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医院,往四下一看,才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医院。

这是一个14平米左右的西洋式卧室,蓝色的地毯,从未见过的衣柜,大理石台面的桌子,窗户上挂着浅蓝色的百叶窗。

床上铺的是蓝色的床单,她盖的是蓝色的毛毯。可是,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套运动服,而是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的睡衣。优希摸了一下自己的内衣,没有被动过。

优希下床走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从外面的光线来判断,好像是早晨。优希打开窗户,看出这是住宅区的一座公寓。优希只记得自己从医院出来以后,碰到一条河,以后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除了梦就是梦。

“家里有人吗?”优希一边问一边从卧室里走出来。楼道对面是卫生间、盥洗室和浴室,顺着楼道往左拐是大门。面朝大门,右边是跟厨房连在一起的饭厅,有冰箱和简单的碗柜,左边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写字台、一把皮椅。厅里没有录像机,没有音响,没有任何摆设,也没有花盆或绿色植物。这种故意显示生活的单调的排列方式,反而使优希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的家。

作为书房的那间屋子充满了烟味儿,厨房里的煤气灶周围被烧得焦黑,那是他母亲干烧水壶引起了一场小火灾时留下的痕迹。厕所里的架子上还放着护理重病人用的一次性尿布。

但是,为什么自己在他的房间里呢?优希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优希想起了自己穿的那一身运动服。回到刚才的卧室一看,发现脏兮兮的运动服被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把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里一摸,里边的东西没有动过。

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如果接电话的话,也许会给主人带来麻烦,优希犹豫着,一直没接。

“以后应该怎么办呢?”优希一边想着自己的今后,一边想起了母亲和聪志。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心里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要暂时关上感情的闸门。”优希想。

这时,就像有人前来营救她似的,对讲门铃响了。顾不上考虑是谁来了,优希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摘下受话器。

“早上好!你起来啦?”是笙一郎。

优希松了口气:“早上好……”

“怎么了?好像有点儿不舒服……”

优希总算平静下来:“嗯,没什么,不要紧。”

“进去可以吗?给你带来一套衣服。”

“啊……你等一下。”

“我有钥匙,把衣服放下就出来。是我们事务所的女孩儿帮我买来的。衣服的大小只跟她说了个大概,不一定很合适,姑且对付一下吧。”

“谢谢!”优希挂上受话器,回到卧室里整理床铺和自己身上穿的睡衣的时候,听见笙一郎开门进来了。

“身体好些了吗?”笙一郎问。

“好多了。”优希一边回答一边走出卧室。她想见笙一郎,见到他会感到心安的。

笙一郎正在往厅里的地上放那个装着衣服的纸袋,那里边装的是一套做工精细的夏装。听到优希的动静,笙一郎抬起头来。

优希看到笙一郎那熟悉的面孔,一下子放下心来,轻轻吐了口气:“谢谢你救了我。”

笙一郎不好意思地说:“别这么说。只不过接到你的电话以后去接了你一下。”

“我给你打电话了?”

“这些话以后再细说吧。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笙一郎微笑着,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优希抓住睡衣的袖口:“这,是你的?”

笙一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那身运动服,被泥水弄脏了……我这里只有这么一身睡衣……不过,是新的,你别生气。以后,我把它收起来不再用就是了。”

“没关系,这有什么,像我这种人……”优希轻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我这种人,我这种人……”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不许你再这么说了。”笙一郎的声音里饱含着真挚的感情。

优希痛苦地抬起头来,眼神正好跟笙一郎的撞在一起。

笙一郎赶紧低下头:“不知道运动服洗了好还是不洗好,我就那样把它放在那儿了。”

“没关系,谢谢你!”

“还没冲澡吧?浴室的架子上有毛巾。冲个澡把衣服换上吧,我过一会儿再来。”

“谢谢你!”优希再次道过谢,把纸袋拿起来抱在胸前,“可是,你不能就在家里呆着吗?”

笙一郎疑惑地问:“为什么?”

