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的焰火,优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

所谓盂兰盆节,不过是在操场上搭起跳盂兰盆舞的高台,当地居民在上边跳一跳盂兰盆舞。焰火也就是那么回事,叫人泄气的声响,砰砰地20多下,转眼就结束了。

优希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见窗外升起的橘黄色焰火一闪就没了。虽然只有这么一点儿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们除了刚动完手术动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场上去看了。

根据优希手术后的身体状况,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护士也一再劝她到外边去,但优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去。

优希从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锁骨骨折,右手腕韧带拉伤,脸部、颈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伤或挫伤。万幸的是地面杂草丛生,受的伤都不至于留下残疾。

至于为什么受的伤,在净水罐附近干什么来着,优希没对医生讲也没对护士讲,确切地说,优希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优希才发现雄作和志穗已经守候在床边了。志穗茫然地、默默无言地看着优希。雄作则怒容满面,一会儿用严厉的口吻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谁说你什么了?快告诉爸爸!”一会儿又带着哭腔说,“难道你不打算活了吗?你没做什么坏事啊,优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啊!求求你了优希!打起精神来……”

雄作好像就怕优希说话,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优希开口。其实,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说的话也好,都没对优希产生任何影响。在她的脑子里,除了白色的浓雾以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情景,所有的声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浓雾中。

优希转到外科病房不久,长颈鹿和刺猬来看过她。那时,优希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后来,总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自己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事,是他们把医生叫来的。他们还骄傲地说,没对任何人讲优希是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

优希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对长颈鹿和刺猬连声谢谢都没说。

病情稳定之后,优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诊察。

“你是不是想自杀来着?”水尾问。

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水尾,什么都没说。那天爬到净水罐顶上去,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只不过觉得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自己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听长颈鹿和刺猬说,自己从罐顶跳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样飞到神山去吧。

因为优希一句话都不说,水尾的诊察很快就结束了。

外科病房里没有那种背地里欺负人的现象,因为受外伤的孩子们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什么话都不说的优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反正是“动物园”里的怪人,谁也没太在意她。

雄作和志穗每星期来看她一次。志穗总是含着眼泪坐在优希床边,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唉声叹气,结果使优希心情更加郁闷。雄作每次都带个布娃娃什么的玩具或可爱的动物相册来,还把如何如何爱优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妈妈打心眼儿里爱你,对我们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要记住这一点,好好珍惜自己。”

可是,优希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盂兰盆节过后,知了更响地叫了几天,就渐渐地减弱了,而蟋蟀呀,金钟儿什么的却欢实起来,白天在病室里都听得见它们的叫声。听护士们说,海里水母已经出来了。

养护学校分校开学的前一天,医生跟优希的父母商量过以后,决定让优希从外科病房转回精神病科病房。离开外科之前,优希把父亲雄作拿来的布娃娃、动物相册什么的全都给扔了。

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动自如,别处的伤还有些淤血,已经不疼了。但是,心中的迷雾仍然没有消散,对于水尾的问诊还是没有反应。

病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蜉蝣和蝮蛇都在。蜉蝣还在写她的“遗书”,看见优希回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念咒语似的宣讲起她的理论来:“有时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有的还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说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来,结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教育孩子并不是竞争,为什么就没有人宣传这一点呢?责备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于间接地打他们的孩子吗?”

蝮蛇看了优希一眼,又接着练起腹肌来。

美洲貘出院了。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除了美洲貘以外,还有几个出院的,同时又有几个新患儿住了进来。

医生也换了。土桥走了,代替他的是一个20多岁、小个子、大肚子、呆头呆脑的新医生。大概是他对病房里的气氛还没有感知的缘故,或者说刚参加工作热情还很高的缘故吧,一见到优希,就攥起拳头鼓励她说:“好好治疗,要坚强,不要自己输给自己!”

