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布莱顿说道,此时,他正和雷兰德一道划着桨,向上游的船屋水闸行进——这似乎已经是第五十次去那里了,“我不认为奈杰尔·博托尔的话没有一点可信之处。我从未上过大学,不过,一个像他那样装模作样的人,在‘牛津时光’即将结束之时可能体验到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情感上的剧变,我完全能理解。在那样一个小圈子里,对于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人来说,不装模做样,不理会别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或者不在乎别人是否对自己有看法,一定是很难的。如果他真正的个性不值得以欺瞒的手段加以掩饰,他也就不会给人留下一种虚假的印象了。假如他希望把过往的一切完全抛开,就必定会产生一种回归单纯情感的愿望。不过话又说回来,很不幸的是,谋杀也属于单纯情感之一,假如听到奈杰尔已经回归此种情感,我绝不会感到惊讶。你知道,他是如此花言巧语,貌似可信;他一面向我们言辞切切、敞露心扉,一面却又对我们隐瞒了关键性的事实。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不过,他已经把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彻底粉碎了,这一点是肯定的。如果那只独木舟的底部只有一个针头大小的洞,即使风和水流将它带到天边,舱中也绝不可能注满了水。真该死,事实确实如此。为什么谋杀不可能是发生在独木舟离开那座铁桥之前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为什么不可能是奈杰尔干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一直把这一点看做是整件案子的关键。可在我看来,这件案子的核心在于案发过程所涉及的时间问题。”

“好吧,我们现在就去把所有事实真相查个清楚。”

“嗯。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我们这次对犯罪过程的情景重现,结果是否真的公正。要知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很冷静的,事先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对下一步要做什么也是了然于胸。各种干扰和突发状况不会打乱你的行动计划。你在岸边脱掉衣服,事后再穿上时,你衬衫上的饰钮不会遗失在草地里,一只袖子不会反塞到衬衫里面而后再被拽出来,因为你并不是真的在匆匆忙忙赶时间,只是假装很急的样子罢了。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你要杀掉一个人,还要赶上一趟火车,从理论上讲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实际操作时,你一定会乱了方寸。比方说那两张照片吧。你认为那张有足迹的照片是无意之中拍下来的,我敢说,你的判断是对的。不过那张尸体在独木舟里的快照却拍得很好。哎,你平常也拍照片,对不对?想想看,为了拍好一张照片,你事先得伸开腿脚躺在地上,乜斜着眼睛瞄来瞄去,还得不断变换各种姿势,不知要折腾多少遍。在一个人急着要去赶火车的当口,他能做到这一点吗?这对他来说可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呀。那正是令我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

“是很难,我承认。我在想,难道就不可能以其他方法来拍那张照片吗?不……等一下,不过……喂,雷兰德,你有没有碰巧把我给你的那张照片带在身上,带了吗?”

“我当然带了。我们希望把这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是吗?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就在那边船头上放着呢,你够得着的,可别把船弄翻喽,好,慢慢走。”

布莱顿拿回那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一边将照片绕过肩头递给雷兰德,一边问道:“你注意到照片中的阴影有什么蹊跷之处吗?”

“你的意思是……天哪,我们多笨啊!阴影是从左向右的!”

“这张照片是面朝北的……时间应该是上午九点钟。不,这样说不通,不是吗?我真纳闷我们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点。我们知道,他们是在那天傍晚时候返回来把尸体运走的,那么当然,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把尸体放入独木舟中拍了那张照片。”

“确实如此,可是第五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就是那张有足迹的照片。那张肯定是在上午拍的,因为可以看得出来,那些足迹还湿着呢,我们确信那些足迹早晨的时候就在那里了——伯吉斯可以肯定这一点。”

“噢,这些足迹毫无疑问就是在早晨拍的,不然的话,台阶上会有投影的——你知道,它们是面朝东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直以为那张照片是无意间拍下来的。假如奈杰尔(比方说)往台阶上走的时候正拿着相机,走到最上面一层台阶时,他的脚下一打滑,于是那张照片瞬间被拍了下来。”

“是的,如果真是无意而为的话。不过,真的,为什么这张有足迹的照片不可能是在晚上拍的呢?你瞧,他们只需在桥左边而不是右边的台阶上伪造出一些足迹就行了。这样,傍晚时候拍的照片看起来就像一大清早拍的一样。”

