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了年假,学校也开始上课,我跟AmeKo猪年的第一堂课,也该开始。

很巧的是,这天刚好是元宵节。

一改连续好几天的晴朗气候,这天清晨的气温骤降了六、七度。

下午并有间歇性的雨。

我跟AmeKo开玩笑说,选择今天开课算是天意。

『AmeKo,今天是元宵节,待会下课后带你去看烟火?』

「Man-Zai!蔡桑,A-Ri-Ga-Do。」

『现在是中文时间,不可以讲日文。』

「对不起。因为我太高兴了。」AmeKo吐了吐舌头。

『既然今天是元宵节,我教你一首有关于元宵节的词,好吗?』

「好呀!谢谢。不过别太难哦!我很笨的,呵呵。」

『别学我谦虚。你如果叫笨的话,那我就是低能儿了。』

「嗯。」AmeKo红了脸,然后低下了头。

我当然不会挑太难的诗词,因为太难的我也不懂。

我猜想当初信杰坚持要我当AmeKo中文老师的最大原因就在此。

因为只要我能欣赏的诗词,一定不太难懂。

以元宵节而言,我只知道欧阳修的《生查子》。

所以我得教慢一点,不然如果AmeKo学上瘾,而喊“encore”,那我就开天窗了。

『《生查子》的发音,念起来很像台语的“生女孩子”。但生查子是词牌名,与欧阳修生男或生女无关,而欧阳修也不是为了想生女孩才写这首词,这样懂了吗?』

「嗯,我懂了。」

『还有,因为“查”念ㄓㄚ,不念ㄔㄚ,与人渣的“渣”同音。因此生查子的意思也不是说“生个像人渣的孩子”。懂吗?』

「呵呵——你好像在说废话哦!」

『咳咳——是吗?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

『所以我说AmeKo真是冰雪聪明。』

「为什么“聪明”的前面,要加上“冰雪”呢?聪明跟冰雪有关吗?」

『你考倒我了。我只知道冰雪聪明是出自杜甫的诗句,大概杜甫觉得跟“水”有关的东西,都会特别聪明吧!因为你的名字叫“雨”,所以一定很聪明。而且也许雨还比冰雪聪明喔!』

「呵呵——蔡桑是念水利的,也是与水有关,想必更是聪明人。」

嗯,很好。称赞AmeKo时还不小心夸到自己,可谓一举两得。

然后我在纸上写下这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咦?这首词的样子很像唐诗,它不是诗吗?」

『这是首宋词。虽然格式看起来像唐诗,但还是词。就像你的虎牙让你看起来像吸血鬼,但你并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样的。』

「蔡桑,你又取笑我了。」

AmeKo夸张似地露出她的虎牙,并作势要咬我一口。

即使AmeKo是吸血鬼,她也是最可爱的吸血鬼。

如果这只吸血鬼要吸我的血,我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不知不觉间,我竟脱口说出“我愿意”。

「什么?你愿意什么?」AmeKo一头雾水。

『我是说我愿意好好地教你这首词。』

「呵呵——蔡桑,你心不在——在——」

『心不在焉。焉是代名词,意思是指“这 ”。』

我当然是心在马不在焉,因为我的心在AmeKo这匹马身上。

『元宵节是中国民间的节日,街道上会张悬着花灯,因此灯火辉煌,把夜晚照亮如同白昼,既繁华又热闹。因为这天是农历十五月圆时刻,月亮特别明媚照人。趁着月亮刚升上柳梢头,街道正要开始热闹时,两人相约到街上逛。柳在中国诗词中,常常是爱情的表征,因此“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两句很含蓄地写出两人的情意,以及相约时的愉悦。这是作者追忆去年元宵夜温馨甜蜜的景象。』

『谁知道过了一年,两人大概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东。当作者又在元宵夜来到热闹的街市,看到月亮依旧明媚照人,灯火仍然满街辉煌,但是穿梭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去年相聚的人。作者在街道上看着灿烂夺目的七彩花灯,在热闹的气氛中更觉得孤单和感伤。于是在不知不觉中,眼泪已沾满并弄湿了衣袖,这个“满”字把作者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整首词并没有说明两人为何离开,更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和无奈。』

『欧阳修的这首《生查子》,重点并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灯火和月亮。而是藉着两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变,在今与昔、悲与欢的对比之下,抒发心中的情意和感叹。这是一首文字浅显但情感丰富的好词。』

我讲解完这首词,叫AmeKo抄写一遍,再告诉我心得及感想。没想到AmeKo写到“泪满”时,竟真的流下了眼泪!

