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从大畠牧场出发后,已连续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了。其中,光到水源地来回就得花上一个半小时,所以待仙道重回小镇闹区时,已是下午四点。

浦河国道路旁,昔日是长沼建设办公室的所在处,如今已换了其他公司进驻,看板上写着:“大畠开发兴业”。这么说来,这里现在是大畠长子公司的所在地了。

在还未到警察署的路上,仙道看到浦河国道对面车道旁的人行道上,架了好几部电视台的摄影机。在国道旁的空地上,另外停了三辆转播车,除此之外还有五辆厢型车。有几个男人手插口袋,在一旁走来走去。

仙道认得其中一个男人。他是札幌报社专门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和仙道差不多岁数,对刑事案件的嗅觉灵敏,在勤跑采访、搜集情报之下,所写的报导有些比警方所掌握的还要详细。在北海道警界甚至流传着“他比一些新科员警更好用”之类玩笑似的说法。这个人叫做——吾妻。

仙道看到吾妻时,他穿着一身暗色的短外套,默默地望着警察署那栋建筑物。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紊乱。

不知道这三天来,他做了多少采访、掌握了多少情报?关于十七年前的那桩命案,他应该还记得。

仙道的车经过警察署之后,在渡桥前转弯回头,再次回到小镇的闹区。他决定先到今晚投宿的旅馆办理入住手续后再说。旅馆的位置就在浦河国道往车站方向转弯的街上。

仙道预约的房间相当狭小,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基本上只要比衣橱大的空间,都符合他的标准。进房之后的仙道,拿起电话先打给佐久间。正如他所料,电话是关机的。想必他现在正忙着侦讯大畠的大儿子或小儿子吧?

这时,突然有个念头闪过仙道脑中——何不打给吾妻?还记得在多年前,两人曾经有过一场小冲突,原因是吾妻将一则情报毫无保留地写成报导。当时吾妻的举动令仙道十分气愤,这么一来为了避嫌,歹徒就有可能先行湮灭所有证据。他跑去向吾妻抗议,并要他为未来侦办刑案上可能受到的阻挠负责。尽管当场不顾仙道的抗议,吾妻依旧表现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但从此之后,两人倒也变成情报交换上的好朋友。

电话通了,是吾妻的声音。

“我刚才开车经过,看到一个人好像是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是啊!我和这个小镇还真有缘呢!”

“还记得长沼辉明的命案吗?我负责的那件。”

“要不要一起出来喝杯咖啡?这么早守在这里也没意思,反正大概还要两个小时他的两个儿子才会出来。”

“太好了。那么,沿着这条路有一家挂着马鞍招牌的咖啡厅,我们就约在那里见面如何?”

“我马上去!”

一踏进店里,才发现这是家模仿英国酒馆风格的咖啡厅。室内不管墙壁、椅子或是桌子,全都是深咖啡色的;店内各处更挂满与赛马相关的东西,比如:马鞍、骑士的帽子、马靴等。柜台左手边的壁面设计成马厩墙壁的样子,上头装饰着蹄铁、皮钮扣,还有铁制的镫、马辔等模样的挂勾。另外,修剪马蹄的器具、巨型剪刀,还有镰刀等道具,也拿来做为装饰工具。

在吧台对面旁边的墙壁前,摆着一架钢琴,钢琴上放着数十张加框的照片,全都是古代英国赛马的景象。这种店开设在以培育赛马闻名的小镇上是非常自然的,但是仙道怀疑,在这个镇上有多少客人能符合这家店的气氛?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站在吧台内,身穿一件白衬衫外加深色的格子背心,蓄着短胡。当他无意中抬起头与仙道四目相交时,整张脸瞬间僵住了。

为什么他会是这种表情?难道……,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仙道暗想着,“他可能下意识觉得我是警察那边的人,所以才会流露出那种表情吧!”

吾妻已到达,就在靠里面的座位。整间店除了他俩,没有别的客人。应该是这家店比较像酒馆而非咖啡厅,所以大白天几乎没什么人进来。

仙道向站在柜台的男人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往店里走去。

吾妻状似十分高兴的样子。

“你不是休职中吗?”

每个人见到仙道几乎都会提到这个问题,令仙道实在懒得重复回答。他拉开椅子坐下后,直接问吾妻:“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昨天。来支援这里的支局。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依我猜,你该不会是怀疑这个案子和从前的长沼事件有关连?”

