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黑白相间的瓷砖铺成的地面,高高的天花板与壁毯,略显巨大的暖炉以及古板的装饰用壁炉台。这里是父亲重要的会客场所,有时候也会开一些无聊的宴会。伊沃德·萨姆斯拿着三弦琴,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他身穿红蓝相间的格子衫,颜色并不鲜艳,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他手上提着的三弦琴被仔细地保养过,泛着淡淡的光辉。伊沃德看见我,便伏身行礼。

“阿米娜小姐,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抱歉。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尽快告诉您比较好。”

“别介意。我也有些东西想问问你。”

“问我吗?”伊沃德显得有些茫然,“可我并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如果阿米娜小姐希望的话,请尽管问吧,我会尽力回答。是什么事呢?”

语气毕恭毕敬,但说得很流畅。他还年轻,却也游历了许多村庄、城镇,也见过庄园里的领主馆和贵族的城堡,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绝不能小瞧他。

我下定决心,故作严肃地说:“昨天晚上,你去见我父亲了吧?”

他似乎有些扫兴,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去了。”

在听到回答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有了变化。“你去了作战室吧,然后……”

“不,不是这样的。我去的是会客室。”

“会客室?那间屋子是作战室哦。你是在宵课钟声响起的时候去的对吧?”

他稍微思索了一番,像是要蜷起身子一般低下了头,语气更加谦逊:“那个,我无意顶撞您,不过阿米娜小姐是不是把我跟什么人搞混了?我被召去是在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厨房的角落里吃饭,一个叫玛戈的勤杂跟我说:‘领主大人召你过去,带上乐器去会客室吧。’可我并不知道会客室在哪。虽然我觉得会麻烦到家令福勒先生,但还是让他带我去了。这真是个结构错综复杂的大房子啊。那时候距离宵课敲钟应该还早。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在宿舍入睡了,所以并没有听到钟声。”

法尔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冷静,阿米娜小姐。你觉得领主大人会为了接待一个吟游诗人而刻意换衣服吗?”

我深呼吸一口,然后呼了出来。我不认为伊沃德在说谎。他根本没必要撒这种只要跟玛戈和洛斯艾尔确认一下就能揭穿的谎。法尔克言之有理,虽然不能断言伊沃德不是‘走狗’,但他并不是父亲私下里迎接的客人,这一点应该承认。

“……这样啊。我知道了。对不起,伊沃德,我的想法好像不太对。”

“您能明白过来,我非常高兴。”他说完,抬起了一直磕在地板上的头,“那么,能否听听我的事呢?”

“好,请说。”

“非常感谢。实际上我想说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昨天晚饭后我到了会客室,领主大人给我下了命令。”

刚才一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的谄媚从声音里消失了。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很清晰。伊沃德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我的父亲乌尔弗里克在领主大人年轻时曾与他一同冒险,因为某种理由,领主大人不得不将自己的冒险记录下来。但他并没有用文字进行记录,因为冒险的经历太过恐怖,他一直犹豫着不愿让侍奉神的人们听到这些事。”

在这领主馆中能写字的只有礼拜堂的神父。父亲认为识字者就是圣职者的话,这种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因此领主大人便与我父亲同行。冒险成功了,我父亲乌尔弗里克把冒险的经历写成了一首叙事诗。幸运的是,领主非常喜欢那首诗,赏赐了父亲大量的银币以及一枚红宝石勋章。”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抑扬顿挫,“父亲带着那首诗歌回到了英格兰,诗歌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但是父亲一直未曾将那首诗歌从头至尾完整演唱过。父亲认为这首叙事诗是埃尔文家寄放在自己这的东西,因此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将其完整演唱。”

“寄放?”

“是的,正是如此。乌尔弗里克的诗歌颂的是领主大人和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战斗。”

伊沃德说出了“被诅咒的维京人”这七个字。直到昨天,我都还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只剩下被关在西边塔里的那一个,而他却知道他们。

“领主大人认为,自己和部下的英勇事迹应该被永久歌颂。所以,乌尔弗里克的诗歌成了英雄传。同时,领主大人也考虑到,可以击溃被诅咒的维京人的战斗方法必须要传给后世。为了在遥远的将来,维京人再度袭来的时候有所防备,必须给埃尔文家的子孙们留下战术指南。基于以上两个原因,他让我的父亲创作了这首诗歌。

“昨天,领主大人告诉了我他寻找乌尔弗里克的理由:其一是自己想要听一听这首诗歌,以回忆起已成为遥远过往的那场战斗;另一方面是想要让乌尔弗里克见证新的战斗,为诗歌创作出新的篇章。此外还有一点……”

伊沃德看着我,接着说:“如果领主大人去世的话,可以将这首诗传达给继续领导战斗的子孙。”

“父亲他……居然考虑了这种事。”

