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一番查找之后,一无所获。

也不能这么说,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壁橱里找到了一个钓竿包,里面有一根58厘米长的伸缩式钓竿,玻璃纤维的材质,通体是半透明的,每一节打开后都有一个可以反拧后锁死的螺丝扣,而在室内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简易折叠椅、钓伞、抄网、漂盒等渔具——很明显,冯浪生前绝不是一个钓鱼爱好者,这根钓竿也不是他的。刘思缈想在上面提取指纹,却没有任何发现,一根没有指纹的钓竿,更佐证了它只是一根被凶手戴着手套使用的凶器。

为了证实推理的正确与否,刘思缈还特地登上过道里的凳子,把钓竿一点点打开,从螭吻之窗插进卧室……最终证明,这一犯罪手法是完全可行的。而且,正因为通体是半透明的,所以即便是冯浪睡醒后,视线落在天花板上,也看不见这么一根置他于死地的钓竿已经伸展开来……

但是须叔留下的暗号却没有发现,也许那根本就不存在,仅仅是刘思缈一厢情愿的突发奇想,总之,两个失望的女孩彻底放弃了继续查找。

刘思缈的体温越来越高,滚烫的身体和混沌的头脑让她好像从头到脚都正在化为一团自焚的烈火,而肌肤接触到的任何物体,哪怕是空气,却又冰冷得让她直哆嗦,她去洗手间打开自来水龙头,啜了好几口水也灭不掉体内的火,反而觉得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炽热的岩浆,顺着咽喉往上涌。徐冉在一边看她烧得满脸通红,云鬓纷乱,嘴唇干裂,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扶着她说:“走吧,咱们下楼去,第三座凶宅勘查完了,咱们没事可做了,我送你到医院去!”

刘思缈摇着头,低声说:“还没找到小唐呢……”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跟着徐冉走出了大门,来到了楼道里。

徐冉按下下行键,等着电梯。刘思缈靠在墙上,不停地喘着气,视线里一片昏花,看什么都是好几重影像,分不清虚实,其他的感觉也完全迟钝,尤其是耳朵里面,像坐着火车过山洞似的,呼啸不已,以至于徐冉摇着她的肩膀喊了半天,她才清醒了过来。

“你的手机在响!”徐冉大声说。

刘思缈用尽力气才抓住手机,手机的声音那么急促,又那么遥远,她双眼对了半天焦,才看清屏幕上的绿色键,手指一摁,接通了电话,里面传来了呼延云的声音:“思缈,我已经到省城了,准备拦辆出租车,先去滨水园找你……你知道凶手是用什么方法让冯浪自己走到窗户边的了吗?”

“知道了……是从通网线的那个圆孔里输放天然气……”

“思缈,你的呼吸怎么那么沉重?你到底怎么了?”呼延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焦急。

“我没事……有点发烧。”刘思缈说。

“那你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医院,剩下的交给我吧!”

“不行啊……小唐还没找到呢,蕾蓉也一直没打来电话……”刘思缈的声音低沉而粗重,“事情还没有结束,无所终也,无所终也……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恰在这时,电梯到了,电梯门无声地打开,释放出长方形的黄色光芒,刘思缈转过头,想跟徐冉说一句“稍等”,却看到她瞪圆了眼睛。

徐冉的眼睛里,释放出了无比震惊的光芒,仿佛透过打开的电梯门,看到那不过是一个竖立起来的、冒着白色寒气的停尸柜!

“你怎么了?”刘思缈问道。

“此名拱尸之鬼,知死将至,先其祷之,死者须以粗纱覆面,不然亦成此鬼,更拱他人,无所终也……”徐冉喃喃道,“‘无所终也’的原因,是没有‘粗纱覆面’……我明白那个破烂的纱窗为什么没有被拆下了,因为那就是没有覆面的粗纱,那就是须叔留给我们的下一个暗号!”

说完,她扔下刘思缈,一个人掉头往第三座凶宅跑去!