『AmeKo,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很感动而已。」

『这首词没有华丽的文字,只有平凡而真诚的感情,的确很感人。』

「蔡桑,我们待会去的地方,也会“花市灯如昼”吗?」

『那是当然。人会很多而且非常热闹,烟火也很漂亮。』

「可是九点过后,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头。我们那时再去,会太晚吗?」

『别担心,这场烟火盛宴会持续到很晚,所以我们“人约下课后”就行了。』

「真的吗?」

『嗯。』

看来AmeKo的心思,已飞到“花市”了。

『其实唐朝崔护有首诗的意境跟这首词很像。你要学吗?』

看看手表,还有一些时间,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人面桃花”的典故。

「嗯,当然要呀!」

『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再哭了。』

「我才没那么爱哭,我只是刚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触而已。」

『什么事?』

「没什么。待会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好吗?」

AmeKo的语气,又带点伤感。我想我还是不要追问好了。

我在纸上又写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也很浅显,欧阳修是藉着元宵夜来衬托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崔护则是藉“桃花”,两者表达的情境很相似。』

「中国的诗词真有意思,同样都是发抒心中相思无奈的感情,有人用“泪满”表示,有人却可用“笑春风”来表达。」

『哇!AmeKo,你真的很聪明。所以中文诗词应以境界为上,而不是只在堆砌一些华丽的字句。像你上次做的六步半诗就很不错。』

AmeKo点点头,然后又拿起笔把这首诗写了一遍。

这次我学聪明了,仔细地观察她的反应。

『AmeKo,你写到“笑春风”时,为何不真的笑呢?』

「咦?为什么要笑呢?」

『刚刚你写到“泪满”时,就哭了。现在是“笑春风”,当然得笑。』

「呵呵——你就是会逗我笑。」

AmeKo终于破涕为笑,我也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蔡桑,我刚刚并不叫“哭”,不是吗?」

『你都流眼泪了,怎不叫哭?』

「你教过我的,有声有泪谓之哭,无声有泪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所以我刚才只能算是“泣”。」

『哈哈哈——AmeKo,你翅膀长硬了喔!竟然开始纠正老师。』

「不敢不敢。」AmeKo又吐了吐舌头,接着说:「不过现在轮到我是老师了。」

原来已经八点了,轮到我当个日文学生。

『ITAKURA桑,今天上什么呢?』我拿出课本,恭敬地听候指示。

「今天我们复习一下动词形式好了,你一直搞不懂这些。」

AmeKo太抬举我了,因为我搞不懂的东西,岂只是这些。

Ka-Yo-Bi(火曜日,星期二)和Mo-Ku-Yo-Bi(木曜日,星期四),我到现在还会搞混,已经不知道被AmeKo罚写过几遍了。

看了看AmeKo的神情,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

原来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今天上课都很混。

『ITAKURA桑,我们干脆别上课了,现在就出去玩?』

「不可以,上完课再说。你今天不乖哦!」

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果然很敬业。

在我被过去式、现在式、未来式又搞得头昏脑胀时,九点终于到了。

『Man-Zai!AmeKo,我们去看烟火吧!』

「Hai!走吧!」

AmeKo很兴奋地站起身,一付迫不及待的样子。

真是Ba-Ga(笨蛋),既然那么想去,又何必坚持要上完课?

其实,我并不喜欢人潮汹涌的地方,那让我觉得是在凑热闹。

但是若待在家 ,也许我会邀AmeKo一起看电视。

而元宵节时的电视节目,通常是猜灯谜的那种。

我恐怕还得费神去跟她解释何谓“灯谜”?

并为谜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说辞。

万一碰到我不懂的灯谜时,我这个中文老师的颜面岂不荡然无存?

所以,还是带她去看烟火比较保险。

我载着AmeKo沿着滨海公路往土城圣母庙的方向骑去。

滨海公路的两旁并无住家,感觉非常荒凉。

虽说时序算是入了春天,但农历正月的天气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当海风从脖子的衣服空隙透进身体时,更是冷得让牙齿直打颤。

路上并没有明显的指标,但只要顺着车潮前进的方向便不会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烟火,更像北极星般,指引着我们。

一路上,AmeKo不断地跟我谈笑着。

『你知道吗?理论上中国过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算过完。』

「是吗?那么元宵节就是快乐的分水岭了。」

『快乐的分水岭?你的文法有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过年很快乐的话,那么过了元宵节后就不该快乐了。」

『不该快乐?AmeKo,你说话很玄。』

「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圣母庙的广场,早已挤满了人。这时台南市长施治明也刚鞭完春牛。

人潮拥挤的程度,比起欧阳修的北宋时期,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看烟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没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闹声夹杂烟火冲天时的爆裂声,到处充满着欢乐嬉闹的气象。

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烟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显得璀灿。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遥指着天空四下飞散的七彩烟火。

