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后对他进行了校外处罚,处罚的具体办法是让他给隔壁的阿姨家打扫一个星期的卫生。他太喜欢父亲的处罚了,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放学后和她一起打扫她家种满了月季花的院子。而且总是有理由接受她和阿姨的邀请,留在她家吃晚饭。父亲只说不要给阿姨添麻烦,然后就对他听之任之了。

他主动把惩罚从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及至没有期限。父亲有时候会站在她家的院门口喊他。阿姨就会轻声说别管孩子们,让他们玩吧,晚饭让他们一块儿吃。父亲就不再说话,笑一笑离开。他本来就是在她家的院子里和她一起长大的。从他六岁失去了因病去世的妈妈,从他六岁,她降生在他的面前。一个重要的男人注定要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一个重要的女人注定要从他的生命中离场。他们是彼此生活中的互补,心灵上的另一半。他无时无刻不把这个院子当成自己最亲近、最亲爱的地方。

院子里开满了月季花和栀子花。盛夏时节,他们吃完晚饭,就从房间里搬出小木凳和藤椅,坐在院子里,闻无穷无尽的花香,香甜、怡人。夜风吹动花丛,发出“簌簌簌簌”的声响。她说那是月季花在和栀子花说悄悄话。他问那它们都说些什么呢?她说它们说咱们的悄悄话谁也别告诉。他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头顶是幽蓝、广阔的天空,天空上布满熠熠生辉的星星。他指给她看不同的星座。南方离地平线不很高的地方有夏季最明亮的天蝎座,它伸张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凶猛地趴伏在银河南岸,弯曲的蝎尾狡猾地浸没在银河中,不露声色,暗藏杀机。天蝎座的东侧是威风凛凛的人马座,人面马身的勇士踏着夜空的空旷,张弓搭箭,箭头直指南天上趴伏的大蝎子。它拥有异常美丽的红色“三叶星云”和马蹄子形状的“马蹄星云”。什么是星云呢?她摇头。星云由非常稀薄的气体或尘埃构成的许多巨大天体之一。它们像雾一样弥漫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间。“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人是银河星云中的一粒微尘。”她突然冒出一句。他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句诗的呀?她说是和你一块儿从半导体里听到的,一个叫艾青的人写的。两个人快活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银河的西岸,有神奇的天琴座,它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七弦宝琴,是太阳神阿波罗送给儿子俄耳甫斯的礼物。它悬挂在幽蓝的天幕上,演奏着天籁之音。每年的四月,星座里会有壮观的流星雨像烟花一样散落。他说你看到星座里那颗最明亮、美丽的星星了吗?那就是织女星,她和银河东岸天鹰座里的牛郎星遥遥相望。她说她知道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然后她就给他讲起了古老的传说。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听她讲,百听不厌。

秋天到来的时候,月季花和栀子花在风中飘落,天空就下起芬芳的雨。她收集起飘零的花瓣,铺平后压在课本里。花瓣的水分被书页吸走后变得薄而轻盈,看上去像蝴蝶翠丽的翅膀。书页上会留下浅淡的粉色、黄色、紫色、蓝色的印迹。她抚摸那些印迹对他说这是花朵的眼泪,它们有感情,所以它们会哭泣。一直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眼泪会变幻成露水,滋润它们凋零的身体,投生成另外一枚艳丽的花蕾。她要收藏它们的身体和眼泪,明年春天去寻找花枝上相同的气味。这时候她会让他有流泪的感觉。

他跑回家抱来地球仪,一边咕噜咕噜地旋转,一边给她讲绿色的岛屿和蓝色的海面。她说它看起来多小啊,可是实际上地球的两极却是那么遥远。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这个星球上走散了,要怎样才能找到你呢?他说当然是坐着风筝啦。你不是画过很多很大的风筝吗?风筝就是我们的翅膀,无论我们分开多远,总可以飞回到一起。他随口胡说,他觉得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会变成长不大的孩子,肩膀上生出巨大的翅膀,想到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但他们永远不会分离。

