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有很多人。都是拥有商船的商人和渔民。他们还不知道赛蒙的旅店里发生的骚乱,大概是在等待这奇妙的雪一停就立刻出船。所以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活力,仰望着上方,向天空投去期待的眼神。汉斯·门蒂尔也是其中之一。就算现在立刻天晴,要如何分配出港的次序也一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因为使用货车比较多,所以唯独在港口以及连结港口的仓库街周围铺设了石板路。从平时货物装卸不断、总是热热闹闹的栈桥附近向南走去,可以看到向大海深处伸展的海岬。这绵延数百码的海岬被改造成了索伦的仓库街。

那边有数十年前埃尔文家设置的老仓库,以及富有的商人们建造的新仓库。这些傲然耸立的仓库都是石造的,但周围也有为数众多木造的小仓库。每一间仓库都很高,像是要在有限的土地上尽量多储备物资。不只是商人的仓库,在仓库的墙与墙之间还隐蔽地建有渔民的置物间和船屋。这些都是木造建筑,其中有不少破破烂烂的,都是将毁坏的船用做材料搭建而成。

自称为魔术师的撒拉逊人苏威德·纳崔尔好像借住在埃尔文家的军用仓库。

虽然被称为军用仓库,但索伦的卫兵基本上都集中在山丘上的兵寨里,港口并没有放什么重要的物资。靠近海岬尖端的古旧仓库里,应该只有些出船时需要的苏打水和饼干,还有备用帆、备用桨,以及箭矢、木楔。平时连看守的卫兵都没有。

建造用的石材呈现泛黑的灰色。平时一直插在门上的门闩被取了下来,表示里面有人。法尔克伸手准备敲门,尼古拉却直接从旁一把将门推开。要敲门的话,这扇门实在太大了。

从小窗依稀透进一些光线。

地上散乱着陈旧的木箱和中段隆起的大桶。除此之外还有些修理木船用的材料,以及等待修补的破船帆。本应在这的各种武器却没见到,大概都被转移到兵寨里去了。仓库空旷而静谧,门外怒吼的风声完全传不进来。

在仓库的正中央,有一张干草铺成的床铺。那真是一个很小的草垛,让身材像孩子一样的苏威德用正合适。

“师父……”

直到听见尼古拉的低语,我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东西。它太过光明正大,我反倒视而不见。将其纳入眼底的一瞬,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惊呼。

仓库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青铜巨人,跪在地上,似乎像在对什么人宣誓效忠。它戴着饰有羽毛的头盔以及胸甲,脚上只穿了双简朴的拖鞋。身高正如埃布所言接近十码(约三米)。五官非常明显,粗壮的手臂以及腹部,那肌肉简直就像真的一样……不,应该说比活人更加栩栩如生。到底用怎样的技巧才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人偶呢?令人不禁担忧会触怒神明。

尼古拉吞了口口水。“这个真的能动起来进行战斗吗?如果它突然暴走了……该怎么把它停下来?”

没错。就算知道它不是索伦的敌人,也会不禁想一想,如果这个怪物袭击索伦的城镇会变成什么样。本来听说苏威德带了一个青铜人偶过来时,我心里还想象过一些骗小孩的玩偶的模样。

“法尔克,你了解撒拉逊人的魔术吧。这东西真的能动?”

就算听到了我用颤抖的声音这么问,法尔克也只是无言地仰视着巨人。终于,他开口道:“不,这个嘛……”

他正准备说下去时,从暗处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让你久等了,基督教的骑士。没记错的话,你是领主的女儿吧?”

苏威德·纳崔尔。明明一直在那里,难道是躲在暗处观察情况吗?

与在领主馆的作战室里见面时并无不同,他依然用兜帽将脸深深隐藏。虽然他本人为那受诅咒的模样感到羞耻,但我知道,那下面藏着的是一个卷发可爱的孩子。

他拿着手中的一封信,哗啦哗啦的甩了几下,说:“这封信是你寄给我的吧?我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能说阿拉伯语。虽然你在信中写明有要事相问,但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你就简要说明一下吧。”

虽然他的英格兰语没有说错,但讲得磕磕绊绊,发音也有些奇怪。法尔克应该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操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开始跟苏威德交谈。苏威德对此并不惊讶,立刻流畅地回答起来。

我低声问尼古拉:“他们在说什么?”