医生没有把优希重新介绍给大家,优希呢,也觉得自己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八号病房楼。

外科病房宁静,有安定感,但优希无法融入那种环境。那种健康的氛围,反而使优希觉得人们不怀好意,就连外科病房的护士们“快点儿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积极呼声,优希听起来都觉得难受。

八号病房楼常常有断断续续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乱跑,有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也发生过暴力行为。可以说既不宁静,也不安定。

不过如果在这里住惯了,就会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乱闹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比如说,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了,自己的言行被别人忽视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等等。所谓的暴力行为,大半也是自己撞墙啦,用勺子柄刺伤自己的手腕等自己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较少伤害别人。优希觉得,她以前上的学校比这里欺负别人的现象多得多。

当然,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以自我为中心,过于看重自己。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对方的承认,自己也会承认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宽容到不论对方做了什么都能原谅的程度。

病房里的老医生老护士都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像新来的医生或护士那样,说那些没用的鼓励的话。

优希觉得,八号病房楼还说得过去,在这里住院至少比在外边心情好得多。回到八号病房楼的第二天,优希就到养护学校分校上课去了。课间休息时,回病房的路上,长颈鹿和刺猬关心地问了优希好几次:“不要紧了吧?还疼吗?”可是,优希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心中的迷雾还没有消散,听到的语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统统被迷雾所吞没,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甚至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机械地按照护士的指示去做,该吃饭了吃饭,该洗澡了洗澡,该睡觉了睡觉。

食堂里的黑板上,每天用大字写着当天的日期。好像刚刚看到9月1号,转眼又变成9月4号了。觉得下一天应该是9月5号,早饭时抬头一看,已经是7号了。

8号是星期六,很多患儿都回家过周末去了。优希这次没有被批准临时出院,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消磨时间。午饭后不久,护士来叫她:“你家里人看你来了。”看到优希躺着不动,护士又大声叫道,“没听见吗?你家里人看你来了,快下来!”

在护士的催促之下,优希总算磨磨蹭蹭地来到食堂。食堂里已经有两家人了,在最里边靠窗户的桌子旁边,站起来一个人。

是母亲志穗。没有父亲雄作的影子,只有志穗一个人。志穗平时总是穿一身潇洒的套装,而今天却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白上衣,肥大的茶色裙子,鞋是便宜货,也没化妆,就像一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菜的主妇。优希差点儿认不出她了。

志穗淡淡一笑:“身上的伤还疼吗?脸色倒是不错。”说着把身边的椅子拉了出来。

优希木然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坐下,呆呆地一言不发。志穗也坐下来,眼睛看着窗外:“总觉得这天气有点儿奇怪,雨下不来,风却没完没了地刮……渡轮摇摆得厉害,说是台风正在靠近,看来真的要来了。”志穗为了打破窘态,故意用轻松的声音说。

的确,大中午的,外边却灰蒙蒙的。因为开着空调,食堂的窗户关得很严,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外边树叶哗哗的响声。

“今天是我一个人来的。”志穗转过脸来对优希说。

优希闻到的不是香水味儿,而是母亲身体特有的香味儿。

“你爸爸出差去大阪了。本来我今天是来不了的,可是心里有话,无论如何想跟优希谈谈……所以就把聪志放在你姥姥家,一个人来了。出来得急,连衣服都没换……”志穗拉了一下上衣的下摆,抚弄着膝上的手包说,“从港口到医院,我是坐出租车过来的。这种天气,晚班渡轮也许不开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志穗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没看优希的眼睛。

精神恍惚的优希见到母亲以后一直在想母亲为什么一个人来了。既讲究穿戴打扮又注意节俭的母亲,顾不上换衣服,顾不上化妆,花那么多车钱一个人过来,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志穗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也许是因为口干吧,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到这里来的。就这样下去,我觉得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所以……我想把一切都弄清楚。”

志穗抬起头来看着优希,优希也看着志穗。

志穗又说:“妈妈想让优希把真话都说出来……妈妈想听你说……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吗?妈妈会耐心地听你说的……”

迷雾逐渐散去,心中的天好像就要晴了。优希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转过脸去,避开了志穗的目光。

志穗拉着优希的手:“优希!看着妈妈,好好看着妈妈!”

优希没办法,只好把脸转过来看着志穗。

志穗担心食堂里其他人听到,凑近优希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妈妈,你真的想自杀来着?”

优希屏住呼吸不说话。志穗靠得更近了,紧盯着优希的眼睛:“为什么想自杀?”

优希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志穗的眼睛颤抖着,继续说:“你受伤的前一天,是你爸爸送你回医院的。那天聪志发高烧,我没能送你。那天……出什么事了?”志穗的呼吸慌乱起来,她的气息吹到了优希脸上,“那天……你爸爸回到家已经凌晨3点多了。他说是勉强赶上了11点45分的末班船,为什么会那么晚……倒着往回推算,点那班船轻轻松松地就能赶上。当时妈妈只顾担心聪志的病,没顾上细想。但是,突然听说你受了伤,而且是从那么高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弄不好就没命了……所以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志穗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潮湿了,握着优希的手也在微微抖动:“告诉妈妈,跟妈妈说实话,妈妈求你了!”