“徐冉,徐冉……”刘思缈叫她不回,却又没有力气去追,只好背靠着墙喘粗气,电梯门关上了,像一张想说什么又重新闭紧的嘴巴,很快,楼道的感应灯灭掉了,黑暗笼罩了她,她猛地意识到,这是她来到滨水园小区之后第一次独处,整个楼道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周是如此的静谧和黑暗,好像有人带她飞到夜空又将她遗弃,狂风从楼道窗户的缝隙里发出尖利的呼啸,更加增强了她的幻觉,她感到身体沉重极了,像在不停地坠落,于是她慢慢地蹲下,抱着自己滚烫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的自由下落何时才是终点。

巨大的孤独,黑夜,寒冷,呼啸的狂风,多么像在湖畔楼的那个晚上……一切都令人绝望,彻骨的,彻底的。

然而手机里传来的呼延云的喊声,还是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听到呼延云在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像在拼命唤醒一个溺死者一样。

“没事……我。”她说。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

呼延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思缈,你赶紧去医院吧,听话!”

刘思缈还是重复那一句,含含混混的:“不行啊……小唐还没找到呢。”

“思缈,你怎么还不明白,须叔的目标不是唐小糖,你见哪个钓鱼的最后把诱饵给吃了?”

一句话,让刘思缈像被戳了一针似的,突然清醒了几分:“你说,唐小糖是鱼饵……那么,鱼是谁?”

呼延云也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的一个比喻,戳破了窗户纸,他沉思片刻道:“这个我还不清楚,不过这条鱼应该一直在追着他的诱饵,我起初怀疑是蕾蓉或者你,但你们此前跟须叔完全不认识……从刚才蕾蓉说的,须叔和陈一心的通话来看,这条鱼应该是他们俩的一个共同目标……”

须叔和陈一心的共同目标?

刹那间!

刹那间四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一切一切,如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风驰电掣地闪回!

江声浩荡,雄浑的江水缓缓流淌,一曲《恋人心》让她潸然泪下,突然蕾蓉打来电话,她果断地接受了她的求助,找到被杀手袭击的楚天瑛和徐冉,在烂尾楼里听徐冉吟咏《沁园春·咏美人指甲》,恍如入梦,她终于明白,必须借助这个拥有和世人完全不同知识体系的女孩,才能解密须叔留下的“暗号”。那是什么样的暗号啊!一枚指甲、一块鸭颈骨、一幅沙画,诡异、离奇、荒诞,然而在徐冉的帮助下,她们还是成功地锁定了一座又一座凶宅的位置,展开了一次又一次艰苦的勘查: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滨水园小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已经被打扫过的屋子,犹如清理后的鱼腹,空空如也,一根血丝也不剩,但她——准确地说是她和呼延云,还是靠着惊人的勇气和智慧,在短如扼喉的时间里,争分夺秒,找出了一个又一个遮蔽在重重乌云后面的真相,然后,顾不得喘息,赶赴下一座凶宅,他们绞尽脑汁、精疲力竭,每一次过关都是一次无形的斩将,汗流浃背的同时还要不断地战胜自我的否定和怀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到底能不能摸索到最终的出口?这一次的推石上山,是不是只为了下一次的滚石落地?庞然的省城、浩瀚的人群,漫天的乌云,荒凉的郊野,还有没完没了的凶宅,每个人都像一直苦苦追寻着鱼饵却咬不到鱼钩的鱼,为了貌似求生的寻死而疲于奔命……与此同时,那个问号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始终令他们忐忑不安,正像整个夜晚都在天空隐隐作响的雷声,居心叵测、悬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将以一个巨大的霹雳让他们惊心动魄、裂心撕肺,那就是——

须叔做这一切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游戏的规则是,就在今晚,他会带领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连续清洁三座凶宅,而这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他每清洁一座凶宅,就让我去勘查一座,找到案件的真相,如果在他清洁下一座凶宅结束前找不出真相,他就杀掉唐小糖!三座凶宅,三次挑战,我全都把案子破了,他才会让唐小糖活着离开。”

不!

