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墓地坐落在可以俯瞰大海的山坡上。此刻,夏日的强烈阳光恰巧被厚厚的云层所遮盖。波涛轻拍海岸的声音令人感觉是那样地悦耳,潮水的香气轻搔着鼻翼。

水泽绿一步步地沿着山坡的石阶而上。左手上一捧鲜花,右手则是一束香。长年郁积的苦恼已然消除,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都已变得轻快。走进墓地的园区,抬头仰望山坡。水泽家的小小坟墓就仿佛躲藏在其他人家的坟墓背后似的。虽然墓碑已经有些年头,表面被磨得光滑圆润,可上边却新刻着母亲的名字,唯有墓志上散发着崭新的光泽。拔去从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把坟头清理干净。在花瓶里插上花,双手合十,就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抱歉,我来晚了。”

五十岚气喘吁吁地站到她身旁。他提来的水桶,发出哗哗的清凉响声。五十岚用木勺在花瓶里注入水,之后又向坟头上洒上水。解开包裹着香火的包装,把包鲜花的纸揉成一团,熟练地用火柴点着。给香点上火之后,他把香分作两束,递了一束给阿绿。

两人在坟前蹲下身去,合十祷告。

时间静静地流逝。太阳再次从云彩间露出脸来,阳光炙烤着两人的脊背。

“你都祷告了些什么?”阿绿两眼望着坟墓,对五十岚问道。

“我向你姐姐祷告说,凶手已经抓住了。你呢?”

“我也一样。我对母亲和姐姐说凶手已经落网,让她们安息。还有……”

阿绿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还有什么?”

“保密。”

“连我也保密?”

“或许吧。”

“那我就不问了。我已经向你姐姐道歉了。”五十岚看了看阿绿?

“道歉?”

“对,我跟她说对不起,我爱上了她的妹妹。”

“我也一样。我说我喜欢上了姐夫,对不起。”

“舞会原谅我们吗?”

“没事的。姐姐她向来都挺宽容的,她一定会在天国里保佑我们的。”阿绿微微一笑。

“我是个二婚男人,而且之前还有过许多过失。你难道就不会嫌弃我吗?”

五十岚轻握着阿绿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见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五十岚把身子凑了过去。

“我这辈子,就仿佛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而降生于世的。找到你之前,我绕了不少的路,吃了无数的苦。”

“感觉就跟猎人似的。”

“我希望你叫我hunter。”

“你这猎人的技术可有够差劲,总也打不中猎物……”

“说对了。我就是个笨拙的猎人,直到最后才终于打到了一只猎物。”五十岚用手比了个手枪,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阿绿的胸口。“好了,我们回去吧。“ ?

她也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忍耐了这么久。让如此优秀的猎人抓住,之前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也仿佛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一样。

日本海的水平线清晰可见,闪烁着耀眼的波光。远处,对岸的能登半岛的影子,包裹在一团朦胧的淡蓝雾霭之中。

河原辉男搓揉着手腕,轻叹了一口气。被那女人用手铐监禁时留下的伤痕,就仿佛用利刃自杀时留下的痕迹一般,痛彻心扉。只要这痕迹一天不消除,他就永远无法忘记那段可怕的痛苦往事。

我是受害者,是个让那女人骗得团团转的蠢蛋。那女人居然杀害了水泽舞,用汽油焚尸,最后又把一切都嫁祸到了我头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女人?之后她又杀害了高山忠义和郁江,把一切都栽赃给我。每次想起都让人不由得冷汗直流。

“好了,河原你就甭客气了,喝吧。”

听到笹冈良三的声音,河原终于回过神来。这里是“namaste”斜对面的一间小酒馆。

“真是太好了。之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吓出了一身冷汗呢。”笹冈一脸开心地喝着酒,“来,多喝点儿,河原。”

“谢谢。”

河原一仰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笹冈再次给他倒上了酒。

“如此一来,支援会也可以正式解散了,而我也不必为此丢面子了。”笹冈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你太太的事,的确让人感觉惋惜,但人总得向前看哪。”

“嗯,都怪我没用,所以才活该遇上这种事的。”河原黯然低下了头。

“这下子再也不会有人在你背后说长道短了,你也可以扬眉吐气地走上大街了。”

“我也感觉自己冤情昭雪,放下心了。”

“是啊。为了河原辉男再次走上人生的正轨,干杯!”

