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东京日比谷公园。小鸟鸣嗽,生机盎然。尽管银杏树、榉树的叶子去年秋天就落光了,但由于樟树、黑松等常青树居多,仍是一片碧绿。早晨,公园里散发着浓浓的常青树的香味儿。

长濑笙一郎,叼着香烟,在日比谷公园前下了出租车,走进公园。混入抄近道去各大政府机关上班的人群里走了一阵,在小音乐堂前离开了人群。从一片四照花旁边走过之后,来到一个小广场。小广场周围固定着几条长凳,种着数棵百日红。百日红花叶早已落尽,只剩下枝干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笙一郎把烟头塞进随身携带的烟灰盒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百日红。他抚摸着百日红那光滑的树干,闭上眼睛陷入往事回想之中。顺着铁链攀登绝壁的一个少女和两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随着一声叹息,笙一郎睁开双眼,从长款皮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长凳坐下。他不想把衣服弄脏了。点燃一支香烟,看了看手表,啊,时间还有富余。

笙一郎讨厌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一起在电车里挤来拥去,他喜欢坐出租车上下班,所以早到是常有的事。此刻,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立体声随身听,设定了30分钟自动鸣叫,戴上耳机,按下放音键,闭上眼睛听起来。

30分钟到了。时间是上午8点40分。四国地区出生的笙一郎收起随身听,操着听相声时学来的半生不熟的关西话,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挣钱去吆!”双手使劲儿拍拍面颊,站起来走出公园。

马路对面是法务省所在的中央合同厅舍六号馆。最高检察院和地方检察院在六号馆B栋,旁边是家庭裁判所,再南边是律师会馆。笙一郎过了过街桥,来到B栋前边,解开皮大衣,让警卫看了看西装上别着的证明身份的证章。

穿过大楼的一层,从旧法务省的红砖楼经过,来到樱田街。对面是警察厅和人事厅所在的合同厅舍二号馆,旁边是警视厅大楼。

在规模庞大的混凝土建筑的巨大的立方体和宽阔的道路构成的都会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刚来这里上班时,作为人的存在感,一下子就被一种来自都会的嘲笑气氛吞没了。现在呢,同样是这个人,已经学会了怎样利用这个把人类贬为渺小的群体的都会。

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东京警视厅门前。站岗的是一个20多岁穿警服的巡查。笙一郎走上前去,轻松地打着招呼:“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说着递上一支烟,“一大早就站岗,辛苦辛苦,来一支!”

巡查微微扭动了一下脖子,既不像点头同意又不像摇头拒绝。笙一郎解开皮大衣,让巡查看看胸前的葵花形证章:“要是金钱上的麻烦,用不着到里边的谈话室去。像你这样是个人就盘查,升不了官儿。我是东京律师协会的长濑,可以进去了吧?”

笙一郎笑着从巡查面前与之擦身而过。

进了大门,向传达室说明要见刑事部搜查第二课课长。问是什么事,回答说要跟昨夜被捕的犯罪嫌疑人面谈。传达室的女职员又问:“有面谈指定书吗?”

笙一郎故意调皮地挤眉弄眼:“又来了不是?开玩笑,咱民主警察还跟我要那玩艺儿。得尊重人权。”说完指了指大厅就进去了。

穿过大厅走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站定。笙一郎往往讨厌自己土里土气的样子。为了使自己显得既洋气又帅气,他喜欢穿这套银灰色的西装。身高一米七五,略显消瘦,但身材匀称。长发,单眼皮,薄嘴唇。他那开口就能赚大钱的嘴巴闭上的时候,显得面色忧郁。虽然今年冬天才满30周岁,但让谁看都有三十四五。

用口腔清新剂漱了又漱,去掉嘴里的烟味儿,重新来到大厅。不一会儿,第四智能犯罪搜查部的警官来了。他很遗憾地对笙一郎说:“为了防止销毁证据,不能面谈。对不起了。”

笙一郎抿嘴一笑:“有那么严重吗?要不要我向律师联合会打个报告,写上您的大名。老实说,您不嫌麻烦吗?再考虑考虑。”左磨右缠了10分钟,终于让警官允许了他跟那个因违反证券交易法而被捕的犯罪嫌疑人面谈。

