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下起了大雨。两个警察来到多摩樱医院,找优希询问梁平的下落。

“不知道。”优希诚实地回答说。

优希没有对警察说早川奈绪子来过医院的事。当然,警察也没问。

下班以后,优希给梁平的手机打电话,没开机。又给笙一郎打电话,电话设定在录音档上,也没通上话。

第二天,优希参加了奈绪子的葬礼。

天还没亮的时候,雨停了。天放晴以后,蔚蓝的天空好像高了许多。殡仪馆入口处的花坛摆着菊花,烘托着宁静肃穆的气氛。伊岛在入口处迎候来宾,优希没跟他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进灵堂去了。

祭坛上方挂着奈绪子的遗像。那是一幅好几年以前的照片,比优希见到的本人年轻得多。一位跟奈绪子长得很像的男士站在死者家属的位置上,大概就是她的哥哥吧。

参加葬礼的大多是年龄较大的男人,大家心情沉重,面部表情充满惋惜。优希能感觉到人们是非常喜欢奈绪子的。

优希还注意到,殡仪馆周围,有不少车上坐着人,既不开车,也不下车,分明是便衣警察。优希跟大家一起送殡的时候,往四周看了看,她觉得梁平说不定会过来的。

突然,远处一座大楼的阴影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了。

参加完奈绪子的葬礼以后,一晃十几天过去了。这天,优希是前夜班,她打算利用白天的时间到笙一郎的事务所办理聪志的人寿保险手续。

最近这些天,优希一直在给梁平和笙一郎打电话,但是跟谁都联系不上。她觉得奇怪,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找一找笙一郎。

事务所的门锁着,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答应。在附近问了问,谁也不清楚。于是优希又到位于自由之丘的笙一郎的公寓去了。公寓的门也锁着,门口的邮箱里塞满了各种邮件,看来笙一郎已经很长时间不在家住了。梁平和笙一郎好像都销声匿迹了。

优希穿过商店街返回自由之丘车站的途中,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注视着她,回头一看,除了买东西的顾客以外,看不出有谁在注意她。快到车站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看不出有谁在注意她。

坐车去医院的途中,在武藏小杉站换车。以前每天回家都在这个车站下车。今天,优希不由自主地走出车站,朝着住了很多年的旧家走去。

优希委托笙一郎把地皮卖了,前几天,在没有得到笙一郎的任何通知的情况下,优希的账户上多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是某个房地产公司汇过来的。

优希站在已经成为空地的旧家前边,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浑身无力。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志穗和聪志生活过的痕迹,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明,仅仅存在于优希的记忆里,连这一点优希都感到虚妄。她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感到虚妄。

幸运的是,一直到返回车站,也没碰上一个认识她的邻居。

下午3点多,优希提前来到医院。刚进护士值班室,一个年轻的护士就告诉她,长濑麻理子被要求出院,准备接收她的养老院的人来了。优希听了直奔麻理子的病室。

“对,对,再握上点儿劲儿!”

优希走到麻理子的病室前边的时候,听见了一位女士生疏的声音。进去一看,只见一位高个子女士正站在麻理子对面,握着坐在床上的麻理子的左手,试她的握力:“再使点劲儿行吗?”

优希走进病室问道:“对不起,请问您是……”

高个子女士回过头来的同时,优希看见了站在病室右侧的笙一郎。

笙一郎“啊”了一声。优希没说出话来。笙一郎出现在这里当然使她感到吃惊,但更使她感到吃惊的是笙一郎的精神状态。笙一郎明显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很难看,憔悴得不成样子了。眼神没有活力,是那种游移不定、自甘沉沦,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眼神。

“我准备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这位是养老院的院长。”笙一郎把高个子女士介绍给优希,然后又把优希介绍给高个子女士,“这位是一直照看我母亲的人。”

“您好!您辛苦了!”高个子女士向优希鞠了个躬。

优希连忙还礼。

笙一郎继续介绍说:“是千叶县的一家养老院,我已经去看过了,条件很好。我看过很多养老院,这家养老院可以说是最适合我母亲的。今天院长出差来东京,在我的再三要求下,院长答应先过来看看,然后决定是否接受。”笙一郎说话的速度很快,给人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

“是吗……”优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笙一郎。

被笙一郎称为院长的高个子女士转过身去,继续检查麻理子的身体状况。

等她检查完以后,优希说:“腿部机能虽然衰退了,上半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手指头活动自如。如果不间断地进行康复治疗,腿部机能也是有可能恢复的。”

“穿脱衣服怎么样?”院长问。

“病情严重的时候不会自己穿脱衣服,吃饭也送不到嘴里,需要护理。能自己大小便,但有时身体容易失去平衡,也需要有人扶着。”优希认真地回答了院长的问题。

接着,院长又问了很多问题,还在小本子上做了记录,感慨地点着头说:“病人皮肤很有弹性,褥疮一点儿没生,护理得真好。”

优希赶紧谦逊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院长又说:“虽然,我们还没有信心达到贵院的护理水平,但我们会努力去做的。希望今后能继续跟你们取得联系,得到指导。”

“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过一会儿我把护理长濑麻理子时应该注意的事项写下来交给您。希望以后加强联系。”

院长点点头,转过身去问笙一郎什么时候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

笙一郎问优希:“你能跟我一起把我母亲送过去吗?”