与笹冈离别时一口气喝下的青梅酒的酒劲儿泛了上来。笹冈看瓶里还有烧酒,说是剩了就可惜了,把最后一滴也倒进了河原的杯里。

与笹冈别过,河原怀着轻快的心情走在街上。这种痛快的感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上一次的话,应该是在被判无罪之时。

我终于自由了,哈哈。

漫然走在夜晚的阿佐谷街头上,下半身突然又开始有了一种久违的冲动。如今空调普及,以前那种容易潜入的房间已经变少,对女人们来说,危险度也降低了。即便如此,这世上依旧还是会有不留神忘记关窗门的蠢女人。

“留心点儿哦,蠢驴们。这世道里,到处都有坏蛋晃悠的哦。”

哎?怎么学笹冈讲起话来了?从今往后,还得和那蠢驴保持距离啊。

河原苦笑起来,思绪飞到了往事之中。

我……在杀害水泽舞这件案子里,我是无罪的,但在杀害其他女人的案件里,我却是有罪的。

过不了多久就要满十五年时间,案件的时效也即将过去了。然而当时对河原审判,针对的是水泽舞一案,而其他案件却并非审理的对象。

只要我自己没有跑去自首,那么任何人都拿我没辙。为了赢得无罪的判决,我花费了十四年的时间,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却又是那样短暂。我是黑夜的猎人。我不动声息地潜入二楼的房间,袭击女人。虽然如今我也上了年纪,身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轻快,但即便到了现在,只要我想这么干,我就随时都能袭击女人。

可眼下却不行。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让事态平息下来。即便如此,走在夜晚的街头上,也同样是如此惬意的一件事。想象在心中不停地膨胀。看,那户二楼的窗户。真是一点儿都不小心。在这闷热的夜里,窗户微微地开着一条小缝。

他很清楚,那里住的是一个女大学生。

不如就来试试看吧。看看自己是否还保留着当年的那份本领。我已经调查过了,相隔两栋楼的那户人家里有伸缩式的梯子。用它搭到二楼上,潜入屋里。刚才喝下的那些庆功酒,让他壮起了胆子。

好,那就来试试看吧。没人会猜到是我干的。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他从那户人家里偷出了梯子,搭到那间二楼房间的扶手上。心里一阵兴奋。对,就像那时候一样,今后也还要袭击女人。滚热的血潮在全身上下游走,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一级,两级,三级……随着步子越爬越高,内心的兴奋也越来越高涨。

就在这里,他忽然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人。下了梯子,他藏到了电杆背后。要是让人抓住的话,那可铁定要判无期的。

一只蚊子停到了他的胳臂上,吸噬着血液。蚊子的肚子里涨满了血。这家伙也是黑夜的猎人。他用指尖摁扁了那只动作变得迟缓的蚊子。他自己的血从蚊子的尸骸中流出,在胳臂上扩散开来。

河原再次看了看周围,确认过没任何人之后,把脚搭上了梯子。爬到比刚才稍高一些的地方时,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袭来。莫非是有人在监视自己?河原在梯子上再次扭头回望。如果现在让人看到的话,自己还能狡辩说是想去提醒那里的人要当心。

好,这次肯定没问题的。

继续往上,就在他的手即将够到二楼时,一阵凉风抚过了他的面颊。周围似乎有脚步声。他正想把抬起的右脚往下放时,心中却犹豫了一下。重心偏移向左,身体稍稍有些摇摆。

一阵冲击突然从脚边划过。有人踢动了梯子,让梯子从二楼的扶手上偏离开来。梯子向着一旁落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就像是仰泳一样浮在了半空中。他想调整一下姿势,可不幸的是,之前的那些酒精令他的身体变得迟钝不堪。还来不及出声,他便已头朝下重重地摔到了柏油路面上。

“这头蠢驴!”有人出声骂道。

“啪”的一声,东西摔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感觉并非自己的头盖骨摔碎的声音。小时候,家附近有棵很大的柿子树,那声音就跟柿子树上的柿子成熟落地时的声音很像。不知为何,总感觉心里一阵轻松。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就在他即将永远地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又有人怒骂道:“蠢驴!”