犯罪嫌疑人平泉,当年曾跟笙一郎一起在司法研究所实习过。俩人现在虽然不是一个律师协会的,平泉还是点名要笙一郎做自己的辩护律师。

“太大意了。只需要把右边的挪到左边,就有一亿日元进账。我也没伤过谁呀。为这事儿还借了钱。真是鬼使神差。”平泉自嘲地对笙一郎说。

平泉是一家大企业的法律监察。企业股票增值公布之前,他以朋友的名义扒进大量该企业股票,增值公布后又抛出去了,所谓“知情者股票交易”罪。

笙一郎在短暂的面谈时间里,很快地询问了大体经过,平泉的事务所是怎么应对的,以及平泉现在的顾客是怎么接待的等情况。最后,建议考虑向律师协会的纲纪委员会打报告:“好了,等着挨处分吧。”

平泉使劲儿摇了摇头。他好像决心已定:“我只不过想找个人聊聊。”

笙一郎微微苦笑了一下说:“司法研修所时代,你我有那么亲密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跟你是真亲密。谁不是从头衔来判定亲疏!所以呀,连我这个水平的所谓企业兼并专家,都被捧上天了。我并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嘛。一半以上是借助事务所关系网的力量。我在司法研修所时的成绩你是知道的。”

“我连昨天吃的是什么都记不住。”

“你对别人的事从来不关心,就知道一个人往前奔。就你的成绩,够当大法官的。可是呢,连人人羡慕的大事务所都不去,非要自己开个小事务所。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傻瓜。结果呢,你现在是企业法方面的大腕儿,连外企你都涉足,爬得真快。你敢到处跟个人或公司的法律代表直接较量,我是既吃惊又嫉妒,说句心里话,是羡慕!”

笙一郎递给平泉一支烟,平泉接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我呀,原先并不想当律师。从小时候起,别人就一直劝我,别当医生,当律师吧。所以我才玩儿命通过了司法会考,进了司法研修所。可是打那以后,我就像解放了似的跟大家一起疯玩儿起来。你呢,远离大家,拼命攻读商法企业法。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怎么就不玩儿玩儿,干吗那么拼命……”平泉盯着笙一郎问道,“你为什么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呢?没有过别的愿望吗?”

看着平泉那疑惑的眼睛,笙一郎温和地笑了:“为了钱吧。来,再来一支。”又递给平泉一支烟。

从警视厅出来,笙一郎回到裁判所所在的合同厅舍,走进地方裁判所民事法庭。

这是一桩企业间不履行债务偿还义务引起的法律纠纷。笙一郎是原告方的辩护律师。法官入庭以后,兴味索然地翻了翻双方的书面材料,向原告的辩护律师笙一郎发问了:“有没有和解的意思?”

被告方是一家小企业,其辩护律师怯生生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还是严厉地拒绝了:“没有。”

不到30分钟,确定了下次开庭的日期就休庭了。

笙一郎在大厅接连抽了五支烟以后走进旁边另一家法庭。今天也是另一桩欠款案的辩论日。这回他是被告方的辨护律师。这边的法官同样翻了翻卷宗,确定了下次开庭的日期就休庭了。不同的是这位法官休庭前还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休庭之后,笙一郎笑着走近原告的辨护律师:“到头来,还是彼此浪费时间。”说完提出了和解金的数目。

午饭前,笙一郎出了裁判所,坐出租车来到大手町一家医院。在医院办公室主任在场的情况下,看了一个患者的病历。病历里有两张死亡证明书的存根。据存根所记,取走死亡证明书的是一家人寿保险公司。

笙一郎来到医院大厅,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事务所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在那儿打工的一个私立大学法律系三年级男生。笙一郎的事务所雇着好几个法律系的大学生,让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务性工作,跑跑法务局,搞些调查什么的。

