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取出六张照片。她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摆在丈夫面前,逗引着他的好奇心,并要求他只能在她把每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时,才可以好好看。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写着“教堂启事”四个大字标题的告示牌,标题的下面是一张极尽夸张之能事的电影海报,影片中的人物几乎全裸着,给人的视觉神经造成一种强烈至极的刺激。很显然,这出自一位富于幽默感的人士之手,他把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画面拍在了同一张底片上。

第二张照片是令人痛苦莫名的怪兽状涌水嘴的特写镜头,有可能是粘在上面那张照片中同一座教堂的廊柱上的。

第三张拍的是一群牛,站在没膝的河水中,照相机捕捉到了牛群看到人类活动时所流露出的那种隐忍而又好奇的神态。

第四张也是在河上拍的,是一片岬角之地,花园中长满鲜花,花的中央站着一个体格健壮的园丁,腰部向下弯曲着。

第五张照片,其拍摄的角度极不合常规,破坏了整体景观的美。很明显,照片俯视着一段石阶,在每一级台阶上,都有一只隐隐约约的足迹,不过只有向下走的那一半路因为焦距调得准,所以看得十分清楚。很显然,照相机被拿歪了,使用者似乎是个生手。一看见这张照片,布莱顿便尖声吹了下口哨。

第六张照片照的是泰晤士河上的景色,是在一座桥上取景拍摄的。这一点可以从照片底部那个看起来像铁梁的东西上充分体现出来,不过由于焦距没有调好,显得摸糊不清。照片中央,有一只漂浮着的独木舟,非常清晰,它看上去和那座桥几乎是平行的。河水微微起着涟漪,一支架横过船的中央靠在那里,船在水中的倒影不很清晰。一个男人的身形摊手摊脚地仰躺在独木舟的船板上,双膝就放在前横坐板的下面,头下垫着横板和靠垫,向一侧歪着。他的姿势表明此刻他正处于完全放松的休息状态,似乎是脖子某处的弯曲角度,又好像是左胳膊被压在身下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并不是一个人自然入睡的状态下应该有的姿势。一顶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胡子刮得很净的下巴。船的后座是空的,另一支架随便地斜倚在它的上面。

“他死了吗?”安吉拉把手搭在丈夫的肩头,一边问道。

“死了,或是醉得不省人事,再或者可能是吸了毒。不管怎样,我认为拍这张照片的人是想让我们以为他己经死了。要知道,无论如何,他这副样子可算不上好看。从照片上看,我得说,似乎有人己经——唔,己经把他干掉了,然后为他拍了这张照片。”

“可是,那样太可怕了,看起来如此残忍,真令人作呕。”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凶手拍的这些照片。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发现他躺在那里死了(表面看来他是死了)认为事关重大,于是就拍了一张他那个样子的快照。不管怎样,拍这张照片的人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他肯定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德里克·博托尔通过船屋水闸之后的线索。”

“你肯定这张照片是在水闸处的那座桥上拍的吗?”

“噢,是的,当然,这张上面有足迹的照片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了。即使没有这张照片,也几乎没有什么疑问了。你刚才看第四张照片的时候不够专注,否则的话你不会认不出我们的一位老朋友。”

“啊,那是伯吉斯先生吗?”

“毫无疑问,照片上的就是那个水闸和那个小岛。不可能两个水闸完全一模一样。好,你说这些照片使得奈杰尔·博托尔成为嫌疑对象,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真该死,这些照片让我们弄清了他居然是这么一个十足的畜生,但是你却说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我们姑且假定他的不在现场全都是不符合事实的,他并没有真的坐火车去牛津,而是坐了一辆速度很快的汽车——如果他确实去了牛津的话。不,那样行不通,他不可能那么快坐上汽车。为了论证起见,我们假设他根本就没有去牛津,那样的话他就有了充分的时间。他等着,一直到伯吉斯先生转过身去,这一点似乎并不难做到,然后沿着小岛偷偷摸摸地溜到下游,穿过树林,躺下来等着那只独木舟到来。我们假设他的堂兄刚刚吸过毒,正昏昏沉沉的,这点是极有可能的。他把照相机放在那座桥上,然后往台阶下走了几步,脱掉衣服,把它们放在那里准备好。他又重新走到桥上,当独木舟漂过来时,他游了过去,然后——我猜想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拿一个女帽饰针或类似的什么东西刺向他的堂兄。他向着那座桥游去,游到独木舟的前头,爬上桥架,并从那里拍了那张照片,然后他跑下台阶,全身湿淋淋的,又再一次游向那只独木舟,把它拖到岸边,穿上衣服,然后在船尾坐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划着桨往下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往尸体上系了个重物,在船底凿了个洞,下了船,匆匆地向公路走去,或者也有可能赶往惠桑普顿车站。嗯,似乎我的推断不是特别合理。”

