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河原辉男而言,回归社会的难度要比想象中的大上许多。在长达十多年的拘留所生涯中,世间的发展与变化令人感到眼花缭乱。尽管拘留所里同样也能从报纸上获得某种程度的情报,但他却从未亲身体验过泡沫繁荣的时期,也同样对其后的泡沫崩溃毫无半点实感。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童话传说里浦岛太郎一样,令他身边的亚裔外国人惊讶不已。

尽管获判了无罪开释,但周围的人看待他的目光却依旧冷淡。虽然他并没有犯过杀人罪,但在强奸妇女和偷窃这两方面,他的罪行是无法洗刷的,众人看待他的目光也因此而充满了怀疑。经济不景气,就业机会变少,对他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眼下,就连年轻人也难以找到就业的机会,对马上就要到五十岁的他来说,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什么合适的工作了。刚开始,支援会的人还一直帮助河原,可渐渐地,他们的目光也转移到了其他冤罪案件上。去者日疏,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如火如荼的河原辉男支援会也自然消亡了。

如果河原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对冤罪和代用监狱的情况展开演讲,或许还能找到一条立身之道。但他原本就不擅辞令,更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一个人独处时才会感觉轻松。此外,没有好好念过书的经历,也令他变得胆小如鼠。

经由支援会的委托,河原也曾两次讲演过代用监狱里的审讯状况。面对听众,河原紧张得声音尖锐,脑袋里就跟糨糊似的,丢了大丑。虽然会长笹冈良三说他那种木讷笨拙的演讲反而增加了内容的真实感,令听众们大为触动,但这样的话对他而言起不了任何慰藉。打那以后,河原便不再接受讲演的邀请,而笹冈也再没强逼着他出席。

洗清了自己的冤情,一跃成为了英雄这件事,对河原而言,成了名副其实的镣铸。这条衔,令他再不敢胡作非为。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獅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盯着,无比滕屈。

虽然有过结婚的经历,但自打出生起,他还从未感受过来自女性的真爱。他和母亲之间,也只是在宣判那天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过任何往来。母亲身边有需要她照顾的丈夫,完全没有河原介入的余地。种种事情,在他的心中化为芥蒂。为了寻求发泄郁闷之情的渠道,河原把手伸向了酒瓶和郁江。

郁江看待他的目光,与之前在拘留所里看他的目光已经大有不同。之前她隔着玻璃看到的那个英雄,如今已经和她过上了夫妻生活,随着假象日渐崩溃,郁江开始感到绝望与困惑。然而,河原却没有看穿过她的内心,从来不会为她着想。他整天沉迷于郁江的身体。每一次当他感到欲火焚身时,他的身边都会有个默默承受他欲望的女性。他身体滚烫,必须得有个能接住他的呕吐物的器皿才行。他很清楚,如果少了那东西,自己随时可能暴走。

五月的连休结束之后,一天夜里,熄灯之后,他像往常那样爬上郁江的床,要求与她合欢。

“求你了,今晚就饶了我吧。我累了。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呢。”

“你不是我的老婆吗?”

“两码事。夫妇之间,应该在精神层面上有更多的交流。而你却只对我的身体……”

郁江看待河原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团脏东西一样。她转身背朝着河原。

“嗯,我知道了。”

这女人就像是个修女。

河原突然间自艾自怜起来,悄悄摸下了床。打开冰箱,里边却连瓶啤酒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离开了公寓。身体的最深处,就仿佛是在燃烧一样,就连春日夜晚那微凉的空气,也没能让他感觉到半点凉意。

他从公寓的小路走上中杉路,打算在酒馆前的自动贩售机上买杯酒,可販售机上却亮起了“已售完”的红灯。夜里十点以后,为了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酒水,贩售机上“已售完”的红灯就会亮起。以前是没有这种事的。

“可恶,那要是我这样的成年人想喝酒的话,那该怎么办?”

河原咋了咋舌,向着车站的便利店走去。虽然时间已是半夜,杂志卖场里却到处都是年轻人,入口处也聚集着一群蹲着的年轻人。

每个人都染着头发。男人戴耳环?这世道也快玩完了吧?

“不过我似乎没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啊。”

愤怒转化成了笑意,河原开口笑。年轻人一脸惧怕地看着河原,之后便螃蟹似的闪到了一旁。走进杂志卖场,河原信手翻着那些色情杂志。就在他盯着一幅裸体女子张开双腿,摆出大胆姿势的照片直看时,他忽然感到身旁似乎有位年轻女郎正在盯着自己。他合上杂志,粗暴地把它塞回了书架上。抬起头,只见玻璃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容。

玻璃上的男子头发蓬乱,一脸疏于刮理的乱须,年纪五十左右。眼睛之中散发着炯炯的光芒,隐隐有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感觉。河原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十几年前,遭到逮捕时的样子。

就在这时,河原突然感到有些惊慌。玻璃背后的黑暗之中,似乎闪过了红色的光点。一个黑影正在路对面那家已经拉上帘门的豆腐店前吸烟。那个人,莫非是在跟踪我?

怎么可能?

等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那个红色的光点已悄然不见了。河原走出杂志卖场,打开装有酒类的冰柜,拿出两杯酒,一罐乌龙杯和一罐烧酒,顺道又拿了些熏章鱼做下酒菜,向着收银台走去。

满脸痤疮痕的长发店员投来冷漠的目光,机械僵硬地用红光扫了一下商品的条形码,收下货款,找了零钱。夜班,每小时九百日元。再过几个钟头,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排在这位中年大叔身后的那女孩,长得倒挺漂亮的呢。

出了便利店,河原向着榉木公园走去。公园中央有盏路灯,旁边是一株枝叶覆盖住路灯的巨大榉树。树枝败叶密集的地方照耀在煌煌的灯光下,公园的中央就仿佛沐浴在聚光灯下一样,浮现在眼前。

河原在公园里安设的海獭型儿童游乐设施上坐下,拉开了刚买的乌龙杯的易拉罐罐口。五月中上旬里,这样的夜晚,稍稍让人觉得有些闷热。酒精渗进了他早已干渴不已的喉头。

“啊,好喝。”

河原感觉自己还是更喜欢单身。那种不必为任何人担心,不必为任何人牵挂的独身生活,多好。口渴的感觉平愈之后,全身上下渗透着一种酥麻的醉意。

这时候,他再次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扭过头来,海獺不稳地晃动,坐在上边的河原失去平衡,背心朝下地向地面倒去,重重地闪到了腰。

一瞬间,尽管河原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但他还是朝着感觉到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色的人影从长凳上向着背后的树丛飞奔而去。即便是之前待在狭窄的牢房中时,河原也从未忘记过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在被捕时,他也在为自己的身手保持着三十四五岁的敏捷而感觉到骄傲。以前从事高空作业的经历,也令他对自己的体力充满了自信。此刻,他就仿佛一只夜行动物一般,轻快矫捷地向着那个可疑的黑影不断接近。

河原飞跳起身,一脚踹到了那个蹲在篱笆旁的影子上。穿着便鞋的脚上,传来了踢到什么软绵绵的物体上的感觉。

“住,住手。”

蹲在地上,两手抱头的男子发出了颤抖的惨叫声。河原一把揪住男子的衬衫衣领,把对方拽到了光线明亮的地方。灯光之下,河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看样子似乎是名流浪汉,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即便说他已经有六十岁,估计也会有人相信。那男子下颚尖瘦,贼眉鼠目,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畏惧。

“你干吗啊?”

河原收势不及,一把推开男子。

“我,我睡我的觉,你踹我干吗?”

流浪汉搓揉着被河原踹中的腰部,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只见他头发胡须一片蓬乱,身上还散发着汗臭和小便的气味。

“抱歉,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河原扶起那男子,搀着对方在长凳上坐下了身。那男人上身一件脏运动服,下身则是一条膝头磨破的牛仔裤。

“这酒给你喝吧,就当我向你赔礼好了。”

见河原把酒递到自己面前,流浪汉舔了舔嘴唇。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老兄。”

或许是因为慢性酒精中毒的缘故,流浪汉用颤抖的手指掲开铝盖,两手握着罐子喝了起来。两三口酒下肚,流浪汉手上的颤动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真是对不住了啊。”

河原把剩下的酒留给流浪汉,转身离开了公园。他心想,如果稍有差池,或许自己如今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可是自己有家,有老婆。和刚才那家伙相比,自己的生活就跟天堂无异。与其抱怨不休,倒不如先去找个工作吧。

回到家里,郁江早已睡熟。虽然她蜷缩在双人床的床角上,可河原却依旧感觉那张床上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就这么讨厌自己吗?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为何要跟自己结婚呢?看多少女漫画了吗?跟一个死刑犯结婚,这种事当真如此令她沉醉?河原的心中,感觉就像是把愤怒与悲伤搅拌到了一起似的,无比复杂。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床上早已没有了郁江的身影。即便想要早起做事,头一天喝的酒也会再次作祟,每次醒来,时间都已接近中午了。

一个月之后,开释后的那种解放感与虚脱感依旧余韵未消。十多年里郁积下的精神和肉体的疲劳感,即便每天都充分地休息,也是无法轻易就能解除得了的。河原告诉自己,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脓全都挤出来,还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妻子对此似乎也表示理解,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但总是靠着女人吃饭,身为男人,脸上也会觉得有些挂不住。

眼下,支援会给河原筹集了些生活费,足够吃喝上几个月,而河原自己也打算对警方违法拘留自己的行为发起诉讼,向他们索要赔偿金。律师也说应该是能要到钱的。虽然河原眼下就只能指望它了,但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弄到手,却又得另当别论了。

对于已经觉察到妻子的目光日渐严厉的他来说,如果不表现出想要找点儿事做的态度,情况就会变得不妙。然而,现实是那样残酷,如今的河原,早就没有战胜现实、找到工作的气力。到了如今这年纪,体力劳动他早已吃不消。他甚至就连改变自己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都感到困难。

河原把妻子留下的那些又冷又硬的咸肉鸡蛋塞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吃过晚到的早餐,离开公寓,出发前往支援会代表笹冈良三经营的那家“namaste”。

沿着面朝中杉路的那些杂居楼中间的楼梯而上,找店内那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说明自己想要见见笹冈之后,就听对方说店主出门进货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女店员的声音高亢尖锐,听起来感觉就跟假嗓似的。河原冲她说了一句“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之后便开始在店里游荡起来。

店里摆满了印度式的方巾、壁挂和装饰品,整家店的结构复杂得就跟迷宫似的。笹冈的妻子独自一人坐在收银台旁。除了河原自己之外,店里似乎还有几位其他的客人,但从河原的角度却无法看到。

突然间,河原想起了郁江。不知那对耳环,与她那硕大的耳垂是否相配?耳环的样式充满了异域风情,蓝色宝石熠熠闪光。想象着她戴上耳环后的模样,河原不禁喜不自胜。如果把它送给妻子的话,估计她也会欣喜不已的吧。这可是个让妻子明白,其实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着她的绝好机会。

标签上写的价格是两千五百日元。说不上便宜,却也算不得太贵。河原掏出钱包,却发现里边就只装了两千日元和一些零钱。他不禁哂了咂嘴。现在返回公寓去拿钱也挺误事的,自己也懒得改日再来了。河原看看周围,见没人盯着自己,一边装成用手抠鼻子,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耳环揣进了胸口的衣兜里。河原向着收银台走近几步,看到笹冈的妻子正在陪着另外的女客。好,店里似乎没人察觉到这事。河原得意不已,开始在店里物色起其他东西来。

好了,接下来就是方巾了。墨绿色更纱的料子。价格一千日元,挺便宜。河原一边侧眼瞥看店员,一边把方巾拢到掌心里,攥紧拳头,朝着出口走去。

背后传来“那个……”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偷窃行为让人给发现了,背心一阵发凉。想要装得若无其事地朝楼梯而去,可鞋子里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寸步难移。

“请问,您不见我丈夫了吗?”

听到笹閃之妻的说话声,河原身上的咒语终于解开。河原的脸上露出紧绷的笑容,扭头说道:“我改日再来好了。请代我向你丈夫问好。”

背上渗出的汗珠一滴滴落下。就在他静静地长舒一口气,下了楼梯,即

将走上中杉路时,不料有人狠狠地拽住了他的右臂。

“客人,您就打算这样回去了吗?您手里攥的是什么啊?”

男子粗壮的声音,把河原绑缚在了原地。行窃现场并未让人发现,心里一放松,方巾就在河原的掌中推了开来。

“你知道不给钱就出店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河原想要逃走,但男子却拧住了他的手臂。对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把河原的手臂推到了背上。

“放开我。你是什么人?”河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这种行为就叫做偷窃。”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笑。

“不。我什么都没做。”

“哦?你还想抵死不认吗?”

“你是那家店里的人?”

对方压在手臂上的力气减弱了几分,河原扭过身去,想要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啊,你是……”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河原做梦也未曾想到会在此遇见的人。虽然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河原也不会认不出来。当时对方就已经是五十五六岁的人了,如今恐怕快七十了吧。“想起来没有?我是髙山,当时负责审讯你的那个刑警。”

髙山忠义的脸庞依旧那样严肃,与现役时代没有半分差别的犀利目光,仿佛已将河原彻底看透了一般。虽然面颊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些消瘦,但混杂着白色的眉毛,其凌厉的程度,却比现役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一个退休的刑警,跑这儿来干吗?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我听人说,你小子耍了些花样,从监狱里出来了。我放心不下,就跑来调查了一下。”高山故意强调“耍了些花样”几个字,哼了一声,“没想到,你小子果然是死不悔改啊。这就叫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儿。这事咱就到局子里去说吧。我的后辈里,也有几个有点本事的人,你的话就留着跟他们说吧。”

“什么叫耍了些花样?你胡说些什么?”

“你不过就是寻了个耍嘴皮子的家伙拿去当了宣传材料罢了。结果却偏偏又让你遇上了整天只会判无罪的法官,真是倒霉到家了。”

髙山再次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河原险些往前一头栽倒。

“放开我,骨头要断了。”

河原惨叫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就如同把三岁的孩子放到自行车后架上的年轻主妇一样,战战兢兢地走过了坡道。

“我要把你交给警察,让他们来好好见识一下你这秉性。”

“求你了,别这样。”

如果让警察抓住了的话,那可就彻底玩完了。众人都会觉得,河原这人果然是个无药可救的恶棍。髙山虽然已经退休,可他的能力却依旧不可小觑。一种败北感直斥心头,绝望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河原的心田。

“喂,你们干吗呢?”

有人冲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说道。见高山手上的力道一松,河原连忙甩开了手臂。咔嗒一声,手臂似乎已经被拧脱了臼,一阵剧痛从肩上划过。河原搓揉着肩膀。幸好,疼痛的感觉正一步步地减弱。

“怎么,这不是河原先生吗?”声音的主人是笹冈良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笹冈的目光从一脸困惑的河原脸上挪到高山的身上。

“你是谁?干吗要打他?”

