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景旅馆是那种专门为那些把生活看做是人生的一段段旅程的人而存在的旅馆。从外观上看,它和其他的旅馆并没有什么两样:嘎吱作响的招牌,过梁处不起眼的营业执照,走进去最先看到的门和走廊,令人无法产生任何幻想。可是一旦你真的走了进去,你就会体验到它的与众不同。餐厅里没有麦斯林纱的窗帘,也没有竹制的炉栏;餐桌上没有摆放着印有啤酒和矿泉水广告的烟灰缸和盐瓶,也没有装满了多余咖啡壶的庞大而又笨拙的餐具柜。餐桌是由烟橡木做成的,上面摆着很时髦的陶制花瓶,颜色是很可爱的橙黄色;餐具柜倒是真正的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期的物件,可除了那三个大大的白镴盘子摆在上面,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很显然,它是从某家老古董店里直接买来的。玻璃柜里没有制成标本的动物,没有带有十九世纪晚期风格的充满传奇色彩和怀旧情绪的照片。壁炉架上没有奇特的贝壳,没有以马鬃填塞的沙发,也没有弃置不用的八音盒。墙壁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是用石灰水刷成了很漂亮的白色,几个长柄炭炉和一些丝网铜版印刷品就是它们全部的点缀。壁炉的四周并没有用铁栅围起来,旁边有擦得锃亮的薪架,有用花砖铺就的地板,用灯心草做的席子,镌刻着颇具古风的格言警句的木制煤斗。总之,这家旅馆最近刚刚修缮一新。

“这哪里算得上是家旅馆,”吃晚饭的时候,布莱顿向妻子抱怨着,“充其量不过是个古代的客栈罢了,真让人恼火。我相信他们本来是期望我们能穿上礼服来赴晚宴的。这里连交易厅都没有,只有一个他们称之为‘壁炉旁的角落’的地方。我连个玩投镖游戏的圆靶都找不到,要么就是沙发上没有椅背套。他们说的大杯啤酒,不过是搁在架子上的摆设,仅供观瞻罢了。”

“那是你没有品味,这真是让人遗憾。”安吉拉说道。

“品味?在这样一个乡村小酒馆里,谁还会稀罕什么品味?你在自家客厅里才会欣赏到品味。无论如何,乡村小酒馆都应该有所发展,应该有真正属于古董的落地式大摆钟,再摆上一架锈迹斑斑、弹不成调的钢琴,还有那些假花之类。难道你看不出来摆在这里的东西很不自然吗?”

“好啦,我们不要再发表什么艺术评论了,咱们做一些动脑子的事吧。告诉我,为什么可怜的老伯吉斯讲的关于那起神秘溺水事件的话,全都大错特错了呢?”

“噢,那件事呀?好吧,第一,就像我今天早上说过的,在舟底凿个洞有什么用呢?如果那个人不想真的淹死自己,但是又想让我们认为他淹死了,他为什么不假装是船翻了,而他溺水死了呢?这种情况经常出现的。”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次居然不是这样。不过,请继续讲下去。”

“还有另一种情况,不过不大可能——博托尔的心脏很不好。特里梅因已经为他做过体检了,西蒙斯也给他检查过,而且他们两人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不可能撒谎。好,伯吉斯想让我们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站在独木舟上,靠着自己双臂的力量把自己拉起来,拉到了一座桥上,而后,又游过了河。如果他真是那么做的,对于一个像博托尔那样心脏如此衰弱的人来说,简直无异于自杀。而且,这同时又进一步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距离水闸如此之近的地方离开那条船呢?他只要再往前走上大约一公里,就可以通过拦河坝处的支流和泰晤士河的交汇处,然后就可以上岸赶往火车站,根本无须穿过泰晤士河的任何一条支流。再有,我们来分析一下伯吉斯发现的那些赤足的印迹。博托尔究竟想上哪儿去,他把鞋和袜子都脱掉又是所为何来呢?等他上了岸,还得穿它们呀。还有,也是最后一点,如果他是在那个地方,也就是在水闸靠近下游一点的地方在船底凿了个洞,那么那只舱中浸满了水的独木舟,在下午一点半钟被发现之前,是怎样设法顺水漂流了五公里的呢?”

“尽管如此,你还是得解释一下那些足迹是怎么回事呀!”