笙一郎让这个男生记下那家人寿保险公司的名字,指示道:“死者所在公司在没有征得职员同意的情况下,给职员买了集体保险,名目是遗属补偿,当然遗属是不知道的。职员死亡以后,保险金被公司独占。你们这个小组跟人寿保险公司联系一下,问问保险金的数额。估计不会告诉你们,问的时候别忘了录音。然后,你们到各家同类公司调查一下所谓遗属补偿保险的补偿数额,把平均额计算出来。”

笙一郎回到律师会馆时,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在地下商业街的一家乔麦面馆吃了碗乔麦面,1点之前赶到地方裁判所的刑事法庭,充当被告方的辩护律师。

这是一桩城市信用社借贷科的代理科长利用空白支票骗取大量现金的案子。被告人30岁出头,毕业于名牌大学。骗来的现金买了房子,邻居亲戚无不羡慕。

城市信用社也向笙一郎任法律顾问的企业贷款,通过这家企业找到了笙一郎。辩护费由信用社所属公司秘密支付。

被告人对自己所犯罪行有承认也有否认。正如此前对笙一郎讲过的,被告人说罪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跟信用社毫无关系,说完就低头不语了。这时,旁听席上传来一声稚气十足的叫喊:“爸爸!”被告人在听到这喊声的瞬间,肩膀颤抖了。

休庭后,笙一郎跟信用社方面的律师简短交换了意见。人们散去之后,在大厅坐定,掏出忍了半天的香烟,顾不上品味儿,接连抽了两支。

“这么个抽法可要得肺癌的,长濑先生。”

笙一郎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身穿西装茄克的青年,脸上浮现着嘲弄般的笑容。

笙一郎轻轻举起手来:“那么就请你起草一份状告烟草公司的诉讼吧,我提供医院放射科拍的胸大片。”

“这官司在日本绝对打不赢。就算打赢了,赔偿金也到不了美国的百分之一。”是久坂聪志。

“旁听来着?”笙一郎问。

“今天司法研修所结束得早,来学习学习。”

“是来挑毛病的吧?”

“也挑毛病。”

笙一郎开玩笑似的做了一个拳击手打击对手颜面的动作。

聪志笑了:“有时间吗?想跟您谈谈。”

“我得先跟事务所联系一下。”

“您先联系吧。不就是有四个学生在那儿嘛。”

“六个。现在是春假,学生好找。分成小组,内部事务,外部调查,这下积压的工作可以处理完了。”

“而且比雇用有律师资格的便宜。”

“对将来建立关系网也有好处。”

“您可真够油的啊。”聪志跟笙一郎说话很随便。

“学着点儿吧,这叫利益均衡。一般而言,利益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也就被没收了。从小时候起,我就追求这种宁要利益不要感情的生活方式。”

“也不能说感情这东西完全不存在。特别是年轻人,对歪风邪气很敏感。”

“在工作现场,学生们感觉敏锐是好事。不过,感觉再敏锐,对自己的价值观也没有绝对的自信。具有相同价值观的伙伴集中的地方,肯定都是年轻人。身处价值观相同的伙伴之中,不用担心别人讨厌你,你会被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哪怕是一点点成绩都会得到承认,得到褒奖,这成绩会成为你的骄傲,更会激发你努力向上。”

聪志歪着头说:“是啊,您还可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别从反面想嘛。人,基本上可以说就是这么一种存在。从孩子到老人,人人都希望生活在具有相同价值观的群体中并得到认可。得到认可,才能心安理得,活得踏实。”

笙一郎掏出手机,一边给他的事务所拨号一边说:“还有,以后你也是命令人的人了,拜托。”

接电话的是个女大学生。说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事已经核实,现在正在收集关于保险金平均额的资料。另外有三件法律咨询,两个笙一郎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打来电话说请马上回话。

笙一郎马上给他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打了电话。两个公司都是希望他提建议,在电话里就处理了。笙一郎看了看手表,对聪志说:“现在要到一个我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去,一起去吧,肯定能学到东西。”

笙一郎在家庭裁判所前的十字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和聪志一起坐上去,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以后,又叼上了一支烟。

聪志吃惊地摇摇头:“打电话的时候您也是烟不离嘴。”

“法庭上禁止吸烟,精神压力又太大。”

“不过,刚才的公判挺好啊。”

“挺好?”