尼古拉的表情变得非常郁闷:“这个您问我吗?”

“不能问吗?”

“我连英格兰语都不懂,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个啊。”

法尔克貌似听见了这边的对话。他和苏威德谈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用法兰西语说明道:“这是撒拉逊人用的语言。我看他用英格兰语说话不太方便就提出用那种语言交流,但他拒绝了。他说,我们要问什么他已经明白了,应该能够用阿米娜也能听懂的话来回答。”

我以前只通过十字军的传说了解过撒拉逊人,因此也感到奇怪,自己居然会期待他们是公正的。但苏威德能够体谅我的心情。对此,我得稍微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

“好了,你们想问的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吧?你们觉得是我杀了领主。”

他讨厌拐弯抹角,自己也这么说过。我情不自禁地张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他的喉咙里传来了呼哧呼哧的笑声。

“撒拉逊人的城市中来了基督教徒的那天夜里,如果太守被杀了,谁都会怀疑那个基督教徒吧。大家都是这样。”

法尔克不夹杂丝毫感情地开口了:“被怀疑也无可厚非,但自己并没有做这种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为了证明他不是凶手,需要昨天整晚都和他在一起的人的证词。不过相比起其他的地方,港口晚上的人更少一些,因为半夜入港的船只是非常稀少的。这一点苏威德自己也明白。“虽然唯一的神明知晓我的清白,但我却无法给你们证明这一点。很遗憾。”

但他的语调听起来不仅没有变得深沉反而充满了悠然感。“骑士啊,你要把我投进监狱吗?”

法尔克默默注视苏威德片刻,然后,轻哼一声。“如果我说要这么做的话,你就会出动那个人偶。”

“因为你们没有抓我的理由。仅此而已。”

“你还是别太自大了。这个岛上可没有你的伙伴。”

“伙伴只要我的巨人就够了。”

法尔克故意采用了一种傲然的姿态,不知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他嘴角浮现出冷笑,说:“‘我的巨人’。真是虚张声势。这不可能是你的魔术,甚至都不是撒拉逊人自己制作的玩意。”

苏威德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希腊人的遗物!以前守护克里特岛的青铜巨人塔洛斯,我听说现在还偶尔会有他的同类从地底被发现。希腊的住民怎么可能把这个卖给并非基督教徒的撒拉逊人呢!”

原来是这样!希腊!

与真人如此接近的人偶让人感觉是在冒渎神明。无意识中,我觉得那不是出自基督教徒之手。同时我又觉得那也不像是撒拉逊人制作的,因为听说他们比基督教徒更强烈地排斥人偶雕像。

隐藏在兜帽下的苏威德看不到表情。但他低声道出的话语中明显蕴含着怒气:“你身为基督教徒却如此见多识广,而且还会说阿拉伯语。你是什么人?”

“我也学过魔术。”

“你?”苏威德笑了。他拼命克制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哈,基督徒的魔术!我倒是听说过。用剑在地上划拉两下,装模作样地挥动手臂,大喊着:‘以上帝之名,召唤你们这些地狱之王——希特拉耶尔、马兰达、塔玛奥、法拉乌尔,以及托拉米。我命令你们——’……这样的把戏。”

从他口中说出的,确实是咒语。

用英格兰语而不是正确的拉丁语咏唱的咒语虽然没有意义,但让人禁不住背部窜过一股寒意。禁忌的词语通常会产生禁忌的后果。

看到我僵硬的表情,苏威德再次笑道:“真是可笑!简直就像是把恶灵关在神灯里的神话一样。用猪油润滑来打磨利剑的人怎么可能会魔术!真正的魔术才没有那样的花拳绣腿,而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不过法尔克对这样的嘲笑不以介怀。

“我倒是听说过,在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宫廷里很流行这样的魔术。你嘲笑得很在点子上。不过我的魔术可不是那样的把戏。”

“嚯?有哪里不一样呢?”