“我叫髙山。这家伙在你店里行窃,让我抓了个正着。现行犯逮捕。”

河原摇头大嚷,“胡说。这家伙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黄。笹冈先生,请你相信我。”

如果自己行窃的事暴露了的话,那可就再没脸去面对笹冈了。河原也是拼了命了。“莫非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高山刑警?”笹冈想起了高山的身份,用手指着对方的鼻梁,“你这个对河原先生滥用刑罚的人,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说话?现行犯逮捕?笑话。你不是已经退休了吗?你已经不再是警察,就只是个寻常百姓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我只是个普通市民,也不能随便放过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我要把他交给警察。”

见髙山又准备去拧河原的胳臂,笹冈粗暴地掸开了他的手。

“你可没有这样做的权利。”

“不,就算是普通市民,也是有权逮捕现行犯的。我可是亲眼看到他行窃的哦。”

“髙山先生,那你说他到底偷了什么呢?拿出证据来让我看看吧。”

问得正好。高山微微一笑。

“他偷了你店里的东西。你看,他手里拿的那块方巾,还有胸前衣兜里的耳环。”

高山把手伸进河原的胸前衣兜,掏出了耳环。万事休矣。河原此时已然彻底欲望。可事情的发展,却向着他从未想到过的方向展开了。

“高山先生,你误会了。”

笹冈开心地笑了。见中杉路上的行人们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笹冈提议还是到店里去谈,他轻轻捅了捅河原的背。三个人走进店里,进到店里深处的事务室。六叠宽的狭小房间里,堆满了装着商品的硬纸盒。中间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组待客用的沙发。

笹冈让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靠在办公桌旁,站在可以俯视两人的位置上。

“好了,高山先生,请你重复一下你的说辞吧。”

“赃物就在这家伙的手里。”髙山前刑事的太阳穴一阵痉挛,用手指着河原,厉声怒斥。

“很抱歉,髙山先生,这事是你误会了。这对耳环是我送给河原先生的礼物。”

“礼物?”高山碰了一鼻子灰。

“对。之前河原先生找我咨询过,说他想给他太太送件礼物,却又不知该送什么才好。”

“你撒谎。”高山叫嚷了起来。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血管仿佛随时都会炸裂一般。

“高山先生,麻烦你说话时安静点儿好不好?要是让店里的客人听到的话,那可是很麻烦的。”

高山干咳一声,无奈之下,只得压低了嗓门,“这家伙在撒谎。这个混蛋根本就是个贼。”

“喂,高山先生,我这个店主都已经说他没有行窃了,你还说他是贼,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笹冈的脸上露出焦躁的表情,一脸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我说,河原先生,我说的话没错吧?”

“啊,对。”见笹冈突然向自己问话,河原连忙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高山前刑警,您就先请回吧。”

“不过我说你啊。”

尽管高山已经感觉到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很不利,但他似乎还是不准备放弃。

“没什么过不过的。我这个店主都说了我们店里没有损失,那么罪名也就不成立了。好了,高山先生,您就请回吧。”笹冈轻轻推了推高山的后背,送他下了楼,“好了,快滚吧。我再不想看到你这张臭脸了。真够碍眼的。”

“畜生,我会擦亮眼睛,等着你露出马脚来的。”

门重重地关了起来,门外传来高山恶狠狠的咒骂。

河原怯生生地把刚才愉到的耳环和方巾放到了办公桌上。

“抱歉,我也是一时迷糊了心。”河原低垂着头。

“没事的,你就拿去吧。就把它当成我送你太太的礼物好了。”笹冈把耳环和方巾推到河原的面前。

“可这样一来……”

“没事的。”笹冈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下次可别再犯了哦。他那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都在盯着你呢。”

河原就像一个搞恶作剧时被老师当场抓住的学生一样,耷拉着脑袋。

“好自为之。过不了多久,众人的注意力就会从你身上转移开的,你就再忍耐一段时间吧。”

垂头丧气地走出笹冈的店时,河原想起自己还没有和笹冈谈找工作的事。没过多久,他心中的怒火便转向撒到了高山的头上。可恶,这一切都怪那家伙。河原在酒馆里买了酒,径直向着榉木公园而去。阳光强得晃眼。树荫下的长凳上,那个流浪汉正悠闲地睡着午觉。

河原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憋足劲儿一脚踢到了男子屁股上。只听一声仿佛鸡被拧住脖子窒息般的啁啾声,男子从长凳上滚落了下来。

“好痛。你干吗呀?”男子站起身来想要理论,可看到河原的一脸凶相,男子又被吓得夹起了尾巴,“搞,搞什么?你干吗打人?”

“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叫‘三郎’。大伙儿都管我叫‘阿三’。”男子一边揉着腰,一边在长凳上坐下身来。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阿三。我刚才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不过也不该冲你撒气啊。”河原在阿三的身旁坐下,把手里的一罐没开封的杯装酒递给了阿三。

“总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阿三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铝盖。他的手不住颤抖,酒水洒湿了他那条污秽不堪的裤子。但他却毫不在乎,把杯缘儿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谁都有不爽的时候啦。我也经常会觉得心里憋得慌啦”

酒过喉头,阿三混浊的双眸中,终于散发出了正常的光芒。

“你刚从牢里出来,还有许多不适应的事儿吧?”

“牢里?”河原眼怔怔地盯着阿三的脸,“你认识我?”

“嗯,我在捡到的报纸上,不知多少次看到过你的脸。就算是我这种脑袋生锈的人,也会记住的。你是叫做河原辉男吧?”阿三悠然玩味着酒的味道。

“可恶,真够麻烦的。”

连这种家伙也记住了自己的长相,不禁让河原感到大受打击。那不是说,街上过往的大部分行人,大概都已经认出了自己。

并排坐在长凳上,河原和阿三聊了一阵。两罐酒喝完之后,河原又给了阿三些钱,让他再去买些酒来。

明明已经冤案昭雪无罪开释了,可周围的人却依旧用怀疑的目光观察自己。看来笹冈的话并没有错,最近一段时间里,还真得好好约束一下自己。

四点,河原回到公寓,躺在床上。醉得实在太过厉害,刚一躺下,他便陷入了毫无意识的沉眠之中。

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凉飕飕的晚风从大开的窗户潜入屋里。酒已经彻底醒了,就在他爬起身想去开灯时,他才发现饭厅里亮着灯,灯光一直照到了卧室。

郁江呀地惊叫起来。

“是我啦。”河原朝妻子走去。

“你已经回来了呀?”不知为何,郁江一脸不快的表情。

“嗯,我刚躺了一会儿。”

“一身酒味儿。”郁江用手在面前不停地扇着,露骨地皱起了眉。

“抱歉,我在公园里遇到了个朋友,所以就喝了两口。”

“朋友?”

“对,是我最近结识的一个男人。人倒是挺不错的。”

“大白天的,也找到酒友了啊。”

郁江话里带刺。她把西装上衣挂到椅背上,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瓶,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干之后,她又倒了一杯,递给河原。河原接过杯子,稍稍啜了一口。

“稍微喝两口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也没什么工作要做。”

“也不去找工作做。”郁江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这话可有些难听啊,我自己也在努力去找的啊。今天我还去了趟笹冈的店里……啊,对了。”河原从衣兜里掏出耳环和方巾,强颜欢笑地说,“这是送你的礼物。”

郁江摇了摇头,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来。

“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好心好意……”

“这东西不也是你偷来的吗?”郁江冷冰冰地说道。她那尖利如玻璃的话语,深深地刺伤了河原的心。郁江竟然知道自己在商店里行窃?河原差点儿惊讶得背过气去。

“你,你说什么?”

“笹冈往我上班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告诉了我这件事。说是让我也留意一下。现在对你而言是最为关键的一段时期,让我劝你谨慎言行。”

怎么会这样?笹冈居然把那件事告诉了郁江?身为支援自己的会长,竟然没有管住他自己的嘴,还把电话打到了妻子的公司去!河原心里乱作一团,有种让人出卖了的感觉。

“不是的。那是因为笹冈他本人当时不在店里,所以我就打算之后再付钱给他啦。”

“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就把东西拿走,还说之后再付钱?你以为这种话在这边的世界里能说得过去吗?你还是再去好好想想吧。”

郁江的那句“这边的世界”,让河原感觉到了几分讽刺挖苦的味道。

“你就张嘴‘偷来的’,闭嘴‘偷来的’,说得真够难听的。”

“那么愉窃这行为本身就是应该的了?”

“不应该。我知道是自己不对。但这耳环和方巾是笹冈给我的,还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那是因为当时那个前刑警纠缠不休,笹冈为了帮你解围,才临时编的借口吧?换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的。”一起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河原也清楚,郁江就是这么个墨守成规的人。只要稍稍开句玩笑,她就立刻会当真。为何她至今一直没有结婚,倒也并非完全让人无法理解。在男人眼里看来,她的性格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拘束。

“知道了,我这就去还给他。不过说句实话,我也的确很想买下来送你,看一看你的笑脸。可摸出钱包来一看,我才发现身上钱不够,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的啦。”

“无奈之下?你这想法可是天真得可以。如果不是笹冈他待人宽厚的话,早就说你有行窃嫌疑,把你扭送警局去了。”郁江的指责越来越严厉。感觉就像是把她之前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如此一来的话,世人就会觉得人或许真是你杀的了。”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你也觉得人是我杀的吗?”

“那倒还不至于。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也会相信人是你杀的。”

“我知道了。”河原抄起耳环和方巾,“我这就去还给笹冈。”他披上夹克衫,在玄关穿好鞋子。

“你吃饭没?”

“不吃了。到外边随便对付一下就行。”

时间是八点多。河原窝着一肚子火沿中杉路而上,向着namaste走去。可到了之后,他才发现namaste已经关门了。回公寓的话也只会心里怄气,于是他便在夜晚的街头闲逛了起来。

十几年的岁月里,这附近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一半的店铺已经改头换面,公寓也重新构建一新。最令人遗憾的是篠原医院。之前那栋昭和初期风格的木造大楼已经被彻底拆毁,如今已经换成了一栋气派的大楼。时光的流逝,自己的落后,河原满心寂寥地沿路漫步,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榉木公园。

阿三已经不在了。

河原坐在树影下的长凳上,喝着从自动販卖机上买来的酒。不管怎么喝,都感觉不到半点的醉意。喝到第五罐时,酒劲儿突然涌了上来,河原躺倒在了长凳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嗝儿把河原憋醒了。

爬起身来,脑袋里似乎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中央线高架上飞驰而过的电车声音,就仿佛望火楼吊钟的警钟一般,在脑袋里咣咣直响。河原跑到自来水龙头旁,灌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这才看到阿三裹着毛毯,就躺在旁边的长凳上。

他并没有叫醒阿三,而是直接离开了公园。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或许刚才那趟就是最后一趟电车了。沿着不见半个行人的冷清街道,河原一路向着公寓走去。估计郁江应该已经睡了吧。

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不如与郁江离婚,另找个地方独自生活吧。居然连她也避着我。在拘留所里接近河原,也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吧。助人为乐,嗯,大致就和志愿者一样吧。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无罪开释,所以,在法庭判我无罪,我回到外边的世界之后,她心里一定很困惑。就算我再无知,这点事还是能看明白的。或许她不过就只是个伪善之人罢了。

河原感觉有些作呕,冲着路边啐了口痰。

这时候,河原突然间只觉得怒上心头。一阵颤抖从两臂上划过,它就仿佛一团野火一样,立刻便扩散到了全身。

可恶,每个人都拿我当白痴一样耍弄,他们整天跟着我转就等着我露马脚。好,既然你们对我不仁,那可就别怪我不义了。

每走一步,愤怒的电压就会随之上涨。甚至就连彻骨的寒风,冰凉的柏油路面,都无法令到达怒火燃点的他冷却下来。他拼命咽下呕吐的感觉。脚边传来地面裂开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着地狱下落。要下落就下落好了,反正我这辈子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再多往下落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河原火上心头,全身上下翻卷着兴奋的血潮。肾上腺素被输送到全身,动脉里涟漪涌动。怒火不断地髙涨。

可恶,怎就不见个靓妞?踏进那狭窄的小巷之中,深夜时的原阿佐谷,人们全都沉浸在深深的睡眠里,不必担心会吵醒任何人。看到他心中燃烧的熊熊怒火,恐怕就连狗也会夹起尾巴,蜷缩回狗舍里去的吧。

这时,他感觉似乎有人正看着自己。又他妈的在观察老子。可以肯定,不是阿三那小子。有意思,你既然要看,那就让你看个够。

“什么?”河原呸地啐了口唾沫,开始物色起公寓来。

他知道哪间卧室的窗户没上锁,也知道怎样才能潜入屋里。踩在一楼的空调室外机上,飞身够上二楼凸窗的栏杆。这种事对普通人而言很难办到,但对他而言却易如反掌。至少,在被捕前是这样的。

如今是否还能做得到,那可就得试试才知道了。我这人不学无术,也不知这么说算不算妥当,但这活计,却也算得上咱的看家本领之一了。

他感觉到有目光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那你可就看好了。”

河原从一楼的室外机上腾空跃起。虽然喝了点酒,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存在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但两指的第二关节却勉强钩住了二楼的凸窗栏杆。换过手,两脚蹬墙,把身子往上挺。右脚伸进窗栏里去,用左脚着力,把整个身体拖上凸窗。最后脚先跨人凸窗,悄悄地打开窗户。

果然没上锁。

把鞋脱到凸窗外,悄无声息地缓缓打开窗户。蹑手蹑脚踩上地板,不让屋里的女人觉察惊醒。屋里传出女人沉眠的呼吸声。伴随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女人白晳的脸庞浮现了出来。

兴奋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大脑中枢对勃然的下半身发出指令:干她。疲倦的女人并未觉察到他的侵人,依旧深陷于睡眠之中。他療起被褥的一角,女人睡袍下伸出的洁白脚腕,在他眼中看来是那样地煽情。

一口气掀开被褥,用手捂住女人的嘴。女人惊醒过后,睁开了充满恐惧的双眼。就在女人失声尖叫,而且还打算继续唤人时,他把拳头塞进了女人的嘴里。

“安静点儿。你老实听话的话,我就不伤害你。”他压低嗓门说,“听到没有?”

女人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他的手里并没有利刃,可女人却误以为他带着凶器。因恐惧而无法动弹的女人再不抵抗,任由着他摆布。他把不再抵抗的女人剥了个光,连爱抚都没有一下,便直接把勃起的那话儿一口气插进了女人体内。“你好过分。”女人哭泣着接受了他。

兴奋不停地翻滚。就是这种感觉。他一边咆哮,一边几次侵犯了那个毫无抵抗、就像条死鱼一样的女人。

高山忠义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姓名的信件。邮戳是杉并南局,昨天上午寄出的。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开了封。白纸之上,印刷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不戴上老花镜的话,根本就没法儿看清。

虽然以前他总是以自己的视力为豪,但终究岁月不饶人。戴起眼镜,端着泡乏的粗茶,他走到了缘廊上。刚在坐垫上坐下身,野猫阿玉便把前爪搭在缘廊上,喵地叫了一声。

“哦,肚子饿了吧?”

