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职业书评人而言,文库本解说的稿件委托,大抵都是等着出版社主动来联系的。至于对方会找自己为哪位作家的哪部作品写解说,这就全看运气了。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是我喜爱的作家委托,我大致都会欣然接受。所谓书评人,其实也是处在读者延长线上的存在,反正都要写,当然会更想写该作家最为成功的杰作。

正因为如此,当出版社把写这本《冤罪者》的机会给了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很荣幸。因为本书正是将折原一的实力发挥到了极致的最髙杰作。当然,对于作品的好坏,读者们见仁见智,自然也会有人觉得它并非折原的最高杰作,但至少这本书可以在他所有作品中排上前五,这一点我想应该是众人都可以认同的。

听我这样一说,即便对它不抱太大期望,或许也会开始有兴趣吧?之后再实际一读,想必就会体会到这话的真实感受。虽然我也无意对本书进行粗鄙的剧透,但如能不带半点先入为主的观点去看,那再好不过。喜欢先从解说看起的读者请就此打住,转回到正文中去,先好好欣赏一番这部匠心独运的推理小说。

……一件看似已然终结的案件,在时隔十二年之后,就仿佛令人感到不快的车轮倾轧一般,再次开始缓缓转动起来……自由撰稿人五十岚友也听编辑说起,一名名叫河原辉男的男子在狱中向自己控诉冤情,令五十岚心中曾经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河原正是当年因杀害五十岚恋人水泽舞的嫌疑而遭到逮捕的疑犯。

十二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六月到九月间,在东京-中央线沿线,接连发生了数起以年轻女人为目标的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从大开的窗户闯入室内,在满足了其兽欲之后,杀害女性,为了湮灭证据,又在现场纵火。如此残虐的作案手法,令整个社会一片哗然。碰巧成为了第一起案件目击者的青年撰稿人五十岚友也,与工作上的搭档、出版社社员水泽舞陷入爱河,定下了婚约。然而,在对当时的嫌疑人之一河原辉男进行过采访之后,舞便成为那场连续杀人案中的第七位遇害者。因其他罪名而遭到逮捕的河原被认定为凶手,在一审中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事到如今,对方为何会给自己这个可谓死对头的人写来申诉冤屈的书信?这一点令五十岚百思不得其解。据河原说,他的供词似乎是在警方的严刑拷打和百般逼供下,出于无奈而写下的……将信将疑之间,五十岚接受了对案件展开再调查的任务,而没过多久,他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位证明河原确属无辜的人。控诉审中,河原也被无罪释放了。

然而,世间却依旧存在有许多对此判决不服的人。当年让河原招供的前刑警高山,连续杀人案中第二位遇害者的父亲濑户田便属此类。其中尤以濑户田为甚,他甚至亲自出马跟踪河原,并将河原行动一一公布于互联网上。

另一方面,在面对于狱中与自己结为夫妇的妻子郁江,河原扭曲的性格也逐渐显露了出来。随后,那些曾与案件有过关联的人,在河原的周围接连被杀。河原此人究竟是个疯狂的杀人狂?还是一场惊天阴谋中的牺牲者?

一且提到以冤罪为题材的推理小说,众人就很容易联想到控诉滥用职权的社会派小说上去。读者当中,想必也有不少人会说:“那种让人感觉憋闷的小说有什么可看的?只看看那些纪实文学就足够了。”敬请放心,本书其实是一本貌似社会派推理,然而实际上根本截然不同的作品。非但如此,社会派的外表其实完全就是一种对读者的有意误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部令人震撼的小说。

哭嚷着冤枉的牺牲者,全力支持他们的人权派律师,还有与他们针锋相对,板着脸,非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到嫌疑人头上的警察和检察官……这一切,就是当人们听到“冤罪”两字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尤其是在本书提及的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四年间,免田事件、财田川事件接连出现了逆转判决(本作中,那场过去的连续杀人案被设定于一九八三年),那么这样的构图就更加让人耳熟能详了。因此,(说句不谨慎的话)这类冤假错案,甚至可以说成是充斥于我们身边的“日常”景象。

然而,偶尔却也会发生一些闯入到这种“日常”之中的奇怪案件。折原的小说中,存在大量由现实案件中受到启发的作品,但本书的思维原点,或许在于一九九六年遭到逮捕的小野悦男的罪行中。作为一九七四年发生的OL被杀案件的嫌疑人遭到逮捕,后来虽然证明了此案乃是一桩冤案,得到了释放,可其后却又因犯下猎奇杀人而遭到再次逮捕(尽管此事并未导致之前的案件发生案情逆转,判处有罪)。小野在这个充斥着冤假错案的“日常”之中,是一个为世间带来了令人惊异的“意外性”的个别之人。若是让我这个旁观者来说上两句的话,这种发生于现实之中,却充满了推理色彩的案件,也实属罕见。不难想,当折原翻阅报纸上的犯罪报道,找寻作为作品主题的材料,在得知这件案子时,或许也曾有过,叫嚷着“可以写一写它”的瞬间。

话虽如此,当冤罪得以昭雪,而实际上该嫌犯就是真凶的事件,却也绝无仅有。自从出道以来,折原向来以善于欺骗读者,令读者大吃一惊著称。在这一点上,他向来都能做到万无一失。