不……她现在,眼下,此时此刻,才明白。

不是这样的!

我们搞错了一切顺序!

我们把救出唐小糖当成结局,而事实上——这才是须叔想要的开头!

刘思缈想起了第一批清洁工惨死在枫之墅,只剩下一个幸存者;想起了陈一心邀请须叔带领第二批特种清洁工清洁枫之墅;想起了楚天瑛为了掩护目标躲避职业杀手的追杀而被误伤;想起了蕾蓉反复叮咛自己要保护一个可能掌握了枫之墅大屠杀内情的人的安全!想起了恰恰是这个人今晚帮助自己一路追踪须叔,好像一条死死咬住鱼饵的鱼!

“我的天啊!”她望向楼道尽头的房间,不禁毛骨悚然:此时此刻,只身一人的原来不只是自己!

徐冉打开了主卧的灯,来到窗前。

刚才撤离时她们没有关上窗户,此时此刻向外面望去,夜风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安静得离奇,一如大战前特有的死寂,万物畏缩于其中,忐忑不安、瑟瑟发抖,浓重的乌云已经低到触手可及,黑暗而磅礴得仿佛是固化了的飓风,在不可捉摸的深处不时迸发着银蛇似的闪亮,隐隐的雷声正从远处滚来,越来越大。那面像废弃的蜘蛛网一样破烂的纱窗,就那么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犹如黑夜因为惊惧而忘记缩回的伪足。

徐冉凝视着纱窗……透过纱窗,她看到了相隔大约数十米远的、正对面的南区的高楼,黑黢黢的,本来就住户稀少的郊外小区,加上连续发生凶案,更是人迹罕至,活像一座鬼楼。她又将视线下移,看到了那道将整个小区整齐切割开的高墙,一人宽的墙头竟有着齐腰高的垛口,像长城似的——是不是住在北区的人真的把这道墙当成了文明和蛮夷的分割线?

也许是内心的惶恐不安,让思绪纷乱如麻,她定了定神,把《万历野获编》中的那句话又背诵了一遍。

“此名拱尸之鬼,知死将至,先其祷之,死者须以粗纱覆面,不然亦成此鬼,更拱他人,无所终也……”

然后将视线和注意力全部凝聚到纱窗上——

就在这时,一道撕裂了浓云的巨大闪电,像甩了一枚巨大的照明弹,瞬间照亮了天地万物——包括正对面的南区高楼,将那高楼北面的每一扇窗户都照得恍如白昼!

于是,徐冉清楚地看见了站在正对面楼层、正对面窗前的须叔,看见了他浓密的胡须和渗出胡须的狞笑,以及——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瞄准了自己的手枪!

徐冉腿一软,身子向旁边一歪!

说时迟那时快,她在滚滚的雷声中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以及子弹划过空气时尖锐无比的尖叫,甚至感觉到子弹擦着自己的耳垂射过时的灼热!

“砰!”

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

第二发子弹射击的角度十分刁钻,很明显是调整了第一次射击的偏差,直接打向徐冉的胸口!偏巧徐冉侧着身子摔在地上,结果子弹再一次射空,却把她的长发打断了几缕,在卧室的半空腾起黑色的长丝……

“混蛋!”徐冉被激怒了,这一晚的恐惧、焦躁和疲惫,在此时化为一团怒火,灼得她双眼通红,她必须要让对面那个家伙知道,从枫之墅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她,绝不再是一个怯懦的女孩!

她摘下肩上的自动步枪,对着对面的窗户就是一枪,自己却被枪托的后坐力一屁股怼倒在地!

须叔大概是没想到她居然有枪,居然还敢还击,先是沉寂了片刻,接着又连射数枪,都是从打开的窗户射入,在墙上打出一溜白烟。

徐冉一边用哭腔骂着:“混蛋!去死吧混蛋!”一边闭着眼睛又开了两枪,两发子弹都打在自己这间屋子的窗户上面,打得墙皮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正当她要继续胡乱射击时,一双滚烫而有力的手要夺她的枪,她死死抱住枪不放,手指甲几乎抠进了枪身!