法尔克缓缓开口回答,像是等待着对方开口问一样:“我,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摇摆着双肩的苏威德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苏威德的话语里夹杂着一丝讽刺,“真是辛苦你了。从的黎波里跋山涉水,为了抓捕背叛者而四处追踪。不过不巧的是,我并不畏惧阿拉穆特异教徒的魔术。那对别人很奏效吧?”

“看起来,虽然你听闻过我们的大名,却并不了解我们的手段呢。你觉得我会光凭你几句话就退缩吗?”

“那可怎么办呢。难道要等到人死之后再施展‘骑士的暗光’吗?”

在黑暗中这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连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尼古拉悄悄地移动到了我和苏威德之间的位置上。

让人连眨眼都做不到的紧迫感,我有些呼吸困难。

可这份沉重的静默却被轻轻打破了。法尔克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乱来比较好。在这里讨伐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气氛忽然间缓和了。应该听不懂对话的尼古拉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身体放松了下来。

苏威德嘲笑道:“就此停手也未尝不可。勉强确实不好。”

“但是。”法尔克又顺口说道,“我必须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魔术师。此刻,你能否在这里让我见识一下魔术呢?”

这是明显的挑衅。但对方却毫无兴趣地摇摇头。

“别说笑了。你想让我点石成金吗?”

“我并不打算这样刁难你。但若不探明你是真的魔术师,还是将古希腊的遗物占为己有虚张声势的骗子,会对我们的搜查造成很大的阻碍。”

苏威德直勾勾地盯着法尔克。最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就像是在安抚顽皮的孩子。

“我对你们的搜查毫无兴趣。不过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他拔出腰间的短剑。剑柄和剑身都呈现出流畅的曲线,充满了异国风情。我忽然回想起,这把剑与赛蒙的店里下毒的袭击者的持剑有着相似的外形。他看起来不打算挥剑砍来,而是把剑放在了地上。

“虽然我还远未掌握魔术的精髓,但还是让你们开一下眼界吧。”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

就像法尔克使用魔术的时候一样,苏威德不咏唱仪式意味浓厚的咒语,也不对恶魔或精灵祈祷。明明不觉得上面灌注了什么力量,但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短剑逐渐漂浮起来。

从小窗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中,漂浮着细细的尘土。苏威德的短剑浮于其中。

我说不出话来,目光完全被短剑吸引住了。

半空中的剑轻巧地回转一圈,然后,仿佛面前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敌人,劈斩而下。在即将触地的瞬间它又忽然停止,如顺从的小狗一般被吸回了苏威德的手边。

他抓住漂浮着的剑柄,将其收回剑鞘。他脸上毫无得意的神色,似乎在抱怨又陪我们演了一出无聊的小品。

“如何,满意了吗?”

无论内心如何,法尔克的脸上仍未流露出一丝惊讶。

“原来如此。”他低语一声,然后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但我想再试一次。你只是让你的剑飘在空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戏……”

苏威德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然后他似乎意识到那并不是英格兰语,特意重新说:“蠢货。”

法尔克并不在意,从剑鞘中将剑完全拔出。法尔克的剑也是弯曲的,不过并不像苏威德的那样是弯柄的。

法尔克持剑,递给了苏威德。“你能用这把剑让我再见识一次魔术吗?”

但苏威德明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拒绝。”

“舍不得拿出手?果然秘术让人看几次机关就会暴露呀。”

不愧是自诩为魔术师的人。即使被如此挑衅,也不会被热血冲昏头脑。苏威德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能为你展示无数次。我跟那些一心只想着保守秘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脸面的基督徒魔术师可不一样。但我拒绝使用你的剑,那会让我沾染污秽。如果你还想看别的什么东西,就拿些棍棒过来。”他不再等待法尔克的回答,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好了,现在请你们出去吧。我应该说过我有事情要做。”

他抬头望向青铜人偶。与孩子一样

高的他相比,人偶足有三倍高。

“战争就快来了吧。在让塔洛斯动起来之前需要做些准备。你们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领主没有与我约定报酬,而是给了我一些面包。如果不能靠战斗来回报他的话,我就欠领主一份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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