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顿划着独木舟往上游行进着,他的速度并不快,刚才在船屋水闸那二十五分钟的杂耍表演,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了;再者,也没有必要那么匆忙。假如那个陌生人坐着船顺流而下的话,不论出现任何紧急情况,雷兰德都会紧紧跟着他的。在他找到一家夜晚投宿的旅馆,或是一条带他返回文明世界的公路之前,他必须先经过米林顿桥。布莱顿乘着这艘轻快的小船,先行到达米林顿桥简直易如反掌。当米林顿桥出现在他眼前时,在落日的余晖中,银白色的天际将桥的轮廓映衬得一片灰暗,一条人影正斜倚在桥边低矮的护墙上向他打着招呼,那是雷兰德的声音:“把独木舟系在木筏上吧,然后到我这儿来。我正在这儿守着他呢。”

米林顿桥可不是我们节俭的祖先们喜欢的那种单向交通的桥梁。桥面很宽,足以容得下一辆卡车经过。不过,由于某种设计等比的错误,原本供行人躲避危险的桥墩上,都加盖了尖角。斜倚在低矮的墙上倒还容易,要走过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桥下悠悠的流水嘲笑着你的犹豫不决,让你无心稍作停留,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十五分钟甚至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你依然站在原处裹足不前。对于雷兰德还有和他会合的布莱顿来说,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那个陌生人走的似乎是一条很好走的沿河而下的水道,雷兰德没费什么力气就超过了他。再过几分钟他就该到了,而与此同时,除了看着桥下的流水和讨论眼下的计划之外,他们也实在无事可做。

送走了落日的云彩,在威严的退场仪式之后感受着轻松,它们互相追逐着,在晴朗而广阔的天空玩着跳背游戏。天空从鲜艳的金黄色变成了银箔色,最后慢慢褪成了银白色。悬在西方地平线上的云团聚集在岛屿、岬角和陆地的上方,中间隔着一片火红的海湾和礁湖,向南方飘荡着,散开成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一只蜥蜴,一棵倒置的悬铃木,又像是一只喷壶,现在又变成个晃动着大啤酒杯的老人。它们列队向前移动着,就像某个乡村集市上滑稽可笑的小丑射击靶。随着它们的颜色由深红变为深紫,由淡紫色变为灰蓝,空气中也渐渐有了凉意。随着光线的逐渐消退,泰晤士河似乎不复白昼的亲和与友善,而呈现出一种更为庄重的魅力,河面上一片片的光影也不再那么眩目,却显得更加庄严;阴影处明暗的反差没有那么明显了,但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大自然一片寂静,让你本能地低声细语起来,有如仙女驾临一般。在桥拱的最右边,也就是他们所站之处的下方,有一棵营巢而居盘根错节的柳树,随着第一缕微风的吹来而微微抖动、窃窃私语。

“他马上就要到了。”雷兰德说道,“等他一转过那个弯,我们就慢慢朝着独木舟的方向走——他大概不会认出我们来。我只担心他或许会在这里过夜。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得留下来,而你呢,如果不介意的话,应该回去看看奈杰尔。你不介意走路回去吧?我想留着这只独木舟。”

“一点儿都不。这么美好的夜晚,正好适合散步。不过,我敢说,他不会在这里过夜的。他还有时间通过船屋水闸,如果能在光线朦胧之下通过船屋水闸,情况对他而言更为有利。”

“你的意思是,他怀疑自己被跟踪了?”

“至少,他肯定知道自己正在步入危险之中。”

“我想你是对的。该死,他为什么还不到?如果他一直往前走,我们就坐在船上跟着他,注意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就行。”

“过船屋水闸的时候怎么办?如果伯吉斯在我们通过水闸之前把闸里的水蓄满又排出的话,那他可就远远地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这点我想过了。我们可以把船划到拦河坝那边去。当然,这样一来我们就走到他前面了。走到拦河坝支流的末端,也就是它和水闸主流会合之处,我们就过河到对岸的拜沃斯去,然后藏在灌木丛中等他过来。我们就把独木舟系在岸边,他不会对此产生怀疑的。我们会一直跟着他,当然,我们无法准确判断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是的。不过,我认为他没有理由知道英国伦敦警察厅刑事调查部的雷兰德探长已经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了伊顿桥的古景旅馆吧。”

