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郁江)

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菅站前,不停刮着夹杂汽车尾气和尘土的风。横渡铁桥的电车和从头顶上的首都高速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令森山郁江回忆起了遥远的故乡。然而,她的故乡并非这样的都市,不过只是日本海沿岸的一座小渔村罢了。那是一座座婉蜒哨壁之中,无人记得的小小村落。北陆本线由隧道当中延伸而出,之后又立刻一头扎进另一处隧道里去,那村子就地处于这样的狭促夹缝之中。

孩提时,森山郁江喜欢侧耳聆听火车经过铁桥时在这小小山谷中激起的回声。一想到那趟火车正向着一座自己未曾到过的都市开去,她的内心就会一阵悸动。迟早一天,自己也要走出这座小村,到大都市里去闯荡一番。而火车最终也成了她实现梦想的渠道。

半夜里忽然醒来,耳畔响起火车经过山谷时的响声。那是一趟从青森开往大阪的卧铺特快。曾几何时,她打开窗,远远眺望着婉蜒的铁道。开始,传来的是一阵火车在隧道中驶来的振动。站在窗口远远望去,只见漆黑的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隧道外,轰鸣着向西飞驰,其后又立刻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之中。自打那一天之后,每到夜行列车驶来的时刻,她便会自然而然地从睡梦中醒来。

髙中毕业后,她来到东京,在中野的一家事务会社就职。她住的地方,是一套位于阿佐谷站附近的2DK公寓。尽管只是暂时租住,但对她而言已经是座难能可贵的属于自己的小小城堡。

生下郁江时,郁江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死,而一手将她抚养成人的父亲也在五年前死于胃癌。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大哥去了大阪后便再没回来过,二哥至今依旧消息全无。以往每年就只有在上坟时才能在故乡见到他们,而最近几年,他们连上坟时也不再回来。

闭上双眼,故乡的海潮声仿佛时刻萦绕在耳畔。不,那是仿似海潮声的都市之声。通往小菅拘留所的道路对她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可每次一到这里,她就会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来。从荒川河面上吹过的风,由铁桥上疾驰而过的电车声音,与她在故乡时听到的渐行海潮和夜行列车的声音是如此相似,与她脑海中的印象相互重叠。传来都市之声的道路,在这里化作了为她传递故乡之声的路途。

由小菅站步行五分钟,眼前耸立的便是东京拘留所。高达六米的混凝土围墙,团团包围住了聚集关押着的那些未决犯人的建筑。虽然大多数人会对拘留所那种冰冷的气氛感到厌恶,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她心爱的人就在这里。

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河原辉男。

绕过拘留所的正门,她向着会面所走去。在会面接待处前的慰问品店里,她给他买了便当和苹果。她本想买些更好的苹果,但除了拘留所的慰问品店里的东西之外,其他东西是禁止携入的。苹果看起来并不可口,但毕竟拘留所里可买到的种类有限,估计他应该也会感到开心的。

她喜欢看到他高兴时的样子。尽管世人都把河原看做是个冷血残忍的杀人狂,但她却很清楚,其实那不过只是媒体塑造出来的假象而已。

对之前他所犯下的那些盗窃和强奸罪行,她不但了如指掌,而且也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但只要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一番,就会明白他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只是对这个贪婪无度的世道有些怨言罢了,他其实是纯真得如同幼儿般的一个好人。他就只是背离了这个不容他存在的世间,偶尔犯下愉窃行为,以此泄愤罢了。他的老家也在新泻,不光只是因为他和郁江都是在海边长大的缘故,他那自幼便与父母分离的境遇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亲切。

第一次和郁江见面时,他坚决不肯与她开诚布公。但皇天不负有心人,见了几面,他也开始感受到了她的诚意,而后渐渐向她敞开了心扉。

郁江是在看到报上登载的《与冤狱奋战的人们相关的记事》之后,才得知他的事的。从以前起就对冤狱抱有着浓厚兴趣的她,跑去与律师和支援会见了面,从他们口中得知警方的拘留所,也就是所谓的代用监狱其实完全就是酿造冤狱的“温床”。当时支援会主要的救援对象,就是这个名叫河原辉男的男子。

其后她便加入了“河原辉男支援会”,开始给身在东京拘留所里的河原写激励的信。刚开始时,她写去的信就如同是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任何的回音。她以为地址有误,找支援会的人再次确认了地址,发现“葛饰区小蒼1-35-1A”的收件地址并没有错。信上的内容没有什么问题,估计应该也不会被看守扣留才对。信件既然没被退回,那么看样子应该是送到对方手上了吧?之后她又接连写了好几封,最后终于收到了河原的回信。

打开一看,信里就只是冷冰冰地写了一句“我并不清楚你是谁,但请你别再写信来烦我了”。

即便遭到了如此冷遇,她也依旧没有灰心丧气。又继续写了几封信寄去之后,对方也终于对她敞开心扉,答应了与她见面。

拘留所旁的会面接待处,郁江像往常一样在会面申请上填写了必要事项。

被访者姓名:

来访者住宅:

来访者姓名。职业:与受访者的关系:来访事宜:

河原辉男东京都杉并区阿佐谷北2-X-X森山郁江(三十五岁)公司职员未婚妻探监问候不管走上多少次,这样的手续都让人无法适应。向冷冰冰的会面接待员递交上会面申请之后,郁江在等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和往常一样,等待室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怀抱吃奶婴儿的女人,看似黑社会的男子,就像是直接从赛马场赶来的男子,还有仿佛被判死缓犯人父母的老人。众人全都一脸晦涩的表情,有些人只是在静静地等候,有些人吞云吐雾,甚至还有些人棒着漫画和周刊杂志看。等候室里也同样设有小卖部,可以买些慰问品,但和外边的那两家店比起来,商品的种类要少上许多。

听人叫到自己的会面编号之后,郁江接受过携带品检查,走进会面室,在一次只能容纳三人的狭窄厢室中央坐下身。坐在憋屈的房间里,她像入学一样,把两手交叉放在膝上,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胸中的紧张感觉,就像念高中时暗恋上同桌的男生一样。

不一会儿,看守带着河原走进了会面室。

“哟。”

他冲着郁江抬了抬手,微微一笑。每次看到对方主动打招呼,她都会回想起之前走过的那一段漫漫长路。在一审宣判无期徒刑之后,他曾一度自暴自弃。明明没有什么证据,却仅仅凭借着一份逼出来的供词宣判罪行,这事令他大受打击。他当时听信了支援会所说的话,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无罪释放。而之前对检察方的怒火,也转变成了对支援会的不信任感,一时之间他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就在这时,郁江联系了他。而当初那段满是荆棘的坎坷道路,如今也化成了令人怀念的回忆。

河原在椅子上坐下身,把手掌贴到了将他和郁江分隔开来的玻璃上。郁江也隔着玻璃,把手心重合在他的掌心上。她的那只纤细的小手,完全被他粗糙的大手所覆盖。虽然记录对话内容的看守就在身旁,但他们两人的行为却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这短暂的会面时间里,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可能的身体接触。

谈话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两个人都必须事先想好自己要说的话,合理有效地利用好这段短暂的时间。刚开始时,她还有些在意身旁的看守,而如今她却已经习以为常,只把他看做是块木头。

“你还好吗?”说完,河原咧嘴笑了起来。

“我很好。看你似乎也挺好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河原现年四十八岁。虽然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脸上黯淡无比,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多岁了一样,但现在的他却似乎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当初那双充满绝望和自暴自弃的眼眸,如今已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她就喜欢他这双充满着好奇心的眼睛。

“自从和你见了面之后,不知为何,整个人的心情都彻底改变了,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河原由衷地说。

“能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对河原的爱意聚集于心间,让她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烫。

尽管如今两人已变得情投意合开诚布公,但在第一次见面时,河原却冲着她大发过雷霆。

“你是不是脑子里有水啊?跑来见我这么个犯人,又有什么意思?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是为了拯救你的灵魂才跑来见你的。”

“是来劝我信奉什么新兴宗教的吗?”冷笑浮现在河原的面颊上。

“不是的,我纯粹是以个人身份来见你的。”

“够八卦的啊。”这时,紧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之中,闪过了一丝怀疑的光芒。“哦?”

“怎么了?”

“我感觉以前我好像见过你。”

“不,这不可能。”她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住在阿佐谷吧?”

“对。”

“嗯,那有可能是在路上遇见过你吧。”

河原把手放到下巴上沉思了起来,但随后他便放弃了思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仔细看看的话,感觉你长得倒也很漂亮呢。”

刚认识时,河原似乎总喜欢装出一副坏人的样子来,说句实话,当时郁江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就像一部分媒体报道的那样,他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个监狱里的老油条一样。但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他心中的隔阂也渐渐开始冰消雪融,向她敞开了心扉。在对上诉申请展开复查之后,“河原辉男支援会”表示准备继续支持河原,可他自己却断然拒绝。虽然开始时他曾大发雷霆,叫嚷着说“那些家伙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但随着后来两人关系的不断发展,他与支援会之间的隔阂终于被打破,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修复。

与此同时,郁江与河原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深。当然了,并非是在肉体方面,而是在精神的层面上。

“你考虑过了没有?”隔着玻璃,郁江把自己的手和河原的手重合在一起,说道。河原手上的温度传递了过来。

“嗯,想是想过了,只不过……”河原略带羞涩地说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何必非找我这样的人呢?”

“我就是喜欢你。”

“你又不愁没人要。”

“就是因为没人要,所以才一直单身到了这年纪啦。今天我填会面申请的时候,关系那栏写的是你的未婚妻。”

“怎么这样?”河原苦笑。

“到底怎么样吧?”

“嗯,反正我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是出不去的了,你要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准备和对方结婚的话,那你随时可以和我离婚。要是你不介意这一点的话,那我就接受你的提议。”

“行啊。”

“既然如此,那结就结吧。”

听过河原的答复,郁江差点儿髙兴得跳起来。与狱中囚徒结婚。如果父母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被自己这决定给吓坏的。不,估计就连公司里的人也会感到不解的吧。但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就算彼此之间无法触摸到对方,精神上也一定能够相互沟通的。

当天,她就带着盖有河原辉男印章的结婚申请,到杉并区政府的办事处办理了正式的结婚手续。

从那一天起,她的名字就改为了河原郁江。丈夫说她依旧可以姓森山,但她却坚决反对。她说,她希望他能继续以河原的身份好好活下去,而她自己也要改姓河原,借此来和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走上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的丈夫才能够重获自由。不,或许他这辈子都得在铁窗中度过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半点打算放弃的意思。放手拚命一搏,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没关系。至少,自己曾为他那样顽固不化的人的内心带去过一丝的平安。

她坚信如此。

(五十岚友也)

这是我头一次到小菅的拘留所来。虽然《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也说打算一起来见见河原辉男,但我却以想要自己亲眼判断为由,拒绝了佐竹的提议,独自一人来到了小菅。申请会面的理由本该写“采访”的,但如此一来的话,或许警方就会禁止我与河原的会面,所以我就填了“探监问候”。一般来说,警方是不允许报刊记者之类的媒体相关人员与狱中囚徒见面的,其说法似乎是为了保护囚犯的人权和名誉。

在令人感觉憋闷的会面室里坐下身来,我惴惴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过多久,河原辉男便走了进来。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之后,他轻轻地向我行了一礼。

“真没想到,五十岚先生您竟然会来看我。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里。”

来到拘留所,见了面之后,我才发

现想要挑起话题来倒也真不容易。对方的话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只得怔怔地瞪着对方的脸。虽然之前也曾在对方的公寓里见过一面,但当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糟,而且又听说他在被捕后拿搜查一方的人开涮,所以河原辉男这名犯罪者的形象便遭到了夸大,之前那个被贴上了“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标签的河原辉男,和现在我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感觉完全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值得庆贺?”我略带疑惑地问道。被对方玩弄了的感觉,一瞬间划过了我的脑海。

“其实呢,是因为今天我结婚了。”

河原脸上残留着剃过胡须之后的淤青痕迹。从被捕时警方拍摄的照片来看,当时河原头发蓬乱,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摄影者。与此相较,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目光却平静祥和,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罪犯。他把头发梳成三七开,若是给他换上一身西装的话,看上去甚至会有种中层干部的感觉,写连载时那个残忍无情的杀人狂,与此刻我面前这个河原的巨大反差,让我始终难以摆脱心中的疑虑。

“结婚?狱中婚姻吗?”

“没错,对方是我的笔友森山郁江。是她拯救了之前我那颗本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心。”

河原辉男说个不停。我又没问,可他却主动把自己此刻的心境展现在了我面前。或许是结婚的事令他的心情变得高扬了起来。若是再任由着他说下去的话,估计他能没完没了地一直说到会面结束,于是我连忙插话问道:“你之前说的冤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河原露出一脸如梦初醒般的表情。

“嗯,现在那些支援者们正在设法替我伸冤。”河原的表情骤然变得阴沉下来,“但只是这么做的话,却还远远不够。虽然他们每一个都是好人,但聚集到了一起的话,团体的那种不便之处会浮出水面来。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一位像五十岚先生您这样,能够站在客观立场上说话的人出面,估计我蒙受的冤屈也就没法儿昭雪了。”

看似毫无教养的一个人竟然说出了如此有理有据的话来,让我大吃了一惊。在一审的公审时,拿着《六法全书》出现的他估计也并非是在故作姿态,或许可能是他在拘留所里学习了不少刑事诉讼法之类的法律。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我是被害者水泽舞的恋人。正如河原在信中写的那样,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明知如此却还专门找我,或许是因为他曾在拘留所里看到了我写的那篇连载的缘故。

我实在是猜不透河原心里的想法。如果他此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的话,我是绝不会轻易上钩的。我必须细心聆听他所说的毎一句话,彻底看透他心里的想法。

“河原你说自己是蒙冤的,那你觉得自己在预审中有多少胜算?”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静的心态,以免被对方卷入其步伐中去。

“说句实话,我觉得毫无胜算。但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可不想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赎罪。”河原的话开门见山。

“有证据吗?”

“在写给五十岚先生您的信里我就曾经提到过,而在公审时我也说过,在她被杀的时候,我在爱情旅馆里和女人睡觉。”

“对方是你在酒馆里偶遇的女性?”

“没错。后来酒馆打烊,我和她就去了旅馆。”

“那你还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吗?”

“说来惭愧,当时我喝得烂醉,实在是记不清了。”

“那你是否还记得年纪或者身高之类的呢?”

“这个嘛……”河原用手摸着下巴,目光从头顶的时钟上划过,“年纪三十岁左右吧,看样子似乎是公司职员,因为当时她身上穿西服。长相我已经回忆不起,不过应该是长头发。”

他的话与公审时说的没有半点区别,这不禁让我感觉有些失望。要让警方听信这种暖眛不明的话,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一审时,检察方也曾指出过他这话说得模糊不清。然而,问题的关键却并不是他当时的不在场证明,而是在于河原所说的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想要昭雪他的冤情,首先得把真凶给找出来,其次还得证明他是冤枉的,推翻之前他自己的供词,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五十岚先生您也觉得不大可能的吧?因为您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河原一语道破了我内心的想法。看我打算开口否认,河原摊开双手,示意让我冷静,“不,不用。换作我是您的话,我也会这么想的。”

“……”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儿见过那女人,仿佛她就在我身边。这一点我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能回忆起来吗?”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感觉像是以前在哪儿见过,又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

“是吗?”