“听完开头的陈述就可以了解到,犯罪的构成要件充分,被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对于辩护侧来说,也就是个酌情减刑的问题吧。”

笙一郎沉默着,等待着聪志继续说

下去。

聪志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笑了笑继续说:“日本的审判不就是心证审判吗?好恶是法律判断的本质。确认罪状的时候,出现了孩子喊爸爸的情形,虽然是偶然的,但也是足以影响法官心证的。我给被告的辩护律师打高分。”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打高分?”

“是啊,陈述了家属和孩子的情况,判决自然会从宽的。比起天涯孤旅的罪犯,有家室的罪犯总是判得轻一些。所以我想说,这回被告的孩子喊爸爸喊得正是时候,说不定能扭转乾坤。”

笙一郎为了放走烟雾,轻轻打开了车窗:“等着瞧吧,不一定有好的判决结果。”

“什么……”

“被告的家属是被请来了。其实被告的太太并不想来。她说,那个给家人带来耻辱的傻丈夫为她带来的一切,她已经适应了。在朋友们面前夸耀自己家里的大理石浴室,买高档服装,可一旦出了事,上当最大的还是她自己。”

“不过,就算是硬请来的,孩子喊爸爸的情形,想不到吧?”

“想不到,所以要预先设计。”

“设计?”

“在最适当的时机,我这边悄悄地一举手,太太立刻就捅一下孩子的后背,孩子喊爸爸的情形不就出现了吗?”

“真的?”

“对法官大人的心证到底有多大影响,我也说不好。不过,弄好了全家受益。包括信用社方面,谁也不会受到伤害。被告的太太也很明白,弄不好,离婚啦,借钱啦,事儿多着呢。”

“……那孩子,是在演戏?”

“孩子嘛,惟母亲之命是听罢了。不过我觉得孩子那时候喊爸爸可是出于真心。孩子平时得到父母宠爱,到时候是会不由自主的,就算是演戏也能做到不露声色。”

解决了笙一郎担当法律顾问的公司的问题之后,笙一郎和聪志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沿着第一京滨路北上,在品川体育场后门下车,走向便民商店旁边的一座五层的写字楼。

“我那个朋友,正在寻找机会通过改变公司的名字赖掉借款。”笙一郎边走边跟聪志说刚才那个公司的事,“他想把破产的公司卖掉之后换个名字,以前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但是换名字时,需要我给他出一个假的扣押财产的手续。他想多少给我几个钱就能把手续搞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最后他怎么也得按我开的价交钱。”

坐上电梯,笙一郎继续对聪志说:“当今这个社会,就是金钱跟欲望拔河的社会。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拔过来了,你就得到认可,没有道理可言,跟孩子们的世界没有区别。就说刚才我提到的那家伙吧,比他嗓门儿大的,眼前的宝贝,准比他早到手。开会也好,见面也好,人们集合的时候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大声指手画脚。谁要是想说你两句,不等他开口,先给他堵回去,立刻他就老实了。”说着把手放在聪志肩膀上,使劲儿捏了他一把。聪志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和不安。

“人这东西,被别人骂了,首先是单纯的害怕。我在股东会上听说,在公司里被称为一把好手的大男人,稍微给他施加点儿压力,他在处理现实问题时也会不知所措。当然,让别人怕你,不是使用暴力,也不是依靠道德或法律,我觉得很可能是依靠一种幻想。人们害怕的是想像中的被人骂,被人打,被人否定。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小时候体验过被否定以后不安的情绪又复苏了吧。”

电梯停了。电梯对面就是笙一郎的事务所。从品川站到这里步行只需三分钟,位置好,地皮贵,所以租金很高。一层只租出去这一套。

聪志先下了电梯:“您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跟我说了我会感激不尽的。听司法研修所的同学说,您对别人是很严厉的,可是对我有点儿特殊照顾,这是为什么呢?”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嘛。我想扩大这个事务所的规模,可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呀,就这样,我选中了你。”

“我很高兴,可是……”

笙一郎打开写着“长濑法律事务所”的不锈钢大门,热闹的人声立刻传了出来。围在靠近入口处的桌子边的两男两女四个大学生一齐扭过头来大声地打着招呼:“您回来啦!”情绪十分高涨。

