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写这样没有头没有尾的信。简直不能说是信,更像是在和我聊天或者只是她的自语。一段、一句,有时候只是一个词汇。而我,居然每天都在急切地等待它们的到来。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能收到好几封这样的信。是不是青春特别容易沉浸在这样恍惚的瞬间里呢?”高翔似乎是在自问。

“这样,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归心似箭,连夜乘车返家。而我的背包里,除了她的信几乎什么都没装。我不能把它们留在学校,我不放心,我担心假期结束返回学校时,它们会不翼而飞。到家后,我放下背包就往她家跑。整整一个假期,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见面,因为白天她要上班。她从来不提她的工作,我也不问,生活的粗粝和尖刻似乎离我还远。整个冬天,白天我给人修自行车,晚上就去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等她,我把修自行车挣来的钱交给她。她接受了那些钱,她摸着那些零散得不能再零散的钱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把它们花出去,因为上面留有你的体温。我们是不是很傻?”

“她是懂得珍惜的女孩。很多人只有失去了,才能体会拥有的幸福。而她,在拥有的开端就已经深深懂得了珍惜。她的情感纤细柔美,像是一个诗人。”

“不是像,当时我感觉她就是一个诗人。她的父母对我很好,她妈妈身体不好,还半靠在床上指导我们调肉馅、和面。我经常会出洋相,大家都很快乐。准备工作做完了,她妈妈就让我们两个出去玩,剩下他们老两口,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饺子。我们经常哪儿都不去,只是靠在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一人一边,背对着背说话。我跟她聊修自行车的各种见闻,她听着像快乐的孩子。天很冷,可我们好像从来不觉得。饺子熟了,我们就跑回屋去吃,特别好吃。从那以后,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饺子。”高翔停下来,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

“后来呢?”叶子小声问。

“哦,看我,想出神了。假期结束,我返回了学校,每天都能读到她的来信。然后,突然有一天收不到她的信了。我寄出去的信也都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那段时间我心急如焚,但刑警学院的校规是很严格的,除了节假日不能擅自离校。没办法,我一直等到暑假,还是买的夜车票,一到家就往她家跑,大杂院还在,老槐树还在,她住的房子却上了锁。听人说他的父亲得心梗去世了,没人知道她和她母亲的去向。我这才想起我甚至不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我顺着一条巷子挨门挨户地敲,我从那些开门人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快要疯了的人。后来,大杂院的一个奶奶告诉我她是顶了她爸爸的位置在工厂当了女工。我立马跑到那个工厂,工厂的人说她已经辞职离开了。我每天在大街上逛,毫无目的地逛,从早到晚。总是希望能碰到她。可她像空气一样,彻底消失了。”

“你是这样深地爱着她。”叶子眼睛里噙满泪水。

“是吗?”高翔似乎并不是在问叶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们几乎连手都没有拉过。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她的消息,她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突然收到她的来信,她说:今晚的月亮很好,就在刚才,我看到它透过纱窗,把柔软的月光铺洒在我身上。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的错过,比如轻风,比如冬日的飞雪,比如很好的月光,可以聆听,可以窥看,可以欣赏,却无法拥有,注定错过。好在,我们还能在寂静的深夜,抚触它如水的痕迹。现在,我的心很宁静,很幸福,因为身旁熟睡着我可爱的女儿。快乐地生活,高翔,总有一天你会拥有自己的月亮,而不是一晃而过的月光。就这样,还是没头没尾。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儿音信。”

思念融落在沉默里,随流云飘向天涯。

“回来后,没有查找过她吗?”

“工作后是有条件查找她的下落的。但是为什么要查找呢?她已经结婚,有了可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爱人、家庭和幸福。这些都是我愿意看到、愿意接受的,只要她幸福,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其实并不重要。”

“可你,并没有真正放下她,或者说没有真正放下你自己,不是吗?”

“可能你说对了。这些年,我确实见过不少女孩子,漂亮的、温柔的、聪明的,什么样的都有。每次见面她都会坐在那儿,坐在我和陌生女孩之间,我没法谈恋爱,跟谁都不行。”高翔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很沉闷的故事吧?你看,光说我了,我是不是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叶子没说话,扭开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

“好了,都过去了。”高翔用手搔了搔浓密的黑发,恢复了一贯的明朗,“我已经把自个儿连骨头带皮剖拆给你看了。现在,谈谈你?”

“我有什么好谈?”

“你知道吗,叶子,其实你和她很像,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发现了。我不是说容貌,是神态。”

“哦?我也是一株茉莉?”

“不,不是。叶子,你们在神情态度上很相似,却又有根本的不同。她,从里到外都是纤柔、脆弱的。而你,外表纤弱,骨头里却有沙棘的品格。”

“沙棘?”

“对,生长过两亿年的精灵。坚定沉着,不屈不挠。无论是在沙漠、高寒地带还是在砒砂岩经年风化的粗粝里都可以扎根繁衍,萌蘖蓬勃,然后结出清透的果实。你让人放心,和你在一起,别人的心也会坚强起来。”

“呵,你从哪里知道我坚定沉着的?”

“从看见你抓小偷啊。好家伙,一个小姑娘,当街抓小偷,那么勇敢,那么坚定。别跟我说这么出色的女孩没有人追求,起码我在身后那群大男孩子中看到了一个。我猜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怎么样,要不偷偷透露一点儿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叶子慢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有太阳普照过的温度抚摸她的脊背。她拔起一棵夏枯草,轻轻衔在嘴里,小小的紫花就绽放在唇边。清凉的草香钻人体内,抵达肺叶,停止生长的种子,已在那里久无声息。此刻,它悄悄地破土而出,新鲜的叶片一点点儿膨胀,带着苍绿的记忆延展、铺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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