她睁开蒙眬的泪眼,不知什么时候,灯被关上了,室内黑如墨染,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到了伏倒在身边的刘思缈以及她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

刘思缈的脸上依然是病魔烧灼的通红,但她的眼神却让徐冉感到无比的镇定,仿佛在说:“我都知道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徐冉放开手,一下子痛哭起来,然而又不敢哭出太大声,只能紧紧地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声音,眼泪在两颊溢成了河。

刚才在楼道听到枪声,刘思缈马上冲进屋子,正好看到徐冉被后坐力怼到地上的一幕,她立刻关上了灯,让窗户对面的射手看不见目标,然后卧倒,匍匐到徐冉身边,拿回了枪。她一个打滚,翻到了窗户底下,由于窗子下面的墙壁只有齐膝高,她只能背对着墙壁斜坐,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密如擂鼓的雷声。

对方不再射击,盲目地射击一个漆黑的目标是没有意义的。

他在等待。

刘思缈将自动步枪放在地上,朝左边一推,然后一个旋身,转移到了窗户的左下角,同时将尚在滑势中的枪一把拎起,一连串动作之敏捷漂亮,看得徐冉一愣。

刘思缈慢慢地从窗户的左下角探出头,向对面楼房的窗户望去——从一个直角向外观察,远比单纯的抬头观察或侧脸观察,更有隐蔽和自我防护的效果——那里黑洞洞的,寂静如死,什么都看不到……

但刘思缈很清楚,那里潜伏着一只龇开毒牙、随时准备射出毒液的蛇。

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须叔今晚的所作所为,目的都是给伏击徐冉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但千里来龙,最后还是没结成“穴”,须叔一定不会甘心,很可能死缠烂打,这种情况下,徐冉依然面临着危险,所以接下来自己的任务不光是寻找唐小糖,还要保护徐冉的安全,但以目前自己的身体情况,很难打“持久战”,最好速战速决,如果能将须叔击毙,那么至少能缓解眼下的危局,至于唐小糖,可以从容再找。

想到这里,刘思缈又看了一眼对面楼房的窗户,那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敌我双方都处于隐蔽状态、都藏在“暗处”时,较量的不只是枪法和勇气,更加重要的是耐性。谁先动谁就输,是永恒不变的法则,但目前自己是病体强撑,拖延时间只会对我方不利,所以为了让对方先动,最好的办法是用“伪动”来诱其上钩。

刘思缈先朝徐冉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意思是让她趴好了不要乱动,看徐冉点了点头,便拉起窗帘的一角狠狠一拽,哗啦啦一声,金皮贴绒的提花窗帘像京剧演员上场一样横倾出了身子,对面的窗户顿时射出了子弹,砰砰两枪追着舞动的窗帘,打在了玻璃窗上,玻璃顿时像冰崩一样破碎成齑粉!也就在这一刻,一直观察着的刘思缈,纵身跃起,对准对面冒出火光的枪口就是两枪——

“砰砰!”

这两枪不管有没有打中须叔,都足以让他明白,朝他开枪的绝不是只在军训上开过枪的小郭先生徐冉,新的对手无论智谋、枪法还是心理素质,都远远超过他。而更加可怕的,是刘思缈射出的第三枪——

“砰!”

顶级的枪手,都有着自己的射击节奏,这一枪与下一枪的间歇,两次连续射击间的停顿,如果用节拍表现出来,绝不相同,有的可能是《小狗圆舞曲》,有的可能是《威廉·退尔》,还有的可能是《土耳其进行曲》,一个没有自己射击节奏的枪手,正如一个没有固定文风的作家,都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但有极少数比“顶级”更高一级的神射手,却能突破自己的射击节奏,而是根据对手的节奏来调整自己的节奏,甚至伪造自己的节奏引诱对方上钩——刘思缈就是其中之一。她刚才开完两枪,立刻停止射击,刻意形成一种空白状态,让对方还击,同时根据须叔刚才开枪的节奏,预估到他起身还击的时间,提前射出了第三枪!