“应该不知道吧。也许对我们来说算是幸运吧。见鬼,他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在那里又站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这时,在位于他们左侧最远处的柳树那边,一只撑着方头平底船的竹篙很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这表明,那个陌生人马上就要过来了。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朝着桥的另一端慢慢走去。就在那只忽隐忽现的竹篙即将在下游消失之际,他们已经上了船,划着桨悄无声息地尾随他而去。

这趟盯梢的活儿可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们只要紧贴着岸边走,同时留神盯着那些转弯处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尽管时而被一簇簇的灯心草,或是一片片突出来的河岸所遮挡,但他们只需要紧跟着前面那团白闪闪的光也就足以应付了。由于机动性好,他们可以随时加速前进,飞快地赶上前面那位逃亡者。不过,他们不希望那么做,也没有必要那么做,只要朝着伊顿桥的方向跟着他就够了。无疑,他一定会在那里或是附近过上一夜的——已经太晚了,他不可能要求再打开另一座水闸。还有什么追捕行动比得上这次这样轻松自如、悄无声息呢?整段行程如此之短,追捕过程如此轻松,追捕的猎物又是如此尽在掌握,他们甚至感到有些失望了。他们一路前行着,暮色变得更浓了,天空已从银白色逐渐变成了深蓝色,稀稀落落的农庄里亮起了灯光,田野里的牛群变成一片片模糊的灰影。

通过船屋水闸需要加倍小心。他们不得不等到那个陌生人完全进入水闸,甚至直到闸里的水位开始回落的时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了拦河坝。不过,幸运的是,伯吉斯先生并没有急着在水闸处忙活,特别是到了晚上,他一心只想着赶紧上床体息。与此同时,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独木舟从矮草丛和大鳍蓟上拖了过来。由于刚刚耽搁了一点时间,他们便顺着拦河坝的支流向着下游猛划了一阵桨,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在那只方头平底船尚未进入他们的视线之前,他们早已到达了小岛的另一端,穿过河流交汇之处,把独木舟系好,然后隐身在距离它仅几米远的那棵柳树下。他们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听到有水波在船头荡漾开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还不时听到竹篙在船边的碰撞声。

然而,当那个陌生人看到系在岸边的独木舟时,似乎并不像雷兰德期望中的那样对它表现得毫无兴趣。他手里拿着竹篙停了片刻,显然是在犹豫着什么,甚至(神秘兮兮地)有些恐慌。他鬼鬼祟祟地朝四下里张望,然后,突然迅速地向外猛力一推,撑着他的船靠近了系独木舟的地方。雷兰德和布莱顿都对他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甚至张皇失措。此时暴露自己的行踪显然不妥,而且说实话,甚至有点荒唐可笑。而与此同时,不管那个陌生人对那只独木舟的存在表现出什么样的兴趣,也不太可能劳神费力地把它拖走。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不过,他们忘记了,还存在着一种可能。那个人一把抓起闲置舟中的两只桨,扔进自己的船中,然后使劲在岸边推了一下,又向着下游出发了。他的动作很快,还不时紧张地环顾四周。

一只没有了双桨的独木舟,就像是一艘断了桅杆的船一样几乎毫无用处。你或许可以临时找些替代船桨的工具,但是它们带着你走不快也走不远。米林顿桥原本近在咫尺,此刻却有如远隔天涯,甚至连过了河走那条现成的纤路都绝无可能。返回船屋水闸找一副船桨无异于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利用一下伯吉斯先生的那辆自行车倒是个更为妥帖的解决办法,不过布莱顿骑着它沿着那条田间小路从车站返回的时候,不幸将轮胎扎破了。这两个被困之人把所有可能的办法全部想了一遍。一有灵感突现,他们便迅速地讨论一番,结果一切都是枉然。布莱顿建议他可以尝试拖着那只独木舟游到河对岸去,不过风是从东边吹过来的,于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努力,说实在的,即便行得通,也不过空耗时间而已。事实上,除了沿着这边的河岸继续前行,以及靠着运气可以急行军通过那片田野之外,他们实在别无他法可想。

