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骝的步子十分矫健, 赵嫣南安安稳稳地坐在我怀里,忽道:“你不是我爹爹。”

我微微惊奇, 反问:“你觉得我哪里不像爹爹么?”

赵嫣南专注地看着那些手执武器的士兵,柔弱与刚强的对比这一刻如此强烈。我越发小心地将她抱住, 却听她又开口道:“我爹爹不会骑马,娘亲说的。”

我有些心酸,笑道:“这是爹爹后来学的,你娘不知道。以后你想学,爹爹可以教你。”赵嫣南想了一会才点头,我摸摸她的小脑袋。

对面江原已经骑着踏墨迎上来,劈头问:“哪里找来的小女娃?”说话间他看清嫣南的小脸, 立刻又改了口, “这孩子谁的?是男是女?”

我故作得意地对他笑道:“这当然是我女儿,你看她不像我?”

江原眉梢高吊,明显的不屑相信,但面孔还是略略发黑:“跟谁生的, 我怎么不知道?”

我抱住嫣南微笑:“太子殿下, 难道我在南越做了什么,你事事都知道?”

江原不悦地瞪我,眨眼却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对嫣南道:“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嫣南看他一会才答:“嫣儿。”说完马上扭身投进我怀里,我笑着轻拍她后背以示抚慰,告诉她这个伯伯不是坏蛋, 赵嫣南又慢慢回头,把半张脸埋在我手臂后面偷看他。

“嫣儿?”江原的表情忽然有趣起来,仔细看着嫣南道,“其实我觉得她长得不算像你,更像我过去见过的另一人。”

“哦?”我觉得他没见过关慕秋,不知为何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不由问道,“她还像谁?”

江原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位故人。”

“我认识?”我套他的话。

江原抖开缰绳传令大军开拔,又狡黠地贴近我:“彦儿,难道我每件事都要告诉你?”

我怒目道:“江原,你再叫一声试试!”

“彦儿,你爹爹真凶。”江原怪声怪气地低头对着嫣南眨眼,“伯伯脾气比他好多了,以后跟着伯伯玩,不要学你爹。”

我被他拐弯抹角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你叫的是嫣儿?”

“你说呢?我在跟嫣儿说话。”江原一脸正经,“越王殿下,虽然我们多日没见,孩子面前还是不要失态。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妨忍耐一下?”

我咬着字道:“到底是谁经常忍耐不住?”

江原睁眼说瞎话:“反正不是我。”说完又勾住我的马缰,“越王殿下,晚上找我商讨军务的时候记得不要带孩子来。”他压低了声音,可是没压住那股令人恼火的戏谑意味,眼神炯炯,十分欠打。

我忍住动手的冲动,凉声道:“那我找谁照料嫣南?”

“燕飞可以,燕七不忙的话最好,他以前经常带麟儿。”江原正色给我出主意,然后又趁我不备,伸指碰碰嫣南的脸蛋,“嫣儿这么可爱,不如我认作干女儿。”

我护住嫣南:“你想得美。”

江原坏笑:“那留着给麟儿?本来打算回到洛阳就给他准备婚事,为了嫣儿,我可以去把送给沈家的聘礼要回来。”

我捂住嫣南的耳朵,讥讽道:“自己吃嫩草,还要教坏儿子?”

“你是说你是嫩草?”江原更加来劲,假装记不起自己娶王妃的事,只是上下盯着我看,“啧啧……虽然是很嫩……”

我铁着脸挥鞭在踏墨身上抽了一下:“太子殿下,我看你是很想我待你粗鲁些!”

踏墨嘶叫一声,向前跑了几步,江原及时拉住它,回头厚颜道:“哪里,我是太想念,见到你不觉就高兴了。晚上我在主帅船舱内等你,粗鲁些我也不介意……”

嫣南在身边,我没法还嘴,脸颊憋得发热,只有故意跟他拉开间距。于景庭跟上来,微笑道:“殿下,这位太子真是比想象中有趣,难怪殿下肯与他共事。”

我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一声:“于兄,连你也取笑我?”