“真有你的,雷兰德!真该死,要是我能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该有多好。你知道,整件事情仍然不大对头。为什么凶手希望留下些痕迹,以证实德里克已遭谋杀呢?他们到底想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而你和我却如此愚蠢,始终无法明白呢?真该死,他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太过火了,在我看来似乎完全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已经搞清楚了。假如今天早上你想让我们看到一具尸体,根本不必随身带个相机。你只要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尸体从独木舟中搬出,然后拖至黏土铺就的岸上就万事大吉了。顺便问一句,你打算以什么来充当尸体呢?要是由我来假扮死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们得从伯吉斯那里借点东西,一卷地毯就可以。嘿,到了这座可爱的小岛了。你下船去拍照,我划到上游的水闸去,向吉伯斯先生要一块最好的地毯。”

雷兰德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拍了六张蔓延在蕨丛中的小路的照片,还拍了两张为黏土所覆盖的河岸的特写镜头。当他拍完这些照片的时候,布莱顿已经拿着一大卷油布回来了,他把它放在小岛左边的岸上。几分钟之后他们开进了船屋水闸。伯吉斯先生被告知可以继续留在花园里干活,与此同时,还要留神观察,以确保他们所有的活动都不在他目视的范围之内。伯吉斯先生虽然惊讶无比,但却无比顺从。水闸下游的闸门打开了,站在台阶底层的布莱顿猛力向前一推,独木舟便驶入河中,载着手中握着秒表的雷兰德,飞快地向着下游漂流而去。布莱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朝着拦河坝那边的桥走去。他一过那座桥,发觉自己躲过了伯吉斯先生的视线,便马上以全速沿着河岸跑了大约三十六米,然后坐下来脱掉衣服,身上只剩下了一件游泳衣。他一声不响地钻入拦河坝支流中,游到对岸,然后义无反顾地在小岛最南端蔓生的林下植物中穿行而过。在船屋水闸这边,雷兰德正在河上缓慢地漂流着。很显然,以这种速度他得过一阵子才能到达那座铁桥。布莱顿跑向铁桥,倒着走上台阶,从桥上跳入河中,游到独木舟旁,将小舟拖至岸边,上了船,全速划着它驶过那座铁桥。过桥之后他上了岸,吃力地把雷兰德搬到岸上,然后倾尽全力把那卷油布拖到小岛的中央。这个时候雷兰德己把独木舟系好,走回船屋水闸,然后骑着伯吉斯先生的自行车,沿着那条田间小道赶往火车站。只过了片刻,他便听到斯宾内克农场方向传出一阵令人振奋的犬吠声,这说明布莱顿的任务已经完成,衣服重新穿好,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赶来。

“对不起,先生,”气喘吁吁的布莱顿刚出现在拐角处,雷兰德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九点十四分的那趟火车刚刚离开。不过,你的时间把握得很好,秒表上显示,你用了二十五分钟。你知道,如果火车晚点个四五分钟的话,奈杰尔一定赶得上那趟火车。你这一路上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吗?”

“是的,我把一只袖子塞到衣服里面了,得拽出来。混蛋,这就是你的按示起的作用。斯宾内克农场有一道该死的带有倒刺的铁丝网门,我必须得爬过去,那道门好像本该是开着的。真该死,我们光是猜测奈杰尔光着双脚打那些蕨丛里经过,却没有想到这一路走得如此艰难。奈杰尔或许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如果真是这么做了,那他绝对是个十足的傻瓜。”

“你浪费时间的地方,”雷兰德说道,“是爬那些台阶。据我估算,如果你从再高一点的地方跳下去游向那只独木舟,上船后马上开始划桨前行的话,应该可以节省三分钟的时间。既然这么做浪费时间,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伯吉斯不大可能为那些足迹的事撒谎。”

“我想我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们来这样考虑这件事——第六张照片,我们现在知道,是傍晚时候拍的。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以为那些足迹是奈杰尔(或某个人)走上台阶为独木舟中的德里克拍照时留在桥上的。不过那些足迹是上午的时候出现的,而照片却是傍晚时候拍的,那么那个时候怎么会有足迹呢?你看过我倒着走上那些台阶,我的样子肯定特别傻,确实,我也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就像你说的,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怀疑那些足迹是故意留在那里的,是为了给我们制造某种假象。”

“你说的的确不错,可是伯吉斯走到那边并看见那些足迹,只不过是事出偶然而已。如果他不是碰巧正好在那个时候去了那里,那些足迹根本就不可能制造任何假象,因为根本没有人会看见。”

“的确如此。还有,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那就是为什么必须把它们拍下来的原因所在。留下那些足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它们拍下来,而且那些胶卷也是故意丢在地上的。既然如此,那么凶手究竟希望我们产生什么错觉呢?”