“那个案子啊,用一句话形容——就像走迷宫一样。你呢?有什么大发现?”

“发现?怎么可能!我们还等着警察发表呢!”

“你人都到这里来了,不可能只等警方调查吧?你觉得什么地方透露出凶手是他们家的人?”

“我没说是他们家的人干的呀?”

“如果你不认为是他们家的人干的,就不会守在警察署前面了。”

吾妻故意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搔搔额头之后说:“应该说,是根据两个儿子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两个,听说大的酷似父亲,小的属于都会型男孩。完全不同典型的两个人,对父亲的看法应该也有所不同吧?”

“不!相同。他们都讨厌父亲,到了想把他杀了的地步。”吾妻再度把话说得更直接:“他们恨他。”

“可是,他们每年不是都会团聚在一起赏花吗?父子感情应该很好才对。”

“说到赏花,听说前几天赏花的时候,他们父子就因为细故当场爆发冲突。当时大畠还嚷着说回去要写遗书,吵得很凶啊!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

“写遗书?意思是威胁儿子以后财产都没他们的份?”

“你知道大昌有一个女儿吧?”

“不是嫁到东京去了吗?”

“大畠很疼这个女儿,他的女婿也不反对将来搬回这个小镇,所以那天吵架时,大畠就撂下一句:‘要把财产全部留给女儿’。”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怎么糟到这种地步?”

“还不是因为大畠!他出生在驯马家庭,不知道是习惯或者如何,从小把儿子当成马来驯,动不动就用鞭子抽。这种教育方式对马行得通,人哪受的了!他和儿子的关系就是这样搞坏的。”

吾妻举了几件发生在大畠家父子冲突的事件做例子。话说大儿子幸也十八岁那年交了一位女朋友,可惜大畠并不满意,说什么也要逼儿子和女友分手。幸也不从,大畠便殴打他。被逼急的幸也恼怒之余,拿起猎枪对准父亲。所幸当时牧场工作人员和幸也的母亲都在场,大伙拼命制止才不致于酿成悲剧。不过激动无比的大畠,仍旧把儿子痛扁一顿。下手之重,让幸也还坐上救护车躺着进医院。在医院,为了顾全大畠家的面子,家人辩称这些伤是幸也自己骑马摔下来的。即使这件事情早已落幕,但父子两人的心结却始终存在。

如今,幸也担任大畠开发兴业的常务董事,这家公司是小镇上最大一家建设公司。至于大畠牧场在商法上算是大畠开发公司的一个部门,负责人当然是大畠岳志。

至于大畠的小儿子真二,则是为了大学该选什么科系的问题,曾和父亲闹得不愉快。原来真二自小即对钢琴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本人也一直以从事音乐工作为未来的目标。

吾妻接着进一步描述:

大畠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买了一架大钢琴摆在客厅。一开始或许是为了炫耀吧。但既然买了就要有人弹,于是大畠便帮小儿子及女儿请了钢琴教师。原以为女儿应该会较有兴趣才是,谁知上没几次后,女儿就表示没兴趣不想再学,反倒小儿子学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大学入学前,大畠原属意小儿子选读经济或法律方面的科系,以便将来参与经营自家企业,怎料小儿子说什么也要念音乐大学。这下子可把大畠气坏了,为了阻断儿子的意念,他索性拿斧头劈坏钢琴,再把它拿到院子里当柴烧。或许是被父亲凶恶的模样吓到,从那天起,小儿子就再也不敢提念音乐大学的事,并和父亲立下约定,从此以后放弃音乐,到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攻读经济。

如今的真二,在札幌担任大畠旗下一家不动产管理公司的分社社长,对于企业未来的发展曾有一些构想,但每每向父亲建言都被打回票。对于父亲的顽固,往往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说完,吾妻将两手一摊,像是对仙道说:“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这些事,我想警察那边应该也知道吧!”

没听佐久间说过。不过,既然是当地的警局,又在侦办这件案子,对被害人的家庭状况应该有所掌握。况且,佐久间现在正侦讯大畠的两个儿子。

“不过,父子相处起摩擦也是常有的事。”仙道说。

吾妻听了笑着说:“但是到动刀动枪,还拿斧头劈钢琴的地步,可不常见啊!”

“那么,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如何?”

“该怎么说?基本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所以平常也不会走得太近。”

“听说大畠和他太太分房睡?”