她和他一度有个十分天真、美好的愿望,就是拆掉两个院子之间的院墙,叔叔和阿姨其实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那样的话,她和他就分别有了爸爸和妈妈,他们可以一起吃饭、睡觉、聊天、看星星还有闻月季花和栀子花的芬芳。但这是不可能的,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们越来越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许他的父亲是有这样的意思的,但是她的妈妈没有。妈妈安静地坐在夕阳里,眼睛沉静如月光,停留在永久的思念和期待中,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后,有一天,几页信纸打断了她的宁静,她迅速地衰老和憔悴,她死了。

妈妈说等你长大了,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

她在妈妈下葬的那一天失踪了。他找遍了他们一同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却找不到她的踪影。第一次,她从他身边消失,而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影,踩着夕阳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打好了离开的行李,他惊异地看着父亲。父亲说看看还有没有你必须要带走的东西,我们得马上出发,车快开了。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无力反抗,他在离开的路上一直失魂落魄地追问,父亲始终只是说没有为什么。他看得出父亲沉陷在黯然、伤感的情绪中,急于逃离。很多年后,他懂得了那是失去爱情的绝望。父亲一直到阿姨死去的一天,都没能得到他期待的感情。阿姨属于父亲之外的人,那个人虽然注定会在她们的生命中缺席,却永永远远占据着她们的心灵。

她在日落时分回来。呼出悲伤的气息。肮脏的裙子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破口,附带着植物残碎的叶片。二姨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沙哑地哭喊好孩子,你去哪儿了?好孩子,你到底去哪儿了啊?急死二姨了。

她看到了他匆匆留下的字条:我找了你一天,找不到你,这一次我是真的找不到你。我必须走了,但是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风筝是我们的翅膀,我们总可以飞回到一起。

她冲出院子,扑到他家的院门上,“啪啪啪”地拍打。院子里阒寂无声,只有沉重的锁,因为她的拍打发出冷瑟的撞击。她又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沿着木梯爬上院墙。她大声喊,怯弱地抽泣,别闹了,我只是害怕看到他们把妈妈埋在又深又冷的土下。我不敢看。我就去找密林后的花园,可是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找不到回来的路。没有回声,她知道他是真的走了,否则他舍不得听到她的哭泣。

她沿着悠长的小路追出去,拼命奔跑,追逐根本看不到踪迹的他。风在耳边喧嚣着后退,脚下是苍冷的灰尘,覆盖在了她没有穿袜子的脚上。

夕阳慢慢隐去,月光朦胧地升起。

她的塑料凉鞋跑丢了,紫色的塑料凉鞋,上面有他为她穿系的一小串贝壳。乳白色的贝壳,用细小的皮筋穿系在一起,套在鞋带扣上,走起路来有哗啦哗啦的声响。她有时会把它们解下来带在脚踝上,赤脚站在阳光下,看它们散发出暗淡柔和的光泽。现在跑丢了,没有了。妈妈、他、月季花的香甜、奶白色的贝壳……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蒸发在了清凉的月光里。

灰白的小路遥远地延伸,再也跑不动的她,依然艰难地走在路上。泪水被风吹干,留下干涸的痕迹。眼前的月光变成了灰白色的纱网,巨大、黏着,吸附她轻薄的身体,她像一只迷途的、断了翼的鸟,一头扎了进去。

她晕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天星光。趴伏在南天上的巨蟹座,张弓搭箭的人马座,光彩熠熠的天琴座,展翅飞翔的天鹰座,飘悬在星座里的散落如烟花的流星雨,都悬浮在浩瀚广阔的天宇里。他说得用天文望远镜才能看得清,她没有天文望远镜,可她全能看清。还有隔着银河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它们离得那样苍茫、遥远。

二姨流着伤心的眼泪,横抱着她往回走,她赤裸的脚丫悬在半空一摇一摆,滴落下殷红的血迹。

等你长大了,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

风筝是我们的翅膀,我们总可以飞回到一起。

那一年,满园的月季花在夏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败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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