狭小的屋子哪里躲得开,当一切死寂下来的时候,唐小糖的直觉告诉她,这间屋子里除了她自己以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刺骨的寒气冻住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束神经。

她背着靠墙,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尽全部力气才压制住了喉咙里恐惧的大叫,可是当她想到墙上那些茸茸的绿毛以及它们摆动的纤毫,再也忍不住地惨叫了一声,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在她的膝边,趴着李文解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角流出一些看不清颜色的液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吃力地撑起一条腿,半蹲在了地上。

然后,她看到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

墙上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粗壮矮胖的女人走了出来,是王红霞,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却能看清她满脸的横肉。

她指了指地上的一个露露易拉罐:“你为什么不喝?”

唐小糖盯住她:“我是法医,因为尸检时,需要闻一闻死者口中有没有杏仁味,藉此判断其是否氰化钾中毒身亡,所以工作时间不能喝任何杏仁类饮料,这就导致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人干脆就不喝露露。”

“原来是这样……”王红霞的口吻有些失望,又有些惋惜,“本来我想让你少受些痛苦的……你是怎么发现今天晚上清洁的三座凶宅都和我有关的?”

唐小糖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其实在清洁第一座凶宅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始终让我困惑,可惜那时我被须叔一连串邪魔歪道搞得晕头转向,没法集中精力思考,只是凭着直觉,感到两个女孩的被杀另有内情……表面看,两个女孩是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个凶手杀害,可是为什么凶手用的凶器不一样?为什么一个被残忍地肢解后煮熟,另一个却像一场突然的袭杀,按照刑侦学的术语来说,这叫‘犯罪签名’不一致,就是两起谋杀中表现出了不一样的犯罪特征,再说简单点儿,两个女孩不是同一个凶手杀死的。同样,也不大像是同一时间两个凶手干的。两个凶手一起杀人,必然存在着主从关系,而且犯罪现场应该会出现交叉痕迹,而那两个受害者,无论被害方式还是清理现场的方式,都表现出巨大的差异化,现场没有交叉痕迹,更没有体现出主从关系,所以我模模糊糊地感觉,两个女孩是在不同时间被不同的凶手所害,被肢解者是死于有预谋的犯罪,而被锤杀者是死于突然袭击。”

王红霞冷冷地望着唐小糖。

“既然是这样,就存在着一个受害顺序的问题,这一下子就让我钻进迷魂阵里出不来了。”唐小糖继续说道,“如果是被锤击者先遇害,被肢解者在进主卧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死者死在高低床下面,这时她如果逃跑,现场至少会发生搏斗吧?遇害时应该头朝里脚朝外吧?怎么会没有任何搏斗痕迹而且是头朝外脚朝里呢?这明显是一个在安逸状态下突然被自己很亲密、很信任的人从后面砍杀的状态啊。如果是被肢解者先遇害,被锤击者后遇害,被锤击者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主卧门口的血迹吧?就能闻到满屋子的血腥气吧?那她怎么还能走进主卧才被凶手袭杀呢?直到我在厨房的门框上看到贴着整整一圈黄色宽包装胶带,才隐约察觉到了一部分真相。那胶带的边沿紧紧粘着门框上的凹槽,贴得很紧实,我仔细看过凹槽的深处,那里有不是很清晰的指甲的长痕,也就是说,凶手在粘的时候,为了让胶带与凹槽更加贴合,用指甲压过一道……”

唐小糖停了一停继续说道:“这个鲜明的女性特征,让我猛地猜测,会不会是两个女孩内讧,其中一个杀害了另一个?而且不难想象,一定是被锤击者杀害了被肢解者,因为按照刑侦学理论,同一现场发生的两场谋杀,预谋型大多先于突发型。按照这个思路,很多事情都马上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被肢解者为什么会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受到主卧内的凶手的砍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用锤子杀死了第二个女孩?难道是房东来收房租,撞破了第二个女孩在肢解第一个女孩,两个人发生搏斗,房东失手杀人,然后逃窜?表面上看来,这样解释是最合理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房东为什么要戴鞋套?”

“鞋套?”王红霞扬起了眉毛。

唐小糖点了点头:“根据案情概要,肢解女孩的凶手——我们叫她凶手A——在凶器和地板上没有留下指纹和鞋印,这说明她杀人和分尸时十分小心,戴了手套和鞋套……问题是,当凶手A本人受到凶手B的突然袭击,被锤子砸死在床上时,为什么地板上也没有留下凶手B的鞋印?在锤子柄上没有发现指纹,可以理解,凶手B杀人后擦去了凶器上的指纹,可是现场并没有显示地板被擦拭过啊?也就是说凶手B在进门前就戴好了鞋套,这是为什么?难道说她进门前就准备杀人了?不会啊,如果她真的是进门前就准备杀人,为什么没有准备最关键的凶器?反而用的是屋子里原来就有的锤子?这一切都说明:凶手B是一个进别人家门前必须穿好鞋套的人!”