“因为大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再说做为一个丈夫,大畠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对家庭倒也算负责了。真有那么深的仇恨非得杀夫不可?或许对女人来说,光是这个理由已经很充分了。”

“他太太的出身背景如何?”

“嗯……,只知道她出身千岁的单纯人家。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

仙道端起眼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放了一阵子,早就凉了。

吾妻也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之后,说:“把目标锁定在被害人的家人,这种做法究竟恰不恰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吾妻提到几年前发生在香川,祖孙两人惨遭杀害的案件。

“事件发生后,所有的媒体都认为凶手一定是他们的家人,结果呢?三天后答案揭晓,根本不是!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有先人为主的观念。”

“嗯,我赞成。”仙道点点头。

就在这时,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仙道往店门口方向看去。

只见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涨红着脸快步走进店内。在他踏进店里的那一刻,仙道马上知道他是谁了——大畠岳志的长男,大畠幸也。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皮外套、长靴,全是法国某家专门针对骑马人士所设计的名牌商品,看得出他很讲究衣着打扮。

看样子,有关他的部分已经侦讯完毕了。

仙道看一看表,还不到五点。警署放他出来,莫非已排除他的嫌疑?看来警署到目前为止对这个案子还是摸不着头绪,接下来应该会提出申请,成立搜查小组吧?

一进门,大畠幸也直接坐在柜台旁的座位,两肘撑在台面上,对着吧台内的酒保说:“把他们赶出去!”

话还没说完,大畠幸也已被媒体记者和摄影师团团围住。

“请问您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警署?”

“警察问了您什么问题?”

“能不能说明一下您今天被侦讯的情形?”

酒保见状连忙对媒体大声斥喝:“我们这儿采会员制,请你们出去!”

好凶悍的声音。

全部的媒体记者顿时停止所有动作,看着酒保。

酒保一脸严肃地环顾着所有记者,语气坚定地说:“本店只有会员才能进来,现在请你们出去!”

不管是酒保的声音还是表情,都是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环绕在大畠幸也身旁的记者,全是二、三十岁上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虽面露不服的样子,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有悻悻然地往门口走去。

这时,其中一名记者突然看到吾妻,于是指着问酒保:“那他呢?”

吾妻已是资深的媒体人了,一般的小记者多认得吾妻。

仙道看着吾妻,又看了看酒保。吾妻倒是一脸轻松愉快的样子,看来他很期待接下来酒保会怎么处理他。

仙道对吾妻说:“我看你先走好了。”

“那你呢?”

“我想没几个人敢叫警察滚蛋吧?”

“也好,我走!等会儿这里发生什么事,别忘了告诉我。”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吾妻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站了起来。

吾妻离开后,酒保和大畠幸也看了仙道一眼,之后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仙道已做好随时被人赶出店家的准备。果然不一会儿,大畠幸也从柜台座位转身站起,往仙道座位的方向走来。他手上拿着一只啤酒杯,不论表情或长相都和仙道记忆中的大畠岳志十分相似。

“你是警察?”大畠幸也问。

他的声音带有些许敌意

,还有刚才剩余的怒气。

仙道先向大畠幸也介绍自己,然后解释道:“我不是为了公务来的。”

大畠幸也在刚才吾妻的位子上坐下。

“为什么要怀疑我们?我们是被害者的家属啊!”

“我没有参与搜查工作,有关案情的调查我完全不知道。”仙道回答。“不过据我所知,如果他们真的怀疑你,今天就不会放你走了。”

“可是,那些记者们就是这么认为。”

“他们是哪儿有新闻就往哪儿跑的人。今天是你被侦讯,他们当然觉得你有嫌疑,改天换别人也一样。”

“不要太过份,惹恼我,看我怎么给他们好看。”

“他们就是想拍你生气的样子,你动怒正合他们的意,让他们抓到机会取笑你。”

“跟他们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为什么他们偏偏不听呢?”

“没办法,你是被害人的家人和命案关系人,很多问题要厘清当然找你。”

“凶手是谁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家的人。”

“可是,你心里应该多少有数,知道哪些人可能涉案吧!”

