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要的男人注定会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冥冥中,神意便做了另外的安排,将他作为一种补偿,安放在了她的生命里。她从出生就和他在一起。他是拥抱她的第一个男子。当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新鲜、脆弱的身体以及她原始、本能的哭泣都在他小小的怀抱里自由绽放,他幼小的臂膀便因为这无邪的绽放而紧张得发抖。他,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等待她、呵护她、守候她。

他扒着婴儿床看她。她滚动着黑亮的眼珠,探看陌生的世界。未知的神秘和莫测都在她的眼睛里流动成了彩色的河流。他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扔下书包,飞奔到她的小床旁,牵动她柔软纤细的小手,对她微笑。他没完没了地恳请阿姨让他抱抱小妹妹。而她一旦落人他的怀抱就变得欢喜异常,无法无天。她活跃地耸动身体,攀爬他的肩膀,她越是肆无忌惮地扭动,他越是紧张,越是不得不把她抱得更牢、更稳健。他的怀抱在她的成长中成长,旺盛地成长,充满活力。

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已经在朗诵唐诗了。他故意在她面前大声地朗诵。她坐在床上,安静而且仔细地听。等他朗诵完了,她“嗤”的一声似笑非笑,懒散地仰躺到床上,圈起腿,专心致志地抠自己的脚丫。他断定她是在取笑她,她只有一岁,却已经看透了他的自以为是和他蓄意的招摇、显摆。她用她的懒散和“嗤”声表明了她的洞若观火,彻底揭穿了他的阴谋诡计。他只好缴械投降,扔掉课本,趴到床上,陪着她抠脚丫。

是他教会她走路的。他一旦教会了她走路,就再也没办法让她停下来。她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一天到晚满院子溜达,他就不得不撅着屁股弯着腰到处追。他时不时地被她的趔趄惊出一身身冷汗。你停下来吧,好吗?他说。她狡黠地看他,溜达得更加为所欲为。

两岁到五岁,她的小手始终被他不算特别大的手攥着。上学前,他会跑过来看看还在睡觉的她。碰碰她粉嘟嘟的小脸,攥攥她的小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中午,他径直跑到她刨土的月季花丛里,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整个中午他除了回家吃个马马虎虎的饭,就是攥着她的小手,拎着半导体和她一起听广播。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只手被他攥着,一只手托着下巴颏,忽闪着大眼睛不肯午睡,直到他必须去上学。

她已经懂得了等待和期盼。太阳斜挂在树梢上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这个时刻在她的一天里显得尤为重要。她会提前藏进月季花丛,等他冲进院子里来找她。他每次都失败,每次都大声央求说求求你快出来吧,我找啊找啊都找累了,怎么就找不到你呢?她听到他的苦苦哀求就会像兔子一样蹦出来,一下子蹿到他的后背上。“小白兔,上后背,猴子长了个大累赘,大累赘真叫累,一下摔成咧吧嘴,咧吧嘴流口水,稀稀拉拉流一腿。”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念着歌谣。他就背着她在院子里走,一走走十圈。

她上学了,六岁的时候,在镇上唯一的学校。学校里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他就在初一的班级里。隔着操场,她能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到他。她总是在课间的时候推开窗户,站在板凳上冲操场那边的教室挥手。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一整天都看到他了。

而他也是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当她站在对面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也会推开窗户,十分神气地用手指示意她坐回到座位上去。他会得到她甜美的微笑和听话的配合。她乖乖地跳下凳子,用手抹掉板凳上的鞋印,然后坐好,两只手臂交叠在课桌上,俨然上课时严谨的样子。可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她又会顽皮地跳上板凳,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他。他会装出既吃惊又气恼的样子看她,一只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头伸出去老长,身体不住地颤抖,像她的被气坏了的有慢性支气管炎的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是个很滑稽的小老头,顶着通红的酒糟鼻,稀疏的头发从一边的耳朵上很遥远地梳到另一边,借以掩盖又白又亮的没有一根头发的脑顶。他总是会被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吓坏,比如有人没完成作业,比如有人写字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橡皮,比如有人上课时放了一个屁,比如有人在教室奔跑,比如有人摔倒在操场上,比如有人站在教室的板凳上。语文老师都会被吓坏,并因为被吓坏而表现出喘不上气来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她和他不断地重复着板凳与老慢支的游戏,这是他们传递快乐和思念的方式。他们反复玩味着生活里的小插曲,并在小插曲的玩味和演绎中慢慢长大。