“毕竟时隔多年,我自己的记忆也有些朦胧了。”

这话完全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那么不管我再怎么配合,估计也都是白搭了。我就连该从何下手都不知道。”

“可能的话,我想请五十岚先生在周刊上写点东西,想办法找到那女人,或者是找到位目击者。我想这一点一般人是无法做到的。”河原投来了恳求般的目光。

“如果还是不行呢?”我直截了当地问。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就只能死心放弃了。”河原的话听起来就跟事不关己似的,“要是想尽一切办法还是不行的话,那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了。但要是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甘受着不白之冤,在预审中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话,我可是无法忍受的。”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河原那双朝拜似的紧握在一起的手,正痉挛般地微微颤动着。

这时,只听在一旁监听的看守颇不耐烦地说:“好了,时间到了。会面结束。”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会面的时间限制。还不等我明确地答复河原自己是否能协助他,我就被看守催促着离开了。

离开会面室,来到拘留所外,那里是一条背静的小巷子。两间慰问品店之间,有一家如今已经很少见到的挂着“纯吃茶”招牌的茶馆。我突然间感到一阵口渴,便伸手推开了店门。

推开门,正对面的座位上坐着《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看到我进店,佐竹满面欣喜地抬了抬手。

“哟,怎么样啊?”

“我算是服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会面结束呢。”佐竹招了招手,把我让到临窗的座位上,“我估计到你一定会到这儿,所以就在这里打了个埋伏。我这直觉够准的吧?”

“麻烦你别吓唬我。”

佐竹的面前放着一杯冒着蒸汽的咖啡,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这已经是第三杯咖啡了,我已经是喝了一肚子的水了。”佐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身上那件白衬衫的纽扣仿佛随时都会崩飞一样,“可真是等死我了。”

“我见到河原了。”

我在佐竹的正对面坐下身来,掏出了香烟。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你对河原的印象如何?”

“我现在明白新闻报道有多靠不住了。”

“哦?”佐竹挑起粗浓的眉毛,仿佛是在打探着我内心的想法一样,“这话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是报纸和媒体把河原给炒作成杀人狂的。我总感觉传闻中说得有些夸大。实际见上一面之后,才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多少让人感觉像是杀人狂的地方。”

“当时你自己可是也落井下石过的哦。尤其你被他夺去了恋人,受害的感觉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深。就算憎恶河原的心情对你创造出的‘河原辉男’产生了影响,也丝毫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当我在法庭上看到河原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时,我觉得自己写得并没有错。而刚才见面时,他给我留下的那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却又让我大吃了一惊。他给人的感觉似乎知书达礼,而且性格也很温和。”

我把自己与河原见面的前后经过给佐竹说了一遍。“虚实之间居然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这样的例子倒也并不多见。听说他在被捕之后看了不少书,但光是这一点的话,实在是无法解释得通。”

“嗯,确定有点奇怪啊。”佐竹啜了口咖啡,略显不耐烦地把杯子放回到杯碟上。

“搞不好他还当真有点冤呢。”我吐露出了内心之中的真实想法。

“可也不能排除他是在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啊。”佐竹插了句反对的意见,“他自己说估计无期徒刑已经是在所难免,失败了的话也无所谓,而要是成功的话可就赚了。他这话或许只是在演戏罢了。想要搞清楚他本人的意图,最好还是再观望一下。”

“虽然只是我的一点直觉,但我却总觉得河原似乎是无辜的。”

“既然连你自己都这么说,那到底要不要花点气力,来把这事给彻底查清楚呢?”

“虽然寻找证人这种行为完全就等同于是在大海捞针,但我却认为有尝试一下的价值。写上几篇报道,让那个能够证明河原当晚不在场的‘影魅女’主动现身。”

“可就算那天夜里他真的去了爱情旅馆,那女人是否又会愿意出面证实呢?如果那女人已经结婚了的话,她就不可能自找晦气,把自己最为忌讳的秘密公之于世,而且当时那女人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谁知她是否还记得曾与河原共度过一夜这事?毕竟这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或许这么做的确是在白费精力,但如果不先试试的话,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我总有种预感,觉得这案子或许还能再挖出些什么东西来。”

离开会面室时,我的确还没能完全消除自己心头对河原的疑心,但在与佐竹商谈时,我却开始感受到自己对这件案子的那种足以撼动灵魂的强烈热情。

由这一刻起,我便已明了,自己这辈子都注定再无法与河原辉男撇清关系了。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就只能让河原老老实实服刑了。”

“好,我们编辑部也会全力支援你的。”

“就这样,我和河原辉男被再次联系到了一起。既然如此,那我就与河原休戚与共,一同将这条路走到底吧。”

(河原郁江)

对于在事务机器会社任职的河原郁江来说,打字机就像是她自己的手足一样。将丈夫辉男写的笔记中的错别字和病句改正过来,整理成手记的体裁,就是她如今的工作。

就连她也觉得,丈夫的确没什么学问。但他的脑子却转得飞快,灵活机敏。出生在穷苦的家庭之中,让丈夫的性格变得扭曲,走上了一条与学习背道而驰的路。毕竟自己也和他一样,眺望着日本海海岸那片蓝天和大海一同长大的。对,青少年时期两人都生活在几乎同样的风土之中,这也是让她对他感兴趣,主动接近他的理由之一。

丈夫从少年时起就走上了一条歪路,却一直都没能找到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曾在少管所、监狱和实际社会中往来过多少次。

郁江认为,丈夫他犯有五次前科的经历,让警方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而这一点也成了他们将他视作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最大理由。有前科的人,之后就算是重新回归到社会之中,众人也会以猜疑的目光看待他。那男人很可疑,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搞出些名堂来。

重回社会之中,却难以找到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一点把丈夫再次逼上了绝路。所以,在贏得丈夫的无罪释放、还丈夫清白之前,她都会一直努力坚持下去。丈夫的手记一话虽如此,也只是用打字机打出来,拿订书机给订成的简单装订——然而,就在即将完工之时,幸运女神却向着她和他展露了笑容。一个《周刊Topics》的杂志记者主动接近了她。

一名名叫五十岚友也的男子说是他接到河原辉男的信,打算对那件案子再次展开调查。五十岚大约三十六七,目光炯炯有神,好奇心十分旺盛。名片上写的是纪实文学作家,同时旁边还记着“《周刊Topics》特派记者”的字样。

离开公司之后,她和对方在阿佐谷站南口拱廊街上一家名为“宝十郎”的咖啡专营店里见了面。

“这儿的咖啡味道还真不错,既浓又香。”

五十岚似乎很喜欢喝咖啡,他贴近杯子,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变得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彻底看穿般的犀利。

“嗯,我也挺喜欢这里,经常会跑到这儿来喝咖啡。有时挺希望我丈夫也能尝尝这里的炭烧咖啡。”

“恕我冒昧唐突,可以请教一下你们这场狱中婚姻的动机吗?”五十岚单刀直入地发问。

“因为我爱他。”郁江的回答毫不含糊,“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

理由。”

“之前你是否曾结过婚?”

面对对方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有些无礼的问题,郁江用轻巧的幽默作了回答。

“没有,这是我的头婚。不觉得我这人挺标新立异的吗?”

“不,没这回事。”

郁江的轻击让五十岚感觉稍稍有些吃惊,但他立刻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他的笑容中,有种少年般的单纯与执著。

“我也是干这行的,这样的事是没法儿让我吃惊的。实际上,以前也曾有过与死刑犯结婚,或是把无期徒刑的犯人收作养子的例子。”

“五十岚先生你觉得河原是无辜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见面时河原是在故意演戏?”

这问題让人很难答。而五十岚的回答,也将会影响到她的态度。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如果我说我就是为了弄清这一点才找你面谈的,这样的话是不是能算一种回答?”五十岚轻巧地避开对方的问题,再次用疑问回敬了对方,“你和那个支援会间是否存在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在看到支援会的报道之后,才知道河原的情况的,所以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支援会的事?”

“那你是怎样看待那些家伙的呢?”

“要是没有他们的话,或许河原今天就不会这么努力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对他们倒也心存感激,只不过……”

“不过什么?”五十岚催促对方接着往下说,“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只不过支援会本来的目的,是为了与警察。国家权力的弹压对抗,其救援活动主要是围绕着遭到不当逮捕的学生们展开的。”

“也就是说,他们主要申诉的是警方对所逮捕的学生们的人权无视与审问,还有警方在代用监狱中的审讯问题咯?”

“没错。当时支援会也是在看到警方对河原的长时间拘留和审讯之后,才理所当然地提出了支援。”

“那你觉得,支援会这么做的目的,是在沽名钓誉?”

“我倒也不觉得事情如此极端,但世人不是一直把他们视作是一群什么都反对的‘人权主义分子’吗?我个人觉得,为了河原,我还是与支援会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说,你希望能够纯粹地以个人方式支援河原?”

“但我也并非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才和他结婚的。我真心喜欢他。”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太太你的心情。”

听到五十岚称呼自己“太太”,郁江的心中划过了一丝十几岁少女般的羞涩与悸动。没错,我可是河原辉男的妻子啊。想到这里,郁江心中萌生出一种荣耀感来。

“我试着总结了些河原说过的话和写过的东西。”

郁江从包里掏出一本三十页左右的册子,递给了五十岚。

“请你给看看吧。”

“你总结的吗?”

“我只是对我丈夫的措辞不当之处和错别字进行了些修改,你就把它当成河原的原话好了。”

“好的,那我就先收下了。”五十岚翻开册子,当场浏览了一遍。

“今晚我会好好看一遍,之后再和你联系。”

八点多,郁江和五十岚相互道了别。打开公寓的房门,冰冷的空气包裹住郁江,可她的心里却暖洋洋的。丈夫给她写信了。她的心,就像是情窦初开的髙中生一样悸动不安,她轻轻撕开了封口。樱花邮戳的检阅标记下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丈夫稚拙的文字。纸上的压痕很深,每一个字都仿佛盲文一样,力透纸背。

你还好吗?我这里很冷,非常冷。可是一想起你来,我的心就会流过一阵暖意,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辉男把拘留所里的点点滴滴,都写到了信里。看守的冷淡态度,支援会的人见面时的态度,甚至还提到了五十岚友也。“我把你的电话告诉了他,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其后,信里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旧伤复发,或是郁江送去的垫子很暖和,散发着她的气味之类的话。

近来,丈夫就跟写日记似的,每天都在给郁江写信。信的最后,用一句“亲爱的,我打心底里盼着与你一起生活的日子能早点到来”结了尾。

郁江过去也曾被人甩过,但她自己却绝不会背叛狱中那个诚实的丈夫。夜里,她把丈夫的来信放在枕边,在幸福之中沉沉入眠。

(五十岚友也)

与河原郁江当面接触之后,我并未感觉到半点可疑。非但如此,对她还颇有好感。前不久,她还与同伴一起组了个人偶剧团,以志愿者的身份到敬老院和福利院进行慰问,周日时给住在附近公寓、卧床不起的老人们送去便当,帮忙做些家务。不论问谁,都会说她是个好人,当时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即便在与她交谈过之后,这一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过据说她似乎与人偶剧团中的人有染,在几年前分了手。离开人偶剧的马戏团,似乎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究竟是为了填补心灵的空隙而接近河原辉男的,还是纯粹为了拯救身负冤罪嫌疑的死缓犯人之心而接近他的?或许两种可能都有。

她本人给人的印象并不坏。据说已有三十五岁,但看起来却颇为年轻,即便说她只有二十多岁也有人相信。身材虽然颇为肉感,却有一种日本女性楚楚可怜的特质。尽管算不上美女,却是那种男人喜欢的类型。诚实而富有献身精神,对她的评价总是褒多于贬。

河原郁江给人的感觉就很像连续强奸杀人案中遇害的那类女性。而她就住在遇害女性的第三位遇害者落合留美子的公寓附近。这难道是巧合?如果她与河原辉男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话,事情又会如何?如果她是抱着某种目的而接近河原辉男的话回到家之后,我便立刻开始看起了那本从河原郁江那里拿到的,总共三十二页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标题叫做《人又不是我杀的!》,副标题为“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尽管这些文字已经经过了其妻的补充与完善,但字里行间依旧隐隐散发着一股河原辉男本人的体臭,令人几欲作呕,许多地方,都由河原郁江这位“编辑”改过。

人又不是我杀的!

㈠(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黑夜的记忆我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是多么闷热。那一天,我旷了一天工,八点左右,便跑到中野车站前开始喝酒。尽管当时我还有着建筑工人的工作,但那天从清早起我就不大舒服,所以我也就没去上班,而是闲晃了一整天。由于之前我曾几次进出过派出所,所以即便我发誓愿意反省,离开了监狱,却也无法找到愿意收留我的公司。因此,从事体力劳动,就成了我唯一的活路。

当时还算比较景气,到处都在竞相盖楼,所以这方面的工作倒也不少。即便在某处干不下去了,也还有其他地方有活儿等着你干,因此,我从来就没为工作的事犯过愁。

决定旷工之后,我的身体也突然间好了许多。公寓的房间实在令人感觉压抑沉闷,所以我就去了一趟中野那家我常去的柏青哥店。那天我运气不错,打出来的钢珠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拿去兑换成现金之后,发现比当初拿出来的赌本多了五万日元左右。这种事对我而言并不多见,我当时开心不已,决定到中野车站前的那家小酒馆里去喝上一杯。

那是一家我时常光顾的酒馆,记得店名似乎是叫“东亭”。依稀记得那里的柜台旁有五六个座位,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桌旁席。当时我点了些烤鸡串和金枪鱼肉做下酒菜,自斟自饮地喝了三瓶日本酒。

到了夜里九点左右,一位年约三十,看似公司职员的女子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这样的小酒馆里,一般很少会有女性独自跑来喝酒,但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一口气连喝了几钢化杯的冷酒。看到她这样豪饮,吓得我在一旁目瞪口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那女人发现我在看她之后,气势汹汹地冲我问道。

“我又没看你。”

“那你干吗一直盯着我?”女人的眼里闪现出了泪光。

“你在喝闷酒?”

“什么闷酒?这话可真够难听的。”

“有什么烦心事,和我说说吧。”

“凭什么非得跟你说啊?”

“咱俩坐邻座,也算得上是种缘分。而且咱们萍水相逢,过了今天,或许这辈子也就永远无法见面了。你就别总顾着面子,干脆说出来算了。说出来的话,心里也会觉得痛快些。”

听了我这番温柔的话,泪水溢出了女人的眼眶。看到这样的一幕,我一下子着了慌。

“那,你就听我说吧。”说完,她就告诉了我,她与公司上司之间有暧昧关系,后来让上司的妻子知道了,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尽管当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上司的孩子,但后来她又听信了上司说会与老婆离婚的谎话,把孩子给打掉了,可到头来对方却还是选择了家庭。

“这倒真是让人心酸啊。”我打心眼里对她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那,后来你有没有和那上司分手?”