“当然领主大人认为这是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情。就算赢得了这次战争,也应该做好被诅咒的维京人总有一天会复活的准备。他说,在那命中注定将会到来的时刻,要让埃尔文家的子孙听到这首诗歌。”吟游诗人一下站了起来。“我发誓将会完成使命,在需要的时候将这首诗歌吟唱给继承它的人。阿米娜小姐,很遗憾,领主大人已经去世了。我必须遵守我的诺言。”

“等一下。”

昨晚我才知道,埃尔文家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战争可能将永远持续下去。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就像托斯坦·塔吉尔森一样,我的家族也承受了诅咒。父亲尽其所能与诅咒抗争着。

但是,还有些东西也必须告诉他。“你要说的我明白了,但战斗是亚当来指挥的。应该听到你歌声的人,并不是我。”

伊沃德的表情恢复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他将三弦琴抱在胸前,说道:“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领主大人说的是‘继承埃尔文之名的子孙’,而非‘当家’或者‘男儿’。因此,也必须让阿米娜小姐听一听。就算是我这样卑微的人,也不愿背信弃义。如何,您愿意听听看吗?”

歌颂父亲年轻时的冒险的诗歌,我当然想听听看。在今晚的前夜式前追忆父亲,会比祈祷具有更深刻的意义。并且伊沃德说的也很有道理,很明显,对他而言,使命是必须完成的。

要听的话,有一点必须要问一下。“我今天要做的事很多。这首诗歌很长吗?”

“全部唱完是挺长的,但如果只是领主大人命令必须要传达的部分的话,也不是特别长。”

我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

法尔克和尼古拉一言不发地一直站在那里。法尔克他们也和伊沃德一样,有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我没法赶他们出去。

“伊沃德,能让他们也站在旁边听吗?”

吟游诗人低下头,说:“领主大人没说要把这首诗歌当成秘密保守。我服从阿米娜小姐您的决定。”

于是我们准备在长椅上坐下,聆听叙事诗。法尔克和尼古拉坐在一起,我则坐在了伊沃德面前。

伊沃德搬来了一把小椅子,把三弦琴竖着支在腿上。他用左手立住琴身,右手执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弹奏方式。

“在英格兰,大家都这样演奏乐器吗?”

正在调整琴弦的伊沃德停了下来。“‘这样’是指?”

“把琴放在腿上。我之前看过的三弦琴演奏都是把琴放在下巴和肩膀之间,然后用力夹紧。”

伊沃德苦笑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是那样弹奏的,但那样没办法歌唱。”

“……啊这样。”

他说完我才觉得问了个傻问题。

他鸣响了几个音符。然后,伊沃德站了起来,朝我们行了一礼。

“接下来,如你们所愿,我将单独歌颂第三章。年轻的骑士罗兰德·埃尔文接受了自己家族的宿命,开始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作战。我将从他遭受一次失败失去了战友,但却毫不气馁,用昂扬的斗志发誓要再次投入战斗开始演唱。”

他再度坐下。

尼古拉轻咳一声。

三弦琴的音色比我预想的要更加雄壮浑厚。他开始缓慢地歌唱起来,声音比正常说话稍微低沉一些。

骑士罗兰德亲眼见到,

众多战友失去了生命,

无尽悲痛击中他的心。

“苍天啊,为何如此待我!

我们身强力壮的勇士,

如今尸横遍地!

我的宝剑已痛饮敌血。

战友啊,你看见了吗?

亡者的断臂被重新接续,

亡者的断足也恢复如初。

要怎样才能战胜这些不死的亡灵!”

骑士贾鲁斯言:

“战友们,记着,

你们已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唯有节制方能战胜匹夫之勇。

他们的亡者之力,数倍于生者。

纵使我们勇猛无敌,

却仍不足亡者之万一。

战友啊,之前我谏言之时,

你们偏偏充耳不闻。

逞血气之勇一味拼杀,

才失去这么多英勇的战士!”

骑士罗兰德言:

“正是现在,我才不能依你之言!

勇武之名应当重视,

强者之名不可辜负。

可这并非赌上名誉堂堂正正地以剑相搏。

同这些亡者交战,

和狩猎野兽并无不同。

聚集众人的力量狩猎野兽,

不能说是耻辱。”

对因神的恩惠才幸存下来的五十骑士,他又接着说道:

“接下来的战斗大家要齐心协力。

我们要三人一组团结一致。

亡者不放箭、不投枪、不掷斧。

勇士们,围住亡者,攻击他们。

砍手断足并无用,

只有斩落头颅才能让亡者归于平静。

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但是将士们啊,不要偷袭,

那是卑怯者的行为!”