他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年级的课程非常少,下午三点,她就可以离开学校了。但是她不。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一边写一边看对面的窗户。作业写完了,她就画画,水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高大的侧柏和小叶杨、低矮的房屋、放风筝的男孩和女孩。她会把男孩画得很高大,把女孩画得很小巧,也许那个男孩更像一个父亲吧,永远牵着小女孩的手。他们拉着特大的风筝,在田野里奔跑。风筝上会写下她想说的话,“地角天涯未是长”,是从妈妈的书里看到的。尽管她还不完全懂得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还是忍不住喜欢它。她被隐藏在女孩心灵深处、含苞待放的天真情愫引导,秘而不宣地领悟了这句话里潜伏的温暖和深情厚谊。“地角天涯未是长”,就是这样,它就是整幅画面的主题。最后纸面上所有的空白都会被她用缤纷的月季花填满。她沉浸在自己勾勒的画面里满心快乐,志得意满。

当他背着书包站在她教室的门口招呼她说小不点儿,咱们该回家了的时候。她就把画藏在背后,换取他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笑话,然后她才会把画递到他面前。他总是很大声地说,哇,太棒了!太漂亮了!太了不起了!他没有撒谎,也不是在取悦她,他是真的喜欢,喜欢画还有她。她是他的小妹妹,不止如此,她还是露水里的仙童,是上天赐给他的。他下决心一辈子都保护她。谁敢欺负她,他就会像岳飞枪挑小梁王那样让他滚鞍落马,命丧黄泉。这是他的誓言,而且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誓言付诸了行动。

窝头儿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是校长的外甥。仗着舅舅的保护,窝头儿在学校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窝头儿因为她的画在全校得了一等奖而自己的画只能屈居第二而愤愤不平。让小学生和初中生一块儿比赛的决定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的,更荒唐可笑的是凭什么让一个一年级小丫头的涂鸦打败了他的水彩画?窝头儿觉得美术老师的脑袋简直就是萝卜刻出来的,但是窝头儿不敢把脑袋是萝卜刻出来的美术老师怎么样,窝头儿决定教育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年级的小丫头。窝头儿于是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并且故意拽坏了她的书包带。窝头儿很希望看到她哭着鼻子往家跑的委屈样。让她也受受委屈吧,谁让她让窝头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呢?!令窝头儿意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哭,她只是很平静地捡起书包,拍拍上面的土,珍爱地抱在怀里,书包上有妈妈绣的月季花,她的眼睛亮闪闪,但她就是没有哭,然后平静地走路。更令窝头儿想不到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他出脚了。确实是出脚,他毫不犹豫地将窝头儿一脚踹翻在地。他为她打了生命中的第一场架。

窝头儿很委屈,校长很为难,作为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秀的他从来都是学校的骄傲。他在各门功课的竞赛中频频拿奖,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和初中混迹在一起的、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学校在当地几乎成了一个美谈,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校长为此经常受到上级教育系统领导的点名表扬。学校不能不重视他,校长不能不重视他。校长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不予严肃处理,但是歉还是应该道一下。不然外甥窝头儿的眼睛就白白哭肿了。

校长向他父亲表达了自认为很妥帖的处理意见,他父亲很礼貌地说可以,事情的原委孩子已经跟他说了,并问是否窝头儿同学也应该受到学校的处理,因为窝头儿同学无缘无故地欺负了女同学,而被欺负的女同学完全无辜,仅仅是个一年级的小女孩。校长说作为家长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应该深入调查,那纯粹是个意外,是个偶然,是个巧合,小女孩的书包带正好松了,窝头儿同学不小心碰在了书包带上,所以书包掉在了地上。他父亲说既然是这样,他决定让孩子道完歉后就转学,因为作为父亲是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在一个是非不分的学校继续接受教育的,这会影响他的人格发展。校长就说其实有什么可道歉的,事情发生在校外,非教学时间,而且又都是孩子,孩子的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孩子们自己解决,这对提高孩子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很有帮助的,是吧?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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