“我?”优希吃了一惊。

“我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我先谢谢你了。”

优希看了麻理子一眼。麻理子看着优希笑了。

“好吧,亲自把你母亲送过去,我也安心。”优希说完跟院长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星期以后把麻理子送过去,然后去护士值班室请求内田护士长的批准。

内田很痛快地批准了优希的请求。

优希回到病室的时候,院长已经走了。优希盯着站在病室门口的笙一郎责备道:“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

“为了给母亲找养老院,太忙。”笙一郎支支吾吾地说。

“院长看来人不错。不过,她的养老院是私人经营的,费用肯定够高的吧?”

“五千万。明天一次性付清。”

对于优希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终身利用权三千五百万,每年的费用是三百万。因为我要去国外工作五年,所以打算先交五年的,一共是五千万。”

“去国外?五年?你想去哪个国家?”

“企业法的发源地,欧洲。”

“一去就是五年?”

“也许更长。”

“具体是哪个国家?在哪儿住?都定下来了?”

“大概吧。”

“什么时候出发?”

笙一郎苦笑着:“审问哪?”

优希生气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你把钱都汇到我的账户上去了吧?”

“我知道你讨厌钱,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钱的,你还是拿着吧。用不到自己身上,也会用到别人身上的。”

“我不懂!”

“慢慢想想你就懂了。”

“今天我到你的事务所去了,也到你家去了,哪儿都没人,邮箱里的邮件都满了。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吧?”

笙一郎看着自己的脚尖:“到处乱跑,顾不上回家。我准备关掉事务所,把房子也退了。”

“那么急?”

笙一郎抬起头来,但躲开了优希的视线:“也许在我母亲去养老院之前就出发。要是那样的话,就拜托你把我母亲送过去。”

“你说什么?”优希困惑不解,正要向笙一郎靠近,一个拄着双拐的患者大声跟优希打着招呼,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走过来了。

笙一郎趁机从优希身边溜过去,直奔电梯间。

“对不起!”优希请护士照顾一下患者,朝笙一郎追过去,一边追一边问,“为什么那么急着去国外?连送你母亲去养老院都顾不上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笙一郎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可事情紧急,需要处理的问题又太多……”笙一郎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都无法继续走路了。

“你怎么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咳嗽。”

笙一郎掏出手绢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止住,抬起头来笑着说:“烟抽得太多了。”

“上医院检查一下为好。”

“有时间再说吧。”笙一郎说完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笙一郎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正好开了,刚要上电梯,岸川先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岸川夫人从电梯里走出来,笙一郎只好往后退。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岸川先生笑着跟笙一郎打招呼,“好长时间不来看你母亲了吧?麻理子可寂寞了。”他发现优希在笙一郎身后,又开玩笑似地说,“护士长助理也感到很寂寞。”

“净说废话!”岸川夫人斥责道。她已经从笙一郎和优希的表情上看出问题来了,赶紧对笙一郎和优希说了声“对不起”,指了指大厅那边,让丈夫把她推走。

岸川夫妇走后,优希对笙一郎说:“我问你,见得到有泽吗?”

笙一郎按了一下叫电梯的按扭,冷淡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的收尾工作很忙,没时间。”

“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谁慌慌张张的了?”笙一郎环顾四周,好像害怕有人追上来似的。

优希抓住了笙一郎的胳膊,笙一郎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优希一针见血地说:“什么到外国去,骗人!你到底想去哪儿?”

笙一郎不说话。

忽然,优希想起了给奈绪子送葬时的事。她拉了笙一郎一把,笙一郎老老实实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闪着乞求的光,眼泪都快下来了。优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认识跟有泽好的那个人?”

笙一郎抽泣着吸了一口气:“真没想到你会去参加她的葬礼。”

“你为什么到那里去了?”

“……我认识她。”

“那你为什么藏在远处的大楼后边?”

“你为什么去参加她的葬礼?”

“我跟她见过一面,她到医院里来找过我。”

笙一郎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这个月14号。”

“14号……”

“开始说是探望你母亲,我觉得她的真正目的是来见我。大概她对我过去跟有泽的关系有某种误会。”

“她说什么来着?”