房间有24平米大小。一张大会议桌,四张小写字台两两相向,两台电脑,两部电话,靠墙有书橱、文件柜,复印机、切纸机等办公用品一应俱全。墙角的台子上放着电热水壶,旁边是洗手间。

“辛苦了,打工的时间已经过了,早该回家了。”笙一郎放下公文包对大家说。

“我们做短答式考试的模拟练习来着。人多好做。”一个男大学生解释道。

一个身穿亮丽的浅驼色超短裙套装的女大学生站起来,递给笙一郎一份报告和一个笔记本,干脆利索地说:“这是同类公司遗属补偿保险金的平均额,按年龄段分别计算好了。从外边打来的电话,除了已经转告您的以外,还有一般法律咨询的五个,情况比较复杂的新案子四个,其中跟企业法有关的两个。”笙一郎谢过这个女大学生,接过报告和笔记本。这个女大学生名叫真木广美,眉清目秀,模特儿式的化妆,恰到好处,大气中透着刚毅。

“真木君的字读起来真舒服,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笙一郎送给她一个微笑,然后把聪志拉到身边说,“这位久坂君的字就太有个性了。他上大学的时候,我读他写的一行字就得辛苦一个上午。”

大学生们放声大笑,聪志也只好苦笑而已。

“好了好了,回家吧。干到这么晚,谢谢啦!”笙一郎说。大家起身要走,只有广美留在笙一郎身边,没有走的意思。

“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您是不是得考虑考虑别再接受新的法律顾问的聘任了?”广美的话说得一清二楚。

笙一郎感到疑惑:“怎么?给大家增加负担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广美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真木啊,她是担心老师的身体啊!”一个男生用开玩笑的口吻插话了,他模仿着广美说话的口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的,真的倒下了,我可怎么办?我的长濑老师……”说着双手捂住了脸。

大家都笑了。广美虽然感到难为情,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教训了那个男生:“真是个孩子!”她想以此摆脱对方的纠缠。因为有教养,广美说话不但一点儿不让人讨厌,而且让人觉得大方优雅。

笙一郎朝她点点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从4月份开始,这位久坂先生来我的事务所工作,那我就轻松多了。”说着拍了拍聪志的肩膀。

学生们走了,笙一郎把大门反锁上,把聪志请进里屋。里屋有16平米,摆着沙发和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这是笙一郎的办公室,兼作接待室。

笙一郎把上装挂在椅背上,对站在那里的聪志说:“喝杯啤酒吧。”看来聪志对这里是很熟悉的。他轻车熟路般地走进资料室兼储藏室的套间,从小型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回到笙一郎的办公室兼接待室。

俩人在沙发上相向而坐。笙一郎打开了第三包香烟:“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聪志点头。回到事务所之后,几乎一言不发的聪志喝了一口啤酒,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了:“这种事说出口,你不会把我当傻瓜吧?”

笙一郎看着聪志那认真的样子,不由得想跟他开个玩笑:“想给我介绍个对象?”

聪志可不想开什么玩笑,严肃地说:“我姐姐说……”

笙一郎夹着烟愣住了。

聪志接着说:“我姐姐说想到您的事务所来跟您谈谈,不,是母亲说要来。我拒绝了去检察厅工作,母亲很不安。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母亲对于你到我这儿来工作很担心吗?”

“倒没有强行干涉。母亲本来就是那种凡事担心的人,加上身体不好,就更啰嗦了。原先我不理她,后来我都觉得累了。要是跟您谈谈她就能放心的话……对不起。”

“用不着说什么对不起。作为母亲,为孩子的将来担心,是理所当然的。有母亲为你担心,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您的母亲不在了吗?”

“那倒不是。大概在某个地方活着吧。五年没见过面了。哎,你母亲为什么不来?”

“母亲有些神经质,净问些没用的废话,不是给您添麻烦吗?我反对她来,她就让姐姐替她来。这对于我来说,比母亲来好得多。母亲呢,既然姐姐能来,也就让步了……时间呢,姐姐说得看她什么时候方便。”

笙一郎忘了刚点着的烟就放在烟灰缸上,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你姐姐,好像是在当护士吧。”

“对,在川崎。”

“找一个她和我都方便的时间,不是很难吗?”