『嗯,的确很漂亮。』

我仰望着天空,在视线回到她被烟火映红的双颊时,也称赞了一句漂亮。

「烟火在天空散开后,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头,欣赏夜空中的这场烟火雨。

我不禁怀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烟火雨?还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带着她四处走走,告诉她庙 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妈祖圣像前,先用力拍手两下,然后闭上眼睛低头祈福。

她祈福的动作是如此虔诚,于是我停下脚步,望着她:『你祈求什么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节,我还能来这 看烟火雨。」

AmeKo张开眼睛,别过头来,很坚定地告诉我。

走出了庙门,AmeKo嘴里轻轻哼着歌,我纳闷地问她:『AmeKo,许愿最好许那种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却又很想达成的愿望,这样叫神明帮助才有道理。容易达成的愿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许的这个愿望的确很难达成。」

『怎么会呢?我明年一定还会再带你来。所以,根本不用求妈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

在我快开口询问前,她接着说:「我下个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声巨响,在毫无预警下,又有一团烟火突然往天空炸开。

AmeKo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我的怀 并拉住我的衣角。

我顺势地揽住她的腰,轻拍她的肩膀安抚。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令我震惊的,不是突如其来的烟火,而是AmeKo刚刚的话语。

烟火只是炸开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话语却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悦。

我终于知道刚刚AmeKo在抄写《生查子》时,为什么会流泪的原因。

「希望妈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怀 抬起头望着我,轻声地说着。

『嗯——我也希望妈祖娘娘能帮助我完成心愿。』

「你祈求的是什么呢?」

『我不能说。因为愿望说出来后就不容易达成了。』

「那你刚刚还问我?」

『我以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继续富强啊!』

AmeKo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好狡猾。」

趁着这阵嬉闹,我们技巧性地轻轻挣脱彼此的拥抱。

也顺势避开了即将分离的问题。

『我买个灯笼送你吧!』

「我怎好意思让你破费?」

『不简单哦!连“破费”也会讲了,看来我真是教导有方。』

「呵呵,蔡桑本来就是个好老师呀!」

既然分别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样东西,并奢望她在以后的每个元宵节,偶尔会想念起我。

我在庙旁的摊贩 ,买了一个红色的猪型灯笼。

今年是猪年,红色的猪看起来很可爱,虽然大部分的灯笼照型是蜡笔小新。

「蔡桑,谢谢,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气,就当做是我孝敬板仓老师的“束修”吧!』

AmeKo抱着那个红猪灯笼,很高兴地笑着。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着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吗?」

『你的牙齿像老虎,个性像猪。』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个性像老虎,牙齿像猪。』

「呵呵——你真爱开玩笑。」

晚会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钛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烟火。

山钛公司在前两届国际烟火大赛都得冠军,他们的高空烟火特别灿烂漂亮。

同时又有旋转烟火在空中自由流窜,宛如千百条七彩飞蛇凌空乱舞。

在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时,我看了一下手表:『AmeKo,该回去了。』

「嗯。今晚过得好快,就像烟火一样。漂亮的东西,总是短暂。」

AmeKo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Sakura(樱花)也是,只要风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恋栈地四下落尽。」

离开了喧闹缤纷的圣母庙,回程的路上,我们同时保持沉默。

天空开始飘些雨丝。很小,像练过轻功的蚊子。

雨丝轻触脸颊,积少成多,聚成雨珠后以泪水速度顺着脸庞滑下。

当第一滴雨水流过嘴角时,我想是该穿上雨衣的时候了。

『AmeKo,我们穿雨衣吧!』

「没关系。这雨很小,淋在脸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听到她的笑声中夹杂着细微的抖音。

『AmeKo,你会冷吗?』

「嗯。有一点。」

『还是穿雨衣吧!』

AmeKo并没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从声音中感觉到她的寒意。

我把车子停在路旁,转过头去跟她说:『AmeKo,我坚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说“坚持”了。」

『是的。我坚持。』

「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因为我没忘,所以我坚持。』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对我的意义,那你还——」

『是的,我当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听到“雨姬”时,愣了一会,然后轻声说:「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决定取个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开背后,示意AmeKo钻入。

AmeKo犹豫了很久,终于钻入我背后,并将双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没多久,雨势加大,打在脸上的感觉,已经有点疼痛。

虽然身体冰冷,但我却觉得很温暖。

幸好是沿着海边骑车,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将机车摔落悬崖。

回到市区,我还故意在成大附近绕了三圈,然后再骑到AmeKo家楼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见。』

「嗯。谢谢你带我去看烟火并送我灯笼。」

『不客气。』我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蔡桑——」在机车的引擎声中,我隐约听到AmeKo的声音。

『你叫我吗?我应该改姓加藤了吧!』我调转车头,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红着脸笑了一下,拨了拨被雨淋湿的头发:「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样东西给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楼去,等她下楼时,手 多了一件包装好的东西。