于景庭舒眉道:“世间能知殿下者能有几人,能知且能比肩者又有几人?我为殿下高兴,哪有取笑之意。”

我淡淡一笑:“但愿主宰天下之后,他还能一如既往,那我也能继续相信下去。”

于景庭道:“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来到采石矶码头,江边正停泊着无数艘各类战船,其中几艘楼船格外引人注目,上面的层层舷墙都以铁皮相护,前后用于进攻的拍竿高耸,过道中甚至有马匹穿梭,像江中拔地而起的小山,观之目眩。江原其实是特意来接我,从西面陆路进攻建康的大军由虞世宁负责指挥,而我和江原顺江而下,统筹两岸魏军同时进攻广陵、江都,最后对建康形成铜墙铁壁式的包围。

我抱起嫣南,同于景庭、燕七、裴潜等人登上楼船,江原已事先上船,带着赵敦诚等一干武将谋士郑重其事地重新迎接我。站在楼船顶层,视野刹那开阔,不但将浩淼的江水与两岸要塞尽收眼底,连建康皇宫中的楼观也遥遥可见。

嫣南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扒在垛口上看个不停。裴潜和燕七十分喜欢她,一左一右地逗弄,嫣南好奇地看着二人做出各种怪异表情,反而抓紧了我:“爹爹,他们真奇怪。”

我大笑,抱住嫣南抛了几下:“你觉得他们很傻是不是?”想到她终于开口叫我,又觉得百感交集。裴潜和燕七都一副败下阵来的表情。

此时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要到甲板上去。我正愁嫣南无人照看,燕飞笑嘻嘻地过来道:“殿下,把她交给属下罢。”我有些不信任地看看他,燕飞已经向嫣南说话,“你爹爹有重要的事,不能带小孩去做,嫣儿先跟哥哥去玩好不好?”

嫣南扭头:“我要去找娘亲。”

燕飞笑道:“找娘亲做什么,哥哥带你去学开大船,连你爹爹都不会。”

嫣南想想才道:“那只去一会。”

燕飞连忙答应,想要抱她,嫣南从我怀中挣下地自己走。我摸摸她的头,叮嘱燕飞好好照看,便让他牵着嫣南去楼下玩。裴潜和燕七对望一眼,嫉妒道:“这混小子居然靠自称哥哥得逞了。”

燕七点头:“狡猾。不然我们下次也自称哥哥?”

裴潜眼神痛苦:“我不,我有大哥了。你倒可以试试认个妹妹……”

我在后面将他们两个分别踢到一边,冷冷道:“少胡说八道。”

众人在宽大的甲板上依次列队,江原和我站在船头面向天地,当场歃血,率众拜祭战神和江神。接着江原宣读圣旨与讨伐檄文,号令全军一鼓作气,彻底推翻赵氏王朝,荡平天下。黑色的旗帜猛烈翻飞,各类战船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士兵,将士们的呼声震耳欲聋,冲霄的气势似乎能令江水为之断绝。

不久大船起锚,鼓帆驶向下游,耗费数月精心训练的水军就在此时倾巢而出,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显露力量。

曾为重镇的历阳,早已无法控制渡江的魏军。守将霍信等重要将领在长沙军队覆没时就被召入建康,成为赵誊依赖的最后希望。整个长江沿线,只剩下镇守广陵的赵葑和部分将领还在沿岸数个城镇布防。得知魏军全面来袭,越军水军号称的铁壁精锐之师也全部出动应战。

一时遮云蔽日的船帆布满整个江面,喊杀声在天际回荡。我让燕七把嫣南带到最里面的船舱躲避,自己和江原伫立在船头关注战况。这一处江流已趋于平缓,魏军借助上游落差的优势不在,只是占了顺风的便宜,不时将火箭射到越军船上。

越军部分船只顺风起火,浓烟四起,很快传到相邻的船上,魏军战船趁机用投石机向敌船抛射石块,将不少南越战船甲板砸穿。越军被迫跳水逃生,魏军则立刻驾船向江中放箭,由于越军多穿皮甲,很多人都被利箭穿透,被浪涛卷得无影无踪。

魏军几艘楼船也派上用场,所到之处,临近的南越战船都躲闪不及,被楼船附近的江水吸入,撞碎在楼船包满铁皮的巨大船身上。稍大一些的船只则被楼船上重达千钧的拍竿击碎,同样葬身江底。