“你可真有想像力,不过有一点你肯定是搞错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那张有足迹的照片是在拍独木舟中的尸体之前拍的。因此,那些足迹是在他爬到那座桥上之前就留下的,而不是在他走下台阶之后。”

“该死,我把这点给忘了。但是你如何解释足迹是向下的,而不是往上的呢?”

“他是倒着走上台阶的。如果你仔细看一下这些照片,你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印记是足跟的印记,你下楼的时候是不会先用足跟着地的,你先用足尖和脚板着地。这些印记表明他是倒着往上走的。”

“可为什么要倒着走呢?”

“可能只是想制造假象吧。更有可能是因为足尖的印记会暴露了他的秘密,不过,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如果他是锤状趾,比方说,那么在他的足迹上可以看个一清二楚。我想,大概威克斯戴德先生应该可以给我们提供一张奈杰尔·博托尔先生的足部图的。但是每个人的足跟却是极为相像的,你不可能套用贝蒂荣人身测定法来对它们加以鉴别。”

“没错,我觉得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奈杰尔,如果那真的是奈杰尔的足迹的话,在他爬到桥上的时候,并没有待在水里。”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呃,如果一个人在水里待过的话,他身上会往下滴水的,那么一定会有几滴掉在台阶上,而且这几滴掉在台阶上的水就会被拍到照片中。既然照片中除了足迹根本没有其他的什么痕迹,那么很显然,这些足迹是由某个什么都没穿的人,我看,至少是脚上什么都没穿的人留下的,他当时还没有下入河中。”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的脚是湿的呢?”

“因为他曾在大片的草里涉足而过,由于头天晚上下了雨,所以草地里仍然很湿。我猜想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

“为什么会是在草地里走过呢?”

“因为,如果你仔细看看第四张照片的话,你会看到一个水坑。”

“天啊!我的上帝!”

“于是,我猜想奈杰尔,假如那是奈杰尔的足迹的话,确实把衣服放在了那座桥靠近下游一点的地方。他从湿漉漉的草地走过,而且意识到他的湿漉漉的双脚会留下印记,他想到这些印记可能会被某个路过之人看到,于是他就倒着上了台阶。”

“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把这些足迹拍下来呢?”

“我并不认为他是真的想把自己的足迹拍下来,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确实把它们拍下来了。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常倒着走上楼,但是如果你有这个习惯,你会意识到,倒着走很容易让你走路不稳。而且,如果与此同时你还拿着一个照相机,那么很有可能会由于突然的趔趄而导致你误将快门按下。于是,意识到你已经把快门按下了,或者担心你已经把快门按下了,你就把底片从第五张过到第六张。第五张照片在我看来不像是一张有意拍下来的照片,你瞧,完全是斜着的。”

“我明白了。那么他就是先给这个人拍了照片,而后又将其谋杀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你所指的那种方式谋杀了他的堂兄。我认为,拍完这张照片之后,他又攀着桥架下到河中,把照相机放在独木舟上,然后慢慢地把小舟推到岸边,他的衣服就放在那里。他在船尾坐下,划着桨继续往前走。我觉得他不是先在船上砸了个洞,然后让他的堂兄待在里面被淹死。我认为他是先把他淹死,我猜想,是在他身上绑了个重物,或是把他带到岸边的某处按到水里,然后才在船上凿了个洞。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独木舟中的洞是从船外砸的,而不是从船内。洞口在船外的一侧要大些,船内的一侧则很小,还不如一枚三便士的硬币大。他肯定是把独木舟的船头拖出了水面之后,才在船底凿洞的,因为船上没有东西,凿起洞来比较容易。此外,我认为他并不想冒任何其堂兄可能被救的风险。所以既然做了,他要务必做到确实把他给淹死。”

“那么你真的认为是奈杰尔·博尔托干的吗?”