三个月前,这只杂毛母猫跑到他家的缘廊下做了窝。之前或许是谁家养的猫,结果却在搬家时抛弃了的吧。挺会和人亲昵的。高山也曾试着叫过“花猫”之类的名字,可最后当他叫出“阿玉”时,那猫开心地喵了一声。打那之后,高山便开始与阿玉一同生活起来。若是阿玉兴起,它甚至会爬上缘廊,躺在坐垫上睡午觉。高山端来装着牛奶的盘子和饼干屑,阿玉爬上缘廊,香甜地喝起牛奶来。

高山掏出信件,看了起来。“河原辉男的一天?”到底怎么回事?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高山还是接着看了下去。

“嚯。”当高山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时,阿玉的背微微耸动了一下。虽然阿玉对高山投去了警戒的目光,但看到他依旧热衷于看信之后,阿玉又开始放心地吃起了饼千。

《河原辉男的一天》文中,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河原辉男在获判无罪开释之后的行动。从早到晚,记录里长篇累牍地详细写下了几点几分上哪里去了的条款项目。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啊。”

尽管可以大致推测出信应该是个对河原辉男抱有着相当大敌意的人写的,但这事究竟又是谁干的呢?信里甚至就连两天前高山自己想要逮捕河原行窃现场的事都记述得清清楚楚。

是撰写这份记录的人把高山看成了志同道合者,所以才寄了信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对髙山而言就是个有力的友军了。尽管此事倒也值得庆贺,但相反,文章之中却似乎充满了高山所始料未及的憎恶情绪。那种可以称为癫狂的恶意,让一丝寒意沿着暴露在炎热阳光下的高山脊背上划过。

尤其是两天前的行窃现场,就连髙山自己的身影也被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目击到了。这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对方能查到这里的地址,莫非对方也曾跟踪过自己?髙山并没有把自己的姓名登入到公用电话簿里,所以应该是没法从上边查到地址的。

信里虽然没写记录者的名字,但会不会是……可能性较大的,大概就是在连续杀人案中丧生的被害者的亲属了。当他还在警局里任职的时候,他就认识几个搞过这种事的人。恐怕就是其中的某一个,一直追踪着无罪开释的河原。而前刑警高山也正好让对方给观测到了身影。

高山自己在现役时,就曾经带头审讯过河原。直到现在,他也一直坚信河原就是那场连续杀人案的凶手。那浑蛋一直往返于铁窗内外,积累了不少的鬼点子歪主意。审讯时回答总是支支吾吾,不停地随着心情的好坏篡改证词。而这在支援他的一方看来,又成了捜査方不停对他施压造成的结果。的确,在高山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之时,或许确实在审讯时有过一些过火的言行。尽管他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却向来认定自己有着一双能分辨善恶、看穿真伪的火眼金睛。除此之外,他还有种长年来培养出的直觉。所有的一切都指明,河原辉男就是凶手。虽然起诉时就只用了杀害水泽舞一事来作战,可结果却是一审无期徒刑,控诉审时情势逆转,无罪开释。

在电视新闻里听到判决时,高山一时间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那是晚上七点的新闻。当时他正在茶室里吃烘干的竹笑鱼干,听到新闻,他一惊之下把整条鱼都吞了下去,还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是他在退休之前经手办理过的一件重要案件,他对这件案子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即便退休离开了警局,他也时常在关注着审理的动向。这算什么事儿?法官是不是瞎了狗眼了?喂,检察官,你们倒是打起精神来啊!他不由得厉声叫嚷。当电视上播出无罪开释后河原辉男面对记者开口大笑的特写时,高山觉得这世道也彻底完蛋了。过了一星期,那根鱼刺依旧卡在喉咙里。每次吃东西,他都会回想起那不当的判决,心里痛苦不堪。

听说河原辉男结了婚,住在阿佐谷的一处公寓里之后,高山便时常会跑去窥探河原的情况。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河原在行窃时让他给抓了个正着。当时高山打算把他交给阿佐谷站前的派出所去处理的,结果半路上却杀出了那家店长来。那家伙是河原支援会的会长,不光对河原的行为置若罔闻,反而还把髙山狠狠训斥了一通。

高山回想起鱼刺卡在喉咙里时的那种苦痛来。过了一周时间,鱼刺还是卡在喉头,高山自己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跑去找耳鼻喉科的医生看了一下。那个老大夫告诉高山,说什么“鱼刺会引发化脓,自己脱落掉的。嗯,过不了多久就会脱落的”。结果因为用上了内窥镜,还花了不少的医药费。

“他妈的。”

高山本来平息了一半的怒火,又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这封信的主人联手,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好,那我就拼上这把老骨头,再和河原较量一番吧。高山忠义,发誓要为国尽忠。当年身为警察,同时也是一名纯粹的爱国者的父亲,取名时果然考虑到了儿子未来的身姿。尽管他一开始时也对父亲心存反感,但当他二十岁,父亲被抢匪刺死殉职时,他发誓要恪尽“忠义”,保卫国家,于是选择了警察之路。等到发现是父亲造就了自己时,父亲却早已不在人世。嗯,为了父亲,不混出样子,决不去上坟拜祭。

高山的目光,停留在了《河原辉男的一天》里的最后一条上。上边写着,河原辉男在深夜之中潜入了自家公寓。

“哦,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呢。”

如果此事属实,那河原的人格果然存在问题。回自己家,居然还从外边偷偷潜入?屋里传出女子的惨叫,那他袭击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吗?河原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呢。如果不想点办法治治他的话,他迟早会闯下大祸的。

“看来我还不能就这么死啊。”高山气沉丹田地说。不知何时爬上高山膝头而眠的阿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哦,把你吵醒了啊?抱歉。”

高山轻抚着阿玉的头。那猫呜呜直哼,惬意地躺下了身。或许是之前生过小猫的缘故,腹部的毛间,突起着几只大大的乳房。

如今自己已经是领退休工资的人了,必须做点什么来回报国家。虽然如此一来自己就再没时间到图书馆看报,也没时间找老朋友下棋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相比起来,还是抓住河原的犯罪行径,让那些支持他的人权主义者再也无话可说更加重要。这是让世人全都知道自己的搜查并没有错的绝好良机。

高山抱起阿玉,把它紧紧抱在怀里。阿玉开心地喵了一声。

五十岚久美子的心中,总有一些寂寥的感觉。

自打丈夫与河原辉男的冤案扯上关系开始,她与丈夫之间的感情就开始变得磕磕绊绊。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尽管之前也一直处在感情的倦怠期,但她怀孕的事却挽救了这场危机。长年来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他们并非不想要孩子,之前夫妻俩也曾作过不少努力。结婚第四年时怀上的孩子没多久就流产了,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而就在夫妻二人都已经有些灰心丧气的两年前,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对此,丈夫非常开心。那些之前他从未说过的温尔之词,也令她欣慰不已。然而,就在这时,河原问题又被人重新提起。

死缓拘留刑期中的河原辉男,给丈夫写了封信。信中的内容大致就是在申诉自己的无辜,河原在控诉审时坚持主张说是蒙了冤。当然,河原背后有支援团,从一审时起就一直控诉着供词的不当性。可即便如此,河原自己也依旧抱有着危机感,所以就向身为纪实文字作家的丈夫求援。

丈夫与这件案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丈夫之前的未婚妻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而众人在法庭上争论不休的嫌疑人正是河原辉男。当丈夫在报刊上连载有关这场连续杀人案的报道时,曾经与当时的责编水泽舞组队展开过工作。经过调查,河原辉男作为重要嫌疑人浮出水面,可水泽舞却成为了凶手的目标,最终死于其毒牙之下。因为丈夫一直认定杀害他恋人的就是河原,所以在接到河原本人寄来的书信时,也曾为此懊悔不堪过。然而丈夫最终还是认定,书信字里行间蕴含着河原的真心诉说,因此一头扎进河原问题这泥潭之中。

丈夫很少会在久美子面前提起有关河原辉男的事。或许是觉得在她面前提起自己之前的未婚妻,会让她心里感到不大痛快的缘故吧。其实久美子很清楚,丈夫至今依旧未能对水泽舞忘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丈夫失去水泽舞后,填补心中那条沟壑的人。

尽管邂逅时就仿佛上天的安排一样,可丈夫的爱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之后他们便是可悲地凭借着惯性生活下去。那不过只是幻想勾起的刹那激情罢了,把它当成是爱,根本就不现实。时光流逝,当爱的虚像显露出其真实面目来时,两人间的冰冷沟壑中,已经是冷风呼嘯。

就在这时,一场未曾料想过的怀孕从天而降。她期望它能给面临危机的两人之间带来一种新的关系。看到得知她怀孕时丈夫那喜不自胜的表情,她的心中曾如此想过。然而,这一切却全都因为她的不注意,尽付东流了。

怀孕四个月后的一天,在一次出门购物回家的途中,她因没有留神人行横道与人行道之间的落差而摔倒在地。或许也是因为已经进入了安定期,因此心里有些大意的缘故吧。当时她重重地碰到了下腹,虽然她硬撑着回到了家里,但到了晚上,她的下腹部便开始出血,最后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流产……这下子,所有一切都泡汤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爱。其后的两年里,两人虽然没有离婚,却一直过着戴面具的夫妻生活。

后来,河原辉男被判无罪,丈夫那件赌上了性命的工作也就此结束了。

可久美子自己却依旧深深地爱着丈夫。

“老公,今天回家吃晚饭吗?”这天早晨,久美子向着在玄关处穿鞋的丈夫问道。

“我和编辑部的人吃过再回来。抱歉,你吃完自己先睡好了。”

丈夫头也不回地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家门。久美子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丈夫的工作场所。一台放置在窗边的电脑。

久美子当然知道,丈夫一直在用这台机器与小谷美香互通邮件。就算丈夫想要隐瞒,在她面前也是瞒不住的。久美子打开电源,调出了通信的画面。登录在邮件地址簿里的小谷美香的名字,在她眼里是那样地晃眼。

或许是不想让久美子知道的缘故,丈夫从不保存接收到的邮件,收件箱里就只保存着些与工作有关的邮件。如今,丈夫的爱已经开始转移到了小谷美香的身上。久美子很清楚这一点。

小谷美香到底有什么好?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啊!

关掉电脑,她出门去上班,如今她在做一份校订的工作。她与丈夫相识,就是在她把校订过的活字校样送到文明出版社书籍编辑部的时候。结婚后虽然暂时中断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却还是禁不住对方的恳请,重操了旧业。虽然校订金也没多少,但如果量大的话,倒也算得上一笔可观的收人,而且工作时,她也可以不必再为这些事而烦心了。

工作地点在距离公寓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用死去父亲留下的遗产买下的一套公寓里。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对既无父母又无兄弟的她而言,这就是她唯一的财产。虽然之前也曾有段时间和一个髙中时的朋友一起合住,但不久之后那名室友就因为一些个人事务而离去,她再次变得孤身一人。结婚之后,在泡沫经济达到顶峰时,她也曾有过想把它卖掉的打算,但还来不及脱手,泡沫经济转眼崩溃,她也就失去了卖掉它的机会。不过如今她却为此感到庆幸。每次与丈夫之间出现摩擦,只要一跑到这间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她的心灵就能得到休憩,夫妻之间的那些不偷快也会全都从心里消失。丈夫虽然知道有这套房子存在,但因为他无从深究,所以她也就没有言明。万一有朝一日走到离婚那一步,这套公寓就会成为自己的一处避风港。而眼下,它却是处宝贵的工作场所。

提前得知丈夫要很晚才回家,或者干脆在外过夜的时候,她就会在这里待到很晚,听听音乐,做做工作。这里,就是一座支撑着她走下去,让她不至于发狂的城堡。

这天,久美子带着期限将近的校样来到工作场所,一直守在桌旁工作到了深夜。搞完工作,当她把校样塞进文件袋里时,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往家里打个电话,可以听到电话录音的声音。丈夫还没有回家。她在公寓周围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便向着自己家里赶去。

当她穿过青梅街道,走到门牌上写着梅里一丁目的地方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就算到了十一点,青梅街道上的车子长龙也依旧川流不息。当车子的队伍因为红灯而临时中断时,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久美子停下脚步,扭头回望。

身后不见半个人影。后方的红绿灯上绿灯亮起,从新宿方向开来的车流接连而来。车子行驶的声音让她鼓起了勇气。

大概是听错了吧。又有谁会袭击我这样的人?只是有点神经过敏罢了。

她本想打辆车,但空车大多都在开往都心的对面车道上,她所在的这一侧上,全都是些载着乘客从新宿去往别地的出租车。都已经走到这里,她也顺着穿过街道到对面去了。久美子再次迈开了脚步。

虽然青梅街两侧坐落了不少的高楼和公寓,但除了便利店和营业到深夜的小吃店之外,都已经拉了卷帘门,街道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虽然一路上不停地与人擦肩而过,但当她在下一处拐角左转之后,路上就变得再看不到人影了。她的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于是甩开步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背后的人影似乎已经不见,但当她来到梅里中央公园门前时,一阵恶意突然包裹住了她的全身。一种不明来由的不快感觉沿着背心向上爬来。她停下脚步,再次看了看身后。正好一辆出租车从身后驶来,在面朝公园的公寓门前停下了。对了,之前发生连续强奸杀人案的时候,这公寓里似乎也曾有人被杀。记得应该是个干不正当行业营生的女人。一个看似工薪族的男子从出租车里走了出来,迈着晃悠悠的步子,走进了那栋公寓里。

她轻轻嘀咕了句“我也太胆小了吧”,这正是一种希望通过声音来驱散心中恐惧的下意识的心理表征。

“哪儿有人嘛。我可真够笨的。”

出租车再次开动。看着红色的尾灯从青梅街道消失之后,久美子再次迈开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开始小跑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与她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到了一块儿。她停下脚步时,身后的脚步也会跟着停下,但感觉似乎总会慢上半拍。有人在跟踪我。怎么办?这里离自家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青梅街道对面的车道上打辆车呢。哪怕绕个远道也无所谓了。

走进住宅区的正中央,身后那人的气息,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方是在试探我吗?还是说,不过只是我神经过敏罢了?

胸口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只得放慢自己前进的脚步。站在街灯下扭头回望,定睛凝视眼前的那片黑暗。相隔两盏街灯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黑影。那是一个上身向着车龙头前倾,疾驰而过的黑色人影。少顷,自行车便来到了她的身旁。车上那个髙中生模样,一头褐发的少年虽然对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随后便仿佛失去兴趣一样,倏然远去。

她向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迈开脚步。什么事都没发生,脚步声和气息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一切,全都不过是她过于敏感的想象力编织出的幻听罢了。放慢步伐,呼吸着新鲜的晚风,再次迈开脚步。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的充实感,渐渐地侵蚀了她的心灵领域。

又走了五分钟,家就在她眼前两百米处的地方。下一处街角左转,之后再右转。只要稍稍再走几步,就到善福寺川公园的绿地了。

看到前方的公寓,身上的紧张感骤然松懈。抬头看看六楼的房间,灯亮着。

“啊,友也。”

他回来了。久美子是真心爱着友也的。可事情却总是事与愿违,令人心急如焚。齿轮一旦走岔了,就很难再让它恢复原状。一旦缺了齿,那么齿轮上的齿就会一个个崩落,变成难堪的圆形。自己已经站在了崩坏的边缘。

不。我不要这样。

一阵悲伤突然向她袭来。转眼间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一片婆娑朦胧。

随后的一瞬,那股猛烈的恶意再次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如果恶意也能杀人的话,怙计她早就被砍得遍体鳞伤了。

当她感觉到危险,扭头回望的一瞬间,一样沉重的东西已经冲着她的后脑挥落而下。她条件反射似的闪开身去,攻击扑了个空,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脖颈上。即便如此,那沉重的一击也足以夺去她的意识了。

“友也,救救我。”

久美子趴在地上,向前伸出右手。幸福从指尖滑落而去。幸福,啊……失去意识的瞬间到来之前,她的脑海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想法。

(五十岚友也)

久美子不在屋里。

三更半夜的,跑哪儿去了?自己居然一点不担心,究竟该说是可悲,还是该说可笑?不知道。就连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也是那样让人感到难堪。总而言之,幸好妻子不在这里。我把包往饭厅的椅子上一放,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来喝了两口。

刚从新宿喝过酒回来。找《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商谈过今后的题材,借酒装疯,话题终于跨入了私生活的范畴。我告诉佐竹说我的心已经不在老婆身上,总想着要和她离婚,佐竹反问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好上了。

“说是恋人,那倒也还没到那地步。”

“那又是什么?”

“相互间已经来往了大约十五年了。”

“喂,你还想包小三啊?”

“也不能这么说。”

“可对方不是女人吗?”佐竹一脸的困惑。

“也不能完全就这样说啊。”

“什么嘛!那到底是啥关系啊?”

“可以说关系清楚,也可以说是柏拉图式的恋爱……”

“喂,你又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些个髙中生,还搞什么柏拉图式。如今这种化石,早都没人会提到了。”佐竹俊一苦笑着喝了口酒。

“我都没见过她,而且除了她人在名古屋,已经嫁人之外,对她可谓一无所知。”

“哦?还电话诉衷肠哪?”

“不,这事和性爱没半点关系的啦。不过就是

电邮的对象罢了。”

“哦?就是这年头流行的网恋啥的。”

“开始的时候是一通打错的电话。发现我们之间存在一定的共同兴趣之后,便开始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对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毎次都是她打过来。”

“之后就顺应时代潮流,换成E-mail了啊?”