“难是难,不过,怎么也得跟您谈谈。”

笙一郎点着烟,马上又把它放在了烟灰缸上,跟刚才那支并排放在一起。他把这支也给忘了,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

“长濑先生……”从聪志的目光里,笙一郎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掐灭旧的,拿起那支新的抽起来。

“聪志!”这是在他人面前从不使用的称呼。

“这个问题我还没问过你第二次,你为什么选择了法律界呢?”

“什么?现在还问这个问题。”

“为了通过司法会考,不玩儿命学习是不行的,还是忍受这个,忍受那个,何苦呢?”

“在司法研修所您不是问过我吗?”

“那时你是怎么回答的?”

“正义感,对审判人这种工作的兴趣,安定感,还有对成为一个杰出人物的憧憬,优越感,都是理由啊。另外,不是还有一个更深刻的理由吗?”

“对了,是为了谁。究竟是为了谁,你选择了这种工作呢?”

“那还用说,为了自己。”

“人哪,嘴上说是为了自己的时候,心灵深处肯定尊崇着另一个人,是为了那个人才做出重大抉择的。”

“我就是为了我自己,谁都不为,我的一生是我自己的。”

尽管聪志如此郑重其事,笙一郎还是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冷冷地说:“那么,就不用提跟你姐姐面谈的事了。”他掐灭手中的烟,“到我这儿来工作是你我之间签的合同,你想来,来就是了,我已经认可了。我这个人值不值得相信,想不想跟我一起工作,由你自己来判断。这是一起工作的出发点。说服你母亲和你姐姐,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笙一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里边的资料室,一边开冰箱一边问:“再来一罐?”回答他的是聪志低低的一声“对不起了!”随后是关大门的声音。

天黑了,笙一郎没有回他的公寓,而是留在了事务所。衣冠不整地坐在沙发上,边喝边抽,喝到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嘟囔了一句:“是不是接近得有点儿过分了?”

3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笙一郎既不去法庭,也不去他担任法律顾问的企业,一个人来到事务所,又是契约书,又是协议书,又是法庭书面材料,埋头于积压的工作中。

聪志下周来上班。聪志说服了姐姐,不再跟笙一郎面谈了。但是几天前接到聪志的母亲背着聪志打来的一个电话。笙一郎对她说:“就聪志的能力而言,没问题的。”做了这个保证之后放下电话,笙一郎总算松了一口气。

处理重要文件,笙一郎从不交给学生,所以很快就又积压了。这天忙完工作,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姑且出去吃点儿什么吧。

通往品川站的道路两旁的樱花树,由于日照好,已经长出花蕾来了。

看着这些粉红色的花蕾,真想揪下几个来放进嘴里尝尝。樱花树棵棵树冠相连,在淡淡的夕阳照射下发出迷人的光泽。大概是因为今天时间富余吧,笙一郎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欣赏樱花树了。

忽然,一个从对面走来的身穿朴素的长裤西装的女性映入他的眼帘。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那姣好的身材、迷人的气质,已经足以使笙一郎忐忑不安了。没错儿,是她!而且,她是来找我的。

上次远远地看见她,是半年以前的事。她在哪里呢?笙一郎早就知道了,认识聪志以前就知道了。但是,笙一郎一直在努力远离她,因为他很怕打扰了她,更怕她看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最大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的面前。

笙一郎想离开此地,可是两脚无论如何不听使唤,慌乱之中走进附近的便民商店,下意识地走到摆着杂志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杂志翻阅起来。不一会儿,身穿朴素的长裤西装的她从商店前经过,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地方。

看着她那男孩子式的短发,水汪汪的黑眼睛,笙一郎胸中涌动的不只是怀念,而是一种比怀念更叫人揪心的情感。她突然站下,返身走进了便民商店。笙一郎急忙藏在了摆杂志的架子后面。

“请问,”她跟店员打了个招呼,递上一个写着地址的条子,“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年轻的女店员微笑着说:“就在旁边。”

她说了声谢谢,又确认了一遍:“长濑法律事务所,就在旁边?”