“分了。我再也不想和那种龌龊男人在一起了。到头来,他还是听了他老婆的话,两人又破镜重圆了。这样一来,那我又算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得喝上两杯啊。”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女人挺可怜的,于是便请她喝了一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没想到,你这人虽然长相长得一般般,心地倒还挺善良的呢。”

“也没有啦。”我挠了挠头,“但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早就已经是‘大婶儿’了啦。”

“没这回事。你长得挺漂亮的。居然花言巧语地欺骗你这样的美女,这上司也真够恶心的。”

我和她越聊越投机,两人开始彼此发泄很多牢骚。当时大概十二点吧,那女人突然间觉得有些不舒服,说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我一起付过账,便出了门。

那女人刚走上街就醉得走不动路,蹲到了路旁。我问她家在哪里,我送她回去,她却说不想回家。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样子,那女人笑了起来,用手一指,“我们上那里去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才发现那里有家爱情旅馆,粉红色的霓虹灯照亮了狭窄的小巷。

说来有些难为情,我当时并没有拒绝那女人的邀请。不管有着怎样优秀人格的男人,在面对女性的主动诱惑,邀约自己去旅馆时,都是无法拒绝的吧。坦率地说,当时我的心中甚至还有些雀跃。对方是个刚刚经过失恋之痛的熟女,而且这事我掏腰包。当时处在检控方所说的“精虫上脑”状态下的我,当场便带着那女人进了旅馆。

由于当时我们去的是那种类型的旅馆,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在登记人住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不看客人长相的,我就冲着旅馆登记员说了声“住店”,之后给了对方五千日元。我们住的那间房在二楼。一进屋,我和那女人便如同发情的野兽一般,开始彼此缠绵。

三次之后,我累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水泽舞小姐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杀的,但我却对此毫不知情。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醒了过来。身旁的那女人早已不见,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着了狐狸精的道儿似的,悻悻地走出了旅馆。回到高圆寺的公寓里,我刚想躺下睡个午觉,警察就来了。

警方当时提出的嫌疑罪名是盗窃,这事儿我以前的确也曾干过,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他们去了杉并署。可到了审讯室之后,警方却对我进行了逼供,不停地质问我之前那起连续发生的强奸杀人案的相关情况。

啊,这可不妙。搞不好这是警方以其他的罪名把我给抓来,逼我招供。说来惭愧,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夸奖过我。因为一直因小偷小摸的行为而在铁窗内外来回往返,所以警方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认定我“不是个省油的灯”,即便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对方也不会相信。

我与在水泽舞小姐之前被杀的那位女性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自然也不可能会杀她。警方发起的控诉,是有关水泽舞小姐被杀的那件事,而他们主张说,从残留在水泽小姐体内精液的鉴定结果上看,其血型与我的血型完全一致。这事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只会令人徒增困惑。除此之外,现场还残留下了疑似我体毛的毛发,但刚开始的时候,我却根本就没听说有这事。审讯的时候,警方说是要拿我的毛发去做检查,曾经强行拔走过我身上的毛发,莫非他们把那些毛发拿去充当了证据?

如果法庭最终能判我无罪释放的话,我打算去探寻一下那个连续杀人案的真凶究竟是谁。即便我能被判无罪,在世人眼中,我依旧是可疑分子,是个灰色的人。想

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设法把真凶给揪出来。

而在此之前,关键在于那天夜里和我一起去旅馆的那女人要挺身而出,帮我证明我当时的确不在场。

(五十岚友也)

我也开始渐渐觉得,或许我应该相信河原辉男。河原的手记将会在《周刊Topics》上分成三回,以精华篇的形式进行连载。每一回,我都得对手记的内容加以解说。

当然了,对河原的话全盘采信这种做法也有欠公允,所以,在连载手记的同时,对之前的警方相关人员和河原的支持者也进行采访,对河原的手记进行适当的反驳。

附添在第一回连载后的,是前刑警高山忠义的证词。当时负责审问河原的髙山刑警,如今早已退了休,过上了悠然自得的闲暇生活。与河原相关的警方人员中,目前就只有高山一人已经从现役警员中退了下来。面对采访时,他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述出自己的意见来。以匿名登载为条件,高山接受了采访。

高山现年六十七岁,正巧就住在距离现场很近的杉并区的和田。从警方部门中退职之后,他曾到新宿的一栋大楼里给人当了五年的门卫,但后来因为腰疼的老毛病恶化,在两年前辞了职。

用电话与髙山取得了联系之后,对方说自己平日也没什么事,随时欢迎我前去。高山家就在过了环状七号线的髙圆寺陆桥的蚕丝之森公园的背后。与该案相关的人居然就住在这么近的地方,这一点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在那些矮小公寓林立的一角,有一户房屋周围环绕着老式的花柏篱笆,用木头盖成的两层小楼。院门外那块用墨汁写成的“高山忠义”字样的铭牌上,隐隐散发着一种前警员的威严感。按下门铃,就听家里传出了丁零直响的老式门铃声。过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门啪地一下打开了。一个眉毛粗浓、目光犀利的瘦削男子探出了头来。

“哦,是《周刊Topics》的人吧?等你很久了,快进屋吧。”

尽管说话毫不避讳,但髙山却能让人对他抱有好感。他把我领进一间八叠大的居室里,打开拉门,外边是一处小小的庭园,分三层摆放着盆栽。篱笆外,可以看到蚕丝之森公园的苍郁树林。

“这是在从公园借景。看上去就像是自家庭园似的,惑觉不错吧?”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髙山得意洋洋地说。他在桌旁坐下身,让我也落座,为我泡了茶。茶的味道很糟,我只喝了一口,之后便把茶碗放到了桌上。

“去年我老婆过世,如今我独自一人过着鳏居生活。虽然轻松自在,但有时也会有些寂寞。”

髙山的子女们早已自立门户,据说如今他除了折腾一下庭院里的树木盆栽之外,其精力就主要倾注于作为町内自治会长的地区活动上了。

“你是要问有关河原辉男的事吧?”高山微微一笑,目光也越发地犀利起来,“如今我已经脱离了警方,所以也就不必再顾及任何人了。写成报道时,你能把我的名字写作‘前刑警A先生’吗?”

“高山先生您认为河原是无辜的吗?”

“他是罪有应得。”髙山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话里连一个多余的修饰语都没有,直接把内心的主张提了出来,“河原是个骗子,天生的罪犯。他身上带着罪犯的遗传因子,这辈子都改不了。我坚信,那几起发生在杉并和中野的连续杀人案全都是那家伙干的。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如此坚信。”

或许是出于已经退职的缘故,髙山直言不讳。这番话若是让河原的那些支持者听到的话,他必定又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听说在审讯河原的时候,高山先生你们似乎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

“苦头?开什么玩笑。当时不管我们问什么,那家伙都会东拉西扯地讲上一大堆废话,简直就是在拿我们当猴儿耍。”高山的脸上泛起红晕,语调激动地指责河原,“我并不否认,我们当时的确给了他点颜色。不过我们都是专门千这行的,知道面对不同的人时,审讯的办法也要跟着改变。河原那人根本就是老油条。那种死不认账的家伙,可以说得上是百年难遇。”

“目前有人认为这是一场冤狱,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一派胡言。又是那些人权主义者出来瞎嚷嚷了吧?总而言之,那些家伙就是一群不服从国家权力,整天愤世嫉俗的人罢了,他们也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已。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河原,却整天给他出主意,把捜查弄得一团糟。”高山恶狠狠地说。

“拘留的最长期限一般是二十三天,如此看来,你们当时对河原的拘留似乎有点太长了吧?”

“我说你啊,说句实在话,要让河原这种难缠的家伙缴械投降,二十三天的时间是根本不够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所以,当时我们采取的战术,就是把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件给串到一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估计河原就不会投降的。我们设法打动了那家伙的良心,我们也是为了让那家伙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反省。因为那家伙翻天覆地地更改供述,为了敦促他反省,我们也的确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给他施压。可你知道吗?河原那家伙当时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把审讯当成游戏,乐此不疲。一提起这事儿,就让人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据河原说,当时他是为了免遭拷打才故意这么做的。”

“我说你啊……”髙山把食指伸到了我的面前,“别说傻话了。那家伙可是五次犯下过前科的混球哦。他曾经几次进过监狱,早就对捜查这种事了如指掌了。该怎么做,才能把警察耍得团团转,该怎么做,才能挨过审讯,那家伙自己也在想尽办法呢。为了与此对抗,我们用上了威慑的战术,好不容易才从那家伙口中套到了口供。而那些叫什么会的家伙……”

高山突然站起身来,从茶室走上走廊,冲着庭院吐了口唾沫。唾沫立刻就被盛开的杜鹃花给吸收掉了。

“您是说,支援会的那些家伙吗?”

“对。那群成天瞎反对的家伙,居然还跑去替河原撑腰,嚷嚷说对河原的长时间拘留是不当行为,有违法律,无视人权什么的。”

回到茶室里,高山一屁股坐到已经变得瘪平的坐垫上。

“客观上来看,有这类人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必须时刻站在中立的立场上说话才行。然而高山前刑警却并未降低语调,仍旧口沫横飞地不停指责支援会。

“那些家伙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发现了河原辉男这个最为适合的‘猎物’。所以他们才会给河原辉男出这样那样的主意。解除了国派律师的任命,给河原找了个与他们蛇鼠一窝的律师,想要顽抗到底。”

“河原他不停更改口供,难道也是一种战术?”

“就是这么回事。那天你也看到了吧?河原把《六法全书》带上了法庭。做给谁看啊?你觉得就他那么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家伙,能看得懂连我们也搞不明白的法律书吗?”

“他当时大概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冤情,才把《六法全书》带出来的。”

我回想起在初次公审时,用铐着手铐的双手抱着《六法全书》的河原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管他到底冤不冤,总之那些家伙就是把河原打造成了一个冤狱的英雄。在听到最终的判决之前,就连我们心里也是怦评直跳。若是有什么闪失,法庭给河原那家伙判了个无罪的话,今后又该怎么办?这种事根本就无异于放虎归山啊。幸好,当时法庭判了无期徒刑,我自己也松了口气。”

“可后来河原一方又提出上诉了啊?”

“那些家伙就是这样拿着国民的税金无度挥霍的啦。谁知道他们还想把这场审判拖到啥时才甘心,真是的。”

要是有人在髙山那涨红的头顶放只装水的茶壶,估计一会儿就能烧开。

“其实呢,河原辉男给编辑部写了封信。”

我把《周刊Topics》准备报道河原的冤狱问题的事告诉了高山。

“算了吧。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收手吧。你们这么做的话,可是正中了那些家伙的下怀。万一那家伙无罪释放了,那么世间的女子就会再次为此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到了那时,你们可就成了一群助纣为虐的罪人了。”

“可警方却也无法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凶手就是他啊?”

面对顽固地想要把自己的主张贯彻到底的前刑警,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我心中也出现了一丝反感。之前那个对河原憎恶不已的我,如今反而开始替河原说起了话。我甚至无法确信,当时那个身处报道者一方的自己,是否是站在冷静客观的立场上来写这些事的。不,我不仅是不冷静,甚至还在河原就是凶手的前提下,对他心怀憎恨,盼着法庭对他判处死刑。

“现场可是残留有精液和毛发的哦。”高山一拳砸到了桌上,震得我的茶杯差点儿跳出茶托来。

“可光凭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证明一切的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为了诬陷河原而捏造了假的证据?”

“支援会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据他们说,你们在审讯的过程中,随时可以捏造这样的证据……”

高山的太阳穴上鼓起了一条条的青筋,那些血管就仿佛随时可能会爆裂开来一样。髙山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喂,你难道是那些家伙的爪牙吗?如果是的话,那你还是请回吧。”

“不,不是的,请您冷静一下。我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我自己也不想惹恼高山,所以我把头低得几乎要贴到桌面上了。

“如果你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的话,那你说话就得公道点儿。”高山傲慢地叮嘱道。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固执,那么他在任时的那种血气方刚,面对嫌疑人时的严苛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喝不喝酒?”

听我说不喝,他说了句“抱歉,我要来上一口”,之后起身走到里边的昏暗厨房中,拿了一只碗和一升瓶出来。我默不作声,看着他把瓶里的酒倒进碗里,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味道真不错。”高山夸张地叹了口气,“老婆不在了,就再也没人唠唠叨叨地管着不让我喝酒了。”

喝了几口之后,高山的心情有所好转,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居然只对河原这种人渣判了个无期,简直太轻了。换了我是法官的话,立刻就给他判个死刑立即执行。”

高山用手在自己的脖子跟前比划了一下,那意思大概是套上绞首架的绳索。

“高山先生,你觉得河原就是连续杀人案的凶手?”

“那是当然,那家伙在哪起案件发生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你别总让我重复好不好?”

“可你们手上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人就是他杀的啊?”

高山略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自从河原被逮捕了之后,那一连串的事件便戛然而止了。任谁都得承认,周围已经变得不再那样危险了。而世间的那些住在二楼的女子也都可以放心地开着窗户睡觉了。”

“可这一点却算不上是证据啊?”

“这在法庭上的确算不上什么证据,但对我们而言,这一点便已经足以证明一切。”高山开始往杯里倒第二杯酒,“还有,七件命案之中,那家伙已经承认了四件是他所为。”

“可他却说,那是他在代用监狱里受刑不堪,最后被屈打成招的。”

“开什么玩笑。那家伙当时一会儿嚷着早上他低血压,容易犯困,一会儿又说饭菜难吃,抱怨个不停,而且还整天更改供词。”高山啪地往自己手臂上一拍,手臂上留下了一点血迹,“该死的蚊子。这里旁边就是公司,所以蚊子特别多。”

之后他站起身来,把电蚊香的插头插在插座上。

“不停地改换供词,就是河原那家伙的计谋。供词一旦被更改,就会失去其可信度,变成他的信口开河。那些支持他的家伙就是拿这一点来做文章的。河原这家伙的运气还算不错。把那些提出支援他的人都给笼络了过去。”高山依依不舍地舔干了碗里的最后一滴酒,“但现实却是铁面无私的。而初审时法庭也如我们请求的一样,判处了他无期徒刑。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判决,但我相信,只要法官还没糊涂,预审时就不会出现什么胡来的判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刚才您说的这番话,可以让我拿去写成报道吗?”

若是我如实地写下了当时高山的语调的话,真不知将会引起怎样的反响来。

“嗯。无妨。你就一字不差地拿去登报好了。你要删减也无所谓,不过之前要好好整理归纳一番。要是你敢画蛇添足的话,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哦。我肯定会每天都关注你说的那本周刊杂志的。”

直到最后,前刑轚高山都一直得意洋洋的

。心里抱着“如果让我摊上这么个上司的话,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想法,我起身告辞,离开了高山忠义的宅邸。

《人又不是我杀的!》㈡(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密室里的战斗我与警察之间的战斗就此展开了。尽管之前我也曾经有过几次在审讯室的经验,但我却总也难以习惯这种独有的氛围。那间煞风景的房间宽约一间,深约两间,面积约有四叠大小,没有窗户。墙壁的颜色接近米色,沾了不少的污溃。天花板很矮,给人一种被关进了狭小箱中的压迫感。入口只有一处,照明也只有一盏日光灯。天花板上有一处空调换气用的通风口。

房间里放着两张钢铁打成的办公桌,其中一张是审讯用的桌子,另一张上则摆着电话和一包纸巾。审讯者坐在背对门口的扶椅上,而被审讯的我则坐在一只折叠椅上。另一张桌子是用来记录审讯过程的,另外的刑警手持笔记用具,坐在桌旁。

一连几天,我都被带到这间房间里来,他们虽然给我解开了手铸,但身上却依旧五花大绑,就这样接受着审讯。我知道拘留时间的最长期限是二十三天,所以我一直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忍受着警方的强行审问。正是因为存在有这样一个期限,所以我才能熬过那样残酷的审讯。

这次的案件并非我所为,但审讯一方的人却早已把这事当成了我的所为,对我严刑逼供。

当时对我进行审讯的是两名刑警。其中一人名叫高山,已经五十多岁,再过不久便将退休,已经到了那种整天只盼着衣锦还乡的年纪。派了这样一个即将离开警局,所以有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过剩使命感的人来审我,可以说是酿成这场悲剧的一大原因。

搜查有所谓的糖丸和皮鞭。审讯一方在面对从开始就对嫌疑事实供认不讳的时候,态度倒也还算不错,而在面对矢口否认之人时,不是威逼利诱,就是拳打脚踢,诱导嫌疑人自首。第一次进局子时,我就曾经着过他们的道儿。当时我犯了一场小小的盗窃案,由于我否认了犯罪嫌疑,所以就被他们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是敲我的脑袋,就是揪我的头发,再不就拧我的胳膊。到最后连饭都不给吃,就一直这样审。因为屋外的光没法儿透进来,所以我自己也没了时间感,连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了。极度的饥饿感最终迫使了我自首。黎方当时用让我美美饱餐一顿为诱饵,引得我开了口。或许有人会笑话我,说居然一碗排骨泡饭就能让我开口招供,但饥饿与困倦同时袭来的感觉却真的让人很难挨。招供之后,捜查官的态度就彻底变了个样儿,那感觉就像是在说:说得好,值得表扬。