优希感到全身燥热,想大声喊叫。她躲开志穗注视的目光,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来:“……以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声音细小而沙哑,马上就被外面的风声吞没了。

“你说什么?”

优希胸中好像燃起了大火,她想拼命把胸中的大火喷出来:“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已经跟你说过了!”连优希自己都没想到声音会这么大,食堂里另外两家人都惊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优希。

“声音太大了!”志穗责备了优希一句,看了看周围又说,“本来我想跟你在外边谈的。跟护士提出了要求,可是她说医院有规定,没允许。”

优希看着母亲那胆怯的眼睛,心想:“是吗?被别人听到了还是不行吧?那么坏的事情,是我干的……”

“优希,以前是以前……你不是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了吗?这次呢,妈妈想平心静气地听你说。就是为了这个,妈妈才费了这么大劲来看你的呀!”志穗显得焦躁不安,注视着优希的眼睛发生的微妙变化,紧接着避开了优希的注视。

优希在一瞬间全都明白了。母亲那游移的目光,慌乱的呼吸,颤抖的手,都在告诉优希,她心里的真意跟她嘴上的问话是完全相反的。

妈妈……您根本不想听我说什么真话!您在家里坐立不安,跑到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我!您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焦躁,您是自己忍不下去了才到这里来的!妈妈!您所期望的是您自己能够得到安宁!您根本不希望听到会让您惊慌失措的所谓真话!您担心的是这个家可能要分崩离析,您并不想听我说真话。您希望通过我一个人的忍耐换来全家的幸福!您希望我说谎,而且把谎话坚持到底啊!……

“优希!如果你想说以前说过的是真的,你就再清清楚楚地……”志穗战战兢兢地说。

优希站起来就朝门外走。

“优希!等等!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优希好像没听见似地走出食堂,在楼道里跟一个护士撞了个满怀。护士惊奇地看了优希一眼,笑了。优希看到这笑容,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被看穿了,痛苦难耐,转身朝病房大门跑去。

“优希!”是母亲志穗在呼喊。

优希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护士也在后面叫她。

离开连接着门诊楼的走廊,优希跑向病房后面。病房和围墙之间种着的百日红在大风中摇摆,深粉色的花瓣纷纷落地。

优希来到净水罐前边,三米多高的罐顶上站着两个人,是长颈鹿和刺猬。只见他们迎着海风张开双臂,衬衫和裤子在大风中飘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好像可以飞起来。”长颈鹿兴高采烈地说。

“迎着风跳下去,说不定真能飞起来。”刺猬伸展着身体说。

优希想爬到罐顶去,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说得对,在罐顶上轻轻跳起来,就会像风筝一样飘向无边的宇宙。

“哎呀!”俩人同时看见了优希,向她挥手。他们被大风刮得后退了两三步,差点儿掉下去,赶紧稳住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长颈鹿眼睛瞪得圆圆的,对优希说:“风好大啊!”

刺猬则微笑着:“想知道什么感觉吗?上来吧!”

“我可以上去吗?”优希问。

两人对视了一下。

长颈鹿挠着头发说:“可别再受伤啊!”

刺猬在罐顶上蹲下来说:“很危险,真的!”

优希满不在乎地爬上了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

“优希!你要干什么!”

“你们俩!快下来!”

背后传来志穗和护士的喊声。

志穗在优希越过金属网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拉下来,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你打算干什么呀!”

护士命令长颈鹿和刺猬赶快下来。

志穗瞪着他们,歇斯底里般地叫喊着:“就是你们挑唆优希爬上去的!上次也是你们挑唆的!”志穗在优希那里没有得到她所希望得到的回答,把气都撒到长颈鹿和刺猬身上了。

为了赶渡轮,志穗尽管非常替优希担心,还是在一个小时以后回去了。

长颈鹿和刺猬虽然没有被扣分,但受到了医生和护士严厉的批评。

这天晚上,优希说什么也睡不着觉。风越刮越大,窗外的树木剧烈地摇晃着,窗户也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地响。同病室的蝮蛇回家过周末去了,屋里只剩下优希和蜉蝣。

“把病房刮起来,刮到谁都不知道的无人岛上去才好呢。”蜉蝣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是地震前的地声?是大海的怒号?还是山体滑坡?……不管是什么,优希一点儿恐惧感都没有。旁边的病室里传来的尖叫声,护士哄小孩似的安慰声,楼道里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安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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