“我既认为是,又认为不是。就我们所知,他有着很确凿的不在现场的证据。然而,从整件事来看,他又定然会从中获益,因为那笔钱将落入他的手中。我之所以认为奈杰尔·博尔托是凶手,是因为他很穷,我又觉得他不像是凶手,因为事发之时,他不在现场,我不知道该如何对此作出解释。那位斯宾内克农场的老妇告诉我说,那天早晨有一位先生极为匆忙地打那里经过,想要赶上某趟火车。我认为那一定就是九点十四分的那趟火车,因此我认为那位先生一定就是奈杰尔·博尔托。如果他真是从拦河坝处的那座桥上来的,那么他去斯宾内克农场干什么呢?另一方面,他究竟是怎样有足够的时间来做所有这一切我们以为是他做的事的呢?所有这一切都令人困惑不已,还有,我觉得我得去和奈杰尔会上一面。”

“我记得你说过,那事不太可能。”

“现在可能了,因为我有了借口。我要把在河边的田地里发现的胶卷还给他。”

“然后要求他对第五张和第六张照片作出解释?麦尔斯,亲爱的,这可比你平常的做法直截了当得多。”

“呃,不,我会把胶卷还给他的,不过第五张和第六张的底片不知怎么变得很不清楚。总是会发生这种事的。”

“可是它们没有不清楚。”

“不用担心。男人的事就交给男人来做吧。不过,女人也可以做自己能做的事。你照相机里的胶卷和那些胶卷大小应该是一样的,对吧?那么很好,你和我一起坐车到勒赤雷德去一趟,或者如果可能的话,再去趟克里克雷德。”

勒赤雷德的廊柱很显然正是他们想要的,要找到那张一模一样的电影海报,却颇费了一番周折,不过幸运的是,它还待在那里没有被换掉。“我们不必发愁非要伪造得多么逼真,”布莱顿说道,“很容易就能让他相信是他犯了错。”

这趟出去只用了大约四十分钟,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又回到了泰晤士河上。他们向岸上张望着,寻找牛群站立浅滩处的景象,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下午,这样的情景并不难见。为了装装样子,他们把船划到船屋水闸靠近上游一点的地方,然后又折返回来,到船屋水闸喝茶。期望伯吉斯先生还会摆出和照片上完全一样的姿势似乎不大可能,于是他的角色权且交由布莱顿充当。由于照相机被斜拿着,新胶卷上的第五和第六张照片被曝光了,这卷伪造的胶卷也就由此宣告完成。安吉拉已经在勒赤雷德买了一些摄影用的东西,于是,当天晚上这卷胶卷就被成功地冲洗了出来。

“照片已经全部显影了,棒极了。”她宣布道,一边从临时做成的暗房里走出来,一边擦净手上的水,“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奈杰尔拍的,那他难道不会对你想当然地认为就是他拍的那些照片感到有点吃惊吗?还有,如果是奈杰尔拍的,那么你透露出你找到它们的地点,不就让他有所提防了吗?”

“我认为我们不必为此过多担心。你知道,我会解释说,我是无意间发现这些胶卷的,为了知道它们到底属于谁,才不得已将它们冲洗出来。奈杰尔也许会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照片,但是他必须承认,我猜测这些照片是他的,是全然合乎情理之举,因为众人皆知,他曾经沿河上溯到勒赤雷德。当然,我会在解释我在哪里找到它们的时候,简练地说出一些事实。我会说我是在离船屋火车站很近的某个树篱处发现的,这么说不会让他知道是在哪条小路上找到它们的。还有,如果我装出一种非常愚蠢的样子,他就不会对我产生疑虑,以为我对此事有所怀疑了。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的。今天我是阿基米德,明天我将成为马基雅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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