“差不多吧。”

“通过E-mail相互结识,见面之后就上教堂的例子倒也不在少数啊!”

“是啊。每次遇到什么烦恼,我都会对她倾诉。说不定她甚至比我老婆还了解我呢。”

“你还是算了吧。少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少妇扯上关系。搞不好或许是男人来逗你玩儿呢。不是说还有些什么‘网络人妖’的吗?”

“那不可能。打电话的时候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嘴上这么说,但我最后一次听美香说话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当时听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假嗓般的高亢。

“对方是怎么和你说的?”

“嗯,她说怕会见光死,所以暂时先这样好了。”

“她这话可没说错。你们不是已经交往了十多年了吗?当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是三十五了。嗯,照常识来看的话,那女的大概已经年过四十了吧。”

“这倒不重要,我与她在精神面上的结合很强。”

“你和你媳妇之间,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早就已经淡了。虽然久美子会主动接近,可我的心却……”

“那是你太过任性了。”

“失去舞的时候,是久美子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很感谢她,但对我而言,久美子终究只是舞的替代品。”

“我倒是站在你老婆一边的。你还是再冷静一段时间吧。”

到头来,谈话始终没能找到交汇点,但我也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任性和恣意。久美子她举目无亲,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之前因为妻子的怀孕,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曾在一时间出现过转机,但最后却还是因为流产而无疾而终。

婚后的生活,并非是光靠同情就能维持下去的。

我打开电脑,检査了一下邮箱。

小谷美香有一封邮件。

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善待你的太太。

我给美香回了一封邮件。

我想见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不管佐竹再如何劝阻,我的心里还是喜欢美香。

虽然之前我也曾向美香表白过好多次,但对方却没有半点见面的意思。对方越是拒绝,我就越想见见。我们之间或许会见光死。但十多年的往来中,我们彼此之间应该已经是心有灵犀。刚关掉电脑,电话铃声就迫不及待般地响了起来。

肯定是久美子打来的。嫌恶与同情相互交混的感情渐渐充斥了我的心头:我手摁着听筒,稍稍等了片刻。要不就干脆不接,佯装不在?电话依旧执著地响个不停。

没办法。大概是要告诉说今晚要在外过夜,不回家睡了吧?又何必非打电话来不可?久美子这种奇怪的律己思维,实在是让人觉得气闷。

我并不恨妻子。问题在于,那股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对妻子的厌恶感。既不想见到她,也不想碰她。

然而当我拿起话筒来之后,电话里传出的却是男子紧切的嗓音。三更半夜的,莫不会是打错了?“是五十岚先生的府上吗?”对方问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对方声称自己是杉并警署的人。

“请问五十岚久美子女士是您的家人吧?”

“她是我妻子。有什么事吗?”

“您太太被人袭击了。”

我感觉胃里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胃壁不停抽搐,反复地收缩膨胀。我拼命握住听筒,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被,被人袭击了?”

“对,地点是区内的成田东三丁目的善福川寺附近。”

“那不就在我家旁边吗?”

“幸好,没有伤及人命,现在她已经被送到阿佐谷的河北医院去了。”

“她还有意识吗?”

“意识清醒,却有些癫狂……我们是找您太太问来了电话,所以才打到您家里来的。”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我飞奔出公寓,走进了一楼停车场的车里。河北医院我很熟。那家医院在阿佐谷站的北侧,坐在电车上也能看到。从青梅街道岔上中杉路,一路北上,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医院门口。从夜间大门进人医院,找人问过病房,只见病房外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一脸严肃地和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话。

听到我走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脸转过来。

“我是五十岚。我妻子……”

三十出头的医生点了点头,瞟了病房一眼。

“已经给她打过镇静剂了,现在在休息。”

“她的伤势如何?”

“过上两个星期大概就能痊愈。脖颈被人用钝器击伤,不过似乎并未骨折。一些跌打伤,暂时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谢谢。”

我刚低下头,另一人便开了口。此人是杉并署的刑警。

“似乎是个路匪。幸好当时有人看到,袭击她的人就逃走了。”

“是这么回事啊?我就说她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

据刑警说,现场是在公寓附近数百米的地方,对方正打算把我妻子拖进公园的树丛里去。当时恰巧有个回家路上的工薪族路过,大叫了一声“住手”,袭击者便逃走了。

“是个男人吗?”

“据说那男人一身黑衣,飞快地朝着五日市街道逃走了。那位目击者半途上放弃了追踪,解救了您的太太。之后就立刻用手机找来了救护车。”

“这样啊。”

“目击者说他当时觉得有些奇怪。问您心里有没有什么头绪?”刑警翻起眼睛来看着我。

“有些奇怪?”

“说是当时凶手说了句‘让你知道点儿厉害’。您太太平日有没有得罪过谁?”

“不清楚,我想应该没有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竟对自己妻子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不禁让我哑然失语。不只不了解,说是不想去了解还更加恰当一些。妻子出身静冈县的滨松市,自幼丧母,父亲也在她念髙中的时候去世,如今已是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我所知道的情况,也就仅止于此了。婚礼时也只是请了久美子的叔母夫妻、室友和高中同学等寥寥数人。

“那您自己是否做过什么招人记恨的事呢?”刑警的眼中散发着光芒。

“我吗?”

听过刑警的话,我脑海中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河原辉男的那事了。不过我想,这种事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吧?

“有头绪吗?”或许是看到我的脸色变了,刑警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啊,不,没有。”

嘴上这么说,但我的心里却在揣测着河原。之所以会如此,全都是因为我曾在网上看到那个名为“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上,对河原辉男的那些记述的缘故。半夜之中,河原从外边侵入了自家公寓二楼的房间,之后屋里便传出了女子惨叫的声音。第二天早晨,其妻郁江便没有去公司上班。

虽然“河原辉男被害者会”对河原毎天的行动进行了一一的详细记述,其执著与其说是鬼气逼人,倒不如说已经到了有些异常的地步,但河原自己的那些怪异行为,也的确令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他搞出了这样的行为来?明明就是回自己家,为什么还要搞得就像强盗进屋似的?而且当时其妻甚至还惊呼惨叫了起来。

而四天之后,我妻子久美子就在深夜的街道遭遇了袭击。如果警方得知了此事的话,那他们就必定会盯上河原。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起两件事间是否存在关联了。

让你知道点儿厉害。这话里明显带有几分报复的味道。对方要报复久美子什么?还是说,对方是要把对我的恨意发泄到妻子久美子头上去,借此来杀鸡儆猴?

“我和妻子都从未做过什么招人记恨的事。”

我强压着内心的疑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管两者之间暗中存在着怎样的联系,现阶段都很难把事情说清,所以也不应该立刻就把事情扯到河原的头上。

“您问完了吧?”说着,我瞅了一眼病房,“我想去看看我妻子。”

“好了。一旦搜查有所进展,我们就会联系您的。”

刑警没有再继续阻拦,我推开单人病房的房门,跨进了屋里。久美子从脖颈到头部都缠着白色的绷带,头朝窗户躺着。

我叫了声“久美子”,可她却没有回应。绕到床对面看了看久美子的脸,我才发现她已经闭目睡着了。

“已经给她打过镇静剂和止痛剂了。”

听医生说没必要整天陪护,我的心里松了口气。为什么会松了口气?究竟是因为妻子的伤势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重,还是因为不需要整日陪在她身旁?我无法判断。大概两者都有吧。

回到家里,冲过澡后我就立刻躺下了。八点起床,随便胡乱吃些早餐,带上给久美子换洗的衣服,我便再次前往了医院。

妻子已经醒来,起身坐在了病床上。头上的绷带看起来让人感觉心疼。

“喂,就这么爬起来,不会有事吧?”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妻子的嘴角边浮现起孱弱的微笑,刚刚还在吃早餐呢。状况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糟。

“你还是躺下更好些吧?”

我把手搭到久美子肩上,让她躺在床上。她的身体竟已变得如此之轻,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对自己瞒着妻子,心中暗恋小谷美香的事,我不禁感到了一丝愧疚。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似乎有人跟踪我,后来我看来到了公寓附近,刚一大意,就让人给袭击了。”

“似乎并非只是个单纯的路匪啊。”

“不是路匪?”

“那人当时不是还说了句‘让你知道点儿厉害’的吗?幸好当时有个恰巧也住同一公寓的人回去,如若不然,或许会出大事的。”

妻子的目光开始奇怪地颤动。大概是因为想要仰天躺着,翻身时碰到了脖颈的缘故,只听她轻轻呻吟了一声。

“可我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为什么要袭击我?我的心里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啊。”

“那么晚才回家,你干吗去了啊?”

“校订的事嘛。”说着,久美子的脸色突然一变,“啊,不好,原稿呢?”

“是不是这个?”我拿起放在枕边折叠椅上的茶色信封,从里面抽出了校样。

“啊,就是它。我倒无所谓,可要是把这东西弄丢了,那可就信用尽失了啊。”看到校样,久美子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包和钱包似乎都没事。那就是说,对方明显不是为了钱而这么干的。”

“是啊。莫不会是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久美子偷偷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仿佛在倾诉着些什么。

“丑话说在前,我可没这么干过。”我突然火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粗暴。

“我不是这意思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但愿这事与河原辉男那头没有关系。”久美子略带疲惫地轻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会有关系嘛。我可是曾经支持过河原的人哦。他又怎么可能会怨恨我?”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既然你觉得没有关系,大概也就没什么关系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

“你这话可说得有些不中听啊?你觉得是因为我,你才遇上这事的?”

“没有啦。你别瞎猜。”

“我可没瞎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的嗓音变得高亢起来。虽然我自己也想控制一下情绪,结果却失败了。

“别说了啦。”久美子打断了我的话,“为了这种事争吵,又有什么意义?我很快就能出院了,用不着你担心。”

“行。那我就回去了。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的话,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

我向着门口走去,内心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是我不对。我不该揪着她的话不放,出口伤人的。妻子才刚刚脱险,我应该说两句慰藉的话才是。

我的手刚握上门把,就听身后的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回头。

“不,是我不对。”嘴上这么说,可或许道歉时又会变得各执一词,“我还会来的。需要换洗的衣服时,就给我打电话吧。”

“谢谢。我……”

不等妻子说完,我已走出病房,关上了房门。

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我想见你小谷美香

我妻子被路匪袭击了。幸好伤势不重,但我却又和她吵了一架。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可我却忍不住,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我感觉自己真是个负心汉,没面目见人。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似乎与我有关。或许妻子她也是因为我,才被人袭击了的。舞那时候也是如此,如今就连久美子也……我这人英非是灾星转世?

我想见你。我要把自己的心意告知于你。写下这些话,或许你会质问我,究竟要让自己的妻子有多不幸,我才肯罢休。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我决定和久美子离婚。我想见你,见到你。如果你能听我当面诉说的话,我会感激不尽?

气象厅的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直到夏天来临前,天气都会较为阴冷,阴雨连绵。然而河原辉男却向来认为,长期预报这类东西根本就作不得准。在拘留所时,凭借空气的气味、肌肤的感觉,他就能大致预测出来一周内天气的大致走势。隐隐刺痛的风湿,也能大体成为测量湿度的参考。

带着在便利店花了三百五十日元买来的透明塑料伞来到公司,女同事远山敏子冲着河原笑了笑。

“今天有雨吗?河原先生。太阳不是挂在天上的吗?”

笑的时候,远山总会露出牙龈来,感觉就像是故意在让人看她那颗闪亮的金牙似的。远山年纪五十五六,据说已经有两个孙子了。

今天是河原在这里上班的第三天。

“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傍晚时或许会下一场阵雨。”

冷冰冰地丢下这么句话,河原便拿起水桶和拖把,走进了电梯里。身材矮胖的远山敏子也连跑带赶地冲进了电梯。

“你以前是哪儿的啊?看你的模样,应该还有点学问似的。以前你是在学校里当老师的吗?”

“嗯,差不多吧。每天都在学习。预测天气就是我每天唯一的乐趣。”

如果让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女人知道河原的来历,她究竟会露出怎样的一副表情来呢?这事倒是挺令人期待的。就算她不看报不听新闻,迟早一天也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河原的真实身份的。虽然自己其实也没啥学问,但念小学时,语文这科倒也还拿过几次高分。记得有一次作文还上了町里的文集,题目是《我的妈妈》。他强忍着内心的苦笑。

“你这样的人,到这儿来真是可惜了啊。”

“老实说,我是让人给逼来的。”

“哦?不会是欠了人钱吧?无抵押贷款?”远山敏子哈哈一笑,“再不然就是工厂倒闭,连夜出逃?”

“差不多吧。连夜逃到东京来了。”

来到顶层六楼,他在杂物间的水管上打满一桶水,蘸湿了拖把。拧干拖把,从同一层楼的一端一直拖到另外一端。之后再反方向沿相邻的一列拖回去。然后,再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拖。厕所的话,就只能打扫一下男厕了。如果让一个男的去打扫女厕的话,那非得闹出不少问题来,所以女厕就由远山敏子一手包办了。

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中途有一个小时的午餐休息时间。这样的工作,从体力上来说也还没到让人吃不消的地步。这全都是经由河原支援会的笹冈良三给介绍的。笹冈也和他说过,体力活的话有的是,但河原自己却没有胜任其他工作的自信。拒绝了道路和施工现场的工作之后,首先考虑的就是清扫大楼的工作了。虽然薪酬不高,但也足够自己喝酒用了。

“你有老婆没?”

远山敏子就喜欢搬弄是非,趁着午休的时候,她向河原问道。不出一个星期,估计自己的所有事都得让她打听去了不可。这样感觉倒也挺有意思的。等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无罪释放的河原辉男时,那就让她自己放弃打听那些有关监狱的事好了。一想到这一点,河原总会莫名地感到好笑。

“哎呀,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啊?”

这还是头一次看到远山敏子皱眉呢。她这人就只许自己笑,别人一笑,她似乎就会心里不痛快。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了些好笑的事来罢了。”

“嗯?你老婆是干啥的?”

“公司职员。”

“哎?是吗?那你们有孩子吗?”

“没。我们才刚结婚不久。”

“啊,那是二婚吧?”

“差不多吧。好了,还有啥要问的没?”

河原起身去打扫厕所。离开监狱,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那一天,直到远山敏子说“河原先生,到下班时间了”之前,他都一直在与拖把搏斗。

“你这样拼命干活的话,今后可会吃不消的。”远山敏子冲着他的背影说。

“没事儿,干过工作之后的酒,喝起来才香啊。”

“啊,是吗?和你老婆小酌一番吗?”

“我老婆回家很晚的。”

“哎?是吗?”

远山敏子瞪圆的双眼中充满了好奇。河原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站在玄关口,眼望门外。

“远山女士,你看,让我说中了吧?”

道过别后,他便径自离开了上班的地方。门外下着瓢泼大雨,就连一寸之外的地方都难以看清。河原打着他的塑料伞,顶着傍晚的阵雨,向车站前那家名为“千两”的酒馆走去。他的脑子里,想的已经全是装满冰啤的酒杯了。

“河原,你老婆还好吧?”

