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把四支彩色蜡烛插在生日蛋糕上,用打火机点着。花瓶里的白色水仙花鲜艳夺目。

“怎么样?大家都准备好了吗?”优希环视四周,双手高高举起,生日歌唱起来了,有点儿走调。

病房的食堂里,集中了几名患者和护理他们的六名护士。在优希的指挥下,大家围着中间的大桌子,护士们率先唱起了生日歌,患者们也跟着唱了起来。比较严重的痴呆症患者,虽然唱不出声,嘴唇却跟大家一起蠕动着。最后唱出老寿星的名字时,在护士们的督促下,声音终于大起来,总算完满地唱完了生日歌。

唱完生日歌,护士们带头拍手,患者们也稀稀拉拉地拍起手来。

“木原悦子,今天几岁了告诉我们大家好吗?”优希对坐在桌子正面的轮椅上的老太太说。老太太好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似的,嘴巴蠕动着,伸出四个手指头。

除了严重痴呆症患者以外,大家都笑了。今天的老寿星受到这笑声的感染,也傻乎乎地冲大家笑了。

“好,吹蜡烛吧!”优希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把头靠在优希身上,胆怯地说:“爸爸会打我的,玩儿火,爸爸会打我的。”

优希温柔地把手放在老太太肩上:“没关系,没关系的。爸爸夸奖咱们悦子了。爸爸说,从现在开始,不管悦子做错了什么,都不会打她的。悦子是个好孩子,爸爸可喜欢悦子了。”

老太太好像有了依靠似的问道:“真的吗?”

优希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啦。所以呀,从现在开始,散步啦,康复治疗啦,干什么都行,爸爸肯定会高兴的。今天呀,先把蜡烛吹了试试看。”

老太太在优希的劝说下,终于从轮椅上抬起头来开始吹蜡烛了。因为方向找不准,吹了两次没吹灭。优希帮着她对准蜡烛,一下子就吹灭了。由于是白天,食堂里又开着灯,光线并没因蜡烛的熄灭而有所变化。

“生日快乐!”食堂里的护士患者一齐大声祝福,热烈鼓掌,老寿星环顾四周,得意地笑了。

切开生日蛋糕,护士们分给患者每人一块。这是护士们凑钱买的低脂肪特制蛋糕。吃蛋糕可费了大劲儿了。患者们这个噎着了,那个掉地上了,这个要撒尿了,那个要拉屎了,乱成了一锅粥。

优希看到这种情况,连忙朝护士们使了个眼色,大声宣布:“今天的生日晚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我代表木原悦子谢谢大家!”由于混乱,只有一半人拍手。“好了,大家回病房吧!”在优希的指示下,护士们开始帮助患者返回病房。

优希先把今天过生日的木原悦子送回病房,又返回来接一位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的68岁的男病人。这位男病人是众议院前议员,因脑溢血住院的。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大脑还不能正常思维,为了刺激他的大脑恢复思维功能,也把他推来参加了生日晚会。

优希把他推进单间病房的病床边,说了声“往床上搬了啊”。

仅仅47公斤的优希怎样把这个前议员搬到床上去呢?只见她把双臂插进患者肋下,就像相扑运动员使用把对方扔出场地的招数那样,一下子就把患者抱起来放到了床上。等到她把患者的双脚也移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优希又笑着说:“该换尿布了。”说着从床下的塑料筐里取出一块新尿布和一条湿毛巾。

“换了啊,您不必难为情。”优希一边安慰病人,一边解开了病号服的尼龙粘链。为了尊重病人的羞耻感,优希把病人的身体转向内侧,为之换尿布。扔掉垃圾,正在用消毒液重新清洗袖口的时候,一个见习护士哭着进来了。

“怎么了?”不等见习护士回答,优希已经看见她的围裙湿了一大片,而且散发着尿躁味儿,“哎呀,谁给你弄成这样?”

“笠冈先生。他说不给他拿着那个,他就……”

优希没等她说完,就严厉地批评起来:“护士嘛,害羞,还当什么护士!”

见习护士委屈地说:“他叫我给他拿着阴茎,说是不给他拿着,他尿不出来。我不给他拿,他就骂我,还尿了我一身!”

“别抱怨了,有病嘛。”

见习护士眼泪汪汪地:“知道,是我不好。”

优希亲切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把围裙脱了,我去给你拿件干净的来。”

“不,我自己去。”

“把围裙冲洗一下,跟准备洗的东西放在一起。表情也得换一个,得学会微笑。”

优希到护士值班室的柜子里拿了一件干净的围裙,返回污物处理室的时候经过电梯间时,看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岁左右的男子站在电梯前。说他是在等电梯吧,又不像,一个劲儿地往优希这边看。他的行动引起了优希的注意。

进了污物处理室,一边把围裙递给见习护士一边说:“嗨,微笑!”

见习护士笑了。优希打趣道:“你看,笑得多好看。我要是个男的,非迷上你不可。”说完又回护士值班室去了。经过电梯间时,那个西装男子已经不在了。

下午3点多,患者们检查呀,康复治疗呀,洗澡呀,散步呀,正是病房里人来人往,相对混乱的时候。优希为一个由于心肌梗塞而再度住院的77岁的患者做完心电图和氧气吸入量的检查,正在做记录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盯着她。

一回头,正是电梯前那个西装男子。那男子看见优希回头,连忙转移视线,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虽说不少,优希也基本上都认得,即便不认得,从来人的表情上也能判断出他是不是探望病人的家属。刚才那个西装男子肯定不是家属,说不定是哪个医疗单位或哪个制药公司的。

优希正在走神,突然有患者叫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两年前死了老伴儿的退休工人。

“护士小姐,外面的樱花,不知怎么样了。”

“开得挺好的,您坐起来看看?”