吸取了那次的教训,从第二次被捕时起,我就选择了承认罪行,让对方尽早把我转移到拘留所去的办法。因为只要进了拘留所,就再也不用接受在警方的代用监狱里遭受的那种严酷审讯了。

言归正传,说回我这次的案子上来。因为我的确没有干过那种事,所以刚开始时我极力否认。虽然我也知道,只要做上一段虚假的自供就可以落得轻松,但我明明就没干过,又教我怎样去承认?尽管饥饿与困倦都让人觉得难挨,可我却必须坚忍。

以前的那些冤案,必定全都是用这种办法让嫌疑人做出虚假证言来的。或许有人会觉得难以置信,其实这不过只是因为他们对警方拘留室的实情并不了解罢了。待在那间密室之中,人首先会失去时间的观念,之后饥饿和困倦就会同时袭来,感觉只要招供出来的话,天堂就会向自己招手,就会心甘情愿地承认那些自己从未干过的事。只要审讯的人稍加诱导,问是否这样干过,嫌疑人就会点头承认。而在口供记录中,这种表示肯定的动作又会变成“是的,是我干的”这句话,只要最后再签个名,这些话就会变成受审者本人的话。

当时警方是以愉窃的嫌疑逮捕的我,可后来他们的问话却句句不离那场连续杀人案。

“是你干的吧?现场可是还残留有你的精液哦。”

当时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对方早已把我认定做了凶手,向我发动了猛攻。搞不好,最后或许真的会被他们定案为凶手。

“不,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我不停地重复着。只要挨过了二十三天的拘留期限,估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我坚决否认。每过一天,我都会松上口气,在脑海里掰着指头算算还剩几天。这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宽慰。

尽管如此,严酷的审讯最终还是逼得我大为光火,忍不住问道:“刑警先生,拘留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能起诉我吗?”这句话一下子就激怒了审讯的人。

我之所以会说出“想要把我的事给调查清楚的话,至少得花上个三年时间”这种话,也是出于我内心对他们的怒火。如果不把压在心里的怒火给发泄出来的话,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狂的。

盼星星盼月亮,二十三天的期限终于让我盼到了。那一天的我,天真地以为今天过后时限就会到来,最后警方就只能释放我了,所以当时我怀着雀跃的心情,接受了他们的审讯。看到我当时的模样,估计刑警必定在心中暗自好笑。

那天的审讯结束之后,刑警残忍地微笑着,向我宣布:“河原辉男,我们以强奸妇女的罪名逮捕你。也就是说,由此刻起,你就遭到再次逮捕了。由现在起我们继续关押扣留你二十三天。河原,你就认命吧。”

之前那种雀跃的心情,霎时间就被吹得烟消云散。众位是否能够体会到当时我心中的那份失望?刑警早已看穿了我当时的那种心理状态,狠狠地给了我一击。

即便如此,我也同样坚持到了最后。我承认了自己的偷窃罪行,因为我的确做过那样的事。之前我在获车站附近的珠宝店里行窃,偷走过一些钟表和宝石,拿到当铺去换了钱。行窃时我留下了指纹,只盼着我的自首能换来从宽处理。

可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警方根本就没把愉窃嫌疑当回事儿。他们就只是想要找个借口,把我给扣留下来罢了。刑警还用逗猫似的口吻告诉我说:“河原,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的话,你也就轻松了。排骨饭也好盖浇饭也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那天,我一大清早就被他们给推进了审讯室,连饱饭都没能吃上一顿。当时我大吼道:“把律师给我叫来。”

“你以为把国派的律师给叫来的话,你就可以出去了吗?”

我的话,招来了对方的一阵奚落。我只好保持缄默,以示抗议。

“喂,怎么不说话了啊?”

高山刑警拳敲桌面,脚踢地板,冲着我吼个不停。他把攻势全都集中到了不会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地方。如果有人能不为所动的话,那么这家伙必定是个死人。

之前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记录审讯过程的年轻刑警跑到我的身旁,悄声对我说道:“河原,你就干脆招了吧。你想吃什么,我们都会给你去弄的。你不是想来支烟吗?要喝咖啡吗?别看你眼前的这个刑警成天凶巴巴的,其实他心地很好的。他也是为你好,要让你从实招来的。我不会害你的,你就早点卸下心里的包袱吧。”

年轻刑警看似和蔼,可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见我依旧沉默不语,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拧住我的胳膊,用膝盖使劲儿撞,嘴里还嚷着:“浑蛋,给你点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他这样的拷问,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

“刑警先生,你这是在侵犯人权。”我曾经这样说过。

“哦?侵犯人权?那可真是对不住你了。”年轻刑警狞笑着给我揉了下肩,“你的肩膀大概也酸了吧?我给你揉揉。”

他下手时毫不留情。我痛得无法忍受,想要逃开,可他依旧不依不饶,揪住我不停地折磨。在此期间,髙山刑警一直盯着我看。我怒上心头,再也忍不下,一把推开了年轻刑警,“畜生,我才懒得跟你这种毛头小子废话呢。”

听到我这话,年轻刑警一下子就翻脸了。

“浑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丫的还嚣张起来了是吧?”

刑警一脚踢飞了我的椅子。那椅子本来就是把折叠椅,做工也不大结实,让他这么一踢,椅子晃动不止,我也跟着拌倒在地,重重地撞到了头。

这一下撞到我痛得不行。但一想到审讯还得继续下去,我宁可那一下把我给撞晕过去才好。当时刑警们也着了慌,就此中断了那天的审讯,把我关回了独房之中。由那天起,我就开始整天遭受着耳鸣的煎熬。我告诉看守,说我头痛,他们也不会替我找大夫来。或许他们是怕我把他们的暴行给抖出去吧。

由此,我越发坚定了要抵抗到底的决心。对于当时那个孤立无援的我来说,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抵抗了。媒体上登载的那些有关我的坏话,全都是警方放出的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情报。我就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告诉世人,那间密室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因为我头上撞出了个大包来,所以在淤肿消去之前,审讯也变得松弛下来,我终于能够吃上顿饱饭了。

“今天我有点头痛,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的。”当时我说的那些任性的话,在媒体上遭到了大肆宣扬。开什么玩笑。我就只是主张了“我头痛,不想接受审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

一来二去,第二个二十三天也开始进入了倒计时的阶段。我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坚韧。而我之所以会再次出言不逊,也是因为我的无知所致。当时我受到了那名年轻刑警的挑衅,再次口吐恶言。

“喂,你们倒是再加把劲儿啊。到底能不能起诉我啊?拘留期限就只剩下两天了,要抓紧时间啊。嘿嘿。”

当我看到他们脸色大变,心说不妙时,早已经是为时已晚。我那句话的确把他们给惹火了。

两天后,高山刑警在审讯室里一脸开心地跟我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什么消息?莫非是期限已到,准备释放我了?”

我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或许是我这人天生反抗精神的缘故,一旦心里憋了火儿,就会忍不住说些废话出来。

“唉,很遗憾,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将以对A小姐的强奸嫌疑,对你进行再次逮捕。”

他的一句话,让我感到眼前一阵发晕。当时我全身血液倒流,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

“哦?看样子,你似乎挺开心的啊?之后也请多多关照了啊。”

高山刑警一笑,他身旁的年轻刑警也跟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们这样的行为,完全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我的内心之中,一些东西已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其后的拘留期间,我承认了强奸妇女的嫌疑。这件案子也是我一时之间心生歹念而犯下的错。记得那件事似乎是发生在那一年的七月下旬里。

那天,我在结束了施工现场的工事之后,打算返回公寓。在澡堂里冲洗掉了满身的汗水之后,我在车站前的酒馆里买了些酒,出了店门就开始喝起酒来,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记得当时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差几分。

平日我兜里有几个钱的时候,一般都会跑到新宿的风月场所去,花钱找人处理一下我对性这方面的需求,但那天我却实在是太过疲累,一心只想着早点回去睡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之后,开始变得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缘故吧。走着走着,我发现路边那些公寓的二楼上,有一处开着窗户的房间。那是一户学生独居租用的公寓,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屋里挂着粉红色的窗帘。

为了方便行窃,我穿戴上工作时用的帆布手套和厚布袜,拿上球棒,披起了黑色的风衣。那房间就在二楼的角上,我沿着雨檐,很轻松地就爬了上去。尽管我也不清楚那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但我却真的想提醒屋里的人一句,这样子是很容易出事的。刚爬上二楼,屋里就有人问了句“是谁”。如果这时对方叫嚷起来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我索性打开窗户,翻进屋里,用球棒指着屋里那女的说:“安静点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却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内心,最终还是把那女人强奸了。完事之后,我并没有当场离去,而是坐下来问了那女孩许多问题。

我当时问她在哪儿上学,她说是在高圆寺南口的专科学校,我说我知道那地方。我们两人聊了几句,听那女孩说,光靠父母给的生活费很难支撑,如果不打工的话,就没有闲钱去玩儿,而高圆寺这边的物价也还算便宜。聊了一阵之后,我看那女孩挺可爱的,于是便给了她五千日元。

因为当时我曾留下过指纹,而且还让那女孩看到了我的长相,所以警方查明了此事是我干的,而我也无法再狡辩。可是,警方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在于让我承认强奸妇女的嫌疑。他们只是把强奸妇女这事儿看成是一连串杀

人事件的附带,说到底,他们都把我当成了杀人犯。在签署了那份我对强奸案的供词之后,髙山刑警接着逼问道:“好了,接着“接着说什么?”我反问道。

“少装蒜,接着说你杀人的事。光是这样,你是不可能会觉得心满意足的啦。”高山妄下定论道。

从这一天起,噩梦般的审讯日子依旧延续着。

当时是十一月初还是十一月底,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曾经跑来见过我一面。

我问看守“真的是我妈?”就听接待员说绝对没错。因为我和母亲已经阔别了几十年的时间,所以我现在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当时我想,母亲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呢?说不定这是警方为了让我老实交代而设下的陷阱。于是,我拒绝了会面。就算真的是母亲来了,我也早已对她死了心,不会和她见面的。那天,看守把母亲来探监时写的信交给了我。看过那封信之后,我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没有去,妈妈?就算这是警方设下的陷阱,又有什么所谓?我为此后悔不已。自打那天之后,我一直难以重新振作,在独身牢房中闷闷不乐。

在那段时间里,警方的审讯也算不上特别频繁。

重新振作起来之后,我的内心发生了某些变化。或许该说是一改前态吧,面对之前警方采取的那些卑劣手段,我想出了一个对他们还以颜色的办法。那就是说些虚假的口供。之前我也曾用这种办法,让警方陷人到重重迷雾中去。当时对方的反应让我感到很有趣,所以这次我打算做得更彻底些。这就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刑警先生,我招认了。”

“哦,是吗?你也算是有这想法了啊?”

高山刑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回想起之前刑警曾问过我事情是不是如此这般,死者当时是不是这样死去的,还有我当时是不是从某处潜入的这类问题。这就是所谓的诱导口供,只要和冤罪扯上了关系,就必定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我干脆将计就计。

“刑警先生,真是辛苦你们了。为了我这么个人渣,毎天都让你们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真是万分抱歉。几位家里想必都有妻小,星期天大概也希望能陪陪家人吧?结果却因为我而耽误了休息时间,真的是很抱歉。那我就干脆老实交代好了。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全都交代清楚的话,都不知道可以判上多少次死刑了。”

刑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或许他们以为我真的打算招供了。

“当时我在高圆寺潜入了一榇公寓的二楼,袭击了该女子。因为对方拚命抵抗,所以我就勒住了她的脖颈。如果她当时老实听话,或许我也就不会做什么了。就是因为她拼命挣扎,所以我才用劲勒住她的脖颈,直到她老实为止。之后看到那女的全身瘫软下来,我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心说自己又害了一条人命。可转念一想,反正都下手了,干脆就干了那女人一回。事后心想如果留下证据那就麻烦了,所以我就在尸体上洒上汽油,焚尸灭迹。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或许会酿成火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搜查人员全都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

“干过一次之后,其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只会觉得人的性命可真是有够脆弱的。有一次,我在公园里袭击了一个女人。当时我看到那女人半夜里穿着迷你裙在街上游荡,于是便起了歹心。看她那身打扮,估计也不是搞什么正当营生的。我从身后悄悄接近了那女人,一下子反拧住她的胳臂,把她给拖进了草丛里。我把那女人杀掉之后,干了她一回,然后点火烧掉了尸体。”

负责记录的刑警把我的口供全都记录了下来,递到我的面前。

“是这样没错吧?”

“哎?我有这么说过吗?你是不是在做梦?”我突然开始装起蒜来。

“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好了,在这里签上名吧。”

“不,这可不行啊,刑警先生。我可不能胡乱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啊。”

“你说什么?”高山刑警满面通红,发起火来。

“我头好痛。之前那位年轻刑警对我动用了暴力。”

“还有一次,我在另外一处地方行过窃。”

这是件真事儿。我开始讲述起了另外的一场案件。八月三日半夜一点左右,我看到中野区和町三丁目一栋公寓的二楼上也开着窗户,于是便从花坛跳到阳台外,用引体向上的动作翻上了阳台。

“当时我心想,这家人可真够不小心的,等进屋一看,才发现屋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用电筒照了照屋里,发现窗户边上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钱包。见钱包里有三万日元,我就顺手牵羊拿走了钱。事情就是这样。之后我就逃出了那间屋子。”

我在有关这件事的口供上签了名。当时我并没有说假话。

“我累了。刑警先生,抱歉,我坚持不下去了。明天再接着审行吗?我一定会说的。我这人很守约的。”

可到了第二天之后,我又彻底改变了态度。我就只是笑,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到了第三天,我又改口说道:“对,是我干的。七月十七号那天,我到阿佐谷去了一趟。在阿佐谷周围绕了一圈之后,我发现了那女人。当时我跟踪了她,查明了她就住在公寓的二楼上。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知道夜里她会开着窗户睡觉。我这人从来不会冲着有冷气的地方下手的。十二点左右,我到了那榇公寓的附近,在外边等着屋里的人睡着。”

负责的刑警让我画一下地图,于是我便画下了从阿佐谷车站过去的路线图。毕竟我对当地的地形很熟,所以三两下就给画好了。

“我对阿佐谷和高圆寺附近很熟的,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对,那女人就住在这里。”

接着,刑警又让我画一下房间的俯瞰图。我拿起笔来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就嚷着说我头痛,把笔给扔到了一边。我知道刑警们当时都很在意我的态度,所以我也就乐得如此。吃过饭,休息了一阵之后,“嗯,房间的这里是这样的,铺盖在这里。这里是柜子,这里是电视。那女人当时就睡在这里。”

我开始以具体的感觉供述起来。高山刑警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惹毛了我的话就麻烦了,所以他也对我言听计从。估计他以为这一下子我也就彻底缴械投降了。

而到了第二天,我又改口说我已经忘记昨天自己曾说过些什么了。警方为了验证我之前说的话,跑到第三起案子发生的现场去搜查了一番,发现不光地图有些偏差,而且就连尸体、电视、柜子的位置也与我所说的有着很大的出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那间屋子究竟如何,就只能凭空想象,胡乱指点一番罢了。

我对高山的耍弄却并未就此结束。

“我全招。再来说说那个我在公园里杀掉的女人的事吧。上次我也提到过,说我曾把一个女的拖进公园里杀了。当时,我顺手拿走了她的钱包。钱包里装了两万日元左右的现金,拿走现金之后,我把钱包扔到了善福寺河里。”

第二天,捜查本部便把我给带到了扔钱包的地方。

“当时我把钱包扔到那里去了。”

警察们穿上塑料防寒衣,对河底进行了打捞。河底沉积了不少的淤泥,警方因此吃了不少苦。令人吃惊的是,河底的东西还真不少。月票、钟表、戒指什么的,害得我还瞎担心了一场,生怕他们真的捞上只钱包来。为了扰乱他们的计划,我一会儿说是扔到这里,一会儿又说是扔到那里,不停地改变供词。

就这样,第三次拘留的时限一分一秒地接近了。

“再过几天,拘留的期限也要到了吧?你们真的能够起诉我吗?”我得意忘形起来,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向捜查方发起了挑衅。我这人可真是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十二月上旬起,盗窃与强奸妇女的审判开始了。与审判同时开始的,还有捜査方对杀人案件展开的攻势。

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了第七起杀人案这一件案子上,被害者就是水泽舞小姐。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就在于第七起案件里,被害者的体内附着有精液,而警方也凭借着这一点,查明了强奸杀人犯的血型为型。

搜查方向我出示了一些无以撼动的证据。首先,就是他们从残留于现场的精液中查明,强奸杀人犯的血型为O型这一点。他们还把残留于现场的部分毛发与从我身上提取的毛发完全一致这一点也搬了出来。而那些体毛,是否真的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现场中呢?之前他们曾经从我身上采走了一些毛发,说是要拿去化验,而这些毛发也有着被他们拿去滥用的可能。实际上,我根本就没去过那栋公寓,实在是无法相信那里怎么会残留有我的精液和毛发。警方捏造伪证的可能性很大。

我明明就没有干过那事,而警方却向我展示了一堆“决定性的”证据,我的脸上骤然间失去了血色。高山刑警看出了这一点,一脸奸笑地对我展开了逼供。

“你撒谎。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往无辜的人身上栽赃,这种事不就是冤狱吗?日本国内岂能容得下这等事发生?我是无辜的。”

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明知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不妙,但我还是被一步步地拖向了无底深渊。

“我不清楚。我可记不住自己某月某日的几点几分都在做什么。刑警先生,若是有人问你一个月前的夜里十二点时在做什么,你是不是也能一口气就回答上来呢?”