笹冈良三往杯子里倒上烧酒,用指头夹了两块冰放进杯中,拿勺子撹了搅。河原和他此刻正坐在“namaste”街对面的一家民艺风格的小酒馆里。店里的装潢摆设全都是乡下农家的风格,每间屋子之间都隔着拉门,各成一室。喇叭里放送着津轻的民谣,反而更加适合谈论一些隐秘的话题。虽然柜台边也设有一些供单独前来的酒客坐的位置,但那边却早已是人满为患。

“她回娘家去了。”接过笹冈手中的杯子,河原辉男轻轻啜了一口。

“你就别对我撒这种一眼就能看破的谎了。”笹冈的脸上表情僵硬。

五点下班,刚走出大楼的正门玄关,河原就见笹冈一脸严肃地靠在人行道的栏杆边,听他说有事要和自己聊聊,先找个地方去喝上两盅,河原的心里就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安,默默地跟着笹冈来到了这里。直到落了座,笹冈脸上的僵硬表情也一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你就别再对我遮遮掩掩的了。作为你的监督者,我必须知道你目前的情况。”

“嗯。”河原把杯子凑到嘴边。虽然他也很想仰头一饮而尽,但只要一抬头,自己的目光就会和笹冈的视线对上。无奈之下,河原只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酒。

“听好,可别忘了,这世上可是有很多人看不惯你的。”

“我知道。”

河原害怕与笹閃良三打交道。只要他一站在面前,河原就会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被蛇盯上的青眭一样,全身麻痹。他在他自己店里时,给人的感觉倒也挺像个商人,精打细算的,可在他那些小心谨慎的话语之中,却不时会闪现出他那令人畏惧的一面来。与当时审问拷打的高山刑警不同,他既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杀人犯。就算是在拘留所里,也是见不到他这样的人的。从不动用暴力,却有种从精神上不断威逼人的恐惧感。如果打起来的话,从体力上看应该会是河原占优,用不了几下就能让他乖乖求饶,但河原的心里却不可能有这种想法。面对笹冈时,他就只能惟命是从。

“你到底听明白了几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呢。”

听对方这么一说,河原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河原,你和你老婆之间,相处得还好吗?”

“嗯,还行。”河原含糊其辞。

“你是二婚了吧?”

“对。”

“你前妻呢?”

“离婚很久了,早就音讯不通了。”

“为什么要离婚?”

“性格不合。”

“你有没有对你老婆胡来过?”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审犯人似的。河原的脸刷地一下就拉长了。

“没这回事。虽然有时也会有些小吵小闹,但一向都是些口头上的争执。”

“是吗?那我再问你一件事。”笹冈从桌子上方探出身来,盯着河原的眼睛,“你有没有在半夜里潜入自家的公寓,对你老婆做些什么?”

笹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河原哑然失语。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目光中的那份恐慌。

“哦,看来你自己心里有数了啊?”笹冈鼻下的胡须虽然能让人感到几分喜感,但他的目光之中,,却带着一丝纠弹河原的异样光芒,“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我今天找你来,就是问你这事的。”

“了如指掌?”河原根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了如指掌是什么意思?”

“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知道你在干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情况让人传到了互联网上,四处散播。凡是有电脑,可以上网的人,无论是谁,都能轻易地査知你的行动。”笹冈从夹克衫的内兜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隔着桌子抛给了河原,“你先看看这个吧。”

河原战战兢兢地拿起纸条,展开来看了看。看过那些印在白纸上的文字之后,河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纸条上分开条款,一件一件地记录着他的每一项活动。尤其是喝醉之后潜入自家公寓二楼的那段,描写得极为生动。

“这是事务所的侦探搞的吗?”

“不是。”笹冈的语调无比严厉,“这上边写的都是实情吧?”

“嗯,差不多吧。”

“你这蠢驴,干吗搞出这种事来?”

面对笹冈的指责,河原大受打击。以前在监狱里时,有个狱友就是名古屋出身的。虽然那人平日里都说的是普通话,可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大骂“蠢驴”。“中日的那群蠢驴,竟输给了巨人”“看守那头蠢驴……”

或许笹冈也是名古屋出身的吧。竟然骂出了“蠢驴”,足见他心里有多恼火。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郁江罢了。纯粹就是一场恶作剧。”

“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了。”笹冈一脸不快地皱起眉头,嘴里含着冰块,嘎吱嘎吱地嚼个不停,“你这头蠢驴!”

“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喝高了点儿,太过放松的缘故吧。”

“半夜三更的,你在街上闲晃些什么?”

“我就是想醒醒酒罢了。”

“你就不知道,半夜里在街上闲晃,是会让人起疑心的吗?”

“对不起,今后我会注意的。”

“你这也太过轻率了吧?就算你现在已经无罪开释了,这世上也照样有大把的人不愿接受事实的啊。众人全都盯着你呢。你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舔着舌头,把你扔进猪圈里去的。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笹冈满面怒容地嚼碎了杯子里的冰块。河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对不起。”

“说不定警方至今还在监视着你呢。尤其是前不久发生了那种事之后。”

“哪种事?”

“你这人也真够迟钝的。五十岚久美子的事啊。五十岚的妻子被人袭击了,警方又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

“可我根本就没有袭击五十岚先生之妻的动机啊?五十岚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会去袭击他的妻子?”

“你能证明那天你不在场吗?”

“证明我不在场?”

“对。五十岚久美子遭到袭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在干什么?”笹冈用手指着《河原辉男的一天》中五月十五日的那一条,“看好,上边分明写着,凌晨一时许,你行踪不明。那个一路追踪你的人把你给跟丢了。你那天是凌晨两点到家的,也就是说,你缺少那天晚上九点到两点的不在场证明。你明不明白,这张纸如果落到警察手里的话,你可就麻烦了。搞不好,警方或许已经知道了呢。”

“当时我在另一家酒馆里喝酒。”

河原狼狈不已,只得随口编了个借口。如果说自己当时在街上闲逛,想醒醒酒的话,估计就会让人误解的。

“店名叫什么?”笹冈翻起了眼睛。

“我忘了。”

“喂,你以为警察会听信你这种话吗?水泽舞被杀之后,你不是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吗?”笹冈用食指指着河原的鼻尖说。

“这话倒是没错。”

“要是你胡乱编个酒馆名字,让人给查到了的话,那可就麻烦大了。”

“我知道。我说。”河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老实说,当时我在新宿的风月场所里玩儿呢。”

“店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地点是歌舞伎町。”

“我说,你能不能编个像样点儿的谎话?”

“我没说谎,是真的。”

“是吗?好吧,我相信你了。”笹冈往空杯子里放上冰杯,倒入烧酒,“河原,换个话题吧。你……”

“什,什么?”笹冈再次变回郑重的语调,令河原有种不祥的预感。

“水泽舞是不是你杀的?”

“干吗突然问起这事儿来?审判的时候不是已经下了无罪判决了吗?”笹冈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事我很清楚。但审判的结果却未必就一定是事实真相。”

“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杀了水泽舞?”

“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算你真的下手杀害过水泽舞或者其他女性,你也可以对我实话实说。有关杀害水泽舞的事,出于一案不二审的原则,其结果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就算你真的是凶手,检察官也是无法再对你发出起诉的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河原的心底涌起一股怒火,“笹冈先生,你不是支援我的那什么会的会长吗?身为会长的你,反而怀疑起我来了?”

“你别激动,河原。杀人没杀人,与审判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有关这一点,还请你不要误解。”

“那你干吗要支援我?”对方居然怀疑起了自己的清白,这让河原震怒不已。

“这个嘛,自然是因为看不惯警方滥用职权、屈打成招的那种做法啦。我实在是不能听任他们用那种近代以前的做法,来从罪犯口中套取口供。河原,我之所以会决定支援你,那是因为当时那事是个控诉代用监狱不当性的绝好机会。在对你的案件进行审理的时候,同时也展开着对我们同伴的审判。当时同伴也曾提议说,是不是该把你排除到对象之外去。我能成为支援会的会长,那是因为你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我曾在身边经历过那起连续杀人案。”

“笹冈先生,那事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过人。”

笹冈盯着河原的眼睛。河原拼命忍着想要闭眼的冲动,反盯着笹冈,甚至连眼珠子都快痉挛了。

“请你相信我。”

“好,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没有杀人。水泽舞是被其他人杀掉的。我明白了。”笹冈换用抚慰一样的语调说,“不说这个了。喝酒。”

他往河原的杯子里倒上烧酒。

“听好,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设法证明你当时并不在场。只要你自己做好了,就不怕警方随意对你下手的。我也会支援你的,你也加油啊。”

“是,那就多多有劳了。”

笹冈虽然是个让人摸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人,但眼下河原可以依靠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河原,你老婆最近还好吧?”

笹冈抬起头来,再次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河原。他究竟要试探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拷问。如果他是警察的话,河原真不知自己能够撑得了多久。要与他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了,她回娘家去了。”

“不是说,她连假都没向公司请过的吗?”

“也不能算没请吧。她的公司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也跟他们说明过情况了。”

“你这话当真?”

“当真。”

“那你老婆不在乡下这事又如何解释?我已经查明,你老婆在乡下根本就没亲戚的。”

“肯定是上过坟后,出门旅行去了啦。”

“警方会相信你这番话吗?”

“不信我也没办法。她的事,我向来都不大清楚的。毕竟我和她才一起过了一个月的日子。”

“你们夫妻俩有没有吵过架?”

“谁家不会有点小吵小闹的?说是夫妻,毕竟也不是自己啊。”

“你动过手没有?”

“你是说家庭暴力?”

“对。”

“说没有的话,那就是在撒谎了。有过那么几回吧。”

“蠢驴!半夜三更的,你从外边潜入屋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有人说还听到了惨叫声。”

笹冈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地抽动着。河原不由得缩起了肚子。

“我是想吓唬吓唬郁江。结果没想到她却吃惊不小,吵闹了起来。”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毕竟你当时是从窗户进屋的啊。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把你老婆杀了呢。”

“怎么可能?不会啦。不过我这恶作剧倒也确实过分了点儿。”河原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实在叫得太过大声之后,他又连忙看了看周围。似乎并没有人听到。

“其实啊,郁江似乎很不爽这事,第二天就离开家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回乡下去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呗。”

“唉,还离家出走啊。”眼看烧酒瓶子已经空了,笹冈也没有再要,而是站起了身,“不早了,走吧。”

“啊?”

“如果警方找你问话,你就把刚才说的那些告诉他们。要是你上次在我店里行窃的那种事让他们撞见的话,他们肯定会揪住你不放的。”

“笹冈先生,当时我并不是想行窃,只是想先赊下账啦。”

“你就别再找借口了。我全都知道。”

笹冈抓起河原的两条胳膊,手指用力捏紧。

“好痛。你干吗?”

“你听好,别在我面前撒谎。不管在谁看来,那都是在行窃。如果不是我给你打圆场的话,你早让高山拽走了。”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河原低垂着头,就像是个搞恶作剧时让人给撞见的小学生一样。喝下去的酒醒了一半,嘴里涌上了一股苦涩的滋味。

十点过后,两人离开了酒馆。在店门口和笹冈道过别,河原向着公寓走去。他肚子里的怒火不停地翻滚着。畜生,每个人他妈的都在监视我。这样子,和待在拘留所里有什么区别?每走一步,心中的愤怒电压就会增髙一伏特。

到底是谁在监视我?河原不停地思索着。虽然我也不了解什么互联网,但那家伙的手段也真够阴险的。

估计不会是警察。就算他们再阴险,也不会用这种蹩脚的办法来散布信息的。如此一来,莫非是被害者会的那些家伙写的?可恶,肯定是他们干的好事。

“畜生,把我当成什么了!”河原恨恨地朝路边啐了口唾沫,爬上了公寓的楼梯,“可恶,回家去重新再喝。”

他的脑袋就如同烧沸的茶壶一般,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聚集到他啐出的那口唾沫旁的无数身影。就算留意到了,估计他也想象不出他们在干什么。

在高山忠义看来,在河原辉男公寓前的路上采集河原唾液的警察的身影是那样地可靠,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影之中,同样也有高山后辈的身影。

警方必定是因五十岚久美子遭暴事件,对河原展开了秘密调査。犯罪现场残留有罪犯的物品,作为判定用的材料,需要一些河原的唾液。作为证据,采用DNA鉴定这种尖端技术,这样做是否妥当,刑警高山不得而知。但如果能更早些采用的话,或许河原早就成为杀害水泽舞的凶手了。在日本,首次采用DNA鉴定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事,感觉似乎晚了十年。

但不管怎么说,在高山看来,河原辉男都绝非无辜。对于河原之妻突然失踪一事,高山也总觉得事有蹊跷。连假都没向公司请便无故旷工,因此高山坚信,她一定是被卷入到犯罪之中去了。

这么长时间了,要说是去旅游,感觉也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是两口子吵了一架,妻子负气出走的话,租借公寓的妻子出门,而白吃白住的丈夫却留在家里,这样的事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就连记录《河原辉男的一天》的人,也没有看到河原郁江出走的瞬间。髙山自己也曾到这栋公寓来过好几次,也一直没能看到河原郁江的身影。

由这些迹象引导出的结论,那就是:河原郁江并未离开过公寓。此事必须得亲眼确认一下才行。虽然高山并不清楚警方是否已经对此起了疑心,但如果起了疑心的话,他们应该已经闯入河原的公寓调查过了才对。只是对方既无嫌疑,上头也没有下达逮捕令,擅闯民宅是违反法律的。如果他们的这种违法行为让笹冈良三这类的人权主义者撞见的话,那岂不是成了他们大肆宣扬的攻击材料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由我来闯入河原的公寓去一探究竟吧。虽然之前我也曾经当过警察,可如今我却早已退休,就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了。就算让人发现,被处以不法侵入民宅的处罚,也只要说自己是误闯的,警方大概就会酌情减刑的吧。

高山决心看准时机,探一探河原公寓的究竟。河原白天的时候会到阿佐谷站前的大楼里去打扫卫生,趁这机会的话,想要闯入也并非难事。

“嗯,今天就暂且先回去吧。”

对于他这个退休之后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倒也是个体现自我价值的难得机会。该死的河原,非得让你知道点儿厉害不可。

“刑警之魂,至今依旧未消啊。”

髙山坐上从阿佐谷站开往涩谷的末班公车,踏上了回家的路。兴奋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回到位于蚕丝之森公园背后的家里。

河原辉男的行动越来越让人起疑了。

对濑户田光弘而言,河原辉男是杀女仇人。直到现在,他也依旧认定凶手只可能是河原。看到近来河原的行动,他的信念也变得越发的坚定了。因为濑户田在私立学校里当老师,白天无法行动,所以这段期间,就只能让同居的樋口佳代去监视河原了。尽管如此,想要一整天都盯着河原,却也并非容易的事,而且也不能总让女性去冒险。为此,他出钱雇了些人,每天严密监视河原的一举一动。其中的一人是和河原一起上班的那个扫卫生的女人,另一个则是个以髙架桥墩为家的流浪汉。

就他们从河原口中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有太多可疑之处。每天下班之后,濑户田都会和他们见上一面,让他们逐一向自己报告河原当天的行动。

除此之外,濑户田还匿名给前刑警高山,纪实文学作家五十岚友也和河原支援者笹冈良三递送了《河原辉男的一天》,借此来间接地向河原施压。

尽管存在河原突然加强戒备的危险,但他却必定会沾上罪行的。河原是个不袭击女人就浑身痒痒的人。那家伙的下半身在袭击并征服了女人之后就会得到快感。濑户田甚至怀疑,或许河原就是这样杀害了妻子郁江的。

河原的妻子近来一直都未曾露过面,这一点实在让人感觉有些蹊跷。之所以一直不露面,那是因为河原郁江已经死了。肯定是这样的。这天夜里也同样,看到河原已经回到家里,濑户田也转身回家去了。他跨上停在河原住的公寓旁空地上的自行车,沿着早稻田路的人行道一路狂飙。在高圆寺的稻荷路上右拐,从只剩下便利店还在营业的路上飞驰而过。就算到了这时候,街上也能零星看到些年轻人的身影。大概是些去看音乐家现场演出的人吧。

回到公寓,濑户田把车停在公寓下的自行车棚,上了两道车锁。就在他顺着铁制的楼梯上搂,准备打开房门时,就听楼下传来了奇怪的响声。莫非是让人跟踪了?不大可能吧。

近来自行车丢失事件不少,估计是那类的声音吧。只听有人惊叫一声,之后便传来“啊,吓死我了”的声音。

“怎么,是你啊?”樋口佳代手捂胸口,喘息不止。

“我正打算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呢。结果却突然有人冲我说话,吓了我一跳。”

“抱歉,我刚回来。你呢?”