“噢,无可否认,他肯定在桥上玩了些什么鬼把戏。当然,我们姑且假定伯吉斯先生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在我看来,他似乎也没有如此的想像力。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是否有死亡发生,或者,如果可能的话,证明此人根本就没有死。因此,我只对德里克·博托尔先生究竟搞什么名堂感兴趣。而且,尽管我对警察在着手展开调查之前,必须先尽力找到尸体这一点不以为然,不过,如果我是警察的话,我现在就对奈杰尔·博托尔先生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开始感到好奇了。”

“但是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确凿证据呀。”

“证据太确凿了,而那正是问题所在。他不在现场这一点,看起来真是真实得要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他离开那只独木舟,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赶往火车站。他设法和那个闸门管理员就火车的确切时间进行交谈,这样闸门管理员就不仅可以为他作证,而且还可以言之凿凿地说出他离开的确切时间。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又出现在这里,还向酒吧间的女招待问了时间——我是从她那里打听出来的。然后,他为自己的堂兄感到焦虑不安——为什么他会如此焦虑不安呢?为什么在他动身前去寻找堂兄之际,就已经预料到他的堂兄已经溺水身亡了呢?而且,请注意,他前往泰晤士河上游寻找堂兄,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一位行为独立、能够为他的一举一动作证的证人一起去的。当然,这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有一种感觉,奈杰尔·博托尔先生不在现场的证据太过完美了,不太像是真的。”

“你总是会对那些有确凿证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人有所怀疑吗?”

“不,不过,见鬼,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这一点是很明显的。我猜想,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特别喜欢他的堂兄的。况且,如果他的堂兄被证实死亡,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这五万英镑。另一方面,迅速采取行动也是必要的,因为到九月份德里克就年满二十五岁了,那个时候,这笔钱可就全部落入那些高利贷者的手中了。按照动机是第一选择的原则,奈杰尔·博托尔先生应该是最有嫌疑之人。可是他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却又非常确凿,对定案有着决定性影响。不过,就像我说的,此事跟我毫不相干。”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奈杰尔·博托尔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又悄悄地溜进了岛上的树林里,拦住他的堂兄,然后就在那座桥上把他谋杀了;而后,他又在独木舟上砸了个洞——可为什么要砸个洞呢?或许他以为这样船就会沉,这样的话,可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然后他跑回火车站,并及时地赶上了那趟火车。”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位年轻的先生很有可能会染上风寒的——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湿淋淋的,又在火车上坐了半个小时,即使体质再强,也怕是熬不住。你似乎忘记了,他得游过拦河坝处的河水。”

“但是他可以脱掉衣服再游啊。”

“之后再像个三等的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那样光着身子,跑到车站去?不会,别告诉我有人就是那样把衣服放在头上,保持着平衡游过河去的,我不否认有人确实是那么做的,但是我很肯定,奈杰尔·博托尔根本做不到。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我们一起对你的观点作一下补充吧,我们姑且认为他走那座桥穿过了拦河坝,沿着另一侧的河岸跑上去,脱光衣服,游到河对岸,跑着穿过那片树林,然后在其堂兄经过的时候把他杀死。这样就解释了桥上为什么会有赤足的印迹。”

“恐怕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吧。”

“一点不错。占去太多时间的不是奔跑,而是谋杀。即使是计划周详的谋杀案也不可能在瞬间完成。此外,是什么使得他非得跳到那座桥上不可呢?桥的两边并没有遮拦,所以他根本无从躲藏。当然,如果可以找到尸体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对他的死因了解更多,也可以找到他跳到桥上的原因。不过眼下我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安排时间的呢?这意味着他必须把整件事安排得非常紧凑。或者,要么是杀掉你要杀的那个人,要么是在船上砸个洞,这样还算好办,但是怎么可能有时间同时完成这两件事呢?”

“麦尔斯,我想你一定觉得我挺笨的,不过,我有个主意。”

“我知道是什么。”

“我敢说你不知道。”

“那你就告诉我。”

“那样的话,你就会说,你早就知道是那个主意了。还是你告诉我吧。”

“可那样一来,你就会说那本来是你的主意呀。”

“那么,我们把它写下来吧。”

“我们两个人都写。”麦尔斯在一个信封的背面匆匆写了句什么,而安吉拉则写在了一张很小的备忘便条上。然后,两个人互换了自己写的东西。

“是的,”麦尔斯说道,“我觉得你最好不要有犯罪的念头。我能像读一本书那样看透你的心思,对不对?你要知道,你的主意太妙了,而且,我也只比你早半个小时才想到这个主意的。可是那样行不通——你明白的,对吗?”

安吉拉似乎受到了伤害。“照你的意思,是谁把船推离水闸的呢?”

“不,这点其实并不难做到。难的是距离——除飓风之外,风怎么可能在十分钟内把一只独木舟吹到九十米以外的下游呢?又没有真的刮起飓风。”

“我觉着也是。风吹着船走,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更何况,你刚才还这么想呢。既然如此,我猜想你不会再发表什么高见了吧?我就知道,每当遇到什么猜不透的事,你的脸就会吊得像头骡子。”

“我可不知道我脸上有过你说的那种表情。”

“噢,不过你真的有啊,亲爱的,还很出名呢。就在今天下午,你付茶钱的时候,伯吉斯先生对我说:‘他看上去怎么那么像斯芬克司呢,站在石竹花丛中,你看像不像?’不过,你并不想告诉我你的想法,对吗?”

