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已经在小索伦岛的栈桥上等着我们。从渡船登上栈桥的时候,尼古拉默默地伸手扶住我,他的手很小,却十分温暖。

法尔克跳上栈桥后,尼古拉立刻向他汇报:“我向汉斯·门蒂尔询问了相关情况。他确实在昨晚黄昏时分、晚课钟响过后,将蜡烛卖给了康拉德。”

“你亲眼见到商品了吗?”

“我已确认过。不管是箱子的形状还是蜡烛的长短粗细,都与康拉德房间里的蜡烛无异。汉斯还骄傲地宣称,无论是多么漫长的黑夜,只要点燃一根蜡烛,就能保持彻夜的光亮。”

“很好。”法尔克催促我走到了他们前面。

通往领主馆的道路上,师徒二人互相交谈着。

“亚当大人召集了佣兵们。我们没能见到伊特尔。但判明了没人能证实伊特尔昨晚的行踪。他投宿的旅店似乎也允许夜晚的自由出入。”

“为了以防万一,我今晚去确认一下。”

“不,这事儿我来做。我命你保护阿米娜小姐你忘了吗?”

“……是。”

“还有,小心伊特尔的弟弟。”

“是叫希姆吗?”

“是的。虽然他说自己遭受过拷问,但他的腿是不是真的跛了还有待证实。”

尼古拉微皱起眉头。“判断腿伤是不是真的?这可是桩难事啊,要怎么做呢?”

尼古拉向法尔克汇报情况是自然而然,但法尔克也在向尼古拉传达目前的调查进度。随从向师父宣誓忠诚,而骑士大概也信赖着自己的随从吧。

从领主馆的屋顶上垂挂下宽宽的黑色绫织布,默默宣告此家族中有人死去。

领主馆正门前,马修·希克森正在把守。懒惰的他在门前站岗可谓罕见。会不会是因为他其实对父亲的死感到内疚自责呢?走近之后,他简短地说道:“洛斯艾尔正在等您。”

我之前命令洛斯艾尔对小索伦岛进行搜索和准备葬礼。对于葬礼的准备工作我一点也不担心。但是我对他指挥的搜索工作不抱任何期待。因为洛斯艾尔很难算得上是个靠得住的家令。突然间失去主君,想必他正深陷迷茫与困惑之中吧。

然而我似乎还未完全了解这个男人。

洛斯艾尔一直在东边的公用房间等待。他向我们行了一礼,请我们入座后,开口道:“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将小索伦岛一处不落的仔细搜索后,我确信入侵者已经离开了小索伦岛。但仍发现了几处入侵者留下的痕迹。阿米娜小姐想必也已见过作战室里的痕迹,这里就不赘述了。西边常用门的门闩被拿掉了。我已确认过这扇门的门闩在昨天早上是被插上的。而且从昨天早上至今,佣人们谁都没有碰过门闩。如您所知,环绕宅邸的石壁很低,能翻越进来的地方也有好几处,但是除了常用门,在领主馆其他地方都未发现任何遭入侵的迹象。然而在领主馆的外面、岛的边缘处发现了痕迹。”

洛斯艾尔冷静地陈述着,没有一丝犹豫。我禁不住深感惊讶。平时,他连给客人带路都会出错,更别提管理财产了。实际上支撑着埃尔文家的应该是负责计算每年收支的会计和懂拉丁语的礼拜堂神父。然而在领主被暗杀的这个非常时刻,洛斯艾尔却表现出胜过平时的冷静。

“在岛的东南偏南处,连接渡口和领主馆的道路以西二十码处,发现了一块像是被人踩碎的饼干。我问了领主馆的全体人员以及昨夜住在佣人宿舍的吟游诗人,他们全都否认去过饼干掉落的地方,而且也没有人在最近几个月掉落过饼干。”

看来佣人们的确搜遍了小索伦岛的角角落落。

我说道:“弄掉饼干的是这位尼古拉。那是昨天白天的事了,我当时也在场。”

“是这样啊。”

“但是我们还弄不清楚到底是谁踩碎了饼干。不过已经确认了不是佣兵们踩的。再除去佣人们和我的话……踩碎饼干的只能是凶手了。”

然而洛斯艾尔摇了摇头。

“还不能如此断言。阿米娜小姐漏算了一个人。”

“还有谁呢?”