“是吗?我去见了个朋友,所以回来晚了。”

“好了,还是先进屋吧。”

濑户田把手放在佳代肩上,催促着她上楼。公寓是2DK的构造,每人各住一间房。独生女优子遇害之后,濑户田来到东京,在女儿住的公寓附近租了间房。因为他坚信河原辉男就是凶手,所以他创建了一个被害者会,呼吁被害者的父母亲人们都来参加。而对此表示赞同的人,就是同样也失去了女儿的樋口佳代。在失去女儿这一点上,濑户田与佳代的遭遇处境都颇为相似。佳代来到东京后,没过多久,便与共同行动的濑户田同居。当时濑户田住的地方实在难以住下两个人,于是便搬到了与之前所住公寓相邻的这套2DK公寓。

佳代并未入籍。佳代的理由是说,如果自己改姓了濑户田的话,那么死去的女儿就无家可归了,而濑户田自己对这一点也

不是那样执著。同样身世的男女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相互帮助,相互鼓励。还有,为了将杀害他们各自女儿的河原辉男再次交到警察手里而齐心协力。如今河原受到不当判决而无罪开释,眼下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警方似乎正在秘密调查河原。”

“是因为五十岚久美子的那件案子吧?”

“而且河原的老婆也离奇失踪了。情况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濑户田走进自己房里,佳代紧随其后。桌上放着台电脑,接下来他们就准备往主页里写上河原辉男一整天的活动了。他们的活动,就是动员各种各样的人,围着河原辉男打转,最后把河原逼上绝境。他们就像是把河原给堵截进狭小陷阱的猎犬,而最后给予河原致命一击的并非他们,而是警察。如果合法的道路走不通的话,那么他们就会自己动手,干掉猎物。濑户田早已下定了与河原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检查一下寄给濑户田的邮件。其中的两封是读者写来的勉励邮件,让濑户田再接再厉。看过这样的邮件,倒也感觉颇为振奋人心。但其中也不免会夹杂一些指责揶揄的邮件。

对每一封来信,濑户田都会一一回复。尤其在看到后者时,濑户田往往都会以一句“您是否有过被人以暴力夺去子女生命的经历”开头,恳切地向对方说明被害者会的活动宗旨。

今天的来信当中,有一封是来自笹冈良三的。

阁下的主页,我已细细拜读。但《河原辉男的一天。》这样的东西,感觉实在是搞得有些过火了。阁下的女儿遭人杀害,对于这一点,我深表同情。但当时法庭却并未因此向河原辉男发出起诉,起诉的罪行,就只是杀害水泽舞的那件案子。更何况,法庭最终已对他下达了无罪判决。针对河原的这种活动,分明就是对人权的无视与践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就是狡作阴险。请阁下立刻中止这样的煽动行为。

如果用日本的服务器开设主页的话,这种对个人有所中伤的页面肯定会被删除,因此,濑户田选择了从不对内容加以干涉的美国服务器。

濑户田默念着“自由国度美国万岁”,顺手删掉笹冈的来信,并当场回复了一封邮件。

心爱的子女遭人杀害,我们不过只是在做一些理所当然的活动罢了。与其投靠宗教,自杀以求解脱,我们宁可选择继续告发罪犯的道路。签冈先生,你们难道就不是在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而利用河原吗?对你们而言,河原有罪无罪并不重要。河原对你们来说,就只是用来宣传自己的一件道具罢了。今后,我们依旧会坚持活动,让世人全都明白事情真相的。

接着,濑户田便开始动手撰写起了当天的《河原辉男的一天》来。

(五十嵐友也)

遇袭的十天后,久美子出院了。经过各种细致的检查,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情况,因此出院的时间也比预想的要早上一些。警方非但没能抓获罪犯,甚至就连线索也未能查到一条。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知我们夫妻之间关系淡漠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怀疑到了我头上。当然了,这样的怀疑立刻就不攻自破了。

出院手续是在周日上午办理的。因为行李就只是些衣物和洗漱用具,所以事情倒也不算复杂。三天前,久美子的病房就搬进了六人间里,与住在同一间病房的患者和护士们打过招呼之后,我陪着她离开了医院。

“你是不是长胖了?”我打开停放在停车场上的车子的车门。

“有一点儿吧。这几天都没怎么活动过。”

“不过幸好没什么大碍啊。”沿着中杉路往南,车子开上了青梅街道,“去吃个饭吧?”

“我没什么胃口,不必了。”副驾驶座上的久美子似乎没什么兴趣。

“好吧,那我就一路开回家去了。”

在公寓背后的停车场上停好车子,刚上二楼,就撞见了一个我们未曾料想到的人。首先发现那人的,是妻子久美子。

“哎?”说完,她的脚步就如同僵住了一样,停在了电梯厅前。我们的房间是在出了电梯的第三间,只见一个男子靠门站着。听到电梯门开启的声音,男子扭头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是河原辉男。

“这不是河原先生吗?”

听我叫了一声,河原辉男说了声“你们好”,用手挠了挠他蓬乱的头发,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走了过来。皱巴巴的裤子无力地聋拉着,身上的白色POLO衫似乎也已经穿了好几天,胸口上沽着食物留下的黄色污渍。河原脚步蹒跚,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喝醉了。

“这人是干吗的呀?”

久美子皱起了眉。河原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到了我们面前。

“你有什么事吗?河原先生。”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现在方便吗?”河原口齿不清地说。一股酒味儿扑鼻而来。

“我老婆才刚出院,今天有些疲累,改天再聊行吗?”我委婉地拒绝了河原,轻轻拍了下久美子的肩头,说,“你先回屋里去吧。”久美子一脸不快地向屋里走去,河原醉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

“你,你是他太太吧?”

见河原想找久美子说话,我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

“我们去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吧?”

我生怕喝醉的河原纠缠我妻子,于是硬拽着他的胳臂,把他拖进了电梯。回头一看,只见久美子一脸害怕地呆站在原地。我连推带揉地把河原拽进了电梯。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对河原的粗野无礼感到有些烦火。河原的模样,与十四年前我和水泽舞在他公寓外遇见他时,基本就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就像是在破罐子破摔,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似的。

来到五日市街道,我们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在临窗的桌旁对面坐下。服务生端上水来,还不等点过酒水,河原便已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呼地重重出了口气。他用手擦去嘴角的水珠,微微一笑,找服务生要了一杯冰咖啡。

“那女士是你太太吧?”

“对。”我的声音中有意带上了一丝怒火。

“是吧?那就好。”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也终于从那次的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人结婚了。”河原咯咯直笑,“嗯,太好了太好了。”

“你是在讽刺我说,水泽舞尸骨未寒,我就另寻新欢了吗?”

“啊,不……”或许被我的气焰吓到了的缘故,河原的表情变得乖巧了起来,“其实,今天我是来向五十岚先生你解释澄清的。”

“解释?”

“对。之前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又怎能不来感谢你一下呢?”

“你恐怕也不是专程来和我说这事的吧?”

“呃,我是想说……”河原把吸管插进了端来的冰咖啡里,猛吸了一口,“我是想告诉你,我可没有袭击过你太太。”河原挺起脊背,正襟危坐,“警方似乎是在怀疑我,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我是不可能会对帮过我的人恩将仇报的啦。你应该明白的吧?”

“这我知道。”

“警方一直对我无罪开释的事念念不忘。虽然他们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但我也不想平白无故地遭人怀疑。”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对。不把话跟你挑明的话,我这心里就总不踏实。”河原用吸管在杯子里揽了一搅,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咖啡。

“我知道了。”

嘴上说着,但我的心里却已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当初我在拘留所会面室里见到的那个死刑犯了。既不是那个隔着玻璃,用真挚的目光向我倾诉的人,也不是那个翻着国语辞典写信求救的人,更不是那个在开释之后的庆功会上声泪俱下,向支援团体感谢不绝的人。此刻,我眼前的这个河原,已经变回了十四年前被捕之前的那个恶棍。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之前我为河原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河原先生,差不多了吧?我该回去了。我妻子今天才刚出院。”要是再继续待下去的话,或许我会忍不住对河原厉声呵斥,所以我拿起了胀单。

“啊,抱歉耽搁你这么久时间。”

河原也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出了咖啡馆。正巧,一辆开往阿佐谷站的公车从我们眼前开过。河原胡乱向我道了声别,接着便晃晃悠悠地向着五十米开外的公共车站跑了过去。一个中年妇女紧跟在他的身后,朝着公车跑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总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回到公寓,只见久美子扑在厨房的桌上。

“怎么了,久美子。哪儿不舒服吗?”

久美子抬起了苍白的脸。

“一想到那事或许是他干的,我就全身抖个不停。”

“哪个他?”

“就是刚才那男人。你看到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没有?那眼神是那么令人不快。搞不好,他……”

“你是说,或许袭击你的人,就是河原辉男?”

就仿佛是害了热病一样,久美子抖如筛糠,可是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她终于回到了那间久违的房间。

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打开电脑的电源。趁着电脑开机的时间,在洗漱池洗了把脸,用毛巾擦干水珠。

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罐啤,倒进杯子里。端着酒杯,她坐回电脑前,开始检査邮箱。

全都是五十岚友也发来的邮件。他几乎每天都在发送着内容相同的信件。虽然略微有些差别,但“小谷美香,我想见你”这一点却完全相同。她只觉得无比心烦,点下删除按键,所有的邮件顷刻间烟消云散。之后,她开始写起准备寄给五十岚友也的邮件来。

我旅行回来了。最近很累,就暂时别再写信了吧。请善待你太太。我可不想成为你太太的替代品。

就在即将按下发送按钮时,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删掉了刚才写好的那封邮件,如果寄出这样一封信,估计五十岚友也又会纠缠不休地发动邮件攻势了。

接通互联网,这次她又登录到了濑户田光弘的“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每次打开这网页,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心中的那份怨念。

点击《河原辉男的一天》。

记录截止于二十六日的八点三十分。

她关掉电脑,离开了公寓。

河原辉男每天的工作也开始变得辛苦起来了,是因为喝多酒宿醉的缘故。外界的生活,感觉就像是拘留所的延长一样,让人感到憋闷。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展开行动。想要自由自在地过几天舒坦日子,根本就等同于幻想。为了忘掉这些愁闷,河原每天都在不停地喝酒,第二天早晨总会因为宿醉而爬不起床。

喝醉之后,他就会不知道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但至少,他还知道自己会像个梦游患者一样,大半夜跑到街上去乱晃。便鞋鞋底的磨损,小腿肚子的僵硬,两胯间的肌肉酸痛,只从这些地方也能看出曾走了不少路,但喝醉之后,他就会管不住自己。像个老年痴呆一样,就那样一路走下去吗?回想不起来自己都在做些什么,这种事确实让人觉得可怕。

而至于那个《河原辉男的一天》的作者,总给人一种超乎了可怕,乃至有些疯狂的感觉。究竟是谁在整天给我寄这种东西?是那个做记录的人吗?

这样下去的话,我迟早得彻底完蛋。为了忘记这一点,还得喝。之后再次失忆……就这样陷入到恶性循环之中,载着正常人思维的推车,向着癫狂之路一路冲下去。

好可怕。看到自己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破灭,真是可怕。

刚过十点,为了打开公寓的房门,伸手到衣兜里摸索。

没了。莫非是在哪儿弄丢了?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线,最后得出了或许是落在榉木公园里了的结论。大概是躺在长凳上睡觉时,从衣兜里掉出去的吧。

河原嘁地咋了咋舌,顺着刚才的路原路返回。阿三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打瞌睡。在那条长凳下边,河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捡起钥匙,并没有吵醒阿三,回到了自家的公寓。

今天就先睡了吧。尽管他凭感觉察知了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但现在他却已经没有去把对方揪出来的那份气力了。

翌日下班之后,正当河原准备离开大楼时,两名男子叫住了他。

“是河原辉男先生吧?”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西装革履,身高马大。另一个年纪也大致相仿,只是身材矮胖,牛仔裤加苔绿色马夹,右肩上架着硕大的照相机,左肩上则挂着个箱型的盒子。

“对,你们两位是……”

“我是《毎朝新闻》的绪方。”

“报社的人找我干吗

?”

河原的脑海里,早就被大杯的冰啤占满了,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只想尽快把这两个家伙甩掉,跑去喝个痛快。反正他们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十四年后重获自由,近来您的生活如何?我们想就这方面的情况,和您聊一聊。”那个叫绪方的新闻记者递上名片,上边写着“绪方贤一社会版记者”的字样,“这位是摄影师。”

身材矮胖的摄影师不停地擦汗,点头致意了一下。

“不如就在附近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边喝边聊吧,您觉得如何?”

绪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往嘴里倒酒的动作。喝酒的诱惑,瞬间压制住了河原踌躇不决的心情。

绪方把河原带到了南口拱廊街的一家日式料理店。之前河原也曾在门口路过几次,但一看排场,河原就知道自己是消费不起这种高级餐馆的。

“我们就在这里边吃边聊吧,您觉得如何?我想您的生活大概也安定下来了吧?那就请您谈谈现在您是怎样一种心境吧?”

河原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异议,他就只用把对方希望听到的话稍微加工润色一下就行了。

“我觉得这里还不错吧。”

三个人被带进了店里的包间中。尽管铺着榻榻米,但桌下挖有暖炉,可以把脚舒展地伸开。

“本来我们是想上您家采访的,可电话却总也打不通。”绪方一边用滚热的毛巾擦汗,一边说道,“后来我去找支援会的笹冈良三先生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您在那栋大楼里上班。所以我们今天就冒昧前来打搅了。”

绪方点了些啤酒,瞟了一眼菜单,随意点了几个下酒菜。

“我们来的时候您还没有下班,而且让人看到的话似乎也不大好,所以就默默地观察了一下您工作时的情形。”

啤酒端上来后,绪方先给河原倒上了一杯。他这人感觉倒也坦率直爽。不管对方有何意图,冰啤过喉,河原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开来。难得有人请自己喝酒。就凭那点薪水的话,连酒馆都去不起,就只能在小店里买些杯酒或罐啤之类的。要是指望着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手的补偿金的话,迟早一天得喝西北风去。

“长话短说。一边喝,咱就一边聊聊吧。”

记者绪方摊开笔记,握起了笔。

《如今的他……河原辉男先生(五十)》

《每朝新闻》社会版专栏宝物顶着温热而充满尘埃的风,在何佐谷站附近的一幢大楼里,河原辉男手执拖把,不时停步挺背,抬起胳臂擦去额上的汗珠。

“在拘留所里时伤到了腰,如今也时常会痛,所以时间久了就得这样子休息一下。”说着,河原苦笑了起来。在狭小的拘留所里生活了十四年之久,其影响至今令他困苦不堪。

“(有关拘留所的)采访我其实也不大想接受。”河原最喜欢的事,就是在结束工作之后,喝上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他眯起眼来回忆起了往事。

“不过我也不想抱怨什么。只是能够这样美美地喝上杯酒,我就该知足了。拘留所里依旧还有许多苦于冤案的人,他们就连杯酒都难以喝到。”

坦率地说,最后判处无罪的结果,多少也有些出人意料。十四年前,河原因涉嫌一起发生在中野区的OL被杀案件遭到了逮捕。一审时判处了无期徒刑,到了今年四月,在控诉审上终于确认了他无罪。

据河原说,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之前支援他的人也鼓励他说不会有问题的,但没有听到判决之前,是说不清结果到底会怎样的。听到宣判无罪时,他心中并未立刻就涌起喜悦之情来。他当时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旁听席上有人大叫“打赢了”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终于无罪了”。聆听着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胜诉理由,喜悦之情漸漸涌上心头,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