战斗持续半日,到下午转了风向,越军也开始向魏军射出火箭,魏军慌忙用长长的勾拒将起火船只与自己的船隔开,起火的船则不断从江中打水浇灭火苗。但火势并不容易控制,被迫跳水的魏军越来越多。

由于魏军水军训练时,被我严令穿铁甲入水,他们被乱箭射杀的几率比之越军小了不少。越军见状,便驾船而上,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向江中戳刺。附近大片江水被两军士兵染成了红色,又很快被不断奔涌的江流冲淡,只有燃烧留下的焦灼气味一直在空中弥漫。

入夜的时候,双方都在船头点起火把,渐渐停止交战,退到江边码头休整。我把疲累熟睡的嫣南轻轻放到软榻上,盖好了被子,走出船舱去找江原。

江原正脱了靴子,随便坐在木几边描绘白日的作战图示,见到我进来,立刻连拖带拽地拉到身边,抱住我狠亲了一通,接着双手饥渴地在我身上揉个不停。我翻身按住他的手,也将他啃了一遍才放开。江原抱住我笑道:“凌悦,我还以为你有了女儿会不如以前,不想还有些良心。”

我摸摸嘴,掐住他往下的手:“今日到此为止,有没有探明对方主将是谁?今日越军打法凶狠,果真是事到临头,拼死一搏了。可是南越明明有楼船,却动未用,想是还有后招?”

江原手伸进我衣服摸了两把:“好罢。敌方主将还是你旧识,鲁达明和梁济山,不过统筹建康外围的主帅却是你的好三弟。”

我闻言叹了一声:“迟早的事。”

江原还是搂住我,点点矮几上的地图:“江上停战,岸上却还没停,今夜宇文念攻历阳,如果天明拿下,我们就到岸上去。莫衍已经在来此地的路上,这个老儿不但喜欢造兵器,还很渴望见到自己的兵器到底有多大效果,我成人之美同意了。”

我看到江原眼中闪过的狡诈之色,不由磨磨牙将他嘴唇叼住,用力合了一下:“太子殿下,你又有什么诡计?”

江原满脸坦然:“我想利用他把莫泫引出来,一举抓住,免得他再给南越铸兵器拖延我战时——这很卑鄙?”

我鄙视:“卑鄙一词,不足以形容太子殿下。”

江原无耻地笑:“自然,说我痴情更加合适。”我转身呕吐。

呆到半夜,我匆匆回房去看嫣儿,江原正色道:“等上了岸,想办法把她送到洛阳罢,小女孩跟在军中太辛苦。”

我有些踌躇:“可是交给谁?她刚没了母亲,又刚认我这个父亲,只怕她到了洛阳想念亲人。”

江原捏捏我的脸:“你还真打算代替关慕秋做爹了?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听我说,你将她带在军中,整日颠簸,万一病了怎么办?上官皇后温柔贤淑,一定会喜欢嫣儿,先送到她那里住几日。等我们打完这一战,你回去想怎么养怎么养。”

我想想,恋恋不舍道:“暂且只有这样了。”

江原拉过自己的图纸:“走吧,嫣南第一次睡船舱,说不定会醒来找你。”

我出门时不觉回头看他一眼,是不是当初养育江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第二日,果然历阳城破,魏军又逼近建康一步。将水军交给赵敦诚等人后,我和江原上岸,进驻历阳以北的乌江。果然越军还有后手,斥候探明来报,南越几天之内居然在江中拉起数根铁链,又埋了无数根巨型铁桩,令魏军战船无法再持续挺进。

江原冷笑道:“赵誊想出这种办法,足见已经吓破了胆,无法可用。我们大军临江静观几天又如何?”

我心里也赞同江原的说法,趁着战火暂缓,赶在嫣南被送走前的几天,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而嫣南也对我更加依恋,已经开始“爹爹”叫个不停了。

莫衍来到后,只到江中看了那些铁链一眼,就断定是莫泫之作,于是上岸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誓要找出迅速切断这些铁链的方法。

形势没有平静几天,斥候传来消息:“广陵来使。”

我和江原还没问出使者是谁,很快便有护卫震惊来报:“仪真公主就在城外,要求单独见两位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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