一般情况下,小说为了让读者深陷于故事中,不忍释卷,都会在作品中准备一些对读者而言较为容易代入自己的角色,但在这本《冤罪者》当中(除去五十岚等少数几个唱大戏的人之外),几乎就没有出现过可让读者有代入感的“正常人”。既然是以冤罪为题材的作品,那么使用一种能够唤起读者对蒙冤者同情的描写方法才是正道,但在本书当中,试问又有哪位读者能将自己代入到了后半段才开始彰显出其本性的河原辉男身上去?若是对河原的申冤信以为真的话,或许还公认为他与那场连续杀人案并无关联,可在另一方面,他本人在偷窃和强奸妇女这些方面却又供认不讳,死不悔改。这些情况,也将会在读者眼前逐渐明朗。

既然如此,那么那个女儿遭人杀害的濑户田又如何呢?这个角色贯穿着一种对河原的固执怨念,想要唤起读者对他的怜悯,其描写似乎显得性情过于偏激。而河原之妻郁江这个人也曾因为一时冲动而选择了与河原在狱中结婚,如此愚蠢之人,实在难以唤起读者的同情。还有那个非要让自己过去的严刑逼问正当化的高山,及貌似相信河原是无辜的、实则只是想要嘲讽警察权力的支援会会长笹冈,他们两人在先入为主、顽固不化、对他人的意见充耳不闻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为了证实河原无辜而现身的村越,也是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自私者。

就这样,将一群主要人物全都描写成一些难以尽信的可疑角色,让读者陷入到不知究竟该信谁才好的层层迷雾中之后,折原开始对他精心设计的“冤罪冒险”进行了再构筑,最终构成了一部充满谜诡的解谜小说。尤其是在后半部分,他彻底舍弃了那种貌似社会派的框架,展现出错综复杂的视点,异样的心理描写,贯穿整体的晦暗气氛,还有不管从哪里看都可说是折原世界的凄绝展开。细致绵密的无数伏笔,更是交错充斥在其间。身为读者的你,是否又能预先猜想到最后那令人无比震撼的真相?

然而,比起奎因和卡尔这类的本格派来,折原却更加偏好笔锋犀利、注重剧情逆转的悬念派作品。作为作家,他也继承了这一流派的写法,而其中他最为关注的作家,便是理查德?尼利。在《俄狄浦斯的报酬》的文库解说中,折原曾用热情洋溢的文字,将尼利作品的优美之处归结为“沉吟的悬念,充满诡计而扭曲的情节,高明得令人惊叹的异常心理描写,还有既充满艺术性又令人感觉下流的做爱描写……把这些种种的要素就像绳索一样,复杂巧妙地纺织到一起,最后化为奔流,不,化为用高速搅拌机搅拌出的一股浊流,产生出最终的惊天大逆转来”。然而这些特征,同样可以套用到折原自己的作品,尤其是本书当中。

“喂,我是美香,上次你给我介绍的那本理查德?尼利的《杀人症候群》,真的是棒极了。我被彻底蒙骗了呢。那个结局……”

这是出现在本书的序章之中,自称小谷美香的女人给五十岚打去一通误拨的电话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从他故意把这样一句狂热者式的台词放在开篇的举动来看,这本书就带有着一定的赞美尼利的色彩一不,不仅如此,或许其中还带有着对尼利发起挑战的意图。

实际上,这部作品中,那些性情倔强的角色造型,和扭曲再扭曲的情节构想组合的确很有一种尼利的味道,而至于作品结尾时揭露出的真相给人带来的震撼力,甚至在面对尼利最髙杰作《撕裂心灵》的那篇结局时也不遑多让。

尽管折原的小说向来都会因情节构想过于错综复杂,而在结尾时让人感觉有种立足不稳的倾向,但本书结尾中的意外性完全是战栗本身。在这层意义上,我认为他对尼利发起的挑战可说是大获成功(实际上,将本书译成英语——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真心希望尼利自己也能来看一看。自从一九八三年之后便再未发表过任何作品的尼利看过此书之后,或许也会再次拿起笔来,发愤图强吧)。折原不愧是位通晓海外悬疑小说之人,本书中同样也零散地引用了不少过去的悬疑小说。比如,在描写与小谷美香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五十岚与其交换信息的章节,大概也是在参考了描写以搭错线电话为开端,男女间刺激关系的菲里斯·皮卡诺优秀悬疑小说《透明房间》之后的结果吧……如果读者们自诩海外悬疑小说狂热者的话,那么从本书中找寻散嵌于文中的经典作品的引用,也不失为对本书的一种有趣读法。话虽如此,自不必说,折原早已将这些作品的影响转化为了自己的东西,而他对那些先行作品的强大咀嚼消化能力也同样令人瞠目。从这层意义上来讲,本书不但是折原推理的总决算式作品,同时或许也可说是以尼利·弗雷德·卡萨克和比尔·S·巴林贾等人为代表的叙述性诡计悬疑小说系谱中的集大成者。

最后附加一笔,本书乃是入围第118回直木奖最终候选作品之一(当时最终入围的其他作品是池上永一《风车祭》、北村董《回转》、京极夏彦《嗤笑的伊右卫门》和桐野夏生的《OUT》,最终奖项空缺)。

此外,本书出版的翌年,文艺春秋刊行的《失踪者》一书,虽然在内容上与这本《冤罪者》并无直接联系,但在由现实案件中找到灵感、描写了一件时隔十几年的案件这几点上,都与本书存在许多相似之处。而从本书中的一位重要出场人物再次登台亮相这一点上来看,很明显该作品也是被构想为本书姐妹篇的一部作品。众位读者不妨再一起看一看。

(推理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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