“剩下我一个人,又得想这想那的,受不了……”

“如果我留下来可以的话……”

“求你留下来。”优希看着笙一郎,退到走廊里,推开跟浴室连在一起的盥洗室的门走了进去。听见笙一郎走进厅里,才把门关上。

藤条编的架子上,有专门为她准备的毛巾和浴巾,使优希感到笙一郎是多么的细心。她把纸袋里的衣服拿出来,放进一个塑料筐里。那是一条长裙和一件半袖衫,还有长筒袜和内衣。

优希抖开长裙看了看,布料又轻又薄,浅蓝色的地儿,印着红色和黄色的兰花。半袖衫是鲜艳的橘黄色,领口开得很大。

“你们事务所的女孩多大了?”优希隔着门大声问笙一郎。

“22岁吧。”笙一郎在饭厅里回答。

“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

“尽穿些时髦的衣服。所以我特意嘱咐她尽可能买素一点的……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嘛……”优希既像是在回答笙一郎,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优希提起长裙在自己身上比量着。十几年没穿过裙子了。中学时代校服是裙子。优希入学一个星期了,一直穿牛仔裤或纯棉长裤,班主任老师批评了她,她也不换上裙子。她不在乎跟大家合群不合群。结果,连教导主任都惊动了,把她单独叫去批评了一顿。

优希接受不了,反问教导主任:“又不是在像医院那样的跟社会隔离的地方,穿着校服,又要在街上走,又要挤电车,为什么非要穿这种可能给女孩子带来危险的裙子呢……”

教导主任说,这是校规规定的。优希则提出疑问说,规则难道不是为了使人们能够幸福地生活而制定的吗?为什么非要人们牺牲自己,甚至冒着身体被侵害的危险去迎合那种规则呢?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教导主任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她没有解答优希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说,一般女孩子都喜欢裙子,也喜欢被人看嘛。

优希感到屈辱。她极力抑制着没哭出来,向教导主任提出抗议:“您只看得见多数人的好恶,却对那些可能受到伤害或者害怕受到伤害的人不管不顾。”

最后,优希建议,如果不允许穿自己的衣服的话,就定做一套下身是裤子的校服。教导主任笑了,说那得多花钱。

“钱,难道比人的尊严和安全还重要吗?”优希茫然地看着教导主任的笑脸。

教导主任说:“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请到私立学校去吧。”可是,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家庭,是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去私立学校的。

结果,因为学校要把母亲志穗叫到学校来,优希还是穿上了裙子。优希不愿意看到母亲那痛苦的表情,自己忍了。不过,她故意把裙子弄得长长的,里边还穿上一条长及膝盖的短裤。初中毕业以后,优希还是到允许穿自己的衣服的私立学校上高中去了。

优希想着往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放下裙子,打开了装着内衣的塑料袋。穿不认识的女孩买来的内衣,不会有好心情,而且,新买来的内衣,优希从来都是洗过以后才穿的,现在也只好凑合了。看着洁白的短裤,优希松了一口气。乳罩也是白色的,而且考虑到合身,特意选了运动时穿用的,伸缩性很强的那种吊带式乳罩,还很周到地配了胸垫。

由于笙一郎就在厅里,优希脱掉睡衣和内衣的时候,多少感到有些紧张,但没有感到害怕。她拿着毛巾走进浴室,打开淋浴洗了身上,又用男人用的香波洗了头。没有女人到这里来过吧……优希不由得扫了一眼浴室。都是男人用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套。

优希用毛巾把湿头发拢起来,把水温调高冲着身子,全身的疲劳就像融到了热水里被冲走似的。她尽量不去想母亲和聪志,尽量让自己沉浸在愉快里,然而,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优希对自己说,笙一郎在这里,笙一郎在这里啊,总算忍住了眼泪。冲洗着自己赤裸的前胸,优希感到害羞。她看不起自己的裸体。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胸的时候,她的手指触到自己的大腿的时候,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涌上心头,自己觉得自己很丑恶,想赶快把身体遮盖起来。

优希马马虎虎擦了擦身子,浑身是水地出浴室的时候,笙一郎正在跟浴室连在一起的盥洗室门口站着呢。优希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紧张地忘记了遮掩自己,呆呆地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也认真地看着优希。优希既没有恐怖感也没有罪恶感,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渴望得到承认的激情,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优希的心灵。可是,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得到别人的承认,优希并不清楚。

笙一郎的眼神动摇了,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也很矛盾。终于,笙一郎垂下了眼睑,呻吟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关上了盥洗室的门。

“等等!”