尽管我无法证实自己在水泽舞小姐被杀的十月六日凌晨两点到三点时不在场,但在搜查官向我出示了月历之后,我还是回想了一下。

“请稍等一下,刑警先生。那一天莫非……就是我被逮的那天凌晨吧?知道了,我回想起来了。”为了让自己的冤情得以昭雪,我打算主动交代自己的行为。“对,那天夜里,我和一个女人去了旅馆。问我是哪家旅馆?就是中野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啦。你们只要去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的。对方是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女人,年纪大概三十岁吧,看上去也不像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我和她是在酒馆里认识的,我们聊得挺投机的,之后就去了旅馆。”这些事之前我也曾讲述过,所以在这里也就不再复述了。警方当时跑去查证了我的供词,却根本没法找到我说的那个女人。刑警一脸开心地向我宣告,说是无法对我的不在场证明进行核实。

这样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有些靠不住。我既不知道那女人姓什么叫什么,也无法形容出她的特征来,警方自然也就无从查起。捜查方似乎把这当成了我的垂死挣扎。

打那以后,恢复了自信的捜查方便再次开始每天对我严加拷问。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我便已“招供”了罪行。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连白天与黑夜都分不清,整个人陷入了梦游状态。在这种最糟不过的状态下,我陷入了警方与检察方合伙设下的陷阱当中。

之后,报纸上便报道了协同捜查本部在获得了我有关杀害水泽舞小姐一事的“口供”之后,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夜里将我正式逮捕的消息。

《河原嫌疑人终于因杀人而被捕时隔八十天后审判回归原案》

一连几天,各大媒体都写了不少将我断定为“中央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报道。

这时,外界结成了一个我的支援会。当我和会长相见的时候,我已经“招供”了罪行,事态也已经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明明知道一旦招供就难以推翻口供,可我却还是招供了。

说了这么多,不知众位是否了解当时警方审讯的实际情形了?我想,在那些初次犯罪的人当中,或许也有许多人是在经受了这样一番软硬兼施的拷问之后,才被警方给套走了口供的。

(五十岚友也)

从两个不同的立场来看,我觉得整件事存在着很大的出入。一方面是捜查方眼里的河原辉男。站在这一方立场上的,主要是以高山忠义为首的警方、检察方的相关人员,而媒体大致也可以划分到这一方之中。

自打年轻时起便频繁地出入于监狱,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儿,随意滥杀无辜,从不会受到半点良心苛责的冷血之人一这就是他们在公众面前塑造起的河原辉男的形象。而那只能通过媒体来了解相关信息的被害者亲友和普通民众,也大抵属于这一方。

站在与这一方相对立的立场上的,就是河原辉男和鼓励他的那一群人了。他们认为,河原辉男是警方那种先入为主式的审讯下的牺牲品,在恶劣的环境及警方的逼迫下招供了自己并未做过的事,之后又被人贴上了穷凶极恶之人的标签。

自从短期集中连载开始以来,读者对此的反应便颇为热烈。在这些读者之中,有一位“河源辉男被害者会”的濑户田光弘。我回想起在第一审宣判时,与气势汹汹的支援会形成鲜明对比,主张无期徒刑实在太轻,希望法庭判处极刑的那名中年男子濑户田光弘。与那些

喧闹不已的支援团体不同,他当时就那样独自站在法庭的门口,畏畏缩缩地拿着标语牌。

濑户田是第二名惨遭杀害的女大学生濑户田优子的父亲。尽管在指责时,他用了“该当处在公正立场上的贵刊,眼下给人的感觉似乎已经站到了罪犯一边”这样的冷静话语,但字里行间的怒火却早已显现了出来。因此可见,直到现在,濑户田对河原辉男的怨恨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来信的地址栏上,竟出人意料地写着“杉并区髙圆北二丁目”。那地方距离濑户田优子所住的地方不远,似乎是在女儿死后,父亲也到东京来了,我立刻便与瀨户田取得了联系,约定当晚七点见面。

约见的地点,是面朝高圆寺站北口交通环岛的一家名为“王府井”的大众中国料理店。因为指定的一处二楼临窗的座位,所以我提前十五分钟到那里等待着对方的出现。约定的时间正巧是晚饭时段,出入店内的客人很多,我仔细审察着每一位客人,却始终未能发现我要等的人。到了七点十分,就在我开始怀疑对方是否不会来了的时候,濑户田光弘出现了。当时,一对年逾五十的男女走进店里,我还以为是对另外的夫妇,可就在我刚转过头去时,只见那男的径直朝着我这张桌子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我是濑户田。”

见那男子冲我打招呼,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了身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与之前在法院门口相遇时已经大不相同。尽管头发中混杂了不少的银丝,但之前那个痛失爱女、一脸沧桑的瘦削男子的脸色已然恢复了几分血色,整个人似乎也胖了一些。

濑户田从皱巴巴的西装的内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名片的头衔是“宝仙女子高中教师”。那是一所位于吉祥寺的私立高中,他给人的感觉倒确实挺像位髙中教师的。

“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居者樋口佳代女士。”

或许他说的同居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如果他们已经结婚,那么两人的姓氏就应该相同,可眼下的情况却并非如此,那么两人之间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呢?而且濑户田居然在同居者的名字后边加上“女士”,这一点也让人颇感奇怪。看到我愣了愣神,那位名叫樋口佳代的女性深深地低下了头。只见她的身材矮小,文静有礼,年纪在五十四五的样子。

“请问,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在这里落座吗?”濑户田先瞥眼看了看樋口佳代,之后又望着我说。

“呃,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的话,我想和濑户田先生您单独谈谈。”

估计到这事聊起来气氛会有些沉重,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希望第三者介入的意愿。就算那人是对方的同居者,我的想法也同样如此。与此同时,濑户田的这种糊涂劲儿,也让我心里感到有些恼火。

“不,不必担心。她也是被害者会中的一员。”

说完,两人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您的意思是说……”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乱。

“其实她也和我一样,女儿也让河原辉男杀害了。我和她同为被害者的亲属,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我们就开始在一起生活了。因为我们俩都是相互慰藉对方心灵伤口的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莫非,您就是樋口爱小姐的母亲?”

樋口爱是这一连串案件中的第一位被害人,是个专科学校的学生,而我恰巧也是那起案件的第一发现者。听过眼前这位女性的姓名之后,竟然还没想起樋口爱来,我也真是有够粗心大意的。

“对,爱是我的独生女儿。”看到我一脸惊讶的表情,樋口佳代略显困惑地说道。

“刚才真是失礼了。快请坐吧。”

我一边劝两人落座,一边暗自寻思起了樋口爱的母亲与濑户田同居这件事的深意。他们两人之间,是一般人所想的那种同居关系吗?这样的关系,说来倒也的确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冒昧问一句,濑户田先生您家是在札幌吧?”

听过我的问题,濑户田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女儿被杀之后,我就和妻子离婚了。”

濑户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杀人案件里,被害者自不必说,就连其亲属也难免会陷入不幸之中。

“失去优子之后,妻子便陷人癫狂之中。我本该宽慰妻子的,可我却没有去考虑妻子的内心感受,反而对她颇为严苛。我们夫妇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大好,但膝下却还有个女儿,所以我一直在想,等女儿独立了之后,就和妻子离婚。”

“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静静地叹了口气。正巧这时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单,于是我便随便点了几个菜。合上菜单,我抬头看了濑户田一眼。或许是把我这动作当成对他的示意的缘故,濑户田开口讲述了起来。

瀨户田的讲述让人觉得意味深长。或许是因为在高中做语文老师的缘故,他讲话很有技巧,沉稳而颇有教养的嗓音,反而凸现出了他那段苦恼的历史。

与妻子离婚之后,为了把内心那股无以宣泄的怒火发到河原身上,濑户田组建了河原辉男被害者会,呼吁那些被害者亲属都来参加。

然而,对他的做法表示赞同的,就只有两户人家,而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樋口佳代。她们家里就只有母女二人,失去了唯一的血亲之后,母亲陷入了失意的无底深渊。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受害者的家庭也参加了被害者会,而其他的家庭都纷纷表示,希望能够尽快忘记那样的悲剧。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所以也就没有逼迫他们人会。”

之前在札幌的公立髙中担任语文教师的濑户田,辞职之后来到东京,在女儿当时租住的公寓附近租了间房,把那里当成了被害者会活动的据点。幸好,一位以前来东京念大学时的朋友,如今就在东京的一所私立髙中里任职。凭借着这位朋友的推荐,濑户田又重新登上了讲坛。濑户田白天在学校里教书,只要手上有旁听券的话,他就会跑去旁听对河原的公审。如果没能搞到旁听券,他就会手持标语牌,到法院门口去示威。就这样,他一直坚持着纠弹河原的活动。

“那是一场毫无收获的战斗。毕竟,河原身边有一群强援,让他颇为得意。到底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件案子,心中才会萌生出想要救援那个畜生的想法?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濑户田不停讲述,他身旁的樋口佳代也跟着不停地点头。服务生端上酒菜,趁着话题暂时中断的间隙,我向濑户田劝了杯绍兴酒。他似乎挺好酒的,杯来盏去,从不推辞。

“最终我们的意愿依旧未能得偿,一审时,法庭对河原下了无期徒刑的判决。开什么鬼玩笑。对他那样一个接连杀害了六名,不,七名前途无量的年轻女性的凶手就只判了无期,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濑户田开始自斟自饮,眼眶周围也红了起来。与所摄人的酒精量成正比,他内心的愤怒也开始了上涨。

“可是检察方当时就只是以第七起杀害水泽舞小姐的罪名对他发起诉讼,最终判处无期徒刑的话,判决也还算是比较妥当的吧?”处在中立立场上,我故意插话道,“因为前六起案件证据不足,所以检察方也只好放弃了起诉。”

“检察方太过懦弱了,居然会判定难以主持公判。”瀨户田内心的愤怒溢干言表。

“恐怕这也是出于口供的可信度、随意性的问题吧。若是辩护方拿这方面的问题来开刀的话,估计也就没法儿再战斗下去了。”我站在第三者旁观的角度上冷静地说。

“真是的。河原本人不是都已经招供了吗?真是一群没面子的家伙。”

“河原说他是因为受刑不过才招供的。”

“这种鬼话,完全就是辩护方替他出的主意。河原那家伙几乎就没念过什么书,可他做事却滴水不漏精明狡猾。之前他几次进看守所,学会了不少耍弄警方的办法。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奸猾的人。”

“我的心情也和你们两位一样……”

说到一半,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两人。

“怎么?”濑户田一脸讶异的表情。

“河原本人给我寄来了一封说他是无辜的信。”我把谈话切入了正题,“信里的大意,主要就是在声称自己是冤枉的,虽然他的确是个小偷小摸的惯犯,却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之所以会不停地改变证词,也是为了避免遭受搜查方的拷打而想出的办法。”

“哦?河原那家伙,又跑来拉拢媒体了啊?”濑户田皱起眉头,咋了咋舌。

“后来,我到拘留所去和他本人见了一面,亲眼见证了河原的申诉究竟是真是假。”

“结果如何?”濑户田用充满讥讽的目光看了看我。

“坦率地说,见过他本人之后,我的观点也发生了些许改变。”

“怎么个改变法儿?”

“我开始觉得,这件案子之中或许的确存在有冤情。”

“哦?连你也开始倒向河原一方了啊?”

“倒也未必如此。”

“怎么个说法儿?”

“瀨户田先生您也去见见河原如何?”

“我不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濑户田大声叫嚷起来,一拳砸到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杯盘直响。邻桌的客人们纷纷扭过头来,好奇地直探着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樋口佳代轻轻地拍了拍濑户田的手肘,提醒他别太激动。

“失礼了。我不该在这种地方发火的。”濑户田立刻道了歉。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说完,我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说句实话,其实我也是河原辉男那件案子的受害者。”

“受害者?”瀨户田向樋口佳代投去了困惑的目光,之后又扭头盯着我说,“怎么回事?”

“如果河原辉男真是凶手的话,那么我也和这场连续杀人案中的一位被害者有着很深的关系。”

“哪位受害者?”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樋口佳代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有些低沉。

“我是水泽舞生前的恋人。当时我和她都已经订了婚,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其后,我把当时我和舞搭档,采访有关连续杀人案的情况,以及后来舞也被凶手给盯上的大致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濑户田点了点头,目光也开始变得充满同情。

“审判开始之前我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河原。”我吐露了自己的真头内屯、。

“我能理解。”桶口佳代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她在桌上叉起双手,“我也曾被他夺去了宝贝女儿。当时我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

“你要是自杀了,河原只会更加开心。”濑户田恨恨地说道。

“后来,濑户田先生提醒了我这一点,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和我想法一样的人。”佳代把手放到瀨户田的手肘上,深情地望着他,“当时他和我说,在亲眼看到河原死去之前,我们是绝不能死的。他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所以,在河原被判处死刑之前,我会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去努力的。”

“但如今却还没有得到半点的回报。”瀨户田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份爱女被夺的仇恨,我在女儿住的房间附近住了下来,一边呼吸着女儿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一边继续憎恨河原。”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冷静地说,“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听一听河原自己的说法。”

“五十岚先生,怎么想是您的自由。甚至就连那些被害者的亲友之中,既有想要尽快忘记过去的人,也有我们这些至死不愿忘记这份仇恨的人。人各有志,不过,请您不要随意干涉他人的想法。”濑户田斩钉截铁地说。

“我明白。”我一边啜饮着饭后端上来的茉莉花茶,一边点头说道,“今天我约您见面的目的,就是打探您对此事的看法,同时,征得您对我目前着手的这工作的理解。”

“五十岚先生,你就放手去采访好了。衷心祝愿您的工作能顺利展开。”

隔着桌子,濑户田伸出了手来,我握住他那只稍显白皙细嫩的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提出了一个撼动他们本心的问题,“当然了,这事我是不会写成报道的。这一点请两位放心。”

“请讲。”瀨户田一脸不安地皱起了眉。

“万一,河原在二审中赢得了无罪判决的话,濑户田先生您又会有何反应呢?”

