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柳换了一支烟,重新点上。

“开始我们都在这儿住,四个人横着睡,挤在这张小床上。”张柳看着身边乱七八糟的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转眼就又恢复了麻木的表情,“林巧珠长得漂亮,来了没多长时间就靠上一个叫‘葫芦’的地痞,搬出去自己住了。后来,她凭着模样好开始出入市区的高档饭店接客,也不过就是高档点儿的妓院,完后就基本上和我们断了联系。所以你们警方也没调查到我们头上来。”

“她的被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玲玲说的。就是照片上最右边那个。她和林巧珠关系最好,一直有联系。”

“这个玲玲现在在哪儿?”

“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性病。干我们这一行的,这是早晚的事儿。”

“林巧珠和那个‘葫芦’一直住一起吗?”

“不是,她搬出去自己租了房子。‘葫芦’有时候和林巧珠干那事。林巧珠并不喜欢他,只是依靠他的势力让自己好混一些吧。后来林巧珠在市里混开了,就懒得搭理‘葫芦’了。”

“‘葫芦’在林巧珠被杀前的一段时间和林巧珠来往密切吗?”

“不清楚,林巧珠的事儿都是玲玲回来说起我们才知道一点儿。”

“除了‘葫芦’,林巧珠还和什么人交往比较密切吗?”

“不知道。哦,玲玲好像提起过林巧珠有个姘头对她不错,说想娶她。林巧珠哪儿能瞧得上他啊,即便有从良的意思,也得非官即贵,结果,什么显贵都没等到,人倒先死了。”

“林巧珠的那个姘头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也没见过,都是听玲玲说的。条件不太好,小个子,长相一般,收入也不行,穷了吧唧的,所以林巧珠根本没瞧上眼。”

“小个子?”

“嗯,好像是,记不太清了。林巧珠死后,玲玲经常感慨,说林巧珠傻,非要找什么大款,干我们这行的能有人打算娶回家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要是早点儿嫁了,不管穷富,好歹是在城里有了个家,也不至于遭了飞来横祸。”

“收入不行?玲玲说没说过林巧珠那个姘头是干什么的?家住哪儿?”

“没具体说。我对林巧珠的事儿不感兴趣,当时也没问。”

“你再仔细想想,玲玲对林巧珠的那个小个子姘头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

“再想想。”

张柳看看高翔,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考。最后还是慢慢摇了摇头,“真没有了。不过玲玲倒是说林巧珠没准就是死在了所谓大款手里。”

“什么样的大款?”

“狗屁大款,玲玲说不过是林巧珠在QQ上认识的网友。只有林巧珠那样的傻子才会相信网络上的话。”

张柳所说的情况和瘦猴马六提供给高翔的信息吻合上了。高翔继续追问:“林巧珠见过那个大款本人吗?”

“见个屁。照玲玲的话说,没准就是去见那个所谓的大款的时候让人给杀了。网络上的畜生比现实里的畜生更可怕。”

“玲玲听林巧珠说的要去见那个大款吗?”

“是吧?要不就是玲玲听‘葫芦’说的?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林巧珠的QQ号吗?”

“不知道,我根本不碰网络那玩意儿。没意思。除非哪天我接不着客了,可以考虑用它扩展业务。不过这种担心用不着,生意总是会有,即使我们不去找。”

“玲玲也没提过吗?”

“没提过,玲玲也不玩QQ。”

“玲玲和林巧珠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张柳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记得玲玲和林巧珠虽然有联系也不是经常见面,玲玲是在林巧珠死后的几天边哭边骂提起了林巧珠这些事儿。哪些是林巧珠亲口告诉她的,哪些是‘葫芦’还是其他什么人跟她说的我闹不清。你可以找‘葫芦’问问。”

“你和‘葫芦’熟吗?”