优希叫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笙一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优希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无力地蹲坐在地上,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周围很静,只听得见从身上流下来的水滴落地的声音。双腿之间渐渐聚集了一汪水,优希慢吞吞地把手伸向浴巾。

这时,门铃响了,优希赶紧用浴巾把身体裹了起来。门铃又响了,还听见笙一郎在说话。优希慌慌张张地穿上短裤,又擦擦上身,戴上了那个吊带式乳罩。

“是梁平来了。”笙一郎在盥洗室门外边说,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为什么?有泽君怎么……”优希在心里说。

笙一郎就像听见了优希在心里说的话似的:“我跟他联系过了。他也正为你担心呢。让那小子在外边等着吗?”

优希犹豫了。至于为什么犹豫,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时,笙一郎又说话了:“现在让他进来,他可能会往歪里想;让他等着,也会产生误会……”既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优希听。

误会什么?梁平误会我和笙一郎?其实,优希对此也感到困惑甚至生自己的气。三个人之间,会产生什么误会呢?优希生自己的气,也生笙一郎的气。为什么怕误会呢?优希感到悲哀。

“还是让那小子进来吧。怎么样?”笙一郎决心已定似的说。

“好吧。”优希说完赶紧穿上裙子,拉上拉锁。听见开大门的声音的时候,优希穿上了半袖衫。半袖衫有点儿瘦,紧巴巴地系上了扣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大门外,笙一郎厉声喝道。

还有其他人说话,听起来不只梁平一个人。

优希穿上长筒袜,站在镜子前时,才发现头上还束着毛巾,连忙取下毛巾,又用浴巾使劲儿擦了擦头发。头发短,虽然不能完全擦干,却不至于再滴水。大门那边好像发生了争吵,优希拉开盥洗室的门走出来。

“你打算怎么样?你这个混蛋!”笙一郎愤怒的声音。

优希来到大门处,只见笙一郎正向外顶着门,梁平和那个叫伊岛的警察正向里推门。优希的目光跟梁平撞在了一起,看到了梁平眼睛里惊奇的神色。

“啊,你好!”伊岛对优希说。他强装笑脸,“身体不错嘛!”

笙一郎回头看着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意思是根本不知道伊岛会来。

只见优希深深地朝伊岛鞠了一个躬,说:“给您添烦麻了。”伊岛的存在,反而使优希感到安心。有外人在,就可以很容易地掩盖自己了。如果只是梁平一个人来了,必定会触动内心的真实。

优希用一个透明而坚硬的壳把自己罩了起来。她也朝梁平鞠了一躬:“给这么多人添麻烦,实在对不起。”

男人们脸上的怒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优希。

优希在餐厅里接受了伊岛的询问。

开始,优希觉得就是把她带到警察署去也无所谓。但笙一郎作为优希的代理人,拒绝在现阶段随意把优希带走,要求就地接受警察的询问。伊岛没带拘捕证,只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笙一郎的要求。

优希坐在伊岛和梁平的对面,笙一郎坐在了优希身后。

“聪志现在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优希诚

实地回答着伊岛的询问。聪志到多摩樱医院找到优希,说把家烧了,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打那以后,聪志就不见了。优希说,聪志到哪里去了,她也很想知道。

“你弟弟只告诉你把家烧了,没说别的吗?”伊岛问。

优希点了点头:“没有。”

“你弟弟说,把你母亲也烧了。”

“没说……我不记得弟弟这样说过。”

“跟你一起值夜班的护士听见他这样说了。”

优希又摇摇头:“我当时惊慌失措,至于弟弟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对不起。”

“你的同事还说,你弟弟到病房找到你以后,看见他给了你一笔钱。有没有这么回事?”

“钱?”

“对。好像是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她说没看清楚。”

“没这么回事!”优希口气强硬地说。

“真的没有?”

“他什么都没给我。”

“请不要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没接受任何东西。”

“是吗?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你弟弟放火烧了你们的家,把你母亲也一起烧死了,这是事实吧?”

“等等!”坐在优希身后的笙一郎说话了,他用谴责的口气对伊岛说,“您不觉得这种询问方式对于死者家属来说太残酷了吗?你好像是这次火灾事件的负责人吧?”

优希扭过头去对笙一郎说:“问什么都没关系。是我不好,我随随便便地从医院里跑出来,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回头看着伊岛,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放火烧了我家的到底是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关于我母亲,目前也还没有最终得到确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岛不满地皱着眉头:“你知道你弟弟是怎样看待你母亲的吗?当然,母子之间有时候也免不了呕气,甚至你怨恨我我怨恨你的,但那是母子之间的所谓怨恨。你不认为你弟弟与你母亲之间有某种变态的纠葛吗?”