奇怪?!

刘思缈觉得第三枪打空了!

正如排球的主攻手会根据扣杀的分量,提前判断出是不是“有了”,射手也有着奇怪的第六感,能在子弹射出枪膛的一刻,判断出是否射中目标。

而刘思缈感觉须叔躲过了这一枪!

这怎么可能?自己不会判断错啊,起初那两枪,须叔的射击节奏恰到间歇,所以他一定会躲避,但他只要还击,就绝对躲不开自己的第三枪!

惊诧莫名的刘思缈立刻闪到墙后,静静地等待着,四周是如此黑暗和叵测,辽远的雷声犹如恐怖片里的脚步声,听起来惊心动魄,闪电的光芒不时投射在地板上,好像一个个破窗而入的人形,被子弹打碎的玻璃碴子加剧了这种幻觉……直到很久很久,对面的窗户依然毫无动静,刘思缈才做出了一个判断,自己第三枪没有射中须叔的原因,并非枪法不准,而是在自己开完前两枪之后,须叔就已经撤退了。

难道他就这么甘心放弃?刘思缈不信。现在她终于看透了须叔的诡计,一言以蔽之:“用勘查凶宅的名义,诱使徐冉在移动中到达一个最佳的伏击位置”——前两座凶宅都位于小区最南边一排,勘查房间面朝小区的外面——而第三座凶宅则位于北区的第一排,恰与南区的第三排楼相对,在户型和楼层一致的情况下,极有利于射击,况且数十米的距离对于优秀的射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何况须叔还用一句“无所终也”,诱使一直担任“解码者”的徐冉在仔细观察纱窗的过程中,成为最稳定的“靶子”……这整整铺垫了一夜的诡计,简直称得上是异想天开,虽然万幸,没有让须叔得逞,但他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放弃了?

如果没有放弃,如果他还要继续展开对徐冉的追杀,他会去哪里呢?

突然,刘思缈明白了什么,不禁颤抖了一下,抬眼向门口看去,发现一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外,手里端着一把手枪,瞄准了自己!

她立刻举枪,准备扣动扳机,她相信须叔会比自己更快一步开枪,但是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切都消失了。

门口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只是高度的紧张让视网膜产生了幻象。

她弯下腰,深呼吸了几口气,自己从警以来,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恐慌攫住了身心,搞得惊慌失措,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累了,又生着病,但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愤怒,一种只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每每想夺回主动权都屡屡失算的愤怒……

不能这样下去!

她昂起头,她知道,无论在这里困守或者逃窜,都在须叔的算计之内,唯一一种让他绝对想不到的做法,彻底打乱他的规划的做法就是——反击!

变猎物为猎犬!

刘思缈把依旧卧倒在地的徐冉搀扶了起来,拉着她往门外走,徐冉惊魂未定:“思缈,咱们赶紧报警,然后在这里待着吧!”

“不行!”刘思缈说,“以须叔的敏锐,他一定竖起耳朵听着有没有警笛声接近小区,稍有动静没准儿就开溜了,那样他早晚还会卷土重来要你的性命,更何况我还要指望他帮我找到唐小糖呢!就冲这两点,我今晚非抓住他不可!”

“可是……”徐冉嘴唇一直在哆嗦,“我觉得还是等警察来了会比较安全吧。”

刘思缈看着她的眼睛:“你忘了?我就是警察!”

徐冉一愣,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们俩出了屋子,坐电梯下楼,刘思缈一路上右手食指都没离开过枪的扳机,为了防止须叔在一层设伏,她特地将电梯按钮直接按到了地下车库的一层,然后再从车库的步行梯来到地面。

在车库出口,刘思缈跟徐冉说:“你跑步速度快不快?”

