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新宿,高楼大厦林立的街头。救难队员躺在柏油路上,让疲惫不堪的身体稍事休息。

裕一仰躺,从拔地参天的大楼缝隙眺望星空。流星划过天际,但是他还来不及许愿,流星就消失了。他抬起手臂看了手表上的日期一眼,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星期二,落入凡间已经超过五周。或许是因为半夜也不睡觉东奔西跑,总觉得工作了不只五星期。

裕一枕着手臂,精神恍惚地想着:之前淌着汗水抢救的人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裹着棉被安然入睡吗?脑海中浮现值得记念的第一名抢救对象小杉先生。他因为安眠药服用过量而吐了一地的那间公寓,现在住起来是否变得稍微舒服些了呢?裕一真想再和小杉先生见一面。

“喂,”侧躺的八木说,“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市川问。

“譬如说,这个嘛……比起没事爱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脸严肃的人看起来比较高尚吧?”

裕一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大家才装模作样呢?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呀、纯洁无私的爱,都要替自己的行为找各式各样的理由。装模作样到最后,就美化了自杀。明明只是单纯的心病,偏偏要说得那么好听。”

八木的分析虽然有些武断,但是裕一觉得言之有理。感觉上,所有人都认为抛弃性命这种行为很崇高。特别是在日本,切腹自杀的武士及战争中不惜牺牲生命的特攻队为后世传诵,形成一出事就自杀了事这种危险风潮。但是,这正是一种武断。明明应该反省将人逼上切腹自杀或自杀攻击的历史,但从事自杀行为的人却被视为英雄。把侵略战争说成为了保家卫国,丧命的年轻人难道不是遭到国家欺骗、洗脑,而被迫采取自杀攻击吗?就连赤穗义士也是,如果他们的主公能忍气吞声,大家就不会死了。但是,如果活下来,因为无法赚人热泪,他们就不会成为英雄。以情感判断是非的人们,为情抛弃自己的性命。裕一心想,他们太肤浅了。纵然不能留名青史,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苟且偷安的人反而比较崇高。

总之,诸如“自我牺牲”或“殉道”这类的字眼在人们心中唤起的画面,并没有正确反映出现实。想自杀的人抱持的是扭曲的思想,仅止于如此而已。例如“唯有一死”或“死了也好”这类偏离正道的偏激想法。明明只要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就能拒绝死神的诱惑,但是他们却执迷不悟。

“我在想一件事,”市川委婉地说,“因为某种紧急事态,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又是如何呢?”

“那种算是中上之策。”美晴说,“最好的方法是所有人活下来。”

“原来如此。”

裕一心想:遇上紧急事态,所有人还能全身而退,新闻版面大概很小吧。

“剩下几个人?”八木问道。

“还有三十五人。”市川说,拿起电子计算机:“平均一天要救二点九个人。”

裕一担心了起来:“要达成目标会不会有困难呢?”

“不会,我们救人的速度正在逐渐增加。但是一遇到周末,速度就会慢下来。”

“还有一身的疲惫。”美晴辛苦地坐起身子,“我们的身体能撵到什么时候呢?”

“没办法更有效率地找到抢救对象吗?”裕一问道。

于是市川不知为何,畏畏缩缩地别开视线。

“你怎么了?”

“呃……”市川难以启齿地欲言又止,“选择医院作为巡逻地点是正确的吧?也就是说,着眼于病痛折磨这个自杀动机。”

“然后呢?”八木问。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大的自杀动机——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

“噢!”八木眼中闪烁光芒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哎呀。”市川面露困窘的笑容沉默了。

美晴传来意有所指的眼神。裕一轻轻点头。市川八成是被债务逼上绝路的吧。

“我们要拯救一贫如洗的家伙上天堂去!”八木不知打哪儿来的精神,突然变得活绷乱跳:“要到哪里找那些家伙?”

“到处都是。”裕一说道。东京都内的车站前面,多的是能够轻松借款的机器。

中午过后,救难队员结束车站监视与医院巡逻,前往涩谷。大楼缝隙问到处挂着大型消费融资公司的招牌。

四人走向其中一家,发现了气氛非常类似银行现金卡区的店铺。没有接待客户的员工,一整排借钱的自动签约机,名为“安心君”。

市川瞠目结舌,“地下钱庄也改头换面了。”

在门口等没多久,第一名客人就上门了。他是个打扮寒酸的中年男子。戴上夜视灯一看却是亮绿灯,所以并非抢救对象。往后的一小时内,有几名客人上门,男女老幼都有,但是所有人都亮绿灯。举债的人似乎都显得非常神经紧张。

不久,来了一名看似上班族的年轻人,一头挑染的中长发,身穿三颗扣西装。

市川报告道:“亮黄灯。”

裕一迅速进入年轻人体内,肯定地报告道:“他得了忧郁症。”