“我不认为我弟弟有变态心理。”优希当即反驳道,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弟弟从心里爱着母亲,没有什么变态的纠葛。弟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心地善良,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善良。”

“过分善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他是个好孩子,比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优希说着低下了头,但依然感觉得到伊岛在盯着自己。

“你从医院逃走的理由是什么?”伊岛又问。

优希回答不上来,只会说当时脑子很乱。

“是不是跟你弟弟说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

“没有的事。弟弟在哪儿,我比谁都想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这……”关于这一点,优希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痕迹。

笙一郎代替优希回答了伊岛的问题:“优希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给我打电话时很不正常,但还算说清了电话亭的地址,于是我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了……而优希对这一切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笙一郎这些话是说给伊岛听的,更是说给梁平听的。但是,梁平一直看着别处。进来以后,既没看过笙一郎一眼,也没看过优希一眼。

伊岛没有问出想得到的东西,表情变得僵硬,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应该先去确认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听到这话,优希尽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着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的。”

优希穿上笙一郎给她准备好的凉鞋,走出笙一郎的家。

已经站在外边的伊岛看着优希的打扮说:“只见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今天这一身,叫我大吃一惊,简直认不出来了。”

其实,伊岛怎么看倒无所谓,优希更重视的是梁平和笙一郎的反应。

此刻,梁平和笙一郎正好把优希夹在中间,互相愤怒地瞪着对方。见他们这样,优希心里很难受,于是故意大声对伊岛说:“是法律事务所的女孩子帮我买的。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哪还能穿这么鲜艳的衣服!”

一行四人坐上出租车,梁平坐前边,伊岛、优希和笙一郎坐后边。优希还以为要去警察署呢,没想到伊岛对司机说,去新丸子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伊岛对优希解释说,这一带没有东京那样设备完整的验尸医院,只好请这家医院负责验尸和解剖。

40分钟以后,出租车来到医科大学正门。笙一郎按住伊岛正要掏钱包的手,付了车钱。下车以后,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穿着衬衣,打着领带,寸头鹰眼,面带几分凶暴,做派有点儿像伊岛。大概是伊岛走出笙一郎家的时候用手机联系过的人。

伊岛把优希和笙一郎介绍给那两个男人:“跟放火事件有关的。”

笙一郎向前跨出一步,把优希挡在自己身后,掏出名片递给那两个人,用职业术语严肃地说:“我是她的代理人,可否看一下你们的证件?”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请示了一下伊岛,掏出证件。其中一个说:“看吧。”

笙一郎认真地看了他们的证件,就跟优希一起跟他们走了。伊岛和梁平就像移交完毕似的,留在了后边。

优希回头看了梁平一眼,只见梁平紧闭着嘴唇,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穿过种着漂亮的草坪的校园,优希和笙一郎跟着警察往里走。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

优希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现在要看的遗体不是志穗的。可是,当优希看到遗体时,精神上受到的打击简直是不堪忍受的。并不是因为她看出那是志穗,而是因为尸体惨不忍睹。优希从事医护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死得这么惨的尸体。从外表来看,不用说看不出是志穗,就连是一具女尸都看不出来。

“怎么样?”警察问优希。优希回答说,认不出来。

让优希确认遗体的目的好像是要让她准备葬礼。警察告诉她,经确认齿形,证明是志穗的遗体。接着,优希又接受了警察的询问。笙一郎要求在场,没有被警察允许。他举出有关法律条文据理力争,优希在一旁说,一个人也没关系。结果,跟伊岛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优希还是那样回答的。

优希当天就被警察放了。笙一郎当了她的担保人。优希无家可归,笙一郎劝优希在他家暂住几天。

没有灵前守夜,也没有举行葬礼。反正17年前的事发生以后,志穗什么宗教都不相信了。火化的手续都是笙一郎办的,亲属也都是笙一郎通知的。不过,志穗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哥哥都已经去世,嫂子正在住院,能通知到的,也就是优希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

凡是应该由优希去登门道歉的邻居,笙一郎都代她去过了,并以慰问金的名目送了钱。应该支付给消防队的费用,笙一郎也付了。

辨认遗体后的第三天,优希穿着笙一郎为她借来的丧服,跟笙一郎一起来到火葬场。

志穗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也许是因为听说聪志放火烧了房子,烧死了志穗吧。没有通知护士长内田女士,她却来了,好像她是从警察那里得到消息的。