小谷美香站在302室门外,抬头看着门上的铭牌。借着外廊上的灯光,可以看到牌子上写着“小谷”。毛孔一阵收缩,全身的毛发仿佛都倒竖了起来。笔迹弯弯扭扭,感觉就跟漫画上的文字一样。

是那个人的笔迹。那个以前曾与自己一同租房的栃本久美子的笔迹。

心里这样一想,之前袭击了她的那种恐惧感也变得淡薄起来。

她的掌心里握着一把钥匙。那是在十五年前,她离开这间屋子时,久美子送给她作纪念的。其中包含了一种随时欢迎她回来的意思。

这钥匙如今还能用吗?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或许门锁本身都已经被换掉了。能用的话,那就进去看看,不能用的话,那就打道回府。

钥匙完全插进了锁眼里。向左轻轻一转。

咔塔一声脆响,门开了。

扭动门把,打开房门。先探头进去,窥伺一下屋里。

屋里飘荡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她迈出右脚,整个儿进了门。

“我回来了。”

叫了一声,却听不到有人回应。即便如此,她同样有种仿佛回到母亲肚子里一样的怀念感受。屋里的空气在欢迎着她的归来。按下开关,屋里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光芒。房间里的一切,就和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脱下鞋子,穿上肮脏破旧的抱鞋。十五年的岁月,沉积在整间屋子的表面上,让当年那些崭新的物件平添了一圈圈的年轮,带到刮痕的地板,沾上污渍的拉门,褪色发黄的窗帘……走进六叠宽的日式房间。

那里是美香住的房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灌进屋里。她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年之前。

隔壁的西式房间里,住的是同租的久美子。美香走出日式房间,进了西式房间。

“我回来了。”还是没有回音。

西式房间里空空荡荡。床靠在墙边,窗旁放着一张摆着电脑的书桌。电脑主机的侧面贴着纸条,写着电子邮件的地址和密码。还有一个名叫五十岚友也的人的邮件地址。这个人是久美子的丈夫。他应该会把久美子的消息告诉自己的。

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电源时,电话铃响了。感觉就仿佛是有人窥伺到地回来了一样。

“喂,我是小谷。”

说完之后,电话里传来了一阵粗暴的喘气声。

“你是谁?”

声音听起来有些神经质,对方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我是小谷。”

她冲着电话听筒微微一笑。

“撒谎。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谷美香。”

“骗人。小谷美香已经被抓走了。”

对方咆哮了起来。不想让对方在气势上压倒自己,她用比男子更大的声音嚷道:“我离家出走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暴力……”

“小谷美香的真名叫做五十岚久美子。我曾经亲眼见过她和五十岚一起走在街上。之后我立刻便认出她是那天晚上的凶犯来了。之前我一直误以为凶手是个男人。看见她眼睛旁边的那两颗黑痣,我就立刻认出她来了。所以,我在夜路上袭击了那家伙。可那家伙的狗屎运却不错,没过多久就出院了。妈的。”

就像是个幼童在吸引他人的注意一样,两人的对话完全就是牛唇不对马嘴。即便如此,对话也依旧还在继续。

“我丈夫调任到东京,我也从名古屋跟着过来了。可丈夫他却只对我好了一个月时间。之后他便再次变成了那个暴力丈夫。所以我就离家出走了。”

从长年的苦痛中解放出来的反作用力,让她陷入了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当中。她冲着听筒说个不停。总而言之,一定要把自己此刻的心境告诉其他人。男子似乎也想要对人倾诉些什么,冲着电话吼个不停。两人的境遇是如此相像。

“我找到了那女人住的地方,威胁了她。可是结果却被她看破,我自己反而遭到了她的袭击。”

“你看这淤伤。严重吧?”

站在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里,她脱下了白色的罩衫和裙子。从肩膀到背上,再到腰间,刺青一般的淤伤赫然人目。

“不过电话里你也看不见,真是可惜。”

男子的喘气声变得粗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在什么地方看着裸体兴奋不已一样。对面虽然有栋公寓,但整栋楼都包裹在黑暗之中,看不到半点灯光。

“那女人终干被抓起来了,大快人心啊。”年轻男子高声叫嚷。

“我丈夫每次都只会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留下伤痕。过分吧?”

她也毫不示弱,拔髙了嗓门。之后,她就像个脱衣舞女一样,熟练地解开了乳罩的扣子。

“你看,这里也有。”

带着淤血痕迹的姣好乳房出现在眼前。她用双手捧起自己的乳房,映在窗上。

“妈的,这些女人怎么都这德行……”

不知为何,男人发起火来。当对方砸断电话时,对面公寓的四楼闪起了光。在她看来,那光点就仿佛未来的曙光一样,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欣喜。

对,那是我的幸福前兆。是傍晚的夜空中,最早闪光的星辰。

她敏捷地穿着衣服,打开电脑。

五十岚友也先生:

我想向你请问一些有关久美子的情况。我的名字叫做小谷美香……

“冲啊,隼!冲啊!”路上有人高声叫嚷着,“冲啊!”

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夜空的黑暗。

她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双手。

对,我要向着未来前进。不必再在意谁,一路向前。

“前进,冲啊!”

窗户里映出的小谷美香的脸庞上,洋溢着自信。

再也不怕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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