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攀着铁索登顶,优希、长颈鹿和刺猬受到带队老师的严厉批评。下山时,雄作、长颈鹿的叔叔以及男护士们把三个人夹在中间,不准他们自由行动。

在登山者休息用的小屋等着众人下山的志穗和麻理子,听说优希她们有那么冒失的行动,都在吃惊之余松了一口气。

休息了十分钟左右,一行人继续下山。刚出发不久,浓雾就笼罩了登山道。走到第三处竖着“注意落石”的地方时,雾浓得几乎对面不见人了。

雄作大喊一声:“大家都不要动!”

这时候,优希背后响起了脚步声。长颈鹿?还是刺猬?

“住手!”优希在心里大叫着。

“不要!别杀了他!”优希想保护父亲。

本来希望杀死父亲的优希,在那个瞬间感情发生了变化。不管怎么说,那是自己的父亲啊!优希跨步向前,想拉住父亲的手。

“啊——”雄作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石头滚落的声音。

“……你本来想救他,结果失手把他推下去了,是吗?”梁平问。

在优希的房间里,梁平跟优希的对话还在进行。

优希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母亲和弟弟的骨灰盒前边,摇了摇头:“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是我……”

“其实你是想救他,结果失手了,是不是?”梁平又问了一遍。

优希不再回答梁平的问话。梁平笑了。那是带着哭腔的颤抖的笑,比哭还难受:“我一直以为是笙一郎干的,一直以为那小子是有资格的。可是,那小子却反复说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那小子也认为是我干的。所以,我们俩都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互相谦让。我们在干什么?……17年了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根本就不应该计划那件事。计划了那么可怕的事……”

没等优希说完,梁平就喊叫起来:“可是,正因为计划了那件事,我们才活过来的!”他再也忍不住了,盯着手里的绷带,一口气说下去。

“我和笙一郎在计划那件事之前,被父母抛弃,被父母伤害,成了儿童精神病。但是,计划了那件事以后,上课也好好上,纪律也遵守,我们好像把过去的痛苦忘掉了,我们好像清楚地看到了目标,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大概我们是把你父亲当做我们自己的父母了,与其说是想杀了他,倒不如说是想抛弃自己的父母。我们彻底丢掉了对自己的父母的幻想,认识到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始自己的人生。如果没有那个计划,真说不清我们会干出些什么更可怕的事来。护士、老师,冲突起来杀了谁的可能性都有。你呢,说不定还会自杀。如果没有那个计划,你也许活不到现在……”

“但是,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活着。”优希从内心深处挤出一句话来,看看志穗的骨灰盒,又看看聪志的骨灰盒,“要知道落到这步田地,还不如那时候就死了呢。”

“可是,我们那时候能干些什么呢?”

“……我死了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和笙一郎也都死了就好了吗?我们只不过是想活下来而已,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啊!”

“母亲也死了,聪志也死了。那时候要是不想到那个计划,他们俩现在……”

“你父亲就没有罪吗?你对你母亲说了你的遭遇,她什么都不管是对的吗?”

“尽管如此,也不应该计划那件事。”

“忍得下去吗?你跟你母亲说了以后,还受到那个坏蛋的欺负……忍得下去吗?”

优希不希望那噩梦般的记忆浮现在眼前,双手捂住了脸:“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母亲,害死了聪志……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算了吧,你不可能理解。”

“如果保持当年那种心情,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能理解一部分。”

梁平的话温柔起来,优希却觉得更加痛苦了。她不希望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她希望被责骂,希望有人骂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希望有人骂她活着没有价值,这样她会觉得好受些。

“要知道今天会落到这步田地,就不应该活下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伤了人,害了人,有什么好处呢?我的人生是最没有意义的人生……”

“不要这么贬低自己。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你帮了那么多人,救了那么多人,住院的患者都感谢你嘛!”