如此过了日落时分,夜已深。

在勇士们面前有一具肉体,他是亡者们的王子。

梣树柄的战斧断为两截,

熊皮披风被鲜血染红,惨不忍睹。

随从埃德温在艰苦的战斗中将他打倒。

王之子,被长剑贯穿钉扎在地。

尽管已被恶毒的诅咒缠身,

他的痛苦呻吟仍不绝于耳。

骑士贾鲁斯言:

“异教之徒,击倒我们战友的仇人,被诅咒的亡者。

应该即刻施以火刑。”

骑士罗兰德言:

“倘若握着武器他便是吾等之敌。

然而此刻他行将长眠。

作弄死者非仁义之举。

将死者洗净,置入棺材安葬。”

言毕,罗兰德取下那熊皮斗篷,将自己的羊皮披风给他换上。

忽然王之子睁开了双眼,

趴在地上声音洪亮地说道:

“汝,取走我不净的衣衫,赐予我基督徒的衣物。

此等恩宠,令吾,取回了失去的心智!”

神引发了奇迹。

亡者们的王子,

跪着乞求骑士罗兰德:

“吾父、吾之同胞,

因诅咒而被死亡所抛弃,

同时失去了心智。

对吾之同胞而言,

安详的睡眠亦为奢望。

只愿汝能赐吾武器。

我愿在您麾下效力,

用吾已经失去的生命奋战,

令吾之同胞能够进入暂时的沉睡。

誓有一天要打破诅咒,

赐予他们真正的死亡。”

骑士罗兰德言:

“王之子啊,真是出人意料。

对我等而言是敌人,

对你来说却是亲兄弟。

为何,你祈望着死去?”

王之子言:

“他们早已死去,

唯有死才是神的恩赐。

当愿望实现诅咒破除之时,

靠着神的救赎,

吾也能真正前往极乐。

因为吾也早已死去!”

看到重获心智的王之子展现出的那份坚定的意志,

骑士们聚在一起说:

“此乃优秀的战士。

赐予武器!

王之子是我

们的战友。

让我们为了神而并肩战斗!”

骑士罗兰德拔剑,

解开了王之子的束缚。

长夜渐去,朝日初升。

骑士罗兰德再次上马。

身着三层锁甲,

腰佩索伦打造的利剑。

腋下夹着的长枪,

白缨翩然翻飞。

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浑身溢满一雪前耻的誓言,

勇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

他仰天大喊:

“将士们,又一次的战斗来临。

战友啊,朋友啊,该出发了。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懦夫。

让我们把被诅咒的维京人一个个打倒,

永远地除去灾厄吧。

但一定记得,

要三人一组团结一致。

这些亡者并无荣誉的概念。

砍手断足也无用,

只有斩落头颅才能让亡者归于平静。

今天是个良辰吉日,开战吧!”

呐喊声响彻原野,

全军将士都冲入战场。

那堂堂正正、整齐划一的阵列,

直到下一次战斗也依然会被铭记。

永远都会被铭记。

音乐起自雄壮,归于柔和。伊沃德的歌声与旋律因描绘战争而带上了一丝血腥,但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出了父亲昔日的冒险。

今天我一直在追寻凶手。我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作为继承埃尔文血脉的人,我要履行我的义务。但听到伊沃德的歌声后,我意识到,自己克制了悲伤的感情,假装对它视而不见,让自己深信那样的感情是错误的。

父亲贤明勇敢、敢做敢当、侠骨柔情。歌声中的父亲有勇却略显无谋,温柔的一面也透着一股青春的气息。父亲有自己的人生与成长。昨晚,因为卑鄙的魔术,父亲的人生划上了句号。

我深爱着父亲,却不得不这样仓促而无可奈何地与父亲永别。教会说,不要为好人的死感到悲伤,只不过是天国的居民又增加了一人而已。我并非是在怀疑教会的教诲,但直到不知何时才会来临的复活日之前,我都无法再见到父亲了!

我捂住了脸颊。

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我的悲叹。

但我还是听到了,在伊沃德准备悄悄离去时,法尔克对他说的话。

“表演很精彩。”

“非常感谢。如果您喜欢的话,之后我会等待您的召唤。”

“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骑士大人您要问我吗?”伊沃德在歌唱时威风凛凛,俨然成了叙事诗中的战士,但歌声一停,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之前阿米娜小姐也这么说过。难道想问的是一样的事情吗?”

“没错,想问你的事只有一件。”法尔克考虑到我的感受,压低了一些声音,“是否有佣人知道昨晚领主大人在作战室里。你说你所知道的就可以了,请仔细地思考一下。”

也许是被命令要仔细考虑,伊沃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回答。

“不,我知道骑士大人想问的是什么。我有没有跟别的佣人说过这件事,是这样吧?我没有说过。因为,虽然领主大人亲切地接待我,但佣人们当然不会轻率地和流浪的吟游诗人进行亲密的交谈。而且,请相信我,直到刚才听说阿米娜小姐有事要问我之前,我都不记得领主大人会在作战室里过夜这件事了。”

“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伊沃德走出大厅后,我听到尼古拉问法尔克:“需要去确认一下有没有佣人跟他对话吗?”

“不用。我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你。”接着传来了一阵低语,“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吟游诗人并非等闲之辈……对现在的阿米娜小姐而言,眼泪是最好的良药,这一点他肯定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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