“我父亲向来人际关系不怎么好,在地方上是这样,在业界也是这样。”幸也说道。

就拿近五年为例,父亲和人起冲突就不计其数。为了设置污水处理设备,还有赏花季节招揽观光客的事,和镇上主管机关闹得不愉快;为了补助饲料费资格的审查,和农会主办人员大吵一架;在马市竞标买下的马,也因为付款不干脆,最后让其他竞标者趁虚而入,抢走了原先买下的马匹;和其他企业组成联合组织共同购买种马时,也因为钱的事引发纠纷,最后还告上法院。感觉上,父亲好像随时都会发生两、三件和别人闹不愉快的事情。

大畠幸也做了总结。

“总之,光是这个镇上,恨我父亲的人就有一大卡车。这点我想警察也应该知道。”

“关于这些,警方应该会继续调查下去。”

店门被推开了,又有一个男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西装,身材削瘦。

大畠幸也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我弟弟也被放出来了,表示我们家人已经都没有嫌疑了,是吧?”

显然那个男人就是大畠岳志的小儿子——真二。大畠真二站在柜台前,视线往仙道的方向看了过来。哦,不,他应该是在看他的哥哥幸也。那种表情像是在说:“咦?你也过来了呀!”

幸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们可要赶快抓到人呐!”

“你呢?等一下要去哪儿?”

“去准备通夜的事。我们是丧家,身为丧家的长子还有很多事得办!”

幸也将啤酒杯拿回柜台,在柜台旁和弟弟短暂地四目相交后,便推门走出店外。

等店门关上后,真二和酒保两人交谈了几句,便见真二往仙道坐着的方向瞄了一眼,想必酒保正对真二透露店里有一名警察的事吧。

真二的外貌和幸也可说是对照般完全不同。瘦瘦的、脸白白的,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样子。黑色的西装下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有打领带,白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没有扣上,敞开着。这种不经意又带些颓废的穿法非常适合他。

酒保拿出一只高脚杯,倒入白色半透明的液体递给真二,大概是鸡尾酒之类的。

真二把酒杯拿在手上,往仙道的座位方向走来。一时间仙道下意识挺直了背,猜想他会过来和自己聊些什么?

未料,到了仙道身边,真二并未停下脚步,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钢琴旁,才在钢琴前坐了下来。

真二将酒杯放在钢琴上,打开盖子。

一个个音符从他的指间弹跳出来。是一首古典乐曲。真正的曲名叫做什么仙道并不知道,说到音乐,他顶多只知道萧邦而已。

真二持续地弹着。不知道是因为刚接受完侦讯太过疲劳的关系,还是心情相当烦躁,他的背影显然相当颓丧。不过,从弹出的节奏、旋律听来,可以感觉到他并非很认真地弹奏。

就这样持续弹了大约两分钟,真二突然停下来。看得出来他已经失去弹琴的意念了。

真二端起酒杯,转过身来。他似乎早已知道仙道从刚才就一直注视着他,所以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警察先生?”真二问。连他的声音也是一副挖苦的样子。

“是的。”仙道答。“我姓仙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公务。”

“刚才侦讯已经结束,我应该已经没有嫌疑了吧?还是,你们警察想玩放长线钓大鱼的游戏?”

“没有的事。”

“你喜欢钢琴?”

“嗯,爵士钢琴吧。”

“弹吗?”

“完全不会。”

“你是警察,那你一定听说过我和父亲的感情不好吧?”

“事实上呢?”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曾经在北海道音乐比赛中拿下第三名。当我捧着奖状回家时,父亲却拿斧头砍坏我的钢琴,不准我再弹琴。”

“可是,你一定在暗地里继续偷偷地练吧?”

“没有,没弹了。只是偶尔在像这里一样有钢琴的地方,弹个一小段。”

“了不起,弹得真好!”

真二嗤笑了一声。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会弹吗?不会弹的人懂吗?”

“至少我分辩得出天才和了不起的业余钢琴家的差别。”

真二的右眉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天才,没有天份,所以我父亲要我不再弹琴是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没有梦想过,有一天能站在表演台上,赢得全场人起立喝采?”

真二摇摇头。

“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业余的。”

“依你的才华,只在这种小地方弹,太可惜了。”

“警察先生,你不是来这里等我的吧?我想应该不是。因为在我进来之前,你已经在这里了。”

“我喜欢到处逛咖啡厅。进来这里算是偶然。”

“你有没有过杀父的念头?”