优希双手捂着脸使劲儿摇头:“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不能说是没有意义。你不是也经常对患者们说吗?以后会有好转的,只要活得有意义,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平的声音已经在优希的耳边响起,梁平的手也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着她。优希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个时候,你的存在,对我和笙一郎是非常重要的……不,不只是那个时候,17年来一直是这样,因为有你在,我们才挣扎着活了下来。虽然我们活得并没有什么光彩,也伤过别人,但是,你的存在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以后也是……以后也是……”

梁平突然硬咽了,停顿了很长时间,接着说:“以后……会怎么样呢?我害死了奈绪子,说不定还会害死别人。”他在优希的耳边抽泣着,“优希,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应该活下去吗?”

优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优希!”梁平呼唤着优希的名字,“活下去!为了我……你会活下去的,是吧?”

优希摇摇头。

“优希……”梁平轻轻地、温柔地靠在优希身上。

坐在榻榻米上的优希,顶不住梁平身体的重量,瘫倒在榻榻米上。优希在一瞬间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感到恐怖,赶紧切断了感觉的电源,这样一来,肉体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是,她心里明白,从现在开始的性行为,可以抚慰梁平那痛苦的心灵。

陷入一片黑暗的意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思考:只要能安慰他……自己活着的意义,也许只有这么一点点了。除了漠然、恐惧和烧灼般的羞耻,优希几乎没有任何快感。

突然,优希忍耐不下去了,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咬,结果被梁平一把按住了:“优希!”梁平还在抽泣。听到梁平的抽泣声,优希瘫软下来,不再挣扎。

“你真美!”梁平喃喃地说,“真漂亮!”

梁平的话虽然没有任何新意,却如一股甘泉流进了优希的心田。

也许这就是优希最渴望听到的话。优希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无比,肮脏至极,所以决不愿意让任何人看,也决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渴望,渴望着得到别人的赞美……

尽管她活得很苦,但一直憧憬着得到赞美的那一天的到来。优希搂住了梁平的脖子。不是想去搂梁平,而是想去搂那渴望已久的赞美。在得到认可的那一瞬间,优希被梁平那没有任何新意的语言打动了。

优希要求梁平把灯关了。梁平起身去关灯的时候,优希觉得有点儿冷,好不容易被唤起的一点点性兴奋也随之冷却了。她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的身体,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身体以后,将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感情。

她听见了关灯的声音,还听见梁平说:“关了。”但她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她觉出身上盖着的东西是毛毯,于是把毛毯拉到肩膀以上,把全身包起来,把腿蜷曲起来,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腿是属于自己的。

黑暗使她感到安心。她从毛毯里伸出手来摸到自己的内衣和外衣,钻在毛毯里迅速穿起衣服来。就在她刚把衣服穿好的时候,梁平说话了。

“……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我。”声音是空虚的,无力的,“那小子知道吗?”

听到梁平这样问,优希的胸口感到阵阵巨痛。

“不知道啊?”梁平使劲儿抓着毛毯,试图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看来是不知道。那小子一直在说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嘛。”梁平叹了口气,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从双海儿童医院的时候起,你就喜欢他了?”

优希在黑暗中摇了摇头。那时候,哪还顾得上这个。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你并不是真心想接受我。”

优希用双手捂住耳朵:“不许这么说。我也喜欢长颈鹿,真的。”

沉默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雨停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去找那小子去!”

听见梁平穿鞋的声音,优希抬起头来。

天亮了,房间里不再是漆黑一团。优希看着梁平默默地穿好衣服,把大衣拿在手上,又默默地转过身来。优希赶紧低下头去。梁平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那就是关于你母亲的死。肯定不是笙一郎干的,当时他陪着奈绪子在医院。莫非真是……”

“不是!聪志什么都没干!”优希打断了梁平的话。

“你一直这么说,是不是护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真话?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

优希看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仙客来白色的花朵同时映入眼帘。优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下决心说出真相。

“母亲是自杀的。”

“……真的?”