“见到我以后马上就走了,几乎什么都没说。”

“什么表情?”

“自责、后悔的表情。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笙一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不告诉她就好了。”

“不告诉她什么就好了?”

笙一郎暖昧地摇摇头:“她一直很介意梁平和你的关系,凭直觉发现梁平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心情非常复杂,用嫉妒这个词是概括不了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问我你在哪儿上班,我就告诉她了。如果她见不到你,也许就不会死了。她这一死,把梁平也连累了。”

“你知道有泽在哪儿吗?”

“不知道。”

“别隐瞒了。你把他藏起来了吧?”

“我?把他藏起来?说不定那小子在盯我的梢呢。葬礼上也没见着他的影子,莫非他没参加破案?”

“他……失踪了。”

“为什么?”

“他被怀疑杀了奈绪子。那个叫伊岛的警察,你也知道吧?梁平给他打电话说,奈绪子的死,都怪他梁平。打完这个电话就失踪了。”

“傻瓜……”笙一郎小声嘟囔着。

“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笙一郎摇摇头:“……不可能是那小子。奈绪子的死,不能怪那小子。”

这时,笙一郎身后的电梯门开了。乘电梯的人下来以后,电梯门又关上了。

笙一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小儿科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出院了吧?”

“啊,怎么了?”

“她死去的母亲的保险金,以她的名义接受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这一点我很明白。比如说,用聪志的生命换来的保险金,你能平静地接受吗?对于那个小女孩来说,多少钱也代替不了母亲,相反会成为她的烦恼。随着她的年龄的增长,手里拿着因母亲的死换来的钱,说不定会有一种罪恶感……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呢。母亲为了女儿,早就准备用生命换一笔钱留给女儿了,母亲是打心眼儿里爱着女儿的,所以想给女儿留一笔钱,以备急用。如果将来真的用上了这笔钱,钱,就可能成为有意义的东西。心灵受到伤害的人,要想活下去,难道不需要这种自我安慰似的幻想吗?正如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需要一个想像中的家庭……”

优希集中注意力,体会着他话的真实含义:“你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

“不应该怀疑是聪志杀了那个小女孩的母亲。”

“为什么?”

具体到哪里去,优希并不知道,反正是跟这里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笙一郎迷惑地歪着头看着优希,优希冲着笙一郎笑了。笙一郎盯住了优希的脖子。莫非他对他自己将要发作似地掐死优希感到害怕吗?或者说他正想要这么做吗?

“可以呀!即便你想掐死我也是可以的。”优希点点头,握紧了笙一郎的手。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优希回过头去,一瞬间,眼前的情景使她回到了现实世界。优希看见岸川夫人坐着的轮椅翻倒在大厅里,岸川先生正在往起抱她。

笙一郎身后的电梯响起了电脑模拟的悠扬的钟声。优希转身一看,电梯门又开了,从电梯里下来一个护士,那个护士看到大厅里发生的情况,大吃一惊,赶紧跑了过去。

优希看着笙一郎身后空空的电梯,觉得那是一个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洞穴,还产生了笙一郎就要被那个洞穴吸进去的错觉。此刻的优希,不想去管身后的患者,只想跟笙一郎一起被那个洞穴吸进去,落到某个不知所处的地方,她坚信那个地方有她的幸福。不必像现在这样拼命努力,也一定会得到幸福!什么医院、护士、医生,都不要了!

但是,笙一郎松开她的手,冷静地对她说:“过去看看吧。”说完朝大厅那边看了一眼。那眼睛不再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的眼睛,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甚至比一般的大人更理性,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眼睛。

“快点儿过去看看呀!”笙一郎催促道。

好像得到了拯救似的,优希的内心里涌上来一种安心感,但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她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优希强忍着眼泪对笙一郎说:“对不起。”

笙一郎微笑着点了点头。

优希奔到岸川夫人身边,拍拍那个护士的肩膀:“快去叫医生!”说完麻利地为岸川夫人检查起瞳孔、脉搏和呼吸来。

岸川先生焦急地说:“求求您了!一定要救救她!”

优希说:“不要紧的,您放心吧。”说完抬头一看,电梯间里的笙一郎不见了,电梯的门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缝。

“等等!”优希想大喊一声,但忍住了,低下头继续护理岸川夫人。

岸川先生说:“这个人哪,受的苦太多了,所以呢,她应该得到比别人多得多的幸福……以后,我要让她得到更多的幸福……求求您,救救她吧!”

“是啊,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认为。”优希一边答应着岸川先生,一边解开了岸川夫人的上衣扣子,以便使她呼吸更顺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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