“有了想法自然会告诉你。明天,听我说,如果你感觉不错的话,去趟牛津把那卷胶卷冲洗出来吧。如果你让他们动作快点,而且站在一边亲眼看着他们冲洗,我想下午你就应该能拿到那些还没干透的照片了,如何?在此期间,我会做几个实验。”

“什么样的实验呢?”

“噢,试着把自己给淹死。”

“呦,那你可别做得太成功了。或者,假如你真的实验成功的话,一定要让自己能被别人找到。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不成得了寡妇,真是挺烦人的。”

“那就难说了。没准儿我会被水流带到下游的造纸厂,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已经变身为一张对开纸了。把自己死亡的消息印在自己身上,那才叫恼人呢,对不对?上床前,我们玩一会儿伯齐克牌戏怎么样?真希望来这儿的时候你让我带上一副真牌,那样我早就已经玩上单人纸牌戏了。”

事实上,当神秘兮兮的安吉拉第二天从牛津返回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根据很久以前两人的约定,他们以投掷钱币的方法来决定谁先向对方报告自己的发现。这一次好运降临在了布莱顿身上。“好吧,”他说,“我把一上午的时间都花在英国的绅士们绝对不会轻易尝试的事情上了。可以这么说,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穿着一套游泳衣在身上。”

“总比什么都不穿强吧,”安吉拉发表着评论,“从开头讲起吧。”

“我坐着那只独木舟沿河而下,到达水闸下游处的那个地方,因为他们正是在那里找到博托尔乘坐的那只独木舟的——它正倾侧着躺在河岸上。当然我希望那个看着它的人让我把它带走,然后坐上它好好游乐一番,不过,他似乎没有权利那么做。但我靠着一个打赌设法搞清楚了我想要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这只底部有个洞的独木舟,舱内注满水到底要用多长时间。”

“你的意思是他让你把船沉入水中了?”

“不,我们是一起干的,我们在每个横坐板上拴上绳子,将其没入水中,然后再用绳子把它拉出来。当然,我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才让自己赌输的。不过,我却查明了船中注满水的确切时间。我还注意到,船中每进一英寸水需要的时间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然后我就离开了,去做那个著名的阿基米德实验。”

“他是谁?”

“想必你还没有忘记拉丁文语法中提到的那位阿基米德吧?他太专注于观察浴缸里的水怎样满得往外溢出了,甚至连自己的国家被占领了都没注意到。我退到一个我可以体面地脱下衣服的地方,穿上我大学时候的游泳衣上了那只独木舟,然后向着下游漂流而去。与此同时,为了我宝贵的生命,我不停地舀着水。只不过我是从河里往船里舀水,而不是从船里往外舀水,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可是你怎么知道要舀多少水呀?”

“当然,只是个大概。但是知道了大约两厘米高的水进入船里的时间之后,就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出整个时间来

。我不知道告诉过你没有,在学校的时候,他们认为我在数学方面特别有天分。”

“你伏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的,亲爱的,当时我们正坐在绍森德的海滨人行道上彼此倾诉着爱意。不过,从中你看出什么了吗?”

“呃,在风和水流都有利的情况下,一只以固定速度下沉的独木舟大约能漂多远。它不会漂太远的。偶尔地,走上一小段距离,我会从船上跌落水中,而这正是我预料之中的事。一个人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平衡。最后,我安然无恙地游到了岸上,穿好衣服,然后我又划着它逆流而上来到这里,找到另一只独木舟,重新做了一次相同的实验。我任由我们的那只独木舟空空如也地向下游漂流,而我们则坐在另一只舟中,一边走,一边往我们的那只独木舟里舀水。这个实验告诉我,在独木舟中没有重物的情况下,在浸满水之前,它到底能够漂多远。”

“我还是不明白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你该不会假装可以准确说出博托尔划着独木舟从水闸出发,往下游走了有多远,还有它漂流了有多远,或者,在船上被砸了个洞之前,它漂流了有多远吧?”

“的确不行,不过你可以得到相当重要的失败的结果。当然,我也测试了一只浸满水的独木舟,在不借助风力的情况下,向下游漂流的速度。因此,我可以说,这起意外事件,或者不管它是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在河上游比某一个经过我粗略计算的地点更高的地方——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只独木舟就不会有时间向下游漂流到它被发现的那个地方。比如,简直不能想像,在船上有个洞的情况下,它还能在固定的时间内,从横跨拦河坝的那座桥那儿一路漂到下游去,不管人是不是在船上。”

“事实上,无论在那座铁桥上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那里都不会是船被凿破的地点吗?我明白,你在试图证明奈杰尔·博托尔无罪。”

“我并没有在尽力证明任何事,不过看上去我的实验确实在表明,他不可能插手其中。”

“还真是让人有点失望。因为,听我说,我的实验却很明确地表明,奈杰尔·博托尔先生确实插手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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