“是啊。”店员点点头,然后伸长了脖子,好像是在寻找笙一郎似的往里边张望着。可是,聪志的姐姐并没有注意到店员的行动,径直出了店门。

笙一郎瞅了个空子,从认识他的那个女店员面前匆匆而过,出了商店,朝着跟事务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跟聪志的姐姐一起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时候,笙一郎不姓长濑。出院后,父母离了婚,他随母姓。名字里的“笙”当时是“生”,“笙”字是连长相都不记得了的父亲选定的,母亲嫌难写,改为“生”。

每当他把名字写为“笙一郎”的时候,总免不了挨母亲骂:“你就那么怀念抛弃了我的那个臭男人啊!”为此甚至还挨过打。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总算习惯了使用“生”字。有时他还这样想:“‘生’这个字,对于有气无力地活着的自己来说,是很合适的。”而且,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的孩子们,决不会叫他的真名。

笙一郎没回事务所,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自由之丘附近的世田谷区奥泽的公寓里。电梯坐到五层,走出电梯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笙一郎一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大红毛衣,黑色超短裙,长筒靴,模特儿式的化妆,一张明朗的带着几分傲慢的脸。女人娇滴滴地说了声:“您回来啦!”是在事务所打工的女大学生真木广美。

笙一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走近广美:“吓了我一跳。有事吗?”

“从这附近经过。记得老师家就在这一带,顺便来看看。哈哈我说谎了。”广美笑得有些不自然,“其实我是专程来看老师的。事务所没人接电话,我想您可能在家里。这个是送给您的。”说着把一盒西式糕点举到笙一郎眼前,“在自由之丘站前有一家看起来很好吃的点心铺,一起吃好吗?”好像是在逼着笙一郎跟她一起吃糕点,但由于举止大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在强加于人。

听说广美的父亲在通产省供职,哥哥在一个大财阀的商社。但是广美从来不夸耀自己的出身,反而对那种容易让人产生优越感的环境感到厌恶。但是现在的笙一郎,根本没有接纳她的心情:“你看,你特意跑到我这儿来了……”笙一郎打算尽量婉转地拒绝。

广美失望地大叫了一声,但马上恢复常态,爽朗地说:“我就这么被人给甩了?”

笙一郎笑了:“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这个嘛,喜欢。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

“不管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喜欢就行啊。”广美放心地笑了笑说。此前的她可能是既紧张又不安的。

笙一郎好像想起了什么:“你跟你的久坂师兄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似的。”

广美耸耸肩:“我把他给回绝了。不过,以后久坂师兄不是也要到事务所来工作嘛,我呀,还像以前那样,装着没这么回事儿,可以吧?”

笙一郎明白了:“他追你来着?”

广美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这种不要脸的人就不能给他脸。”

笙一郎苦笑着:“那家伙动作够快的,他不是刚认识你吗?”

“久坂师兄,可有名啦!”

“是吗?”

“是啊。女孩子勾了一个又一个,勾一个甩一个。好像对女孩子怀有刻骨仇恨似的。有人说,他在他母亲和姐姐面前,有一种特殊的自卑情结。事务所和学校的女孩子之间一直互相传递着关于他的情报,都说得躲他远点儿。”

“这我可不知道。”

“不过,老师跟久坂师兄关系倒是不错,两家离得也不远,坐东横线,相距只有四站吧,俩人跟兄弟似的。”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您的事务所不是一直由您一个人主持吗?这回怎么突然看上他了呢?当然,他很聪明,也说得上是个人才,不过,既没有实际工作经验,又喜欢追逐女性,进了事务所,不叫人议论您才怪呢。比他优秀的人才不是多得很吗?”广美好像从笙一郎的表情中看出了点儿什么,连忙打住,吐了吐舌头,“我说的太多了。”

笙一郎跟没听见似的:“我认为以后他肯定会成为我事务所的主力,所以我才招他进来的。你也是主力。他的问题不算问题。跟女孩子交往多,他甩人家人家甩他,大家都不当回事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我希望你在我的事务所继续干下去。”

“太好了!我想在老师的事务所干一辈子。”

“谢谢你。”

“你猜,我是怎么回绝久坂师兄的?我呀,我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他问我是谁,我说是长濑老师。我的回答呀,意义深远!”