“不熟,林巧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来过两次,也就是说些……”张柳看看高翔:“说些你不待见的流氓话。现在也能在西水街瞧见他,没说过话。你要想找他,可以在西水街上打听。不过,他是个油子,不太好找到。”

“玲玲生前还有什么交往密切的人吗?”

“她和我一样,模样丑,没那么好的命,所谓交往密切的不过就是多睡过几次的人。没一个可靠的。”

“玲玲和你的手里还有没有林巧珠留下的什么东西?”

“要说和林巧珠有关的东西,就是你手里的照片了。林巧珠的东西三年前就让你们警察从她的房子里都拿走了。”

“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里呢?”高翔指着照片上最后一个女孩问。

“赵小玉?玲玲死的那年她回家去了。她说哪儿都不如家好。傻子,其实哪儿都一样。”

照片上的林巧珠,还没有脱尽孩子般的稚气,眼睛里闪动着清亮的光彩,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依托在背后苍青的山影里,很漂亮。

“林巧珠很漂亮。”高翔看着照片说。

张柳没有吱声。

“其实你也很漂亮,不觉得吗?”高翔把相框翻转过去对着张柳。

张柳把脸扭开了,眼睛望着窗外的斜阳。

高翔站起身,把照片放在沙发上。走到门口,看着夕阳说:“赵小玉的话是对的。”然后他大步流星走出了阴暗的小屋。

张柳慢慢转回头,眼光落在沙发的照片上。

她不会回家。她知道自己不会回家。她看腻了山间的野花,闻腻了牲口棚臭烘烘的热气,厌烦了春日的插秧和秋日的采摘。她不打算再让锋利的麦秸不停地划破她的手指。她也讨厌穿着厚重的棉袄坐在硬邦邦的炕头上,炕头又燥又热,而她从来不觉得它温暖。

她只是想穿着漂亮、时尚的裙子,袒露着雪白的肩膀和手臂,走在城市宽敞的大街上,看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世界。买她喜欢的丝巾、帽子、衣服、鞋袜。吃漂亮的冰淇淋、奶油蛋糕。喝黑乎乎的咖啡,像外国人那样,倒上奶,再加进去一小块糖,“叮咚”一声,真好!走累了,随时有公交车可以坐,甚至可以招手为自己叫一辆出租。再累,还有高楼上的家可以回。厚实的铁门,上面有一个只能从里往外看,外面的人却无论如何看不到里面的小窟窿眼,了不起的小窟窿眼。站在它外边,你永远都看不到屋里的世界,它让她有安全感,归属感和所有感。小窟窿眼里面是她温暖的家,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板,又宽又厚的沙发,大个的、镶在墙上的电视,软乎乎的大床,像面包一样鼓鼓的鸭绒被。冰箱里有打了包装的蔬菜和水果,它们包在塑料膜和彩纸里,既漂亮又高级,和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时候的土样子是多么不一样啊!她用白溜溜的细瓷碗和带花边的盘子盛饭、盛菜,就盛一点儿,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紫的,摆在餐桌上赏心悦目。连黑的、棕的都那么好看、耐看。她要嫁给一个体面的男人,夹着公文包,梳着小分头儿,衬衣的领子雪白,散发着洗衣粉残留在上面的香味。她会为他保养好自己的模样,用洗面奶洗脸,抹电视广告里的那些化妆品,她的皮肤就和那些明星一样又光又滑又白又细又香又甜了。逢年过节,她带上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回山村里贫寒破旧的家,乡亲们得多羡慕她呀!他们一定会“啧喷啧”地嘬着牙花,对她和他赞不绝口,说她真是了不起,是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这就是张柳曾经的愿望,并不过分,但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不会回家去,她宁可溃烂在城市见不得光的一角,也绝不回家。

飞蛾误把亮丽的火焰当成了月光的邀请,它要扑过去,它必须扑过去,接受那个诱人的邀请,赴那个美丽的约会。而她,就是那只在火焰里灰飞烟灭了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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