“对他处以极刑。”濑户田不假思索地说道。

“处以极刑?”我反问道,“怎么回事?”

“对,如果警方不行的话,就由我来下手,惩治河原。”

“就算他已经遭到了逮捕,你也要执意如此?”

“那是当然。我这辈子都不会

放过他的,而且我也早已下定了和他斗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濑户田紧紧握住了桌上的双拳。

“但凶手未必就一定是他啊。”

“不,我确信是他。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你告诉我,凶手又会是谁?”

“那您又怎样呢?樋口女士。”我向樋口佳代问道。

“我和瀨户田先生一样,早已下定了与河原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且身边也没有任何的亲属友人,了无牵挂。”

“是吗?我知道了。”看到两人也已停箸,估计今天的采访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拿着账单站起身来,“今天真是感谢两位。刚才那番话,我是不会写进报道里去的,还请两位放心。作为撰稿人,我会继续关注今后的审判结果。河原估计是不会无罪开释的。就我看来,法庭对他的判决估计依旧还是警方提出的无期徒刑。”

走到店外,我向他们行过谢礼,刚准备走开,就听濑户田对我说道:“河原被害者会里还有另外一位成员,你就不想认识一下吗?”

“如果您能给引荐一下的话,那可是荣幸之至。”

“那个人,就是水泽舞小姐的妹妹。”

“哦,原来如此。”

我回想起一审宣判时,舞的妹妹冲着退庭的河原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嚷的表情。她对河原的恨意,应该也是丝毫不亚于濑户田他们俩的。

“绿小姐也是恨不得亲手杀了河原。”濑户田两眼望着远方说道,“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还有我的前妻。结果她却因打击太大而精神失常了……”

樋口佳代轻轻地拽了拽濑户田的衣袖。

“啊,失礼了。请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

濑户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两人冲我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高圆寺的夜色之中。

“河原辉男支援会”的事务局位于面朝阿佐谷中杉路的一栋小公寓的二楼。话虽如此,那里也不过只是一家进口杂货的店铺,会的名称并没有写到招牌上去。仅仅只是因为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做了会长的缘故。

面朝榉树投下斑驳树影的大路的一楼,有处直通二楼的楼梯。人口处,挂着一块用手写体写着“进口杂货Namaste”字样的招牌。

爬上楼梯,店门口悬挂着印度式的垫子和长裙,上边贴着“八折优惠”的便利贴,店里约有十叠宽,里边陈列的商品并不像店名中昭示的那样纯粹的一派印度风情,而是摆满了充满民族风情的小玩意、陶瓷器、装饰品、衣物等各色物品。

店里有位貌似搜寻家用桌布的主妇,陪在她身旁的则是一名戴着厚镜片眼镜的中年女性店员。看到我进店,店员热情地冲我说了句“欢迎光临”,我对她说想见见店里的老板。

“之前我已经预约过了。”估计到现在不大好公开身份的缘故,我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叫五十岚。”

听到女店员说了句“老公,有客人找你”,看来她似乎就是老板的妻子。

“来了。”只听展品后传来了高亢的男子声音。

“等您很久了,快请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探头一看,只见一名蓄着唇须的红脸男子从堆满方巾的货架后探出头来,“您好,我是笹冈。”

男子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的飞机头,一边站起身来从商品之间钻出来,向我伸出了手。尽管对与初次见面的人握手这种事感到有些困惑,但我还是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对笹冈而言,这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礼节。那是一只肥厚却冰凉的手。

“这里说话似乎也不大方便,不如换个地方,边喝茶边聊吧?”

笹冈良三上身穿一件唐草花纹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年纪约二十七八。尽管身材矮小,却给人一种敦实稳重的感觉。虽然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有种商人的感觉,但在那双双眼皮大眼睛的目光之中,却有一丝打量的味道。

沿着中杉路的缓坡而上,可以看到一处名为“牛顿的苹果”的糕点屋。我们进到店里,坐到了角落里的咖啡角。

“这家店的红茶,味道很不错。”

说完,笹冈点了杯大吉岭茶。我也跟着点了一份同样的茶,之后又加点了一份橱窗里的那种蒙布朗蛋糕。

“《周刊Topics》的连载是份不错的企划,读起来颇为有趣。”笹冈用湿巾擦了擦眼角,眨了眨眼。

“河原本人给我写了封信。”我说。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估计笹冈对这件事也已经有所耳闻。

“因此,为了补充连载报道的内容,所以目前正在四处寻访与此事相关的人。”

“哦,原来如此。”

侍者端来红茶,笹冈闭口不语。他把茶杯凑到鼻子旁,嗅了嗅香气,喝了一口。

“好了,有什么要问的,您就尽管问吧。”笹冈把茶杯放回茶托,抱起双臂来盯着我说。对方严峻的目光,不禁让人心里一阵紧张。

“能让笹冈先生您从创建这个河原辉男救援会的理由开始讲起吗?”

我选择了从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着手开始询问。笹冈点了点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首先,那一连串的案件就发生在这附近,因为这事就发生在身旁,所以我一直对捜查的进展颇感兴趣。由于河原辉男先生是因其他案件被捕的,所以我当时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直密切关注着审讯的情况。除此之外,媒体对河原的激烈抨击,似乎也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他的生平犯罪经历这些东西本来完全可以不写的,结果媒体却对此大肆渲染,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

说到这里,笹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的反应。

“对,的确如此。”

“更为过分的是,每次一到拘留期限将近时,警方就会以其他的嫌疑对河原先生进行再次逮捕,拘留着他不放。这样的行为完全就是对人权的无视,是一种违法行为。为了保护河原先生的人权,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便挺身站了出来。”

“河原辉男是在被捕的八十天后招供的,而贵会也是在那个时候结成的吧?”

“是的。支援活动的展开显得晚了一些,这令我感到无比的遗憾。如果我们的活动能够早点展开的话,估计河原先生也不会招供了。”

“笹冈先生您以前就对这类冤罪事件很感兴趣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自己在念书的时候曾遭到过警方的残酷对待。”或许是回想起了以前的缘故,笹冈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之前,在一件警方高官家宅的爆炸未遂案里,我曾被警方认作嫌疑人之一而遭到逮捕。当时警方的说辞是我搞过学生运动,所以安装炸弹这种事对我而言丝毫不足为奇。他们这种说法根本就是在瞎扯一气。幸好我当时有着不在场证明,不然的话,就得让他们冤打成招了。”

二十五六岁后,笹冈对日本的未来感到绝望,逃到了国外。在海外流浪了几年之后,他回到日本,开了一家专营进口杂货的小店。

“咱们开门见山吧。您觉得这案子的凶手是河原辉男吗?”

我希望能从笹冈的口中套出他的真心话来,但这个问题却似乎点燃了他内心中愤怒情绪的引信。

“这问题根本就是在明知故问。如果我觉得他是凶手的话,那我就不会支援他了。”笹冈的目光骤然间变得犀利,措辞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或许你觉得我们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实际上并非如此。”

“若是言辞中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我试着安抚了一下笹冈,可他的怒火非但不见半点减弱,反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若不是踩上了愤怒的地雷,那就是我点着了导火线了。

“我们的宗旨,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警方的代用监狱是何等严酷,尽快把这个酿成冤狱的温床给铲除掉。你可千万不要误解。在河原遭到逮捕时,警方与媒体勾结一气,硬说河原就是凶手。这根本就与欧洲中世纪的猎巫运动无异。而当时充当了这件事急先锋的,就是你们《周刊Topics》。可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忘了哦。”笹冈用食指指了指我,“我一直在剪切收集当时的那些报道。在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了你就是那个领头诽谤河原的撰稿人。毕竟那是一篇署名报道。”

笹冈把食指伸到了离我鼻子只有几公分的地方,之后又变魔术般地把手收回到了桌下。

笹冈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我感到困惑不已,看来他这人的情绪波动很大。

“眼下我所处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尽管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心的悸动,可是脸上却依旧装出了一副平静的表情。

“哦?怎么个改变法儿?”

笹冈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绿色包装的香烟,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外国烟。烟盒上的文字既不是字母,也不是阿拉伯文,而是一种就跟蚯蚓爬过似的奇怪文字。他在桌上敲了敲香烟的一端,叼在嘴里,用一只蛇形的银色打火机点着了火。一股辛辣干浬的烟气向我飘来。

“我很怀疑,之前曾那样诋毁过河原的人,是否真的会有所改变。”

笹冈眯起眼睛,用一种仿佛可以洞悉我内心的目光看着我。

“您多虑了。我不过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

“哦?中立啊。”

笹@微微一笑,冲我吐了口烟。他似乎是有意如此的。

“实际上,之前河原给我写了封信。”

“这事刚才你已经说过了。”

“您知道河原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吗?”

“估计是因为他看过你写的报道的缘故吧。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对他心怀怨恨,诋毁诽谤的人弄清楚案件的真相。说句实话,作为一名撰稿人,你的攻击似乎已经有些超过限度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我差点儿就像在面对被害者会的濑户田光弘时一样,把自己曾经是水泽舞恋人的事给说了出来。如此一来,或许笹冈便会以为我对河原的攻击是在公报私仇,对我横加责难。实际上,我当时也的确有把舞被人杀害引发的愤怒发泄到河原身上的想法。

“您误会了,我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

“有点难以置信啊。”

“开始撰写这次的连载之前,我也曾去见过河原,找他本人征求过意见。”

“在东京拘留所?”笹冈翻起眼睛,粗暴地摁熄了香烟。

“是的。”

“哦?那你见到他时,心里都有些啥感触呢?”

“的确,在他遭到逮捕时,我确实写了不少过分的话。虽然那些报道是我基于警方公布的消息和我自己展开的调查写成的,但这并不能成为借口。”

笹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可是,在见过河原之后,我的信念也开始发生了动摇,怀疑这案子或许是起冤案。”

“哦?冤罪啊?”笹冈冷笑了一声,脸上的狐疑依旧不见丝毫改变,“你不会是想靠河原的审判再捞一票吧?你是个纪实文学作家,而目前却处在了创作的瓶颈时期。估计你也还想东山再起的吧?这事对出名而言,完全就是一件再适合不过的素材。”

他这番连讥带刺的话语,弹响了我内心中的愤怒琴弦。这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绝无此事,这话也实在是说得太过了些。否则的话,我也就不会上这儿来向你打听情况了。”

笹冈似乎也听出了我心中的怒火。他苦笑一下,用双手比了个让我消消气的手势。

“我知道了。那我就暂且相信你好了。刚才我的话感觉就像是在责问你一样,我向你道歉。因为之前你在一审初次公判时,曾经揭露过我们的由来,写过一篇批判性的报道,而这件事也让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笹冈这种傲慢无礼的道歉,根本就无法平息我心中的愤懑之情。但我还是尽力隐忍,不让内心的愤怒表现在脸上。因为我还有更多的事得要问他。

“可以请你先从有关河原辉男冤狱的问题点谈起吗?”

“嗯,这个嘛,这类冤狱事件往往都存在着一些共同点。”笹冈的态度再次变得郑重起来。如此迅速的改变,让我感到吃惊不已。真不知这男人的精神到底是用什么打造的。

“首先,这件案子没有直接的证据。其实,警方以供词为中心,捏造了许多谎言。还有就是以其他案件逮捕嫌疑人,对嫌疑人进行不当拘留。”笹因一脸悠然地说,“河原在拘留所被关押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本来,警方和检察方就只能拘留嫌疑人二十三天的时间。这些事你应该明白的吧?”

“当然明白。”

“当时,警方在关押了河原二十三天之后,就应当立刻释放他的。”

笹冈点燃了最后的一支烟,用右手

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烟灰缸里。

“当时警方是用另外的嫌疑来延长拘留期限的吧?”

“对,没错,当时警方采取了用其他嫌疑来延长拘留期限的战术。比起河原是否犯案来,我们更加关注警方对他施行的长达八十天的不当拘留。”

“呃,那照你刚才说的,河原是否曾经犯案这一点,根本就无关紧要咯?”我指出了他话里那些令我在意的部分。

“你这话可是在故意找茬儿啊。我只是说,相对而言问题更严重一些罢了。”笹冈猛地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在我眼前晃了晃食指,“当然了,我相信河原是无辜的。不然的话,我也就不会发起这场运动了。之前我也说过,他的无辜自不必说,而我们最不能原谅的一点,还在干警方对人权的不当践踏。”

“我明白了。”

在与笹冈的这番对话之中,我似乎始终处在下风。即便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动摇来,但额头上却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无奈之下,我只得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把手伸向装满水的杯子。

“假设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受到了与河原相同的审讯。”笹冈望着自己的手表说道,“那么十之八九,我会被屈打成招。”

“我也是吗?”

“当然了,换作是你的话,不出几天就会招认的。”笹冈把店员叫了过来,追加了一份杏肉果子挞加一杯大吉岭茶。“说句实话,河原他的确是名偷窃的惯犯。这一点我承认。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人看待,对他进行了难以想象的弹压。寒冬腊月,他们关掉拘留室的暖气,大开着窗户。河原因此受凉感冒,即便向他们提出申诉,他们也照样把河原硬拽进审讯室里,从清晨关押到深夜,连饱饭都不让他吃一顿。而那些看守则在另一间设有暖炉的房间里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他。审讯结束后,他们叫醒累得睡着的河原,反复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让他陷入到慢性的睡眠不足中去。”

“在我询问的时候,河原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是他本人跟我说的。当时他几乎是把脸贴到会面室的玻璃上和我说的。看他当时那股认真劲儿,那番话绝不可能是在撒谎。若不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就没法儿表演得那样逼真的。”

“而且听说饭菜也相当糟糕。”

“拘留所的伙食本来也不该抱什么期望的。”

“话是没错,可是审讯的警察把美食放到桌上,让河原看了一张捏造出来的审讯书,问他是否准确无误,逼着他在上面签名。河原刚一拒绝,他们就问河原想不想吃,却不让河原吃。他们把虚弱不堪的河原给拖起来,几个警官轮流打台球,不停地折磨河原。这样的做法,难道还算不上严刑拷问吗?”

“打台球?”

“简单说来,就是几个人围着河原站成圈,其中一个一掌推开河原,之后另外一人再把踉跄着向自己跑来的河原向另一侧推开。不停重复。估计他们觉得对待河原这种恶棍不必手软,而且也不会有人为他鸣不平的吧。常人之中,估计也没人会相信现在的日本会使用这种封建时代的刑罚的吧?”

“之前也曾听说过很残酷。”

“这就是代用监狱中的审讯的真实情况。”

“我曾向退休的警员问过,可对方却告诉我说绝没有拷问这类的事。只说是为了唤起河原的慈悲心肠,曾经焚过香什么的。”

“你不会不求甚解,就这么相信了吧?”笹冈嘲讽般地一笑。

“那当然。”

“焚香的目的,是为呛河原,还找出唤起慈悲心肠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河原告诉我说,当时警方焚的那香呛得他直咳嗽。本来他就感了冒,搞得他咳得更厉害。”

捜查一方与支援的一方,因为两者所处的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这一点让人感觉颇有深意,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幅视觉陷阱画一样。这样的情形,不禁让我联想起了那种由于看的角度不同,同一幅画看起来既像是老妪,又像是年轻女郎的那种古典黑白视觉陷阱画来。

“你知道警方曾在河原的枕头边放置过被害女性照片的事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据说警方曾对他说‘杀害了那么多无辜女性,难道心中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硬逼着他道歉。看到河原为了安抚被害者的灵魂而朝着照片双手合十,警方就逼问说‘要是心里还会感到愧疚的话,那就快点招供吧’。如果河原拒绝的话,那他夜里就甭想再盖毛毯了。”

眼看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我啪地一下合起了手册。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能请你透漏一下支援会今后的活动吗?”