内田女士认为,优希怎么也得暂时停职了。她抱着优希的肩膀,同情地对她说:“这回可真够你受的。”

优希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了眼泪。

棺材被运到火葬场火化炉前。并排五个火化炉,其中之一的小铁门打开了,棺材放进了火化炉。火葬场的人说,为死者祈祷冥福吧。优希双手合十,低头祈祷。但是,她并不认为将要化为骨灰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从辨认遗体之前,她就一直努力这样想。

火化开始以后,优希他们在休息室等骨灰。内田女士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笙一郎也因为工作方面的电话,不时离开。优希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窗外。

院子里一人高的木槿修剪得整整齐齐,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木槿根部还有小菊花似的黄花。稍远处种着百日红,深粉色的花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可是,草坪里,树后边,七八个便衣警察时隐时现,破坏了由花木构成的和谐的图画。警察们认为聪志也许会出现在火葬场,派来很多人,其中包括梁平和伊岛。

两个小时以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优希和笙一郎领到一个叫做收骨室的白色小房间里。骨灰的颜色是灰里透白的,一点儿看不出是被烧死的人的骨灰。

优希忽然想起了父亲雄作。那时,志穗和聪志不用说,亲戚朋友一定也来了不少。可是,在优希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她根本不记得见过雄作的骨灰。

收骨室里只有优希和笙一郎两个人。

“就你们俩?”火葬场的人面无表情地问。

优希点了点头。但是,当那人开始说明收纳骨灰的方法时,优希打断了他:“请等一下。”

优希走到院子里,四处搜寻了一阵,来到站在百日红下的梁平身边。

梁平的装束没有变,但换了一条黑领带。优希对站在梁平附近的伊岛说:“他,可以吗?”

伊岛莫名其妙:“可以什么?”

“收骨,想让他也去。”说完转向梁平,“能来吗?只有两个人,太冷清了……求求你也来吧。”

梁平用眼睛征求伊岛的同意,伊岛点头应允了。优希和梁平并肩走回收骨室,站在了骨灰前边。

笙一郎站在骨灰另一侧,瞪着对面的梁平:“来得好啊!”

梁平小声反击道:“没你对我说长道短的份儿!”

优希悲从中来:“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

在火葬场那人的指教之下,三人开始用筷子往骨灰壶里收骨灰。骨灰壶是陶器的,遗骨放进去的时候,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这声音震撼着优希的心,那层包裹着真情实感的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一点点。

“妈!对不起……”悲声从优希的牙缝里挤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刚夹起来的一块遗骨掉在了桌子上。

火葬场那人正要说什么,笙一郎请求道:“请您离开一下好吗?”

火葬场的人走后,优希想把那个坚硬的外壳再封好,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动,连筷子都掉到地上了。忽然,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脸:“你们,求求你们说些什么……什么都行,说些没关系的事……笑话也行……”

自己曾经把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自己曾经期望着,告诉他们以后,秘密成了三人共有的秘密,自己就会轻松起来的。

“一位好母亲。”梁平说话了,“那时候对我们多好。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是对我们微笑着,给我们吃可口的点心,喝香喷喷的红茶。”

优希慢慢抬起头来。志穗从来没有给梁平他们吃过点心,更没有给他们喝过红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梁平又说:“问起我考试得了多少分,我说只得了10分,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可供人们选择的路多着呢,用不着一天到晚想着考多少分,也不要去考虑在班里排第几位……真是个好母亲!”

笙一郎接过梁平的话茬儿说:“是的,是个好母亲。”他的语气很平静,“把红茶洒在地毯上她也不骂我,一笑了之。摔碎了那么贵重的玻璃杯,她却安慰我说,不要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失败可不是犯罪,要学会从失败中找到教训……”

优希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不是在挖苦人,也不是开玩笑,这是过去第八病房的孩子们常用的办法。

他们所认识的现实中的志穗,到双海儿童医院去只是为了看优希。如果说起现实中的志穗,会使优希回忆起痛苦的过去。所以,他们制造了一个想像中的志穗,引导优希暂时避开现实中的悲剧。

优希到现在还接受不了跟志穗的死有关的现实。包括聪志的事在内的所有的现实,她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优希现在也只好在梁平和笙一郎的引导下,去制造一个想像中的志穗,极力在心中描画一个杰出的母亲的形象。优希就这样想像着,描画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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