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交班之后,又帮后夜班护士护理了一阵病人,临走时还到岸川夫人的病室看了看。经过抢救,岸川夫人的病情稳定下来了。优希看了看岸川夫人,又看了看麻理子,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

下雨了。优希坐出租车直奔笙一郎的事务所。事务所没人。优希又去了笙一郎的家,也没人。没办法,优希只好回蒲田自己的家。

掏出钥匙开开门进去以后,马上觉得屋里空气的味道跟平时不一样。她打开灯,轻轻地叫了一声:“长濑……”

停顿了一下,优希又说:“真对不起。”这时,屋里有动静,“是有泽吗?”

优希进屋一看,只见梁平围着一条毛毯,盘腿坐在壁橱前边的榻榻米上,头发是湿的。看见优希进来,梁平说:“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披上你的毯子了。太冷了。”梁平淡淡一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你这房间里没有取暖器,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又一想,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有取暖器也用不上。”

优希不敢看梁平的眼睛,放下包,蹲在梁平面前:“你是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

梁平胡子拉碴的,脸色很不好,腮帮子明显地瘦了下去,眼神跟笙一郎一样昏暗。

“你的窗户没插插销,”梁平故作轻松地说,为了躲避优希的追问,梁平看着窗户又说,“你这儿是二层,没费什么劲儿我就上来了。”

优希看了窗户那边一眼,窗帘没有弄乱,小桌子上的骨灰盒依旧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优希转过脸来看着梁平:“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梁平看了优希一眼:“今天中午……应该说是昨天中午了,12点左右,你到自由之丘的公寓去了吧?”

“你是指长濑的家?”优希想起离开笙一郎的公寓去车站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在家吗?”

优希觉得呼吸困难起来:“把头发擦擦吧,小心感冒了。”说完拉开壁橱,取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梁平,“湿衣服呢?”

梁平看了看身旁卷成一团的大衣:“只是上身湿了,没关系。”

“不晾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干呢?”

“不能晾在外边看得见的地方……现在还不能让他们抓住我。”

“没人盯梢,我观察了好多次了。”

梁平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观察是否有人盯梢?”

“伊岛来过,警察也到医院找过我。”

“伊岛?到这儿来过?”

优希一边把梁平的大衣用衣架晾好,一边对梁平讲了伊岛来这里的经过。

“那么,大概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喝杯咖啡吧,我这里只有速溶的。”优希点着火烧上水,“奈绪子到医院找过我。”

梁平吃了一惊。

优希没有看着梁平说话,她知道,梁平也怕她看:“你的情人吧?”

梁平沉默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啊。”

“伊岛跟我说了。你说都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把她给杀了。就用这双手,把她给杀了!”梁平自暴自弃地说,语气粗暴。

优希看着燃烧的煤气,摇摇头说:“别再说谎了!我们不要再说谎了好不好?”

梁平不说话。

“长濑到我们医院去了。”

“笙一郎?什么时候?”梁平起身走到厨房来,看着优希。

优希还是不看他:“昨天下午。他说,是他把奈绪子给……”优希感到心里一阵疼痛,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说,“你也知道是他吧?所以你才一直在他家附近等着他!”优希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声音在发抖。

优希觉得出梁平盯着她的侧脸,好像在追问她。

“奇怪!我说笙一郎杀了人,梁平怎么不当回事?怎么不感到吃惊?”优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不动声色。

“那小子跟你说了?为什么要那样做?奈绪子跟那小子,为什么是这么个结果?”

“不,关于这些问题,他什么都没说。”

梁平回到壁橱前边坐下:“奈绪子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梁平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躺在被子上,睡得可好了。一点儿都没乱,我还以为她真的是睡着了。身上没有一点儿伤。也许是笙一郎做得仔细,但从奈绪子平静的表情来看,是她自己希望死的。这能说不怪我吗?是我让她产生了想死的念头,至少我有一半责任。我无法把那小子当做罪犯追捕,更不想把那小子抓起来。但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他跟奈绪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听那小子亲口对我说清楚。警察只会有组织地搜查,但我想单独找到他。我不能扔下奈绪子不管,所以给伊岛打电话,求他处理奈绪子的后事。”

优希看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觉得不可思议,水怎么还不开呢?她用了很长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过了一会儿,优希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梁平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模样的东西:“那小子把这个放在奈绪子枕头上了。”

优希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迷惑地看着梁平。梁平抓住那块布的一端用力一抖,另一端垂到了榻榻米上。那是一块长长的布条、上边到处是黄色的斑块:“绷带!”