重归社会之后,转眼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其实,干些体力活的话或许还能再多挣点儿钱,但如今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在当今这个工作难寻的时代里,河原所能做的工作屈指可数。经由支援者的介绍,河原找到了一份清扫大楼的工作,每天拖着病痛的身体打扫。因为整天都得站着,河原的小腿肚子高高肿起,膝盖也疼痛难当。

释放之后,河原虽然与拘留时结婚的妻子在公寓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刚出狱时,肚子根本就无法消化白米做成的饭食,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面包和粥。喝酒也是反应很快,刚开始时也是只要稍沾上一滴酒,。就会立刻陷入到烂醉当中。不过如今他的胃也已经恢复正常,可以吃下白米饭,也可以喝酒了。

案发当时,由杉并区到中野区的地区里,连续女性遇害事件相继发生。在因偷窃嫌疑被捕后,警方对他的其他案件也进行了追究,媒体甚至将河原痛斥为“杀人狂魔”。

“如今我心中早已不再记恨。事件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有过好自己剩下的人生,不留半点悔恨遗憾,这才是最关键的。我这样做,或许还能激励一下与我处在相同立场上的人们。”据说每当回想起过去,河原就会夜不能寐,所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

“如今我和老婆一起住在她租借的公寓里。让老婆一手来操持所有一切,我的心里总会感到一丝愧疚。”

拿到手的薪金,河原都会尽可能地积蓄起来。尽管提倡人权的集会时常会有人来请他,可他却不撞辞令,很难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来。

然而,听众当中却有不少人对河原质朴的言辞感到共鸣,反响良好。近来他开始关注报刊中的社会版。

虽然已经重获了自由,河原依旧会时常梦见拘留所里的事。甚至有时还会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待在拘留所中,全身冷汗直流。

“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让他留下了不堪回首往事的拘留生涯里,河原找到了一件无以取代的宝物。那就是他的太太和支援他的那些人。有机会的话,他甚至想让众人都尝一尝他老婆“亲手烹制的料理”。

(本报讯·绪方贤一)

第三天的报纸上,河原辉男看到了记者绪方撰写的报道。那记者居然能把自己喝醉后说的话组织得如此井井有条,河原不禁感觉到了几分钦佩。虽然河原自己也不记得当时是否说过这些话,但既然已经写成了这样,那大概是绪方对自己随口说的话做了些润色加工吧。

报道里所写的东西,可以说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尤其是那句“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河原心里想的,其实是“看到老婆不在身旁,心里长舒口气,心想一个人真好”才对。

采访结束之后,记者绪方曾经说过,等河原的老婆回来之后,希望能为河原夫妻二人拍上张合影。

“这可不行,那家伙很怕羞的。”

河原婉言谢绝,可绪方却依旧坚持。

“有什么不好的。家人团圆,度过了漫长的铁窗生涯,终于走向了前路上的幸福。请务必让我拍上一张。”

开什么玩笑。眼下老婆不在,对方要是找到公寓里来的话,那之前那些话,岂不全都成假话了?

“她回娘家去了,估计还得有段时间才会回来。”

“那,估计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太清楚。这事还得问问她本人才行。”

“那么,您能把您太太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

“不行,这事可是有关隐私的。”

“有关隐私?”绪方一脸困惑的表情,“我想这事和隐私没多大关系的吧?”

“真的不方便告知的。”若是对方再紧追不放的话,那事情可就麻烦了,“对了,她近期身体也有些不适,不想面见媒体的。”

“是吗?”绪方似乎依旧有些不大相信。

“抱歉,不行就是不行。其实呢,我自己也不喜欢接受采访的。若是让那些对我不太了解的人看到的话,肯定会以怀疑的目光来看待我的。如今就连和我一起上班的大婶儿,都不太清楚我的身份。要是让她看到报道的话,她肯定会整天缠着我问东问西,然后再把消息散布出去,搞得阿佐谷尽人皆知的。”

河原拼命设法搪塞,记者绪方这才同意了河原的说法。摄影师接连拍了几张河原端起酒杯的照片。

报上登载的,是一张河原手持酒杯,开口大笑的放大照片。

“喝着心爱的啤酒,享受着自由乐趣的河原辉男。”

看到照片上的说明文,河原心想,这事估计又得招致一部分人的反感了。

“嗯,那份报纸我看过了。”笹冈良三说道。午间休息时,笹冈跑到河原上班的地方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两人走进的餐馆,正是之前新闻采访的那家店。笹因说他想看看,之前河原是在哪里接受的采访。“好,太好了。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人对你抱有好感了。”

笹冈啪的一声挤破了包裹在湿巾外的塑料膜,一脸开心地擦了擦脸,甚至就连鼻子下边的小胡子也仔细地擦了个干净。中午本是供应固定套餐的时段,但在这种高级的店里,哪怕就是最便宜的烤鱼也高达一千日元,所以店里的客人倒也不多。

“当时我也只是随口胡诌了几句,结果对方就把报道写成那样了。”河原有些困惑地说。

看到河原的脸,端上套餐来的中年女店员脸上不禁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客人,那报纸我看过了。之前都不知道,您居然还是个名人呢。感谢您光顾小店。”

“他一直都在努力,你们可得多关照关照他哦。”

笹冈微笑着说完之后,点了一瓶啤酒。店员回到厨房,对其他的店员和厨子说了几句,用手指了指河原。

“你就别这样了啦,怪丢人的。”河原苦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的。你又没干什么坏事,这可是让众人知道那场审判结果是真相的好机会。普通人是不了解代用监狱里的实情的,而且我觉得他们也有必要去了解。”

河原推说自己在上班,可笹冈却非让他来两口啤酒不可。吃饭的时间笹冈似乎一直心情很好。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啊?”笹冈喝干杯里的啤酒,重重地舒了口气说道。

“什么什么时候?”河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反问道。

笹冈微笑着望着河原,“就像那报道上写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叫我啊?”

“叫你……”

“不是说了吗?”笹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焦虑的神色,“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尝尝你老婆亲手做的菜啊?我们可是很期待的哦。报上不是都写了吗?”

“啊,你说那事呀。”河原握在桌下的掌心里开始渗出了汗珠,“这个嘛,既然说了,那就是迟早的事儿了嘛。”

“迟早的事……”笹冈一脸不满地抬起头来,“支援过你的人可不在少数,你可得尽快跟他们见见面,表示一下谢意哦。”

“我知道了。回去我和老婆商量商量,尽早搞定这事。”

“商量商量?你老婆回家了?”

“嗯,嗯。”河原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就好。说句实话,我之前还一直在担心,不知道你老婆走后还会不会回来呢。要让被害者的那些家伙自讨没趣,就得在公众面前展现一下你如今的幸福生活。你说是吧?”

“嗯,我会的。”

“既然如此,那这事我也会转告支援会的其他人的。虽然说不上解散,但就让他们看看河原你如今的生活状况,也算是就此闭会了。”几杯啤酒下肚,笹因越说越有兴趣,“要不就这个星期天吧?你看如何?”

“星期天?”

“对。来不了的人也就没有必要硬请了,只要能凑上五六个知心之人也就够了。何况你那里地方也不大。”

“非得在家里不可吗?”

“那是当然。换作饭馆的话,那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还是家里最好。”

“可我该怎么跟我老婆说呢……”

虽然河原已经意识到事情已经开始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但想要修正,却为时已晚。刚才就应该干脆告诉他说,老婆还没有回来。事到如今再来辩解的话,也就只会落得被笹冈臭骂一顿的下场了。

“不必担心,我们不会给你老婆添麻烦的。要是她太累的话,那我们就各自带些酒菜上门好了。你们两口子只用摆摆桌子就可以了。餐后的垃圾我们也会各自带走的。”

“啊,可是”

“这事可是事不宜迟啊。无罪开释之后,也马上就要有两个月时间了吧?如今你也已经重新适应了社会,得让大伙儿都放下心来啊。”

河原无法推却,只得答应说星期天在公寓摆酒设宴,正式举行支援会的解散仪式。之后,河原怀着满腔

忧郁回到了工作岗位。今天早上同事远山便已经对他发动了提问攻势,到了下午,攻势也没有丝毫停歇。

“真不错呢。每天都能吃到自己老婆亲手烧的菜。真不错呢。”河原只得随口应承上两声。他的脑袋里全都是解散仪式的事情,根本就无暇理会她的问题。河原甩掉远山敏子,走到其他楼层,默默地挥动着手中的拖把。

怎么办?怎么办?这次来的并非那些憎恨他的人,反而是那些支援他的人,给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是不是该实话实说了?说出实话之后,笹冈他们又会做何反应?这让河原心里发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样让人感到无比心烦。如果能够挣脱所有的羁绊,逃离开来的话,那将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阿玉,你上哪儿去了?”

髙山忠义站在缘廊上大声呼唤着。修剪得齐整漂亮的篱笆背后,是一片翠绿的蚕丝之森公园,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欢呼叫嚷的声音清晰可见,夏天将至了啊。到了暑假的话,那些小鬼头们又要开始吵不休了啊。髙山最讨厌小孩了。他就连自己的孙儿都不大喜欢,所以几个女儿也很少回娘家来。干刑警这行的,整天生活都不规律,别说孙儿了,就连两个女儿都没带着出去玩过,反倒是对野猫疼爱有加。

“阿玉,阿玉。”

换作平日的话,只要高山一叫它,它就立刻会从廊下探出头来,冲着髙山喵喵直叫,可最近几天来却总看不到它的影子。那只臭猫,是不是又挪窝了。莫非是遇上只公猫,就撇下我这糟老头子跑了?看那只猫的乳房不小,应该有下过小猫的吧。咳,担心它干吗!

高山把装满猫食的盘子塞到缘廊的下边。叠好报纸,站起身来,在短袖内衣外边套上件墨绿色的POLO衫,再穿上件缝着好几只衣兜的迷彩马甲,看上去就跟奔赴战场的士兵似的。

“今天非得扒下你的那身羊皮不可。”

衣兜里装着当刑警时戴过的薄皮手套,内兜里揣着激光笔和开锁用的道具。现役时代,在审问那些抓到的贼时,闲聊时也曾学过一些开门撬锁的办法,公寓门锁之类的小锁,根本就不在话下。当然了,擅闯民宅这种事自然是不被容许的。然而,此时的髙山却是义愤填膺。若是任由那个动手杀人的浑球逍遥法外,那些单身独居的年轻女子就免不了要被袭击。为了防患于未然,高山早已做好自我牺牲的心理准备。

手上如果没有搜查令的话,现役的警察闯入了河原的公寓,那事情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然而高山如今已然退休,自然也就不会给警局的后辈添任何麻烦。若是说到会连累到的人,那大概也就只有自己的两个女儿了。如今她们早已出嫁,改换了姓氏,估计也不会存在让人在婆家附近发现的危险。除此之外,高山的罪名就只是擅闯民宅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即便让人发现了,顶多也就是罚点钱了事。就算要打官司,也还有缓期执行这种说法。

这些事就到我让人抓到了现场再说好了,眼下先把河原辉男的房间调查清楚,集中精力掲穿那家伙的罪行才是关键。髙山坚信,河原的家里一定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高山带着手铐。这是他从电视购物上买来的。为的就是查明那家伙的罪行,把他交给警察。

久违的紧张感,让高山全身紧绷。他再次认识到,自己果然天生就是做刑警的料。这是对之前的工作的一场总决赛,他要向世人展示,如今他心中的刑警之魂依旧未消散。

穿过高圆寺陆桥的十字路口,高山坐上了开往阿佐谷站的巴士。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这会儿河原应该还在上班,高山有足够的时间调查。

将近两点时,高山站在了河原辉男公寓的门口。抬头看看二楼,厚厚的粉色窗帘紧闭着。家里肯定没人。从一旁的楼梯上楼,高山在河原家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房间号203,位置正处在五间房的中央。

门牌上的名字自然写的是“河原”。门口放着枯萎掉的盆栽观赏植物,高山抬起花盆,却并未发现下边放有备用钥匙。

确认过没人看到之后,高山掏出了开锁用的道具。这种老式门锁,顺利的话,不用一分钟就能打开。话虽如此,却毕竟擅自闯人他人的家中,而且难保相邻房间的邻居不会过来,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髙山,手上也会不住发抖,没能顺利地打开门锁。门锁的样式与高山自家的很相似,本来应该立刻就能打开的,而就在他感到有些焦矂不安的时候,门把突然转动了。

“啊,门开着。”

房门并非髙山打开的,而是本来就没锁。早上高山就已经打电话问过楼管,确认过河原今天上班去了。如此说来,莫非是家里还有其他人?

最先浮现在髙山脑海中的,就是河原郁江了。

这不可能。河原的妻子已经……对,她已经被杀了,错不了的。高山就是如此推测的。如此长时间里都不曾在人前露面,其中一定存在原因。掲穿其中的隐情,就是髙山此行的目的。

如果郁江在屋里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并不认识髙山,就算要向高山告状,她也无从告起。要是郁江出来应门的话,就说自己是来找河原的就行。反正这会儿河原也不在家,随口编造个名字,中途返回就行了。

高山戴上手套,深呼吸了一口。轻咳一声,他伸手摁下了门铃。

屋里并没有人出来应门。髙山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聆听着屋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把门轻轻拉开条缝,窥视了一下屋里。进门处是一间细长的饭厅兼厨房,设有料理台和水池,中央则摆着一张两人用的小桌子。拉门背后是间榻榻米房间,从外边看到的粉色窗帘,在这时也能看到。屋里并没有开灯,隔着窗帘射进屋里的微暗光线,照得屋里昏暗朦胧。估计是从不通气的缘故,屋里缭绕着一股令人几欲作呕的气味。

“家里有人吗?”

为了以防万一,高山喊了一嗓子。见屋里依旧没人回答,高山跨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保险起见,他把房门也上了锁。小小的鞋架上,就只放着一双男式的凉鞋和一双女式的浅口便鞋。旁边是一只小小的鞋柜。

髙山穿着鞋进了屋里。马上就要到夏天了,可他却感觉到一股凉气从脚下传遍了全身。他告诉自己,此时全身上下的颤抖是武士上阵时的兴奋,他继续向着屋里深处走去。

高山往和室里窥探了一眼。衣柜,小电视机,衣橱,还有兼作暖炉用的桌子。桌上摊开放着报纸,是社会版。推开和室左手边的拉门,里边是一间西式房间,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双人床。衣柜里挂满了衣服,根本容不下人藏身。

这里住的是两口子,却完全没有夫妻生活的那种感觉。冷冰冰的房间,就仿佛是在向人诉说着夫妻二人之间的冷淡感情一样。

屋里肯定有问题。

还没调査过的地方,就只剩浴室和厕所了啊。不,还有冰箱。厨房水池边放着一台和房间完全搭不上调的大型冰箱。打开双门式冰箱的上层,冷冻仓里就只放着些冰块和一些速冻虾丸。刚一拉开冰箱的下层,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便包裹住了高山的全身上下。

胃液一下子就涌上了喉头。记得在当刑警时,高山也曾无数次闻过这股气味。对,在他赶到尸体发现的现场,看到尸身上血肉横飞的时候,鼻腔里充斥着的就是这股气味。不管面对的尸体样子再如何凄惨,高山都从未有过想要呕吐的冲动,而且他也向来都把这一点当成是自己身为刑警的荣耀。可在已从现场退下来多年后的今天,高山感觉这股气味是那样浓烈。虽然他已在不停地斥责自己,说岂能让这么股味儿给打败,可那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却直冲脑门,而大脑也向他下达了“快吐”的指令。

尽管髙山已经用手套捂住了嘴,但上午吃的拉面汤与胃液的混合物却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漫溢出来,滴落到了地面上。他拼命把那些带着酸味的糨糊咽回喉咙里。即便心里惑到无比恶心,他却依旧还有一丝检查那股恶臭来源的意识。

与最下边的蔬菜箱和罐啤分开放置,那东西就放在冷藏仓的中央。中间被挖去了一块,塞着一块大小与一只橄榄球差不多的东西。包裹着那团肉块一样的东西的报纸,已经被染得一片鲜红。报纸外边还裹着一层保鲜膜,那些没被报纸给吸收掉的红黑液体,全都淤积在保鲜膜的里边。

“就是这玩意儿,终于让我给发现了。”

体内的兴奋传遍了全身,方才的那种呕吐感已然烟消云散,他把手伸进冰箱里,想要把那东西给拽出来。

那东西出人意料地重。夹在分隔层之间,死死卡住,高山用一只手拽了一下,结果那包东西却纹丝未动。他换用两只手,一口气把那东西拽了出来。

或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那包东西嗖地滑了出来。其后坐力让高山往后退开了两步。薄膜包被髙山扯裂,里面包的那些血腥气的液体洒了一地。

哇,是血。血染红了高山那件POLO衫的前胸。淌过地上那滩稠如泥浆一般的液体,高山向着洗手台而去。

“妈的,怎么这样?”