『可以拆开吗?』

AmeKo点点头。我拆开红色的包装纸,发现那是一块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只小猪,上面还用你油写上“小雨”两字。

『哇!这只猪做得很可爱喔!』

「呵呵,谢谢。」

『真巧,我送你一只猪,你也送我一只猪。』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尝尝看。」

『你好厉害,竟然会自己做巧克力。』

「这没什么。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么?难道日本女孩在元宵节特别无聊吗?』

AmeKo看了看我,然后笑一笑,好像是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既然是蠢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会让我觉得更蠢。

回到住处,耳畔彷佛还残存着刚刚对高空烟火爆炸声的记忆,嗡嗡作响。

看看行事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节有“碎形与混沌”课,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紧紧抓住这种感觉,在日记本留下永久的回忆。

我花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隐藏在一堆旧报纸和杂志中的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不禁有点惭愧,上次认真写日记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AmeKo的日子。

日记上面写着: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气:下午阴晚上雨,早上有风。

今天是信杰生日,下午他打电话来叫我去叁加聚会,还叫我带礼物。该送什么呢?信杰这家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乱在书局挑了本书,连包装纸我也懒得买,所以书就只被一张纸包着,上面还附赠一条橡皮筋。

帮信杰庆生的人,除了陈盈彰、虞姬、我外,还有陈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怜男友。以及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女孩。她看来很羞涩,总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话,好像只是个旁观者。我其实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直到信杰帮我们互相介绍。

不介绍则已,一介绍则吓煞我也。原来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点发窘。

尤其她总是边说话边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选人。

我只能怪我生长在礼仪之邦,不得不遵守“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

但是今天鞠了那么多躬,明天起床后会不会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认识第一个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记,又回忆起第一次遇见AmeKo的糗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后写的东西很杂乱,也很懒,有时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只写下:『嗯——没事发生。即使有,我也不记得。无法让我记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会,才准备写下今天的日记。

先将1995年换算为平成7年,然后在Date栏 填上2月14日。

咦?这日子好熟悉。

这不是——?

我终于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为今天不仅是农历正月十五中国元宵节,也是国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我在日记本的天气栏 ,填上“雨”。

并在日记的开头写道:『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圣母庙的夜空下着满天的烟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为什么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问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说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我双手一摊。

1895年日本人占据台湾,50年后,1945年日本人离开台湾。

又过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离开台湾。

历史似乎特别偏爱50这个数字。

为了帮AmeKo饯行,信杰和我,还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一起到东宁路的“好来坞KTV”。

陈盈彰并没有来,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觉得麦克风有电,不肯拿着麦克风唱歌。

和田和井上则是活泼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无人般,恣意地笑闹着。就像去年耶诞夜的聚会时一样。

后来虞姬也加入了她们的疯狂。

而AmeKo总是微笑地看着萤幕,偶尔动了动嘴唇。

我很想帮AmeKo点一首只有她会唱的歌。

想来想去,我点了江蕙的“酒后的心声”。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时,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将麦克风递给她,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过麦克风,在信杰和另外三个女孩的讶异眼光中,开始独唱了起来。

AmeKo的歌声很甜美,有点像是松田圣子,幸好个性不像。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楚,但已经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饮乎干,尚好醉死麦搁活——”

真是地道啊!我忍不住喝了声采。

AmeKo果然天资聪颖,学得真快,当然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功不可没。

不会唱台语歌的虞姬,竟然羞愤地想撞墙。

这也难怪,哪个台湾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会唱的台语歌?

我和信杰象征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关心她的生命,只是不希望待会还得赔钱去修理包厢内的墙壁。

AmeKo唱完后,面对如雷的掌声,腼腆地笑了笑。

之后她再也没有推拖的理由,于是跟着那些女孩们一起合唱着流行歌曲。

但她总是静静地坐着唱,不曾喧闹。

在KTV内跟女孩抢麦克风,就像试着夺下疯狗口中的骨头一样,都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跟信杰无辜地坐着。

但更无辜的,是我们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阵亡之前,我把歌本给了AmeKo。

『AmeKo,你还没点过歌。你点一首,我帮你插播。』

AmeKo虽然摇摇手,但我还是摆起老师的架子,命令她点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后告诉我一个号码。

没多久,出现了一首叫“恋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错愕声中,AmeKo拿起了麦克风。

她彷佛很喜欢这首歌,于是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叶飘散的黄昏)」

咦?这旋律好熟。这是我买的那卷日文歌录音带五轮真弓的歌。

有别于唱“酒后的心声”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语唱歌时显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轮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让AmeKo清亮的声音来诠释,倒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AmeKo认真地唱着,我几乎忘了她刚开始进入包厢时的羞涩。

而当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时,她的视线从萤幕慢慢地转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厢内,AmeKo的眼神显得特别明亮。

也许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 泛着泪光。

其实,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第一时间更新《雨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