“罗兰德大人自己。”

“父亲吗?”我不禁提高了音量,“你认为父亲三更半夜去了岛上那么边缘的地方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不能完全断定踩碎饼干的人除了凶手之外别无他人。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尽量做到准确无误是我的职责所在。”

洛斯艾尔所言确实有理。但是真的可能吗?

“还有,关于刺穿罗兰德大人的那把剑。它的确是装饰作战室墙壁的武器中的一把。是罗兰德大人过去击败布列塔尼骑士时获得的战利品。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洛斯艾尔的报告十分周全,无可挑剔。但是从报告里得到的线索却寥寥无几。到头来上天赐予我们的幸运只是一块被踩碎的饼干。

“我了解了,辛苦你了。法尔克,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有。”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法尔克即刻作答。“……我已得知这个岛上没有多出任何东西,那么我想请问你,岛上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停顿一下后接着说,“比如装饰着七宝的银戒指?”

洛斯艾尔摇头。“考虑到凶手有可能并不只是杀了人,或许还连带进行了偷盗,我命令会计对财宝进行了确认。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而且,我并不是说您打的比方有问题,但埃尔文家不曾持有那种戒指。”

如此看来,洛斯艾尔对埃尔文家的财宝了然于胸。否则他绝对做不到断言某个财宝的有无。

“是嘛。还有就是,昨晚卫兵是否巡视了小索伦岛?”

对于这个问题,洛斯艾尔表情复杂地答道:“……没有。以前由一个勇敢勤勉的男人担当夜间警卫。但是他死了之后就有了疏漏。晚课钟响之后有人把门一小段时间,凌晨时分起由马修站岗。他俩都说一直站在大门前未曾巡视。”

马修连在大门前站岗都常常怠工。虽不好意思对法尔克明言,但埃尔文家的骑士几乎都只顾着巴结亚当,享受奢华,真正诚实忠贞的骑士早已不复存在。看着这些骑士堕落的模样,守兵中玩忽职守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统治下的索伦保持着长久和平,而我想这就是和平带来的弊病。这些骑士不屑与我多做交谈,还百般嘲弄认真磨练剑技的埃布。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死去的埃德温是多么的宝贵。

“如果卫兵不离开大门,即使凶手手持火把或提灯,只要避开领主馆的正面,就能不被发现地接近领主馆。”

“遗憾的是,的确如此。”

“但是,凶手在事前应该并不知道小索伦岛警备薄弱吧。”法尔克抚着带伤的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像是整理好了思绪,法尔克面向洛斯艾尔问道:“夜里留在小索伦岛上的都有谁?”

“罗兰德大人、阿米娜小姐、八名佣人、一名守兵、一个吟游诗人。再加上我一共十三个人。”

“我问的不是留在领主馆里的人,而是留在整个岛上的人。”

“小索伦岛属于领主,民众不会无事擅闯,自然也不会在岛上过夜。”

连接索伦岛和小索伦岛的唯一途径是马多克的渡船,因此想偷偷潜入小索伦岛也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法尔克应该早就知道了。

“贵家的佣人们似乎都睡在宿舍里,算上吟游诗人伊沃德,还有人在别处过夜吗?”

“应该没有。但是我不能保证当晚没人离开过自己的床铺。还有,我不住在宿舍,而是在馆内有自己的房间。”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很重要。”法尔克特意徐徐发问:“你好像知道领主大人昨夜在作战室,这是为什么?”

洛斯艾尔眉头都没皱一下,答道:“罗兰德大人亲自到我的房间告诉我的。罗兰德大人说他在作战室,命我传阿米娜小姐去见他。”

“你可曾把这事讲给了佣人们?”

“没有。佣人们当时已经回宿舍休息了。”

法尔克摸着下巴,几次颔首。突然,他锐利的视线刺向洛斯艾尔。“顺便问下,你认为领主大人为何会留在作战室?”