真二在问这个问题时,依然维持着相同的语调。

“没有。”

仙道小心翼翼地回答。毕竟大畠真二才刚接受完侦讯,心情可能还未平复,很容易激动。

真二啜了口鸡尾酒后,幽幽地说:“刚才在警署,警察问了我很多事,像是案发当天和父亲有无冲突?平时两人有什么嫌隙?你恨不恨他之类的问题。”

仙道默默地听着,真二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后说:“我们父子关系真的很糟,几乎什么都能吵。不管是为了升学、就业、同居、结婚,还是拓展事业,没有一次意见相同。说真的,我一直都很恨他。”

“恨到想杀了他吗?”

“不!可是父亲会被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怎么说?”

“原因很多。警察先生,你喝酒吗?要不要来一杯?”

对方好不容易主动邀约喝酒,表示他有意打开心房彻底畅谈,哪有拒绝的道理?

“我是公务员。”仙道说:“要喝酒可以,但是要各付各的。”

真二向酒保喊道:“这位先生要点酒!”

仙道点了一杯琴通宁。

等仙道的琴通宁送过来后,真二问:“恨一个人、想杀了他,这样的念头不算违法吧?”

“只要对对方不构成威胁,就不算违法。”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经常动不动就说:‘我要宰了你!’,这样算不算?”

“这要视情况而定。要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带着猎枪,或是带着猎犬,是可以告他恐吓罪的。”

“不过,你知道吗?像我父亲那样习惯口出恶言的人,也会有一阵子很少恶言相向,嗯……应该说没有必要吧,总之在那一阵子,难得看他和人吵架或结怨。”

“哦?”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很久以前……”真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我父亲曾被人怀疑是杀人凶手。从那时候开始,所有人见到我父亲都对他畏惧三分。譬如,有人拿着请款单来找我父亲请款时,只要父亲眉头一皱,对方马上就吓得脸色大变,主动降价打折。那一阵子,的确很少听到父亲骂人或发脾气。你知道我父亲被人怀疑涉案的那件案子吗?”

“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当初负责搜查这个案子的其中一名员警,为了调查这件案子,我还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真二惊讶得瞪大双眼,一动也不动,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什么嘛,”真二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一边看着仙道一边说:“你今天是来查那件案子的?”

“不!那桩命案已经过了时效。”

“十七年前的秋天所发生的事。”

“就法律上来看,它的确已经过了时效,我现在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私下的关心,无关搜查。”

“当年的被害人,也就是叫长沼的那个人,曾经和父亲发生冲突。我猜父亲那时一定对他说过:‘我要宰了你!’之类的话。”

“所以我们才会怀疑你父亲。”

“你曾侦讯过我父亲吗?”

“没有,那时我还不过是一个初入警界的菜鸟。”

“我那时也只是个高中生。”

“那时你还在弹琴。”

“既然你提到这件事,那我就不客气地问了。”

真二看着仙道,一脸严肃的样子。仙道大概猜得出他想要问什么。

“你可以确定,我父亲真的不是凶手?”

“我不能确定。”仙道说,“虽然我是刑警,但不代表我就能搜集到所有情报和证据。正因为情报和证据不足,所以我不能妄自判断。”

“那么,就说说你的直觉也好。依你的直觉,到现在你仍不认为我父亲是凶手?”

该怎么回答才好?仙道犹豫着。

“你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真二说。

“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回答的。”

“告诉你,其实我觉得我父亲就是凶手。”

真二以一派轻松的口吻说着。

仙道强忍住震惊的心情,平静地问:“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不过,我知道他和长沼发生冲突的经过。就我的了解,长沼的脾气也不输我父亲,冲突发生后,他应该也曾对我父亲放话,说要宰了他之类的。我父亲哪肯受人威胁?为了避免对方宰了他,他一定会先杀了对方的。”

“光这样就推断你父亲是凶手,论点太薄弱了。”

“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曾亲眼见到父亲杀死家中的猪。那种手法,我一辈子都记得。虽然在那个年代农家宰猪也不是件稀奇事。”

据真二的描述,这件事发生在他就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大畠家在千岁经营一家小牧场,还没搬来这个镇上。

“那天,父亲叫我不要跟来,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地跟着他去猪舍。我当时躲在角落,看见父亲拿出一把斧头,抓住一只猪,用力往它额头一敲,然后宰了它。想到那只猪凄惨的样子,那天我完全吃不下饭。就因为看过那幕情景,所以一听说发现长沼的尸体时,我就想起父亲杀猪时的样子。”

“明天就是你父亲的通夜了,我劝你先不要想太多。”仙道想将话题就此打住。

真二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完全没听到仙道讲的话。

“其实,当初搬离这个小镇,我最担心的是哥哥。因为他和父亲的个性太像了,谁也不让谁。如果发生冲突,他可能真的出手把父亲打倒在地也说不定。如果我在,还有个人当和事佬缓缓气氛;我不在的话,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的死很可能是你哥哥干的?”