“当然了,我们今后同样会对你展开支援。如果你是站在中立立场上的,那么希望《周刊Topics》也能介绍一下我们的活动。还有就是代用监狱里的实情。”

“我知道了。”

结束了采访,我和笹冈走出了那家店。下了坡,走到namaste的门前,笹冈向我伸出了手。

“刚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实在是万分抱歉。请你忘记刚才的那些不快吧。”笹冈变回了之前的那副生意人的嘴脸,微微一笑,“不过我会密切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的。”

临别之际,笹因并未忘记叮嘱我。

《人又不是我杀的!》㈢(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通向自由的战斗就在我与警方展开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之时,一位名叫笹冈良三的人来见了我一面,说是他组织创建了一个支援我的会,希望今后能与我一同战斗下去。

笹冈先生在阿佐谷开了一家专营进口商品的杂货店,以前他自己也曾遭受过警方的不当弹压。听过他的一番话,我这个孤立无援之人险些感动得涕泪直流。

笹冈先生认识不少的律师和文化人,与他们有着一定的往来,之前也曾参与干涉过许多冤狱案件。原本他并不打算出任什么会长的,但由于他本人就住在案发当地,所以就只好勉为其难地担任了团结支援会会长的重任。

支援会首先解除了国派律师,换来了一位对冤狱案件颇有见解的律师。我告诉他我没钱请律师,而笹冈则说没关系,一切费用都由支援会来承担。

新来的律师告诉我说,如果没有发现什么新的证据,那我就很难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词。或许我这案子已经没救了,但他同样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挽回。

第一审的初公判上,我否认了自己的罪状,回答说“人不是我杀的”。作为无罪的象征,我手持《六法全书》走进了法庭。可是看到媒体上把我说成“不停改换供词的无耻凶手”时,我明白自己的意图未能转达给世人,情绪也变得低迷不振。

公判中,我抬头挺胸。面对检察方的喝问,毫无惧色。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干过就是没干过。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呢?明明就没干过,却偏要承认人是我杀的,这种话就算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

好了,话题转回到审判上来。即便说那场审判中缺乏足以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众人就一直在围绕着供词的随意性和可信度争论不休也毫不为过。在论告求刑时,检察方提出“被告的供词难以动摇,罪行极端凶残”,希望法庭对我判处无期徒刑。对此,辩方在最终辩论上断言:供词是在强制、诱导、拷打的基础上达成的,并无任何随意性与可信度。以其他案件的名义逮捕嫌疑人时,通过异常且违法的三个月时间的长期拘留,最终迫使了被告招供。由于被告并非真凶,而供词也是通过拷打、诱供得到的,供述内容变化较多,因而其中不自然、相互矛盾的地方较多,没有半点可信度。此外,别件未决拘留中,在代用监狱中收集到的证据,并无证据能力。

如果说我对最终判决毫不担心的话,那是在撒谎。但能有这么多人声援我这个无知之人,却又让我感到无比开心。即便输掉了这场官司……当时律师告诉我,无罪开释的概率大概是50%。

其后,第一审的宣判之日到了。

“本庭判处被告人无期徒刑。”法官宣读了判决书。我颇为镇定地聆听了宣判。相较之下,那些支援我的人似乎情绪更为激动一些。

“哎?不会吧?有没有搞错?”“不当判决!”“怎么搞的!”法庭里一时间人声鼎沸。“住口,再不安静就强行勒令你们退出法庭。”当时法官的厉声呵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愤怒与悲伤,在我回到拘留所,独自坐在牟房里时方才袭来。我找律师们商谈了一番,最后决定上诉。

有一段时间,我的精神甚至混乱到了对支援会的人避而不见的地步,但在与一位女性结识之后,我的心就仿佛融雪一般融化了开来。自打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男女之间的关系不仅只存在于肉体上,在精神上也同样有着结合点。那位女性的名字叫做森山郁江。后来,我们结婚了。

直到今天,那场旷日持久的控诉审依旧在审理中,为了贏得自己的无罪释放,我们夫妇俩一直坚持奋战着。

水泽舞小姐不是我杀的!

要让世人明白这一点,究竟还需要花上多少时间?

(完)

(五十岚友也)

河原辉男的狱中手记及其解说的连载,带来了超乎预想的结果。

连载期间,读者们回馈了大量的感想,有的人认为河原辉男是个骗子,有的人认为河原辉男是无辜的,两者彼此相持不下。在这些来信当中,有一封来信令人颇为在意。与其说是令人在意,倒不如说如果信中所说的事属实,它将会大大地左右到审判的结果。不,判决将会被彻底颠覆,众人也将会倾向于河原是无辜的。

那封信装在一只事务专用的茶色信封里。

当时,《周刊Topics》的主编佐竹俊一在我眼前晃了晃那封信,问我要不要看看。甚至就连平日镇定自若的他,脸上也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信件是由《周刊Topics》转交,收件人的名字写的是我,而寄件人的名字就只写了个“隼”字。邮戳是杉并南局的。收件人和寄件人全都是贴的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纸条,信的正文自然也是用打字机打的。

五十氚友也先生:

……我坦白。我是一名纵火犯。十二年前,杉并区内频繁发生的那些火灾,全都是我干的。虽然我侥幸(也可以说是不幸)逃过了警方的抓捕,但那些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却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间。

当时我的心已然颓废到了极点。其中的理由虽然不便讲明,但自己的身边也发生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事。当时我偶然间发现,自己只要檫着火柴,内心就会变得平静下来。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曾有过罪恶感。但随着纵火次数的增加,我心中的罪恶感也开始变得淡薄了起来。

每到傍晚,看到周围人影变得稀疏时,我就会用火柴点燃公园垃圾箱里那些揉成一团的报纸,看着它熊熊燃烧,我的内心也会跟着兴奋起来。后来,我的内心渐渐变得膨胀,再不会满足于这些小的火光。我开始喜欢上看到大火燃烧,人们骚乱不止的景象。

当时我纵火的对象,大多是在学校里欺负我那些家伙的家。我在那些家伙的家门玄关口放上浸过汽油的报纸纸团,点上火,之后就立刻逃走。当然了,我也不想让对方的家被彻底烧毁。只要能够稍微烧起来一点,顶多也就只是把围墙给熏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第二天早晨,看到那家伙阴沉着张脸,我就心中感到满足。然而,一旦被纵火的魔力给附了身,也就不可能会仅满足于此了。纵火的嗜好也随之再次升级。或许只有人的死亡才能阻止我的暴走,然而幸运的是,每次火势蔓延到家门前,人们就会把火扑灭,因而从未引发人员伤亡的事故。

当时发生的一件事,阻止了我的这种暴走行径。那就是河原辉男认定自己是无辜的那起案件。我很清楚,他的确不是凶手。

那天夜里,我感觉自己心情一团糟,半夜里,我蹬着自己的爱车“隼”号,由高圆寺来到了中野。我的父母早已离婚,其原因就在于我父亲搞外遇。后来我才得知,对方是中野一家酒吧里的女人。一想到如果没有那女人的话,或许父母就不会离婚了这一点,我的心中就对那女人,不,对那女人上班的店感到怨恨不已。当时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打算等那家店关门之后,一把火烧了它。

那天夜里,我得知母亲因为工作关系要晚些回家之后,我把卧房里的被子裏在毛毯下,装成屋里有人睡着的样子,离开了家。凌晨二时许,我来到了中野。虽然有几家店还开着,但我要找的那家酒吧却早已关门,店里已见不到半声灯光。我缇到那家店背后,把装在瓶里的汽油泼到报纸纸团上,擦着火柴。我打算把纸塞到店里的垃圾袋旁。

火势蔓延到

垃圾袋上,漸漸变大,这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女子的悲鸣声。就在我担心被人看到,转身想要逃走的时候,那家酒吧对面的一栋公寓里跳下了一个黑影,从我头上飞身向我扑来。当时我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被人抓住了。

在此期间,火势越烧越旺,橙色的火光照亮了扑在我身上那人的脸。他戴着一副黑色的面革,用麾一般厍利的目光紧盯着我。

“饶了我吧。我没有恶意……”

面对已经彻底万念俱灰的我,那人低声沉吟起来。或许是因为戴着面革的缘故,他的声音就像是被过滤了一样,奇妙地颤抖着。

“妈的,让你给看到了啊。”之后,他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咱们彼此都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小子,这事可是咱们之间的秘密哦。”

当时我吓得浑身发软,就只能任随对方摆布,于是连连点头。我闻到一股汽油的气味,那气味并非是我身上的,而是从对方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

“如果你敢把这件事给说出去的话,那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小子,我这话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是认真的哦。”

等到人影沿着小路消失在中野站方向之后,我跨上“隼”号,全速蹬了起来。这时候,我发现路上落了件东西。捡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根用布包裹着的棍棒似的东西。或许那东西不是我的,但当时我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也分不清这么多了。我想这些证据之类的东西,要是不把它们带走的话,日后或许警方会从这些东西查到我头上,于是我便把那东西插进自行车的侧兜里,一溜烟地逃离了现场。

前往高圆寺的路上,那个人影所说的话一直让我感到无比困扰。具体来说,就是那句“咱们彼此都看到了些不该看的”里那个“彼此”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犯,罪,那对方是不是也犯了什么罪呢?如果他的确犯了罪,那么究竟是怎样的罪行呢?我想破了脑袋,却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问题的答案,就写在第二天的晚报上。下边是我摘抄的当时的新闻。因为我是用从图书馆里借来缩印报刊放大后复印的,所以若有看不清的地方,还请见谅。

《中野,公寓内年轻女子惨遭杀害——莫非是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

……六曰凌展一时许,中野区中野五丁目的珍沐公寓二号楼201室,消防署署员发现公司职员水泽舞小姐(二十五岁)所居住的该房间内冒出滚滚浓烟。该署署员及时赶到现场扑灭大火,在房间内发现了一具被烧死的女性尸体……。洽值此时,现场公寓附近同时发生了另外一场纵火骚乱,当时正在搜查纵火案件的警视厅中野警署的刑警赶到现场,确认了该尸体确为水泽小姐……此外,水泽小姐在被勒死之后,又被凶手在面部泼洒了汽油。由于本案的作案手法与之前杉并区内接连发生的强奸杀人案颇为相似,警方认为本案与连续杀人案间或有关联,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

《中野发生纵火骚动》

……六日凌展二时许,中野区中野五丁目,店员发现酒吧Purple后的垃圾场失火……幸好由于发现及时,店铺只遭到部分烧毁,火势便已被扑灭。由于现场并无任何易燃易爆物品,警视厅中野署认为这是一场故意纵火案。此外,与此同时,该酒吧对面的一栋公寓里发生杀人案件,警方认为纵火与杀人为同一名犯人所为,目前正全力对可疑人员展开抓捕……两起案件,一起是连缕杀人,一起是我的纵火事件。那天夜里,我与杀人案的凶手交换了相互包庇的约定。

没过多久,我便在报纸上看到了杀人犯被捕的消息。凶手名叫河原辉男,是一名土木建筑工人。看到凶手的面部照片时,我感到了一丝困惑。我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当时与我交换“约定”的那个人。

虽然我只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河原的长相,但我看他的脸棱角分明。尽管我见到凶手时凶手戴着黑色的面革,但感觉与河原完全不同。但其后我立刻便否定了自己的观点。这不过是照片的魔力罢了。

当时我感觉松了口气。其原因就在于,再没有谁会密告我的纵火罪行了。遭遇了这样一场令人震撼的事件,我的纵火恶习也得到了收敛。那些惨遭杀害的太性虽然令人同情,但我的内心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对父母的离婚也不再糾结。

案发后过了一个月,某天,我从自行车的侧兜里发现了一样令人震惊的东西。自从发生了那起案件之后,我就很少骑乘自行车,而自己也彻底忘记了逃离现场时捡回的那东西。拿到灯光下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脏兮兮的茶褐色毛巾,里边还袠着些什么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解开毛巾,发现毛巾里裹的是一只沾有茶褐色污溃的改锥。改锥上散发着一股鱼类腐臭之后的气味,让我作呕不已。

没过多久,我便明白了,那些茶褐色的污渍其实是些血迹。血,改锥,沾上了这两样东西,那么就算是我这么个孩子,也大致能够猜出是怎么回事来了。

没错,就是凶犯在行凶时用的改锥。附着在改锥上的血要不是被害者的,要不就是凶犯的。一想到这,我就不禁感到有些恶心,本想把那改锥给扔掉,可是又想不出来到底扔到哪里去合适。

交给警方去吧?不,不行。如果我把改锥交给警方的话,那么他们必定会纠缠不休地问我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得知我的纵火罪行。

要不匿名送给警方吧?不,这样也不行。警方是绝不会相信这种不着边际的事的。

就在这时,一封书信送到了我的手上。信上并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而且字迹也难看得就跟蚯蚓爬过似的。信封里装着一张报告用纸,抬头写着“致纵火犯”。邮戮记得应该是杉并南局的。

如今那封信已经不在我手边,就只能凭印象记得一些。

好久不见了,纵火犯〇〇君(这里写的是我的真名)。别来无恙。和我之间的约定,不知你是否遵守?如果你违背了约定,我将会向警方告发你的纵火行为,如果你让警方给抓住的话,估计会被送进少管所,而你的美好未来也即将就此断送。不,如果你不满十二岁的话,或许就只用接受保栌观察就行了。不过却不知你的母亲和父亲将会有多么伤心。我希望你能严守秘密,我就在你的身边,随时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作为其证据,我现在不是已经把你的住址给查到吗?(其实我这话也就是吓唬你一下而已,我之前曾经碰巧见你骑车从镇上经过,所以就跟踪了一番)。我早就已经看穿了你的想法,你可别轻举妄动哦。你就记好了,我这辈子都会守在你的身边,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你的秘密友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封信是河原辉男从拘留所里寄来的,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如果这封信是拘留所里送出来的,那么邮戮就应该是别的地方,而且这封信也应该会通过检阅。

直觉告诉我,这封信是当时那个戴着面具的凶手寄来的。那件案子的凶手至今依旧逍遥法外,而被捕的凶手则只是个替罪羊。

我觉得很害怕,用毛巾把信和那把带血的改锥裹到一起,又在外面包了一层报纸,塞进父亲的车用工具箱,把工具箱埋到了地下。埋藏的地点,就在蚕丝之森公园的树丛里。

跟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事情已经彻底“清算”的我,就只能保持沉默。十多年后,如今的我已经在一家普通公司中任了职,走上了社会。

为何到了现在,我又会想到要把这件事给宣扬开来呢?因为当时我就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不会对我兴师问罪,却也会让我如今的立场变得糟糕。

让我奋不顾身给你们写信的原因,就是贵刊连载刊登的那篇有关河原辉男的冤罪问题的报道了。

河原因英须有的杀人罪名而遭受了审判。成人之前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可以装成个孩子,对此不闻不问(或许也不应该不闻不问),但如今我已成人,必须出手救援无辜的河原。

我在信中夹了一张当年埋藏改锥和信的地方的地图,但请你们替我保密我的姓名。那地方就在瀑布后山右边的第二棵杜鹃下边。过了十年时间,或许那个塑料制的工具箱早已厲坏,不过我想应该还会残留。

还请几位调查一下。

以上“冲啊,隼!冲啊,隼!”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的情景。不知是半夜两点还是三点,我从公寓二楼俯瞰着眼下的桃园川绿道,一辆自行车以飞快的速度由中野方向而来,从我眼下驶过。

“对,就是当时的那个少年。”

那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仿佛是在策马扬鞭一样,髙声叫嚷着“冲啊,隼”。长年来一直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那一幕,在看过这封信之后,一下子浮现在了意识的表层之上。尤其是在舞被杀的那天夜里。那一丝嵌在脑海夹缝里的细窄记忆,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口气浮上意识的表层来。而舞被杀时的那种丧失感,与过去的记忆一道,再次苏醒了过来。

“喂,五十岚君,你没事吧?”