“厉害……”王红霞说,“小法医,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不过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我慢慢才想到的,毕竟这个晚上,我是清洁工里最闲的一个……”唐小糖道,“在清洁第二座凶宅的时候,又一个情况让我如坠雾中——”

“你是指窗帘盒的外壳,对不?”

“对,我怎么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那个窗帘盒?警察不会做,死者也没必要这样做,那么就只剩下凶手了。可现场显示死者是自杀的啊,那么也就是说,现场是凶手伪造的,而擦窗帘盒是她伪造现场必须的过程……结合案情概要,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在倪兵死亡的时间屋子有其他人出入——假设倪兵是被杀的,这个可以解释为两点,第一,凶手在进屋前戴了鞋套,第二,凶手不是采用暴力方式破门而入,是倪兵自己打开大门引狼入室的,只是,这只狼为了骗取倪兵的信任,必须做点儿什么,比如……擦拭窗帘盒。通过这个行为让倪兵确信她是来从事她所声称的职业的,接下来再趁着倪兵不备,将他勒毙,从法医学的角度讲,采用‘套白狼’的手法同样可以制造出‘八字不交’的效果。”

王红霞“嗯”了一声。

“不过真正让我将这一切疑点和特征串联起来的,则是第三座凶宅。”唐小糖说,“冯浪在睡觉时甚至不忘了把卧室的门反锁,这足以证明他既感受到了威胁,又十分怕死,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自杀了呢?于是我继续按照他是被人谋杀的思路去想,这个难度就很大了,毕竟,他死在一个卧室门反锁的屋子里,在没有其他人进入的情况下,是什么导致他必须开窗跳楼呢?除了地震和火灾,我能想到的就是毒气,释放毒气需要一个通道,同时还要避免熏到投毒者自己,于是那个打通客厅和主卧的孔洞,那个近期被拆卸过的天然气管道接口,还有孔洞周围一圈透明胶留下的黏性物质,都佐证了我的假设,不过暴露了凶手的又是一些不起眼的细节。”

王红霞眯起眼睛,仿佛在说:“说来听听。”

“在孔洞的客厅一边,我发现了一些白色的墙灰,很明显,这是凶手在插入传输天然气的管子之前,从孔洞里拿出纸团时散落出来的,在冯浪跳楼之后,凶手必须将一切恢复原状,他塞回了纸团,并将那些白色的墙灰扫到紧贴着踢脚线的墙边,这样警方在勘查现场时就不会注意到有人曾经在孔洞上动过手脚,可是恰恰就是这里,连鞋印都没留下的凶手,却一时疏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屋子里只有一台圆形的扫地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扫帚!”唐小糖说,“我自己是条懒虫,家里买了一台扫地机器人,设置了‘巡视’状态,让它看到哪里有脏东西就自动过去吸走,所以我的房间里是没有扫帚的,冯浪的情况看来跟我一样,我把第三座凶宅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他在哪里放了把扫帚,可是墙灰的痕迹显示,它们确实是被扫帚扫到墙边去的啊!唯一的解释,就是凶手是用自己携带的扫帚把墙灰扫到墙边去了!”

“三座凶宅,三起谋杀,是三个凶手还是一个凶手?我把凶手在每座凶宅里表现出的特征都罗列出来:第一座凶宅,她进别人家之前习惯戴上鞋套;第二座凶宅,她不仅要在进别人家之前戴上鞋套,还从事着某个需要擦窗帘盒才能换取对方信任的工作;第三座凶宅,她不仅在进别人家之前要戴上鞋套,还随身携带着扫帚,而案发后她撤离犯罪现场时,面对楼下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她携带扫帚这一点被大家熟视无睹,完全没有引起怀疑,这只能说明——三起谋杀都是一个人做的,她是一个清洁工,而且是一个长期在滨水园小区从事保洁工作的清洁工!”

揭开了层层的包裹,露出的却是无比的黑暗……地下室里无声无息,外面的风雨声却愈来愈大。王红霞盯着唐小糖

的目光起初有些呆滞,渐渐地,越来越阴冷,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门口:暴雨声可以掩盖一切呼救,反锁的房门杜绝了任何逃生的可能,每个地下室都形同坟墓,都可以埋葬那些永远不想为人所知的人和事……

她甩了一下肥嘟嘟的腮帮子,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怨我。”王红霞低声说,“我也不想的,我杀了太多的人,你不知道,只要你杀了一个人,就必须用杀死更多人来掩饰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小糖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她,“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杀了第一个人的。”

“都到这时候了,你也就别打听了,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区别呢?”说着,王红霞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手卡向唐小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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