优希觉出梁平在注视着她,她看着仙客来的白花继续说:“是真的。聪志发现了母亲留下的遗书,给我送到医院里来了。跟我一起值班的护士不是跟警察说聪志送给我一袋钱吗?其实那不是钱,是遗书,是母亲写给我的遗书。”

“既然是自杀,你为什么不说呢?要是早点儿说了,聪志就不会被怀疑了。你为什么不把遗书拿出来给警察看呢?”

“不能给警察看!”

“为什么?”

“聪志不同意。”

“聪志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遗书上写了我跟父亲之间的事。”优希走到小桌子前边,看着聪志的骨灰盒说,“弟弟看了母亲留下的遗书,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这是可以想见的吧?父亲跟姐姐……而且,母亲知道,而且还不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想知道的事是这种事啊!”

“你说详细点儿行吗?你母亲是怎么自杀的?”

“聪志看见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上吊死了。聪志赶紧把母亲放下来,又是做心脏按摩,又是做人工呼吸,母亲还是没有活过来……聪志想打电话叫救护车,跑到电话旁边,忽然看见电话机旁边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优希收’。聪志抽出信纸一看,遗书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活累了,让我到此结束吧。到头来还是我太软弱。你受到你父亲的性虐待以后,告诉了我,可是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聪志看着看着忘了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事,一气看了下去。其实,母亲早就想自杀了,只不过因为我跟聪志还没有成人,一直忍到聪志参加工作。母亲认为父亲对我的行为是家里的奇耻大辱,不希望聪志知道这件事,嘱咐我把这件事深深埋在心底,好好儿活下去。”

优希把聪志的骨灰盒抱起来,接着说:“聪志看完母亲的遗书,愤怒得浑身颤抖,大脑陷入了混乱状态。”

“然后就放火了?”

“聪志说,他觉得这个家就是山口那个家,那个充满了罪恶的家,而他自己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生活到现在。当时他一时冲动,就把房子点着了。本来他想把他自己也烧死在家里,可是随着火势加大,他下意识地跑了出来,跑到医院来找我。他很后悔,担心大火蔓延到邻居家去,看得出来,他的内心非常痛苦。”

“不过,火势并没有蔓延。被怀疑为杀人犯,还不如把真相说出来。”

“我也这么劝聪志来着,可是他坚决反对。如果说出真相来,我家的丑闻就世人皆知了。聪志不愿意暴露家里的耻辱,宁愿自己背着犯罪的嫌疑。直到临死前,他还一个劲儿地说,都怪他……”

“父母虽然死了,也要保护父母的名誉。”

“可是,又有谁能理解他呢?”

“我能理解。这是孩子对父母的感情。”梁平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说。

“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谁也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父母的坏话。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听到别人说父母的坏话,就跟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一样。就算是被父母把头砍掉了,也要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掉的。聪志除了想保护父母的名誉以外,还想保护你。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有痛苦的过去,他继承了你母亲的遗志,把你的过去深深地埋在心里了。”

优希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聪志的骨灰盒。

梁平站了起来。

希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切都过去了,刚才我跟你说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梁平点点头:“不会的。你母亲的遗书呢?”

“烧了。叫人痛苦的过去。”

“是吗!”

“跟伊岛先生联系一下吧,他也为我们家的事感到伤心。”

梁平轻轻地点点头,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

“以后,将来。”

“我还什么都没想。”优希说的是实话。

“那小子肯定还要来找你。”

优希知道,梁平是指笙一郎:“……真能来的话就好了。”

“跟他一起去吧!他要是来找你的话,逃跑也好,藏起来也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吧!”梁平的声音里好像充满了愤怒。

优希心里很难过,什么也没说。梁平把门拉开的时候,优希想叫住他,再跟他说些什么,但终于选择了沉默。优希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是对梁平的伤害。

梁平拉开门出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优希抱着聪志的骨灰盒,轻轻地说了声:“长颈鹿,对不起。”优希低下头,把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抵在包着骨灰盒的厚厚的白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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