患者并未理会优希的建议,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孙子今年春天参加工作,说是要在樱花树下举行仪式,我跟他约好去看的,可是……”

“是吗?”优希一边跟老人交谈,一边想起了弟弟聪志参加工作的事。

聪志已经在社会上的公司为新职员举行欢迎仪式之前开始工作了。三个星期以前,优希到聪志工作的法律事务所去过一次。虽说是奉母亲之命去的,但也不能说优希本人对此漠不关心。优希希望聪志生活得幸福。聪志的人生观多少有些不正确,优希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而且是一种犯罪感。

那天,长濑法律事务所没人,但从事务所租用的写字楼外观上来看,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可以不必为聪志担心了。可是,聪志刚刚工作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沮丧了。

那天,母亲在洗澡,优希在起居室喝咖啡,聪志下班回来了。一进门就垂头丧气地说:“我算是服了!”聪志说,本来是事务所的头儿接到紧急电话以后从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的会议上中途退席的,可是那个公司却把聪志骂了一顿。当时聪志只把这件事当做对方工作上的马虎,并没在意。可是几天以后,公司的人跟聪志见面时突然问:“你姐姐的医院有空床吗?”

事务所的头儿认识的人里,有一个痴呆症患者。最近常有一个奇怪的女人给事务所打电话。有一天,消防队来电话说,头儿住的公寓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灾。头儿回去处理了一下,面色憔悴地回到事务所以后,也跟聪志打听优希所在医院有没有痴呆症患者的空床。

“我们头儿说,他跑了好多家医院,没有几家好的。其中不少医院只不过是把病人绑在那里让他睡觉而已。少数几家看起来不错的,不是没有空床,就是因年龄限制不能收。”

优希所在医院的老年科病房,总是住得满满的。最近有一个痴呆症患者死了,空床倒是有一个,不过眼下病房人手紧张,不打算接收新病号,为此病房已经给院领导打了报告。而且,眼下这个想住院的患者,病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住院的事不好说。于是对聪志说:“先来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打那以后,优希还没跟聪志打过照面,也不知道聪志的头儿找医院的事落实了没有。

优希的日常护理工作做完以后,刚回到护士值班室,一个护士把听筒递给她说:“您的外线。”

优希以为是聪志,接过电话说:“喂,我是久坂优希。”没有答话。连续说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回答,听到的只是对方的呼吸。

像往常接到无言电话时一样,优希啪的挂上了听筒。一抬头,看见一个因痴呆症住院的老人正光着脚从值班室前经过。

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在病房楼的西头,原则上只接收身体还算健康的老人。虽然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安装了矮栅栏门,但还是不免有患者跨过来,在一般病房这边溜达。刚才那个老人就经常这样做。

优希急忙走出值班室去追老人,只见老人已经跑到大厅抱住了那个西装男子优希见过两次的那个西装男子。老人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声叫着,上上下下抚摸着西装男子。西装男子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见优希走过来,西装男子好不狼狈。低下头正要离开,老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您怎么了?”优希把手搭在老人肩上亲切地问道。

“这是我的一郎啊,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分别了好多年的儿子,来接我回家的。”老人兴高采烈地对优希说。

“是来看您的。”优希纠正着老人。

“分别的时候才五岁,长这么高了,长了出息回来了……”老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老人根本没有孩子,老伴也已亡故,是他的侄子给他办的住院手续。优希知道这个老人又发病了,连忙顺着老人说:“好,真好。咱们回家去好吗?”

老人点点头。

优希转身对西装男子说:“您帮我把他搀回病房去可以吗?”看到西装男子有些犹豫,优希再次请求道,“请您帮帮忙。”二人一起搀着老人朝病房走去。

西装男子留着分头,单眼皮,薄嘴唇,长得很端正,但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优希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见到他以后,一种难言的痛苦无端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地叩击她那紧紧关闭着的心扉。

老人拉着男子的胳膊说:“以后咱爷俩一块儿住吧。”男子点点头,老人满意地笑了。

栅栏门有优希的腰那么高,老人是怎么跨过来的呢?优希这样想着,打开了栅栏门。病房里有四张病床,优希把老人领到他床边,看到老人仍然抓着男子的衣服,就说:“您儿子不会离开您的,放心吧。”老人这才松开手,躺到床上去。这时有患者招呼优希,优希对父子俩说了声“对不起”,就去护理别的患者去了。老人笑着,带着哭腔,喃喃地又一次问男子:“真的回来了?”

男子对老人说:“真的,长大了,回来了,看您来了……”看到优希回来,马上缄口不语了。老人拉着男子的手,安详地睡去。

优希向男子道谢:“太谢谢您了。”

男子轻轻地抽出手来,转向优希。他西服上的证章引起了优希的注意,聪志好像也有这样一枚金色的证章。莫非……

二人出了病房来到走廊里,优希问道:“请问贵姓?”

男子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长濑。”

“那,您是聪志的……”

自称长濑的男子没有回答优希的问题,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以前的名字不一样。”

“什么?”

“那时候不叫长濑,叫胜田,胜田笙一郎,不是芦笙的笙,是生活的生。”

优希听到的是一个使她怀念又使她痛苦的名字。

男子抬起头来,第一次面对优希:“不过,那时候谁也不叫真名,谁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

优希也看着他。遥远的记忆,以及男子脸上依稀存在的当年的面影,一起重新浮现在眼前。优希差点儿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17年了!

男子的眼圈儿发黑,还有些浮肿,面容疲倦,表情黯淡:“我有事想求你帮忙,能帮帮我吗?”男子简直是在痛苦地呻吟,说完沉重地低下了头。

优希看着他那抖动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刺猬!真的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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