刚一起身,脚下就在那滩血水上一滑,髙山向前倾倒下去。倒地的地方恰巧就在浴室门口,高山连滚带爬地摔进了那处黑暗魔怪的洞窟一样的空间里。

两手虽然伫在地砖上,但手上却湿滑不堪,脑袋重重地撞到了洗手台下边的排水管上。咣的一声,金属发出尖锐的声音。高山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险些背过气去。

额头上感觉很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划到了一样。用手指一摸额头,只觉得火辣辣地生疼。被划到的口子估计不浅,鲜血四溢。

“畜生。”

嘴里不停咒骂着,高山双膝跪地,站起身来。膝头也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右膝险些撑不住滑跌,高山连忙用手撑住洗手台。他咬着牙站起身来,拧开水龙头,先用温水冲过沽着血的手,之后又擦了擦脸。终于摆脱了那股令人不快的铁锈味儿,他用自己带来的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深吸一口气,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包裹在一股仿佛要把人撕裂开来的恶意里一样。身为警官的父亲死后,由二十岁起的四十年时间里,对一心扑在警职工作上的他来说,自己的全身就是耳朵,是鼻子,是眼睛。

皮肤向他发出了警告。危险,快逃啊。

这种气味是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水、污垢、唾液,这一切全都混杂在一起,飘散于空气中。高山把精神全都集中在鼻子上,仔细辨别着气味的源头。

洗手的时候,他的背心完全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据说野兽在大便时就是它们最危险的时候,而他此刻,就像是在黑暗之中大便一样。

浴槽咣当一下,发出了空虚的声响。

“是谁?”髙山扭过身,警戒地面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抽出夹在腰间的警棍来。那是一根美国警察和FBI护身时用的合金钢材制成的特殊警棍。只要用力一挥,原本二十厘米的长度就会在一瞬间延伸为五十厘米。在通讯购物的商品名录中看到这东西时,高山便立刻订购了一根。之前一直都没有用过,而此刻正是它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警棍哗啦一声伸展开来,咣地一下打到了浴缸上。尽管如此髙山已是年近七旬,但他毕竟也曾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柔道,空手道,合气道,他都自信自己要比普通的现役警察略胜一筹。而手中那根沉甸甸的警棍,也让他感觉到自信倍增。每天清晨在蚕丝之森公园里的锻炼,同样也成为了他的自信来源。

“河原吗?是你回来了吧?”

就连冲着黑暗叫嚷的声音中,也充满了自信。本来这次调査并不想让对方发现的,但既然事已至此,那也就没办法了。更何况,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的证物。就算那些支援者叫嚣高山非法入侵,高山手中也握着能将所有一切全部颠覆的证据。看看这满地的血,看看这被切碎的肉块吧。

对方一言不发。沉默令髙山感觉心里有些发毛。他两手紧握着警棍,摆好了随时可以应战的姿势。

“喂,你倒是说话啊?”

对方的气息彻底消失了。高山挪动着脚,一点点地向前移。脚上的便鞋已经彻底湿透。是水?是血?高山并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正从膝头传向腰间。腰上以前为了抓捕强盗而留下的旧伤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脚尖已经抵上了浴缸。浴帘杆上挂着半闭的白色防水浴帘。凭借着浴室门外漏进来的微弱亮光,浴帘影影绰绰地浮现在眼前。帘子后边有人!

髙山把警棍交到右手上,用左手拽住浴帘,一口气拉开了帘子。一个人也没有。血沿着额头流进了右眼。畜生。高山一边咒骂着,一边用手擦了擦眼睛。然而血却不停地滴落下来,他只觉得眼睛生疼。

高山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心说不妙,刚一扭头,对方的攻击

便已来到。高山拼命偏开脑袋,可脖颈却还是让重物砸到。电流一般的剧痛直贯脑门,两膝不由得瘫跪到了地上。紧接着,后脑勺上又让人重重地来了一下。这一次对方并没有打偏。

“可恶。”他伸手想去拽住对方的衣角,结果却抓了个空。此刻,他已经再没半点抵抗的力气了。将近七十岁的年龄,已将他在当警察时锻炼培养出来的体格消磨殆尽。在看到对方那张浮现于黑暗之中的朦胧面庞的瞬间,他已失去了意识。

袭击他的罪犯脸上罩着袜子,那表情,就仿佛是在嘲笑高山一般……

下班时间,河原辉男决定什么地方都不去,直接回家。凭借全国性报纸的威力,看过那篇小专栏的人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走哪儿都会有人和他打招呼。是在那家大楼物业公司上班的家伙。“哎?我都不知道呢。”这样子在背后窃窃议论都还算好的了,有的人甚至干脆一脸狐疑的目光,避开他走路。

这样子的话,估计到哪家酒馆去,恐怕都会有人找自己说话。河原决定到便利店去买些酒水和下酒菜,直接带回家去喝。大概还得过上一周才会好些吧。在那之前,就只能安分老实地待上一阵子了。

另外,这星期天的事也让他感到无比闹心。该怎样拒绝支援团体的那些家伙们上门来呢?这件事就仿佛一只五月的苍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飞来绕去,让他感到无比心烦。

走到公寓前,河原觉察到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尽管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只要从路上抬头一看二楼的房间,他就能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大家来找茬”一样。“左右两图各有三处彼此不同的地方,请把它们指出来。”

早上离家时和此刻眼前的两张图——好快来比较一下吧。

“对了,是窗帘。”

窗帘开着。出门的时候,河原只是稍稍拉开了一点点,可现在窗帘却大开着。虽然时间已经接近五点,但日头高悬,强烈的阳光反射在窗户玻璃上,让人感觉格外晃眼。

“窗帘开着。窗帘开着。”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河原冲向了楼梯。刚爬上楼梯,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河原为了避免撞到门上,险些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惊呼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

“看着点儿啊,浑蛋。”

河原忍不住怒喝了一声。吼声吓得婴儿哇哇直哭。女人铁青着脸,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家门。河原跺着脚向自家门口走去。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左一拧。门锁没动。奇怪了。往右一拧,门锁咔嗒响了一声。

不对。这门根本就没锁。

河原彻底陷入了恐慌之中。畜生,有人闯进家里去了。他想起之前自己曾经把钥匙弄丢过。当时他发现家门钥匙不见了之后,就立刻返回了榉木公园,最后在阿三睡的长凳下发现了钥匙。如果当时有人拿去配过备用钥匙,然后再放回了原处的话……刚打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鼻而来。闻起来就像是一大堆腐烂的死鱼一样,肚子里的东西猛地往上涌起。

河原完全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口气直冲洗手台而去。冲着马桶吐过一阵之后,他用毛巾裹住口鼻,开始探查起气味的源头来。脚上碰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险些把他给绊倒在地。

河原伸手摸到浴室的电灯开关,打开了灯。

“哇,搞什么。”

贴着地砖的地板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老者。根本就用不着蹲下去探呼吸,一眼就能看出老者已死。

“这,这是搞什么啊……”

老者头发花白,剪得很短,虽然闭着眼睛,河原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那是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可恨之人。高山忠义。在代用监狱里让河原吃尽苦头,之后又在“namaste”揪住河原行窃的,就是此人。

这家伙死在了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尸体的身旁,掉落着警棍和手铐。

高山的尸体上放着一张白纸。河原把那张纸给捡了起来。

“天诛!”

红色的记号笔……不对,是血!白纸的中央,写着鲜红的血字。翻过这面,只见上边印着“河原辉男的一天”。

河原辉男的一天

五月二十七日

河原辉男接受《每朝新闻》的采访,得意洋洋地讲述了无罪释放后,与其妻郁江之间的新婚生活。

然而,其妻郁江眼下却不知所踪。

五月二十九日

《每朝新闻》报上,登载了有关河原辉男的专栏。

报道当中,记述了河原“虽然已经重获自由,却依旧会时常梦到拘留所里的事。甚至有时还会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待在拘留所里,全身冷汗直流”的原话。

“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在让他留下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拘留所生涯中,河原找到了一件无可取代的宝物。那就是他的太太和那些支援他的人。有机会的话,他甚至想让众人都尝尝他太太“亲手烹制的料理”。

河原此人天生就是个骗子。真亏得他能说得出这样的谎话来。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郁江究竟上哪儿去了?

印刷体的文字就此结束,接下来则是一段手写的文字。不知是因为写得匆忙,还是为了让人无法辨认出笔迹,总之那些手写的文字很难辨认。

五月三十日

看过《河原辉男的一天》之后,前刑警高山忠义趁河原不在家中时,闯入了他的家里。高山在冰箱中发现可疑肉块,在洗手台洗手时,遭遇归宅后的河原辉男的袭击,气绝身亡。

河原畏罪潜逃。他究竟想要逃向何方?

郁江究竟人在何处?

那团肉块究竟又是何物?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河原辉男的内心之中,开始出现了一种宛若地呜一般的震颤。划分正常与癫狂的绳索,已经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理性的一根绳索啪地断开,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持住几根绳索,也全都已经绷得笔直。

我就这么可恨吗?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让我背上罪名吗?不管怎么说,这也实在太过火了。

河原走出浴室,打开了厨房的灯。从冰箱到洗手台,地面上黏着一路血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畜生。让我遇上这种破事的人,肯定是那家伙。

“呜啊,这都算什么事嘛!”

仅存的一丝理性,下达了让他去打电话的指令。

——冷静,冷静下来。

给哪里打电话?警察吗?

开什么玩笑。要是这样做的话,那警察肯定会先怀疑到我头上来的。就算让他们看过这张写着“天诛”的纸,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不对。要给笹冈良三打个电话,找他商量一下。现在能够解救你的,就只有支援团体的那些人了。笹冈一定会帮你想尽办法的,他也没法去挡住那些警察的。

好,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吧。

河原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笹冈良三店里的电话。听筒的另一头立刻便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那个,请问笹冈先生在吗?”

“社长现在不在。”

女人的声音高得让人奇怪。是笹冈的妻子吧。一股鲜血直冲河原脑门。

“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河原冲着听筒吼道。女人的声音立刻变得怯懦起来。

“明天。他上名古屋去进货了。”

河原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同时,那些紧绷的理性绳索也再次断开了一根,而剩下的绳索也纷纷随着绷断。啪、啪、啪的断裂声接连回荡在脑海之中,耳畔的理性的声音再听不到了。

我生气了。绝不能放过那些陷害我的浑蛋。

他转身回到浴室,拿起髙山尸体旁的手铐和警棍,揣进了衣兜里。

离开公寓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巡逻车的声音。虽然不知道车子是开向何处的,但河原却总觉得它们正向着自己住的公寓而来。自己是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了。至少在揪出真凶来之前是不会回来了。

出好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试卷之后,濑户田光弘着手开始编辑由他管理的主页《优子突然消失》。

河原辉男面对记者时说的那些话,实在是让他听了不爽。报纸也是的。十四年前河原被捕时还说他是“杀人狂”,可等到控诉审时下了不当判决之后,又立刻摇身一变,反而站到维护河原的立场上去了。每次回想起无罪判决第二天早报上刊登的那些向河原赔礼道歉的文章,濑户田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事到如今,又来登载这种支持河原的报道,这份向来以常识为卖点的报纸,其权威性也可谓堕落到底了。

濑户田如今所能做的,就是掲露河原以谎言搭建起的人生,让那家伙的本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拆穿河原那张欺瞒世人的虚伪画具,把他重新送回牟房里去。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肯定还会出大事的。

看完昨天的记录,估计再过一会儿佳代就会回来,向自己详细报告河原今天的行动了。大楼的清洁女工已经把河原今天的行动概略录在了电话录音里,接下来就先整理一下好了。

在此之前,还得先检查一下今天的邮件。被害者会会员水泽绿寄来了一封邮件。

一直都在拜读您的《河原辉男的一天》。明天我将启程前往东京。甚至连安排公寓住宿这些事都有劳您帮忙,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濑户田当即便给水泽绿回了一封邮件。

到了东京之后,请给我打个电话。期待与你再次会面。

自从姐姐水泽舞被河原辉男杀害之后,水泽绿一边照看因打击过大而病倒的母亲,一边在当地的幼儿园里做老师,至今独身未嫁。在一审法庭判定河原无期徒刑之时,她曾在法庭里髙声呵斥河原是“禽兽”。这一幕给濑户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控诉审上河原被判无罪时,表现最为愤慨的也是她。

阿绿的母亲在两周前因心肌梗塞而突然死去,估计河原无罪开释的事,也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母亲痛失爱女的心情,濑户田也同样能够感同身受。而对又失去了母亲的水泽绿,他自然也能体会到其心境。

“真够可怜的。”

在阿绿准备离开故乡到东京时,为了落实公寓和工作的事,濑户田曾经和她联系过。佳代也为阿绿来东京来的事开心不已。对他们两人而言,阿绿就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样,希望阿绿也能把他们当做父母对待。

濑户田的心中燃烧着对河原辉男的熊熊怒火。想起报纸上那张河原美滋滋地喝着啤酒的照片,敲击键盘的手指不由得用力。

打开主页《河原辉男的一天》时,玄关的大门那边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是佳代回来了。濑户田坐着等她进屋,却迟迟没有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

“怎么了啊?”

他离开电脑旁,来到玄关,打开门锁,探头看了看。外边一个人也没有。奇怪了,莫非是风刮的?

瀨户田关起门来,锁上门锁。

他回到电脑旁,继续做事。

河原辉男的一天五月二十九日(续)

8点30分河原离开公寓。

12点05分与支援会会长箨冈良三共进午餐。

13点02分回到工作岗位。

17点00分离开工作岗位,回到公寓。

数据到此为止。河原今天的行动中,与往常略有不同的,就是他并没有在路上喝酒,而是直接返回了公寓。

就在濑户田准备继续往下写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正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当然了,这个主页是对大众开放的,有人看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此刻他的感觉却稍稍有些不同。他只觉得背心一阵发痒。这感觉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濑户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朝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张望了一番。

其后,他打开窗锁,推开了窗户。冷飕飕的晚风吹进了屋里。就在他深吸了口气时,眼角上似乎看到有一团黑影动了一下。就在他有些纳闷,探头准备张望窗棂下边的一瞬间,濑户田的胸口被重重地踹了一脚,整个人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脑袋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濑户田险些晕了过去。

黑影猛地从窗户跳进屋里,飞身扑到了仰面躺倒的濑户田身上。濑户田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了。

“河原吗?”恍惚之间,濑户田冲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对方问道。

“对。我就是来找你的。”

河原的双眼中闪烁着憎恶的光芒。翻起的黑色POLO衫的衣角下,露出了黑色的胸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

“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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