这是因为父亲为了索伦的防守,意图在作战室推敲战术。我立刻想到。作战室的桌子上放着索伦的地图,地图上置有小石子,父亲明显在考虑如何配置兵力。

然而洛斯艾尔思考一小会儿后说道:“恐怕罗兰德大人是在等什么人吧。”

“哦?为什么会这么想?”

“首先是常用门的门闩。那扇门十分古旧,用一把刀身细薄的小刀便能从门缝将门闩挑开。但是并没有发现挑开门闩的痕迹。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人撬锁本领甚为高明,但也有可能是有人事先从内侧拿掉了门闩。而且佣人之中没人碰过门闩。”

“为了让客人进来,领主大人自己拿掉了门闩?”

“如果门闩真的是被从内侧取掉的话,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还有就是罗兰德大人的上衣。衬衫外面所穿的罩衫过于庄重华丽,不像是一个人在作战室独自思考战术时会穿的衣服。埃尔文虽是富裕之家,但罗兰德大人从来不是个爱慕虚荣之人。”

这是我未曾想到的。但洛斯艾尔说得很对。

法尔克转过头来问我道:“阿米娜小姐,您怎么想?他说您昨夜与领主大人见过面,那件罩衫会不会是领主大人为了见您而穿上的呢?”

我使劲摇头。“不会。我不认为父亲是为了我而穿上那件罩衫。”

“果然如此吗。”

“果然?果然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

法尔克重新面向我,比起之前更加慎重地回答:“从昨天开始我就觉得十分奇怪。‘走狗’知道领主大人在作战室是因为领主大人本人透露了这一讯息。但是领主大人为什么向我们透露他会在作战室呢?打个比方,假如我在街上偶遇骑士团成员,而我会在没被问起的情况下,主动吐露我今晚住在赛蒙旅店吗?若是当真吐露了这一讯息……”

“啊!”我不经意地喊出声。“听上去像是在暗地里邀请对方夜里到赛蒙旅店与你相会呢。”

而且,父亲邀请的对象并不是我。因为父亲另外让洛斯艾尔传话给我,我才去了作战室。洛斯艾尔并没有告诉我父亲在作战室,但这也只是他平时传话常有的小疏漏吧。

法尔克说道:“我不由得认为,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与领主大人以前就相识的人。而领主大人向这个人暗示,邀请这个人在夜间来与自己会面。假若果真如此,那么便可以解释领主大人为何直到宵课钟响都在作战室,而不是在自己的卧室。穿着罩衫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骑士菲兹琼,如此说来,父亲等待的人便是‘走狗’了。”

但法尔克摇了摇头。“这可不一定。至少脚印已经表明,昨夜侵入领主馆,进到作战室的人只有一个。也许领主大人等待的人最终并没有出现,只等来了‘走狗’也说不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法尔克的考量无误,仔细想想,父亲等待的人只可能是那个人。……因为昨夜佣兵们和骑士都呆在索伦岛,根本不可能来到小索伦岛。

法尔克对洛斯艾尔说道:“谢谢。我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

洛斯艾尔颔首,对我说道:“阿米娜小姐,伊沃德说有事要向您禀告,我让他在大客厅等候。为前夜式整装做准备应该不会花很长时间,您看是见他还是不见?”

接受父亲的邀请,能与父亲见面的人除了住在小索伦岛上的吟游诗人伊沃德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吗?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我马上就去。”

亚思米娜正在房间外面等我。

原本健康活泼的她现在却脸色惨白。近距离目睹父亲的死亡使她仍深陷恐惧之中吗?虽然我这么想,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法尔克他们,最后小声说:“这件事只能让阿米娜小姐得知。”

不等我支开他们,法尔克已经走开了。尼古拉因为听不懂英格兰语,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马上被注意到他的法尔克拽走了。

确认了不会被其他人听见,我问道:“怎么了?”

即使没了旁人,亚思米娜还是压低了音量。

她的报告令人震惊,的确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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