年轻人一脸沉郁得化不开,走进“安心君”顾店的无人店铺。从喇叭传出的声音,开始说明如何签约。年轻人动作熟练地开始填写所需文件。

一行人从身分证立刻得知抢救对象的身分:石原圭介、二十四岁,机械生产商的业务员。

“忧郁症病患好解决。”市川他们展开劝导,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圭介明明亮黄灯、身影晃动,但是并没有具体地想自杀。他满脑子都是钱。钱、钱、钱……下次要去哪里借……还哪里……剩余多少……如何使用……

“他脑袋中只有钱!”裕一对着无线电说,“请向他打听详情!”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圭介的脑海浮现两年前发生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大学毕业后,领到有生以来的第一份薪水时,遇上一本登满了高级名品的杂志。印刷精美的彩页,引发读者的购物欲望。圭介的视线死盯着杂志上介绍的一支造型流丽的漂亮手表。表面设计高雅,别具匠心。价值十六万圆,等于一个月的实拿薪水。他虽然觉得不过是一支手表,竟得花上一整个月的薪水,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想要得不得了。口水差点都要从眼睛流下来了。当他在办公室上百看不厌地盯着那一页时,同期进公司的女孩子说:

“看到那种杂志,你不会觉得一肚子火吗?”

“为什么?”

“那根本就是有钱人用来刺激人的杂志嘛。仿佛在说:你们买不起吧?”

圭介心想,原来自己算是穷人啊。看来自己在就业的同时,就加入了社会中输家的行列。然而在杂志介绍的众多商品中,那支手表是最便宜的。真不甘心,自己居然连这种东西都买不起。不不不,没这回事,就当作成为社会人的纪念吧。何况全身上下总得有样东西上得了台面。圭介也想过存够钱再买,但是每个月分期付款结果也一样,而且商品先到手先享受,肯定是用贷款比较划算。他到钟表店掏出信用卡,爽快地买了。他欣喜若狂,原来拥有好东西,内心会变得如此富足。戴在左腕上的名表,让自己走起路来都有风。但,相较于手表,身上的衣服失色不少。于是圭介再度刷卡,买了领带、皮鞋、公事包、电浆电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刷信用卡等于借钱这种基本常识,已经完全被他抛诸脑后。好不容易,他终于停止刷卡。因为光付每个月的分期付款,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他想不开,跑去消费融资公司,只需简便的手续,三十万现钞立即到手。三十万!换句话说,这代表自己的社会信用良好。他将一部分缴交分期付款,一部分当作生活费,剩下的钱拿去喝酒,到手的一大笔钱瞬间花得一毛不剩。于是他去别家消费融资公司,又借了三十万。从此之后,他失去了自制力。消费融资公司打来催债的电话连日响起。为了还债,钱愈借愈多。光是听见电话铃声,他的心脏就会揪紧。老子豁出去了,管他明天会怎样,能借就先借再说。

酒、女人、赌博,圭介极尽奢华,令监视的裕一看傻了眼:“我知道这个人不想自杀的原因了。他彻底自暴自弃。因为把借来的钱恣意挥霍就是一种自杀行为。”

“说不定是他不晓得债台高筑的恐怖。他在不知不觉间,迟早会走上上吊这条路。”市川敲打电子计算机,敲出一个吓人的数字:“这个人实际的年收入明明才三百万,却过着一年花六百万的生活。”

“他和日本一样。”裕一说,“不惜借钱寅吃卯粮,消费多出收入一倍。”

“什么?日本也举债?我的天啊!”只剩下灵魂的八木说,“破产不是就摆在眼前吗?要怎么还债呢?”

“日本吗?还是这个人?”

八木低吟后说:“这家伙。”

“他不可能还得了吧?这么简单的算数连三岁小孩都会。”

“岂止债还不了,他内心的创伤只会日渐加深。”市川说。

“那该怎么办嘛。”美晴说,“如果不还清债务,他迟早会死吧?”

众人面面相觑。替为巨额负债所苦的人指点财路,是救难队的工作吗?恐怕是吧。就算带他去医院治疗忧郁症,除非他不再为债务所苦,否则只是杯水车薪。

市川问裕一:“现在这个时代中,也有声请清算的制度吗?”

“听是听过。”然而他不知道详情。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请你们盯着这个人,我和八木先生去打听。”

“我们要去哪里?”八木问道。

“律师事务所。说不定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法。”

石原圭介拿着刚借来的三十万圆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各汇两万圆到两家信用合作社和四家消费融资公司,再将剩下的钱放进钱包,然后继续自己原本跑业务的工作。

借钱太过容易,令裕一大感惊讶。为什么要借钱给还不起的人呢?究竟是向人借钱有错,还是借钱给人有错呢?

“对了,”裕一回想起来,“最近电视上地下钱庄的广告很醒目。广告怂恿人:即使借钱也要买想要的东西!”