佐竹俊一在我眼前摆了摆手,凑近看了看我的脸。即便如此,我的目光焦点依旧还在游移不定。无奈之下,佐竹只得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信纸。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儿啊。”

“啊,好的。”我扔了摇头,眨了眨眼,“抱歉。我已经没事了。不过这事可真是让人惊讶呢。我认识这少年。”

“你认识他?”

见佐竹睁圆了双眼,我把舞被杀那天夜里的事告诉了他。

“真是令人吃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五十岚君,那么这事可真可谓是命运的巧合啊。总之一句话:有戏。这样一来,也就不枉我们搞这番连载了。”佐竹的声音因兴奋而变得髙亢起来。

“我觉得这封信应该是真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每说一句话,我内心之中的兴奋也随之变大,再也难以抑制。

“如果这是假的,那么这故事也编得太过精巧了吧。”

“怎么办呢?要去挖挖看吗?”

我的目光落在了与信同封的那张地图上。地图就画在报纸的折缝广告背面。蚕丝之森公园在面朝青梅街道的一侧有道门,进门之后有道人工的大瀑布。背后小山的杜鹃丛里有处带X的印记,据说那只工具箱就埋在那里。

“如果随意乱挖的话,公园事务所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而就算提出申请,估计他们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或许咱们应该通过謦方来展开捜査。”佐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哦?要把这个头条新闻立刻报知给聱方吗?”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吧?如果我们檀自去挖的话,警方反而会认为这是我们捏造出来的证据,对河原并没有半点的好处。还是让警方自己去挖,感觉其证据性还会更高一些。如果真的想救河原,我觉得还是交给警方去办比较好。”

“相反,警方也可能会湮灭证据。也不排除他们明明挖出了工具箱,却睁眼说瞎话,硬说没找到的可能。这可是关系到警方面子的事。”

“估计警方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要是担心的话,那就大伙儿一块儿监视好了。不是还可以动员支援会的那些家伙吗?这可是个特大新闻啊。”

尽管我把最终的判断权交给了佐竹,但回到家后,我还是带着久美子去了趟蚕丝之森公园。妻子如今已经怀孕四个月,肚子还不是特别显眼。虽然之前她曾做过一次人流,为了母亲的健康,最好还是尽量少出门为妙,但偶尔出门散散步,改换一下心情也挺好的。除此之外,夫妇同行也不大会让人起疑。

在公园的后门停下车之后,我才发现那地方离前刑警高山忠义家很近。如果事情开始由这方向展开的话,估计高山也会大吃一惊的吧。那个顽固老头的面容再次在我眼前闪现。

六月初一个普通日子的午后,尽管公园内一片幽静,但还是能够看到带孩子的母亲和老人的身影。空气之中,已经开始蕴含了一股淡淡的初夏气息。

“看你这么兴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久美子略带惊讶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最近都一直没能顾得上你的事,所以想带你出来呼吸口新鲜空气。”

池塘边,一名老妇正在往塘里撒面包屑。从那些聚集在地上啄食的鸹群中穿过,我一路向着瀑布走去。微凉的风中夹杂着飞溅的水沫,让人心里感到一丝惬意。这样平和的风景之中,居然埋藏着让一段阴惨杀人案的记忆重生的东西,一时之间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妻子的话,真不知她会有何反应。但我却不能告诉她。这样的事不利于胎教。

“搞不好我还能挖到什么宝物呢。”我看了看久美子的肚子,微微一笑,“孩子自不必说,事件的消息或许也会从

天而降。”

“你是说,那件连续杀人案的事?”

“没错。你真是冰雪聪明。”

“你现在手头上不是一直在搞那工作吗?”

“嗯,这话说得没错。”

我带着久美子来到瀑布的背后。人工瀑布的水,形成一条小河,水流向着低处流去。估计已经成了循环的构造。瀑布的小山背后,树丛郁郁葱葱,即便是在白天,感觉光线也有些昏暗。我放眼远望,四处找寻地图上标出的那丛杜鹃。尽管花期已经过去,但我见犹怜的白花和粉红小花,依旧为公园增色了不少。

寄信人所说的“从右数的第二丛”究竟会是哪里呢?毕竟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树木可能已经枯萎,也有可能已经换种上了新材。当时的小树或许已经长大,展开了它的枝叶。

我翻过隔开树丛的栅栏,走了进去。

“别进去了。上边不是写着‘禁止入内’的吗?”

我对久美子的劝阻充耳不闻,用脚试了试地面是否牟固,在树丛中四处游走。因为当时埋下工具箱的只是个念初中的孩子,所以用的大概也就只是园艺用的小铲子。这样一来,要在如此坚固的地面上挖坑,其深度也可想而知。

然而,地面颇为平坦,近来也没有挖过的痕迹,因此难以判断出埋藏工具箱的地点。这样的话,只靠个人和编辑部的能力是不够的,估计只能通报警方,请警方出面处理了。

我把那封足以改变审判结果的信,隐去内容后写成报道。几天之后,一封匿名信便寄到了《周刊Topics》的编辑部里。佐竹用传真送来的信件,让我再次感到无比惊讶。真不知这案件还要让人有多震惊。令人兴奋的背后,同时也令人无比困惑。当然了,那封匿名信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突然写信来打扰,实在是万分抱歉。责行连载的那起有关连续强奸杀人案的报道,实在是令人颇感兴趣。

开门见山。十年前,我曾亲眼目睹过一起级火案。由于当时附近碰巧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因而这件案子也就被压了下来,可我却曾经见过那名罪犯。当时还在念初一的他,如今已经二十多岁,长大成人了。尽管我并不清楚事到如今又来旧事重提是否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决定告发他的罪行。此人名叫村越健一郎,现居住于中野区大和町1-30-X的单间公寓里,房门号为201,众位不如就去拜访他一下吧。

多管闲事之人来信的邮戳是杉并南局,其内容大致就是对目击到水泽舞被杀案的“纵火犯”的秘密告发。如果说这是一场恶作剧的话,其安排设计也实在太过精巧了一些。那个匿名的“纵火犯”来信之后这封信立刻便寄到了我们手上,从这一点来看,此人似乎一直都在严密监视着“纵火犯”的一举一动。

传真用纸的空白部分,记录着佐竹给我传来的信息。

“对这个村越健一郎展开调查。”

村越如今已经成为公司职员,那么不等到晚上的话,就没法见到他本人。于是,我决定直接到他住的地方找他。看过中野区的地图,我査明大和町与杉并区相邻,最近的车站是高圆寺。

太阳落山之后,我骑上自行车,出发前往村越所住的公寓。钻过高圆寺站下方的护栏,围着北口的交通环岛绕了半圈,我沿着柏青哥店旁的小道一路北上,骑过一条名为吾妻路的狭窄商业街,前方就是早稻田路。穿过早稻田路,路边的门牌就变成了“中野区大和町”的字样。我要找的那处公寓就坐落在住宅密集地之中。那是一处比普通公寓稍好一些的小公寓,估计所有房间都是独门独户的。房门号是201,估计房间是在角上,走近一看,才发现房里还是一片黑暗。一楼没有可供停车的空地,只有一处小小的自行车停车场。仅够一个人勉强通过的门厅处放有邮箱,201室的邮箱上插着一块字迹拙劣的“村越”字样的牌子。我试图朝密码锁锁住的邮箱信口里张望,可信口实在太窄,没法看到里边,公寓里并没有安设电梯,楼梯经过转角上到二楼,之后又接着向上延伸。

看到上二楼的第一间就是201室后,我便急忙下了楼。时间是七点半。考虑到对方目前还是单身,估计会在半路上吃过饭再回家。不如先到别处打发一下时间,之后再来好了。

等我在出售旧书的雅芳堂书店旁的饭馆里吃过晚饭,一小时后再次回来时,201室里已经亮起了灯。我摁下门铃,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门上的猫眼里闪过。房门后传出解开门链的声音,一个脸色白晳、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青年从屋里探出头来。男子脸上残留着学生般的幼稚表情,下颚颇尖,正是如今的年轻人的相貌。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村越似乎才刚到家,虽然已经换上了灰色的训练服,但上身依旧是衬衫加领带。他那头稍长的头发从正中央分开,不时伸手撩起垂下的头发。他一脸不安地用略带神经质的目光打量着我。

“村越先生?是村越健一郎先生吧?”我问道。

“抱歉,主……”话刚说到一半,村越的表情就仿佛冰冻了一般,脸上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目光不住地晃动。估计他已经凭直觉猜出了我的身份。

“我叫做五十岚,就是给《周刊Topics》写连载报道的那个五十岚友也。”

“您……您有什么事吗?”村越嗫嚅着说道。

“有关您给我们写的那封信,我有些问题想请问您。”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村越一口回绝了我,“请您回去吧。”

看到村越打算关门,我连忙用右脚卡住了房门。

“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的,我们也从未想过要把这事告诉警察。希望您能把十二年前看到的事详细地和我说一说。”

“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村越使劲想关起房门,但我并没有缩脚。

“当时您还只是个少年,即便事情宣扬出去,您的姓名也应该不会泄漏的。”

“请你回去吧,我还没吃饭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去用餐吧。”

“不,我不会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的。”

村越的声音变得高亢,听起来隐含着一丝愤怒。他的额头上闪烁着汗水的光芒,一缕汗水滑过脸颊,落到了脖颈上。

“那,我们可以把那封信交给警察吗?”

“我根本就没写过什么信。”村越歇斯底里地叫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把那封信全文登载到《周刊Topics》上也没关系咯?”

我的话里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村越的喉头发出了呜的一声呻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恶狠狠地说:“反正我没写过,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您吗?”

我的目光紧盯着村越的双眼,只见恐惧在村越的眼睛里掀起了大海一般的汹涌浪涛。

“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编辑部,秘密告发了你。”

“秘密告发?”村越不安地连连眨眼。

“对,对方自称曾经看到过纵火现场,说纵火者的名字叫做村越健一郎,住址是某町某公寓。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出现。对方似乎从我在连载报道里提及到你这一点,看出了你曾给我写过信的事。”

“说……说了我不知道。”村越一边说,一边拼命想把我的脚从门缝里弄开,“请你回去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请你再勇敢一些吧。之前你不是也曾勇敢地把信寄到编辑部了吗?”

“求你了,麻烦你回去吧。”

村越使劲踢着我的脚尖,一阵触电般的剧痛直钻我的脑门,但我依然没有挪动自己的脚。

我的脑海之中,描绘出舞被杀的那天夜里,从我的房间下边疾驰而过的那个少年的身影。我捏起假嗓,模仿着变声期前的少年的声音说道:“冲啊,隼,冲啊。咻——”

村越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大睁着。

“怎……怎么会……”

“因为我看到过你。那天夜里,我碰巧看到了从中野方向向着桃园川绿道飞驰而去的你,知道你骑车时嘴里会叫嚷着‘冲啊,隼’的口号,最后还会再加一声‘咻——’。当时被杀的水泽舞,曾经是我的恋人。”

村越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可能会晕倒一样。

“当时的那个少年就是你。今天来到这里,我确信了这一点。”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少年。”村越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便死心放弃似的抬头仰望着天空,“不过请你再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为了救人,我将会把自己推进地狱里去。”

“我知道了。”我把名片递给了他,“下定决心之后,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门口。就在身后响起关门声,我抬脚准备下楼的时候,一楼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上楼来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长发女子。迷你裙下露出的健康白晳的双腿吸引了我的眼球。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轻轻划过,之后便立刻对我失去了兴趣,向着楼上走去。探身而过时,她那件白色薄罩衫的胸前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儿。

她的行踪令我有些疑惑。于是我便从楼梯转角处回到二楼,藏在门后偷偷地观望了一番。只见那女的敲响了201室的房门。

“你还有什么事?今天你就先回去吧。”门里传来了村越的声音。

“是我,由香里啊。”女子叫道。听对方如此说道,房门终干打开,村越从屋里探出头来。

“啊,抱歉,刚才有个纠缠不休的推销员来。快进屋吧。”

说着,村越把那个名叫由香里的女子拽进屋里,之后他又从门里探出头,看了看周围。我连忙把头缩了回来。

村越或许会失去女友。或者,他正是因为不想失去她,所以才不愿出庭作证的吧。

我突然间有种想法,自己莫不会干了什么坏事吧?然而,片刻之后,我便把这种想法赶到了脑海的角落里。

在媒体和河原支持者的监视下,箬方在蚕丝之森公园里,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捜索。若是对其情况一一详述,势必将会造成长篇累牍,所以这里我就只提一下结果,说说究竟都发现了些什么,查明了些什么好了。

经过对公园人工瀑布后的挖掘,在离地表三十公分深处的杜鹃花根下,警方发现了一只汽车用的工具箱。尽管被埋在地下长达十年之久,工具箱却几乎没有半点腐坏,只要掸去上边的泥土,感觉还能使用。

打开箱锁,众人在箱里发现了用发黄变色的报纸包裹住的一包东西。那张国内范围发行的晚报上的日期是十二年前的十月六日。剥去报纸,里边是件用红褐色布条裹住的细长硬物。打开一看,才发现那是只长满红锈的十字改锥。

经过鉴定,警方查明附着在改锥上的东西是血迹,其血型包括B型和AB型两种。其中的B型血与水泽舞的完全一致,而另一种AB型则暂时不明。水泽舞的尸体上,手掌留有抵抗时残留下的刺伤,而另外一种血型,大概是相互扭打时沾上的凶手的血。

除此之外,改锥上还附着有两个人的指纹。其中之一与水泽舞的指纹一致,而另外的指纹却并非河原辉男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那封匿名恐吓者写给村越健一郎的信,除了收信人姓名的地方被扯掉了之外,信件几乎就与当时一样。信里写了一些只有与案件有着很深关联的人才能写出的内容,绝非是由他人捏造的。

这件新的证据,对河原辉男的控诉审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考虑到当时的年龄问题,法庭对村越健一郎的纵火罪行并未进行追究。然而其代价就是村越失去了现任的职位,在社会中遭遇了沉重的打击。即便如此,他还是鼓起了勇气,作为证人在控诉审中出庭作了证。

即便处在这种情况下,结审之前依旧花了一年零八个月,前后进行了十次左右的公审。检察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其强硬抵抗的态度。不过站在检察方的角度,这样的态度倒也无可厚非。

求刑与第一审时相同,同为无期徒刑。

最后,法庭于一九九七年四月一日,在东京高等法院进行了宣判。当时正处在人事变动较为激烈的时节,法官的调任也颇为频繁,但法官成员与之前的公审时也没有什么变化。事情发生在案发后的第十四年,距离第一审的公判也已逾十三年之久。

(河原郁江)

四月一日,河原郁江便因兴奋而夜不能寐。

天亮之前,郁江便被送报人吵醒,从报箱里抽出晨报看了起来。她在玄关口坐下身,从第一版一直看到社会版,却并未看到任何有关审判的报道。甚至就连今天将对中野的OL被杀事件进行宣判的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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