这本是一个令他们感到充满希望的美好前景,却又突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之中。起初,只是地里长及腿部的干草的牵绊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很快,干草被蕨丛所替代,踏上去更加粗硬,纠缠得也越发紧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们踩着坑坑洼洼的小洞和一条条隐蔽的小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或是费尽气力地走过一片片嘎吱作响的泥沼地。接着又出现了一道道长满倒刺的铁丝网栅栏,还有水草密布,周围长满柳树的一条条小溪。树篱树起一道道恼人的由牛蒡和大鳍蓟组成的屏障,遮挡着视线,根本无法找到两侧的台阶。在黑暗中,每段路似乎都显得格外长,船屋水闸和伊顿桥之间这段他们原本十分熟悉的路程,此刻竟不断延伸为一场梦魇。他们跌跌撞撞地陷入了泥沼之中,又湿又滑,无数的荆棘和干草屑令他们的双脚刺痛不已。许多令人不快的细节,这些细节本身的荒唐可笑(如果是在白日或是闲暇的时候面对它们,这些细节根本无足挂齿)使得此刻的夜行有如殉道一般。疲劳和紧张的神经好像有魔法一样,令他们心中浮现出一幕幕令人不安的情景,这些情景难以控制地嵌入他们的想像之中:那个陌生人把方头平底船留在了伊顿桥,然后坐着汽车返回了牛津;那个陌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左摇右晃的船划向下一个水闸,那个陌生人悄悄溜进了古景旅馆,与沆瀣一气的奈杰尔一起密谋着什么。当他们到达那个弃置不用的船屋时,竟误将其当成了古景旅馆。而当他们到达古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纳闷天为什么还没有亮了。

当然,一路上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那只方头平底船的影子,甚至连半个摸黑赶路,或许可以为他们提供些消息的游客都没碰上。他们怀揣着一肚子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古景旅馆,脑子里除了想着赶紧坐下来吃点东西之外,什么念头都没有。

“你们这两个可怜的家伙!”他们一进门,安吉拉便大声喊道,“晚饭就在桌子上,早就预备好了。我觉得自已就像连环漫画杂志上那个被抛弃了的妻子,彻夜不眠地等候出去打牌的丈夫。对了,我告诉他们生火了。快进来吧。”

不,据她所知,没有坐着方头平底船的人打此经过。不,现在还不到打烊的时候,事实上,酒吧间还有几个人在喝酒呢。“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刚买了一整瓶威士忌酒,以免你们回来得太晚酒吧间关了门。他们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惊讶极了。奈杰尔在楼上睡着了,医生说,明天他就可以下床稍微活动活动了。吃完晚饭再告诉我你们都干了些卄么。”其实,他们也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于是,安吉拉立刻以“给孩子把被子掖好”为借口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个好好聊聊。直到雷兰德垂下目光,看着第二杯啤酒见了底,这才问道“这个,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竟然忘了把浆从独木舟中取出来。我真是该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真见鬼,不过,我们怎么会料到他知道自己正被跟踪,还有,我们的独木舟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呢?我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如果他有某种感觉,意识到自已正在被人跟踪并且不希望被抓到的话,他就应该把船留在桥附近的某个地方,然后由公路走回牛津去。或许他还可以赶得上末班公共汽车,及时赶回牛津。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当然,我们可以坐车到牛津去,看看是不是可以通过那趟末班车上的人找到他。他会继续从河上走吗?要真是那样,他可太过胆大妄为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过道里什么地方的门开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从酒吧间里传出农民们高声争辩的声音,厨房里飘过收音机打开的嗡嗡声。门又关上了,过道里响起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像是某个人犹豫着不知该往哪边走。正在这时,听到安吉拉在问:“你是要找谁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道:“我想见雷兰德探长。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他,可是事情真的很重要。我叫范瑞斯,您能帮我通报一声吗?爱德华·范瑞斯。”

一个有着这样名字的人,我们绝不能让他在外久等。安吉拉朝房间里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然后为客人打开了门。在黑暗中步履艰难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那四只依然眨个不停的眼睛一起转向了门边,没错,站在门口的正是坐着方头平底船的那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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