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去往何处。他被某种神秘力量引向了歌舞伎町。他在靖国大道和职安大道之间闲逛,刻意避开了“药房”。

他经过电话俱乐部、大保健、土耳其浴,拉客的人团团围了上来,又齐齐退去。居酒屋、电影院,浓妆艳抹的女人,目光呆滞的男人,一一在秋生面前穿过。

刚离开公寓时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违和感。为什么杨伟民突然改变了以往的做法呢?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像闭着双眼走在浓雾之中,就算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在被浓雾遮盖的视野中,浮现出一个个名字。刘健一、周天文,他们都是杨伟民的儿子。他不知道那两人身在何处,杨伟民没有告诉他。可是,他们一定都在歌舞伎町。如果找到他们,或许就能问出杨伟民究竟想干什么。

真纪的尸体。沾染了那个浑蛋和秋生的精液,一点一点地腐烂。浑蛋的尸体被扔在了浴室里。他不吃不喝,盯着真纪的尸体,眼看着她散发出恶臭,渐渐腐烂。

杨伟民突然出现,带走了秋生。杨伟民,中药店的店主,歌舞伎町所有台湾人的老大。他稳稳坐镇于歌舞伎町,眼中透出阵阵寒光。这里的台湾人,无论平民还是流氓,都不敢违抗杨伟民。他曾经听母亲说起过杨伟民。她说:有困难就找杨伟民,只要是台湾人,他都会帮忙的。

杨伟民把秋生从真纪的尸体旁拽走,给他洗澡,给他喝粥,给他干净的衣服和新家,还给了他新的生活。

你是怎么知道那间房里躺着一具尸体的——秋生曾问过杨伟民。杨伟民只是微笑,并不回答。但他后来知道了,凡是跟着日本人做色情买卖的台湾女人,杨伟民都会派部下定期去打探她们的情况。为的就是防止那些女人被欺负,又或者,是打探女人的常客对杨伟民是否有利用价值。

秋生被送到了在吉祥寺经营一家中华料理小店的台湾夫妇那里寄养,同时也上起了学。几年后,他拿到了一张直达台北的机票。

他在台北参军,三年后退伍,又被杨伟民叫回了歌舞伎町。在那里,他接到了替杨伟民当杀手的任务,目标是一个在台北搞砸了任务的流氓。台北的老板们十分气愤,杨伟民为了平息他们的怒气,就接下了那个任务。他最拿手的是用匕首。不久后,他就在大久保的黑暗角落中伺机而动,切断了目标的颈动脉。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在目睹男人的脖颈喷出鲜血的瞬间,感到股间的男根胀痛勃起。

杀手。他的身份只有杨伟民才知道。杀人,拿钱,藏身。在歌舞伎町,在横浜,在台北。他带着片刻不离手的犬类图鉴,到处杀人。这就是他的生活。

在这样的生活里,他渐渐熟知了两个名字,那就是刘健一和周天文。杨伟民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杨伟民与日本人生下的混血儿,平日与父亲针锋相对。

得知二人与杨伟民的关系时,他心中涌起了憎恶和艳羡的黑潮。秋生是杀手,健一是二道贩子,天文是平民。他们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相同呢?为何只有秋生不能一直待在杨伟民身边?杨伟民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也并不告诉他其余二人在哪儿。秋生总是不厌其烦地问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想见那二人。

秋生走在区政府大道上,旁边是一家室内棒球馆。金属球棒击球的钝响过后,一阵上海话传了出来。秋生回过头。身后是两个女人,似乎正在相互埋怨。

“不好意思,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刘健一先生呢?我有东西想卖给他。”

话到嘴边,不待他反应过来就流了出来。女人们闭上嘴,像是吓了一跳。她们看着秋生,很快又露出了献媚的神情。每个女人见到秋生都会这样,有时候连男人也会。

“现在他应该在店里吧。”

她们又把店——“加勒比”的地址——告诉了秋生。

秋生找到了二十四小时超市斜对面的小巷子。厚厚的铁门上镶着“会员制”的铭牌。色彩鲜艳的招牌。旁边的东大道熙熙攘攘,小巷子里却静悄悄的。

铁门旁有一台对讲设备。他伸出手,又犹豫了。随即抬起头,看到敞开的窗子里有一个摄像头正俯视着自己。

秋生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这里是会员制。”话筒里传出生硬的日语,似乎在试探秋生。

“我是来找刘健一先生的。”秋生用普通话说。

“刘健一不认识你。”对方也说起了普通话,但多少带些口音。

“我是……”秋生含混地应了一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将思绪整理成言语。我该说什么好?该求他干什么?我该怎么办?什么都想不出来。他仿佛听到了真纪的咒骂声——你怎么这么磨蹭!?