“不!不会是我哥哥的!因为恨我父亲的人太多了,在他们父子发生冲突之前,父亲应该就先被外面那些恨他入骨的人给杀了。我相信一定是外人杀的。”真二再次端起酒杯,但酒杯已经空了。

真二遂站了起来。

“我走了。你的份儿我会留给你自己付的,放心好了。”

仙道一副不放心的眼神看着真二走到柜台前,这么一点酒照理应该不会醉,只是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再加上他目前的精神状况不佳,万一心情不好,出去后又到别的地方继续喝酒,那肯定会醉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佐久间打来的。

“我放他两个儿子回去了。”佐久间说。“我们刚才已经申请成立搜查小组,今天就会从札幌调来管理官支援我们。你现在人在哪里?”

仙道报上店名,佐久间听了笑说:“那么近呐!好,你就在那儿等我,我们喝杯咖啡。”

来店里和仙道会合的佐久间说,经过侦讯他们还是无法断定大畠的两个儿子是否涉案。

两个人都和父亲感情不睦,都有杀死父亲的可能。虽说案发当时大儿子幸也说他在镇上闹区;小儿子真二说他在牧场的客房里。但他们还是有可能潜入主屋行凶。只是,这么推断也要有证据呐!偏偏现在什么物证也没有。一般来说,如果警政单位在事发后三日仍然无法锁定犯人的话,只有请道警总部的资深刑警前来协助办案。

佐久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惫。

像这种没有物证加以佐证的案子,如果大胆推论凶手是谁,不但容易招惹非议,将来在法庭上被告也可能会翻供说是在警方施压的情况下坦承。如此一来,还不如就委请道警总部的人前来支援,担任搜查指挥的工作。况且,这案子也不排除是外人侵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更需要人手调查。

“牧场的员工呢?都确定不可能涉案?”仙道问。

佐久间点点头。

“管野不可能。因为管野是难得受到大畠赞许的管理人,大概是他工作很勤快吧。总之,他和大畠的关系良好,没理由杀大畠。”

“还有一个姓原田的年轻人,他呢?平常工作表现如何?”

“他叫原田明夫,今年十八岁,是一个满肯做事的年轻人。只要教他怎么做,他大都会老老实实地照着做,就是缺乏变通能力,这是比较伤脑筋的地方。”

“他的父母都是这个镇上的人吗?”

“他的母亲住在札幌,祖父母住在浦河,原田从小是跟着浦河的祖父母长大的。听说之前曾在一家专门做骑马疗法的学校里工作,今年才来到大畠牧场。一直想找便宜工人的大畠,在偶然的机会遇到原田,就把他叫过来帮忙了。”佐久间笑着说:“总而言之,那孩子也不可能杀大畠。”

佐久间只在店里喝完一杯咖啡,又匆忙地回警署去了。

仙道将酒杯移更靠近自己一些,一边把玩一边想着。

关联。十七年前的命案,和这桩命案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究竟是根据什么,仙道也说不上来,但他清楚地知道答案就快揭晓了。就差一步,仿佛核心和轮廓还被一团薄雾包裹着,但他确信就快看到底部了。只要再一阵风,太阳马上就可穿透云雾,让存在于底部的事实清清楚楚地摊在眼前。答案快出现了。

原田明夫。原田。十七年前,这个姓氏可曾在哪里也出现过?

仙道走到柜台,向酒保表示要买单。付完钱后,仙道看着柜台左面的墙,问酒保:“你了解马吗?”

“我从前曾当过厩务员。”酒保回答。

“这些道具,马厩里用得到吗?”

酒保看了一眼墙上挂的东西,然后点点头。

“是啊,都是一些骑马和照料马匹所用的道具。”

“那个像大支剪刀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支外型像把大剪刀的东西,约有五、六十公分长,前端连接着像是老虎钳一样的东西。是铁制品,看起来满重的。

“那是削马蹄用的剪刀,就像我们人类的指甲剪。”酒保回答。

“每个牧场里都有这个东西吗?”

“只有从前的削蹄师才会带这种工具。现在大家都改用磨蹄机,所以很少见了。”

仙道谢过酒保,走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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