徐冉说:“还可以。”

“那好,你紧紧地跟着我,我们一起用最快速度穿过那道墙上最东边的月亮门,跑到南区的8号楼里面去——我估计须叔不是正在去15层刺杀我们的路上,就是埋伏在这11号楼附近守株待兔,所以我们移动速度越快越安全,你明白吗?”

徐冉使劲地点了点头。

接着,刘思缈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我被子弹击倒,你不要管我,继续往前,不要去8号楼,一直跑出小区,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再报警,记住了吗?”

徐冉的眼眶一热,“嗯”了一声。

“好,那么——跑!”

说完,刘思缈第一个冲出了车库出口,徐冉跟在她后面,几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刘思缈一愣,然后明白了,徐冉是绝对不会抛下自己不管的,两个女孩一起飞快地冲过月亮门,任凭头顶雷声隆隆,任凭耳畔夜风呼啸,任凭豆粒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她们的步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放缓。当她们跑进8号楼楼门里面的时候,天地之间已经交织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雨!

两个女孩都累得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久好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好像刚刚在校际运动会上携手冲过终点。

慢慢地,刘思缈坐倒在了地上。

徐冉吓坏了,以为她刚才在奔跑中中枪了,赶紧冲过来抱住刘思缈,感觉她的身体烫得像个火炉子,刘思缈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就是没劲儿了,你扶我上楼吧……”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徐冉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

“你不知道……犯罪现场勘查中,时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案发后越早一点到达现场,越能找到更多尚未被人为或自然损毁的物证。”说着刘思缈指了指电梯。

徐冉搀着她站了起来,一起上了电梯,摁下了楼层键。

位于南区的8号楼是经济适用房,所以电梯打开的一刻,呈现在刘思缈和徐冉面前的,依旧是斑驳的墙面、半明不暗的楼道灯和一股子烂白菜味儿,徐冉有点儿失去方向感,刘思缈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看,指着楼道最东头的一间屋子说:“那里。”

从走进屋子的第一步起,刘思缈始终抬着枪口,保持预备射击的姿势,耳朵也使劲竖起,以备在觉察到危险声音的第一秒做出反应,结果先是听到炒豆子一样的大雨瓢泼声,继而又在腥冽的雨水气味中,察觉到了一丝尚未消散的硝烟气息。

这所屋子的户型和刚刚离开的第三座凶宅完全一致,须叔设伏的地点位于北屋。整套房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到处都蒙了一层尘土,从装修的简陋程度、电器多为二手货以及家具材质之次来看,应该是出租用房,只是没有租出去。

为了避免成为靶子,刘思缈没有让徐冉开灯,端着枪在屋子里摸黑搜索了一遍,确认须叔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才把枪交给徐冉,准备进入北屋进行勘查。尽管头重脚轻,刘思缈还是严格恪守犯罪现场勘查的规则,戴上乳胶手套,并用两根橡皮筋绑住鞋底——这样可以区分勘查人员和犯罪分子的足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北屋。

她来到窗户前,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并用手帕包住,使光线微弱到仅仅可以“照亮”而不是“照明”。这里是须叔射击时的所在位置,只见窗户大开着,纱窗也提了上去,很明显,这是为了射击时更加利于瞄准、子弹阻力更小的刻意而为。此时此刻,雨水有如千万支白色没羽箭一样射下,在窗台上溅起一层密集的、弹跳不已的水花,纵使须叔曾经伏在上面瞄准,所有的痕迹也早就被雨水冲洗得精光。

刘思缈估计了一下须叔最初向徐冉射击时的站立位和其后跟自己对射时的隐蔽位,然后伏身查看,在这两个位置都没有发现鞋印……

“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这个晚上,刘思缈已经不是第一次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了,每次回忆起来她都有点哭笑不得。在江边她对重案组组长张现河说出这句话时,其实是提出了一种“不可能设定”,也就是假设了一种现实中极少出现因而苛刻至极的勘查条件,谁曾想,接下来她连续遇到了三个这样的现场……而目前在这间屋子里,虽然没有清洁过,但作为须叔临时设置的伏击点,留下的证据也基本为零……

刘思缈暗暗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继续勘查……接下来,她在厚厚的门板上发现了好几个穿透了的弹洞,可以想见,须叔为了在射击时集中注意力,特地将房门关上了,结果刘思缈开的那几枪都射在了门板上。此外,在门把手上,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她不禁苦笑了起来。

徐冉听到了,连忙问道:“怎么了?”