“天晓得。”

“我有同感。从一开始,这些足迹就令人颇为费解。它们只出现在铁桥一侧的台阶上,而不是两侧都有;还有,它们是向着一个方向走的,而不是有去有回。那就表明,要么就是独木舟中的某个人撑着双臂将自己拽到了桥上,然后顺着台阶走下去,要么就是某个人倒着走上台阶,然后从桥上跳入水中。这两种意图都毫无意义,因此绝不是这个思维敏锐的罪犯想要制造的假象。”

“真遗憾,他居然不愿意多下点功夫,好让自己制造的假象看起来更容易理解一些。”

“难道你看不出原因所在吗?他知道伯吉斯老兄会继续在花园里挖挖刨刨的,可他怎么能料到他会突然跑到岛上的树林里寻找母鸡呢?那些足迹并不是打算让伯吉斯先生或是其他任何人看见的。”

“既然是那样,到底为什么……”

“足迹并不是打算被谁看见的,不过照片却正有此意。喏,假定伯吉斯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足迹,或说出那些足迹的事,可是我们却发现了那张照片,那么我们会对它作何猜想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会以为他们沿着桥两侧的台阶走过去,从这一边到那一边,径直过了桥……是的,就是这样。他们原本打算使这些足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光着脚从泰晤士河西岸跨过这座桥走到了那座小岛上,对吗?”

“绝不可能。如果罪犯是那样走的,而且一边走一边拍了那张照片的话,照片上就不会有任何足迹,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足迹呢。你必须先留下足迹,而后才可以把它们照下来。不,这张照片的目的是想让我们以为,这些足迹表示的是一个人倒着从小岛走到了河的西岸。事实上,它是想告诉我们,凶手事后朝着拜沃斯的方向离开了。”

“也就是说,他不是坐船离开的,也不是向着斯宾内克农场和火车站的方向离开的。”

“正是如此。这倒让我们想起了一个有趣的事实,有一个人确实是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去的,那个人就是奈杰尔。”

“嘿!那么你是站在他那一方了?”

“我可没有那么说,不过我对奈杰尔还是有所怀疑。仅此而已。”

“你有火柴吗?”

“刚把最后一根用完,不过那边站台上有个自动售货机,我们买了再回来。”

当他们站在下行列车月台上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一阵隆隆声和汽笛声,一个漫不经心的检票员立刻表现出很关注的样子。一列来自牛津方向的火车就像意识到自己是个稀客一般,高傲地喷吐着烟雾,驶入了车站。下车的只有一个乘客,是个个子很高,体格十分健壮的年轻人,身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的马甲,半遮半掩间,露出了里面穿的一条运动短裤。他迎面碰上了那个漫不经心的检票员,开始把每个口袋翻了个遍,终于,他找到了车票,可是,他却没有留意到,一张带有齿孔的粉红色纸片飘飘然落到了地面上。我所说的“没有留意”,指的是那张纸片的主人,可不是雷兰德和布莱顿。他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没等那个陌生人转过身来,他们已经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张纸片。

“这真是太好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把纸片翻了过来,雷兰德兴奋地说道,“这肯定就是那个坐着方头平底船的人在伊顿拿到的那张过闸票据。F-N-2,哎呀,假如我们不是碰巧发现它的话,这个可恶的数字就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快,我们怎么办?”

我马上返回独木舟中,到上游去拦住他。他不可能是回来取那只方头平底船的,瞧,他已经顺着那条大路走了——朝着米林顿桥去了。”

“我会跟着他,我想,如果他是往下游去了,你可以在我们会合的时候把我接到船上。喏,自行车给你。天哪,这一天结束得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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