门把手处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上来。”对讲机那头的人对他说。他伸手抓住门把,一下就打开了。

室内传来拉丁音乐的节奏,狭窄的楼梯,铁锈的气味,昏暗的灯光。他紧紧握住口袋里的折叠刀,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那是间狭窄的店铺,只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和一个更加小的卡座。两个年轻女孩正嬉笑着,随着节奏起舞。吧台坐着一个男人,正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秋生。

“小子,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动作要慢。”

那人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冰冷。他双手藏在吧台下面,从外面看不到。他握着枪,枪口直指秋生。

秋生靠近前台,缓缓掏出折叠刀,放在桌面上。男人伸出左手,掂了掂折叠刀的重量。

“别的呢?”冰冷的目光一直盯着秋生。秋生飞快地摇了摇头。男人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手里空空如也。

“我以为你拿着枪。”

“酒保拿着的应该是冰锥。想喝什么?”

“乌龙茶有吗?”

男人取出一个杯子,放进冰块。秋生慢慢将店内打量了一番。墙壁上固定着酒架,上面除了几瓶波本,其余都是朗姆酒。此外,还有大量的CD盒。红色加绿色的灯。天花板上挂着极具东南亚风格的吊扇,吧台背后还有一段通往三楼的楼梯。没看到洗手间,应该在楼上吧。卡座里的女人依旧嬉笑着,她们对秋生似乎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女人们头上有一台监控屏幕,上面映出了店门口的小巷子。

秋生听到冰块碰撞的声音,把视线转回吧台。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装满乌龙茶的杯子。

“你是刘健一?”

“没错。你是谁?”

“郭秋生。”

他又把店里看了一圈:“你一个人经营这家店?”

“这么小的店,我一个人就够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的本行不是这个吧。”

宝石、皮毛、家电、毒品、女人。他把中国人带来的东西低价收买,再高价卖出。秋生在歌舞伎町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消息了。刘健一的本行是二道贩子。

“听谁说的?”

“坊间传言。”

“你根本没见过我,却一直在收集关于我的传言吗?看你这副样子,似乎跟我的本行没什么关系吧。还是说,你有件大货不方便带过来,放在别的地方了?”

“我是……”

“这里我一般都交给别人做,一个有些神经病的日本人,不过那家伙有事离开东京了。在他回来之前,由我经营这家店,因为我是老板。你的明白?”

秋生伸手拿过乌龙茶。自己被这个男人的节奏控制了,必须得做点什么——可是他毫无办法。刘健一又开口道:

“莫非你是杨伟民派过来杀我的?”刘健一眼里突然闪出凶光,那光如同熊熊燃烧的冰火,他浑身散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戾气。他渴望死亡,他强烈地渴望着某个人的死亡。

“歌舞伎町有时会冒出中国人的漂亮尸体。枪、刃、绳……杀人的手段多种多样,凶手却是同一个人。那都是职业杀手的手笔,真是太漂亮了。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位职业杀手究竟是谁。既不知道样子,也不知道姓名。连北京和上海那两帮人都不知道。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没有察觉这样一个老手的存在。于是,对我来说答案就只有一个——杨伟民在养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杀手。昨天北京帮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

秋生摇头:“他们被干掉了三个人。那三人都有枪,却一颗子弹都没打出来。换句话说,杀他们的是老手。第二天晚上,一个陌生男人就来找刘健一了。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我可是有想法的,因为我是个胆小鬼。你就是那个老手。你昨天杀了北京的张道明,今天又照杨伟民的吩咐,来杀我了。”

“不。我……我只想见见你。”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是杨伟民的儿子。”

刘健一笑了。他的笑容扭曲着:“秋生,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你误会了。我从来就不是杨伟民的儿子,我只能算是他的道具。”

“周天文也是?”

“不,只有他是杨伟民的儿子。”刘健一探出身子,燃烧的目光靠近了秋生。

“昨天干掉张道明的是你吧?”

刘健一的双眼。他黑色的瞳孔中似乎瞬间闪过了真纪的脸:“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杀手的工作,真纪的脸,双腿开始颤抖。颤抖的部位渐渐扩大。连手也抖了起来,视线一片模糊。

“你跟我有着一样的气味。”

颤抖戛然而止,秋生死死盯着刘健一。一样的气味……

“我……”脑中充满了炫目的光。拉丁音乐和女人的笑声都被挡在了外面。他只看到了刘健一那双黑黑的瞳孔。仿佛被催眠一般,秋生无法把目光从刘健一的瞳孔上移开。他的眼睛,跟某个人有点像。

“回去,把这个吃了。然后到床上去,保你沾枕就睡。”

他塞了个东西到自己手上。那是一排胶囊,以及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那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与那两样东西一并塞过来的,是自己的折叠刀。

“我……”

“快回去。还有,以后你到这儿来先打那个电话。歌舞伎町到处都是杨伟民的眼线。清楚了吗?”

刘健一的眼睛很像杨伟民,都有着夺取别人思考能力的光芒。

“你还有事吗?”

“你,很像杨伟民。”

刘健一的脸扭曲了。他径直回到了四谷的公寓,脑中不断回放着刘健一的话,以及他的目光。噩梦消失了。真纪隐入了黑暗之中。

“你跟我有着一样的气味。”

他的确感觉到了。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自己的颤抖就停止了,真纪也消失了。那跟杨伟民的魔力一样,杨伟民和刘健一都掌握着将人心底的恐惧吹散的魔咒。

他按出两颗胶囊,就着已经不够凉的乌龙茶吞下肚中。把那串数字记在心里,然后烧掉了纸条。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很快,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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