“我在医院的电视上看到了。”美晴应道。

“为什么媒体不大肆挞伐呢?”

“因为电视台拿地下钱庄的广告费。就连介绍商品的杂志,也是仰赖广告收入才能发刊吧?”

“赚钱的是媒体人,借钱的是受骗上当的人。”

“可是,受骗上当的人是最笨的。”

市川和八木接近傍晚才回来。抢救对象在客户的办公室里谈生意时,众人在一旁讨论如何善后。

“放心好了。我们学到了大量的知识。”市川自信满满,“现在新设了我那个时代没有的制度,处理、减少或消除债务的方法一共有六种。”

裕一感觉,这句话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针。

“但是门外汉很难了解,总之要让他找专家讨论。”

“律师吗?”

“对。或者律师协会也有提供法律谘询。除此之外还有法院。”市川看着字条说,“全国信用卡,高利贷被害者连络协商会也有这类的服务。”

“但是,为债务所苦的人请得起律师吗?”

“到时法律扶助协会会代垫费用。”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八木说,“先把这家伙带到律师面前再说吧。”

石原圭介和生产机械的采购人员谈笑风生。八木用大声公在他耳边说:“这样下去的话,你会完蛋!”

圭介肩膀抖动一下,陷入沉默。

“你忘了债务吗?事态可是分秒必争唷!在你打屁聊天的时候,利息也在不停增加!快去找律师商量!”

黑道老大的恐吓迫力十足,不容分说。圭介脸色惨白,慌张地起身说:

“对不起。我忘记还有别件事要办了。最近我会再来拜访。”

采购负责人错愕地目送像一阵风呼啸而去的业务员。

众人来到马路上,在市川的带路下,前往先前去打听的律师事务所。住商大楼的外墙上挂着“室原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圭介看见门槛很高,一度犹豫,然而,受到八木“能够打消借款唷!”这句花言巧语所诱,他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在事务所正前方预约法律谘询,一脚踏进大楼内。

二楼的办公室隔成两间,外面坐着行政人员,内侧是律师的办公室:“我是刚才打电话预约的人。”圭介话一说完,男性中年行政人员马上请他进内侧的办公室。

“我是室原。”上前相迎的律师年纪一大把,或许超过了七十岁。

“这人应该会替你解决问题。”市川拍胸脯保证。

律师让

客户坐在待客沙发上,首先展开每半小时五千圆的谘询。

室原律师面露和蔼微笑,倾听年轻人说。圭介和盘托出自己借钱的事,最后夹杂叹息地说:“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会完蛋。然后突然害怕起来。”

“没事的。请您放心。我会替您妥善解决。”

“真的吗?”

“是的。请交给我来处理。那么,您可以正式委托我办理吗?”

“麻烦你了。”圭介松了一口气地低下头。

室原律师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着契约书说:“我们首先办理任意处置的手续吧。”

陌生的专有名词,令圭介感到困惑:“那是什么意思?”

“和债权人协商,好让你容易偿债。有时候甚至还能拿回额外的利息。首先,我们将债权集中在一起好吗?”

圭介卖弄粗浅的知识,“不是声请清算吗?”

“像你这样借钱挥霍是不能声请清算的。正确来说,我认为法院应该不会同意让你破产,宣判免责债务承担。”

“咦?是这样啊?”

失望地垂下肩膀的不只有抢救对象。但是,市川对失望的裕一他们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个律师说的话和刚才打听到的内容不一样。”

市川戴上无线电,进入年迈的律师体内。裕一他们马上听见市川“哇”地惨叫:“这个律师没有职业道德!”

裕一他们大吃一惊,盯着慈眉善目的老律师。

“他和重整人挂勾,想将受债务所苦的人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他打算平白拿钱,自己什么事都不做!”

“那么,请你在契约书上签名。”室原递原子笔给抢救对象。

裕一连忙阻止他,“别签名!这家伙是缺德的律师!快点离开这里!”

“呃……”圭介对年纪相当于祖父的法学专家说:“可以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吗?”

“考不考虑都是一样。”室原不改柔和的笑容,“我啊,看过很多人,所以很清楚。你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很有福分,是大福大贵之相。最好快点解决这种无聊的债务,朝光明的未来迈步前进。”

“巧言令色鲜矣仁。”八木搬出孔子的教诲,“钱周围总会引来善于花言巧语的人。”

“就像苍绳一样。”市川点点头,对圭介吼道:“让你好好上了一堂社会课吧!社会就是充满陷阱的地方!快点离开这里,去找位正派的律师!”

“请你让我考虑一下。”圭介无力地说,从沙发上起身。

律师看到煮熟的鸭子快飞走了,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但是八木马上封住他的口。

“你这个老不死的讼棍!你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得了癌症!赶快给我下地狱去!”

缺德律师突然神经质地担心起自己是否罹患癌症,将话硬生吞下肚,手按着胸口干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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