“我是笑,假如警方接下来调查这起枪击事件,在这间屋子里发现的我们留下的证据,比须叔留下的还要多。”刘思缈继续苦笑道,“没有指纹、没有鞋印、没有足迹、没有弹壳,几个弹头和弹孔还是咱们这支枪留下的,不客气地说,现在唯一能证明的是有人曾经站在这里朝对面楼房的南屋开过枪——而且还不能证明枪是须叔开的……这个须叔啊,进入这间屋子之前,手套、鞋套都戴上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发套都戴了……”

徐冉说:“虽然他是大郭先生,但归根结底也是特种清洁工的一员,手套鞋套啥的,工作时肯定要带在身上啊。”

刘思缈一愣,灼热得几近麻木的大脑,突然闪出了一道光!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夜风从窗口潲入,恰扑在她的脸上,让烦热的她感到十分的舒爽。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定睛望着被滚滚暴雨泼打得居然有一点发亮的夜幕,那面被须叔当做诱饵的纱窗,还在风雨中飘摇,只是多了几个弹洞,除此之外,室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思缈……危险!”徐冉忍不住提醒她道。

如果须叔站在对面那间屋子里,举枪就能轻而易举地射中刘思缈。

然而刘思缈屹立不动,只瞪圆了眼睛望过去,她知道刚才那一道光芒也许是自己最后

的机会,哪怕这光芒会刺瞎双眼,自己也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她先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景象:一座无人的、阴冷的、仿佛被下了“厌胜”的凶宅,迄今依然有“拱尸之鬼”在暗处作揖不止……

接着她看到了须叔看到过的景象:那个美丽的刺杀目标探出身观察着飘飘荡荡的纱窗,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暗号”,一如张开嘴吞饵的鱼……

不是这个,这个还不够,再深入一些,就像给黑暗剥皮剔肉,直到露出更黑暗的骨骼,于是她继续看着,眼睛瞪得生疼也不眨一眨,终于,茫茫大雨像穿梭的万千针线,将她的视觉和幻觉织成了一体——

她看到了唐小糖。

没错,是唐小糖,那个今晚她苦苦追寻的女孩,正蹲在卧室的门后,从墙上的那个孔洞里取出塞在里面的一团纸,然后伏下身子,从孔洞的这一侧往外望去……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看到了唐小糖的发现,知道她已经察觉或者必将察觉所有血案的真相,于是慢慢地走到唐小糖的后面,举起了一把铁锤,狠狠地朝她年轻的头颅砸下——

“不!”刘思缈大叫了一声!

徐冉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冲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倒的刘思缈,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思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刘思缈知道唐小糖回不来了,从她看到墙上的那个孔洞开始,她就注定了要为自己的发现付出血的代价……刘思缈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简单、明白、显而易见的事情,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在内,竟完完全全地忽视了!那个凶手,那个连续制造了三起杀人案,制造了三座凶宅的凶手,一直就在唐小糖的左右!

“思缈,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徐冉搂住刘思缈的肩膀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啊!”

透过蒙眬的泪眼,刘思缈望着徐冉,她想起了蕾蓉的嘱托……今晚蕾蓉一再向自己拜托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找回唐小糖,另一件是保护好徐冉,后面一件她侥幸做到了,而前面一件,当她和呼延云都以为唐小糖根本不是须叔的终极目标时,他们选择了无意或有意的忽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就算唐小糖没有从墙上的孔洞中悟出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那个凶手为了保险起见,也绝不会让她——以及其他的凶宅清洁工们,活着走出滨水园小区……

她抓住徐冉的手,紧紧地抓住,任苦咸的泪水划入唇角:“走,我们去找唐小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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