“绷带?”

“你刚到双海儿童医院那天往海里走的时候,掉在海边的绷带。我跟那小子争抢,扯断了,每人得到一半。”

优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是18年前的事啊!”

“对,18年前。”

“不可能保存到现在呀!”

“保存到现在了。我也保存着呢。”梁平说着把左手伸讲左边的口袋,掏出另一块颜色和形状完全一样的布条来,“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没有离开过。我想那小子也一样。他把这个放在奈绪子的枕头上,是想告诉我是他干的。也许还有对你断念的意思……17年前,我们虽然跟你分别了,但精神上谁也没有跟你分别。这次,他好像在说,真的要跟你分别了。这种意义,只能用我们手上的绷带来表示。”

“分别?”突然,水壶的叫盖儿响了,优希慌忙把煤气关了。

“笙一郎只说了奈绪子的事吗?”

优希看着梁平,没有说话。

“那小子除了奈绪子的事,还说别的了吗?”

优希犹豫了,她想搪塞一下,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吃力地喘着气,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还有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

梁平的脸扭曲了。他的身体靠着墙滑下来,蹲坐在地上,狠狠地用握着绷带的手在膝盖上砸了一拳,痛苦地呻吟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干的呢。”他咬着拳头,“我以为是你干的,所以在现场的草地上乱踩。但是,伊岛怀疑聪志的时候,笙一郎拼命保护他,我就有点儿怀疑是笙一郎干的了。如果那时候我深入追究,奈绪子也许不至于……就算奈绪子有自杀的倾向,那小子也不至于成为凶手。”

梁平突然抬起头来,往墙上使劲儿撞自己的后脑勺。优希眼睁睁地看着梁平用头撞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梁平把头靠在墙上,坦白地说:“我也抱着跟笙一郎同样的感情,恨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儿的母亲来着,就是笙一郎不杀了她,我也会杀了她。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我跟笙一郎同罪,所以才没有去深入追究。”

“可是,他觉得你在追捕他。而且他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很痛苦,他想用钱弥补自己犯罪造成的后果。”

“那小子真残酷。”

优希感到意外:“为什么?”

梁平用愤怒的表情看着优希:“追捕他,我做得到吗?把笙一郎抓起来送上法庭,我梁平做得到吗?那小子肯定不希望被捕以后窝窝囊囊地活下去,肯定希望更严重的惩罚。可是,我做得到吗?那小子做了我想做而没敢做的事。我也想出口气,我也想把那个不称职的母亲杀了。看到孩子烫得那个惨样儿,你干的也好,笙一郎干的也好,都是替我干的。我除了后悔没别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只是这一次。”

梁平用力攘着手里的绷带,悔恨交加地说:“那时候我也没干……也是那小子替我干的。”

“那时候?”优希不解地间。

梁平冲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扬了扬下额:“他们的骨灰,什么时候安放到墓地里去?”

优希焦躁地说:“问你呢!那时候也是他替你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平站起来走到小桌子前边,看着骨灰盒:“……你父亲……”

优希屏住呼吸,静静地听梁平说下去。

“那次也是,到了关键时刻,我害怕了。在岩峰顶上,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干……在八号病房楼晾衣服的阳台上,我跟笙一郎为了谁下手的事发生争执,差点儿打起来,可是到了真要干的时候,我却站着没动。”梁平说完,跪坐在小桌子前边。

梁平好像在冲着两个骨灰盒忏悔似的垂着头:“上山的时候,我跟笙一郎已经看好了,在竖着‘注意落石’的木牌附近下手。下山时,我跟笙一郎走在你父亲后边。走到一处‘注意落石’的木牌附近的时候,正好过来一股浓雾,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了。当时我认为机会来了,只要冲上去推他一把,目的就达到了。我看见刺猬跟我一起冲了上去……雾太浓,我连刺猬都看不清了。可是,我向前迈了两步就站在原地不敢动了。紧接着,我听见你父亲一声惨叫,又听见了石头滚落的声音。那小子下手了!刺猬,代替我下手了。没有资格的是我,可是,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了,老说他没有资格……其实,那小子是有资格的!”

梁平觉得,眼前仙客来白色的花朵,正在剧烈地摇晃着。

优希憋了很长时间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她无力地坐在榻榻米上:“不对!不是他干的。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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