广美热辣辣的眼睛,让笙一郎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见笙一郎无言以对,广美突然靠上去,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那是极其短暂的一吻,如蜻蜓点水。吻过之后诙谐地说了声“谢谢您吻了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她转身走向电梯,按亮了下楼的按钮。忽然发现手里还提着那盒西式糕点,于是又回到笙一郎身边,把糕点递给笙一郎:“既然已经买了,您就把它吃了吧。”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果拒绝了她,将给这个刚强的女孩子心灵上带来多大的创伤啊。想到这里,笙一郎接了糕点。广美松了一口气,向笙一郎挥手道别。这时电梯上来了,她转身进了电梯。

笙一郎看着电梯下去,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两室一厅冷冷清清。因为在事务所住的日子多,这里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走进作为书房的居室,把公文包往写字台上一放,坐在皮椅上看了看还提在手上的那盒糕点。笙一郎不喜欢吃甜食,小时候甜东西吃得太多了,那时候全靠甜面包和点心维持生命来着。直到现在,他一看见甜东西就恶心。他摇摇头,把糕点扔进了垃圾箱。

笙一郎的家离聪志家不远,并不是偶然的。他是知道了聪志的家,不,应该说是知道了聪志的姐姐家在这附近,才故意搬到这里来住的。

笙一郎既怕跟她见面,又想每时每刻都感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只要能感觉到这一点,笙一郎就会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有时他也感到内心骚动不安。实际上他很想见她,为此甚至在她所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泡过一整天。可是,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第二天早晨,笙一郎离开家,直奔品川,来到自己的事务所。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楼,不敢坐电梯,顺着楼梯爬到三层。事务所前没有人,连来过人的痕迹(比如说门上贴张条子)都没有。

说不定她只是受母亲委托,悄悄来聪志上班的地方看看。不管怎么说,没撞上。可是,能保证永远撞不上吗?真的希望永远撞不上吗?笙一郎自己也说不清楚。

白天处理了积压的文件,晚上又回到了公寓。录音电话闪亮的红灯表示录有某人的留言,按下放音键,响起了聪志的声音,那听起来很开朗的声音分明在掩饰自己的某种不安:“我是久坂。没什么事。我只想说不管您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都不要信以为真,那是我开玩笑呢。”

笙一郎知道这是指广美说的事。懦弱而虚荣,处处设防,只为保住自己,正是聪志外强中干的性格的外在表现。这性格的形成,笙一郎也是有责任的吧。这样一想,笙一郎就会不由自主地要来照顾聪志了。聪志进法律系是偶然的,但知道他进哪个大学,却不是偶然的。

关于聪志的姐姐,比如说在哪儿工作等等,都是笙一郎亲自调查的。关于聪志,则是委托兴信所的私人侦探调查的。

笙一郎被聪志所在大学请去主持研讨会,是他独挑大梁不久的事。当时如果想拒绝,是可以拒绝的。但考虑再三,还是接受了。在研讨会上,募集大学生来事务所打工的是笙一郎,从众多报名的大学生里选中了聪志的也是笙一郎。

随着这一个接一个的行动,撞上聪志的姐姐的危险性越来越高,这一点笙一郎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无法制止自己行动下去。一旦认识了聪志,更是欲罢不能。跟聪志的姐姐连得越紧,笙一郎就越感到幸福,尽管这幸福伴随着难言的痛苦。

电话铃响了,笙一郎认为一定是聪志,马上拿起听筒。

“是长濑先生吗?”一个很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您就是做律师的长濑先生吧?”

出于职业习惯,笙一郎警觉地问:“你是谁?”

“真不愧是做律师的,”男人故作吃惊,笑了笑又说,“我还以为这混蛋一定是在骗我呢,刚争了几句,就摇晃着你的电话号码,说什么要告我。马上给我过来一趟!”

“怎么说话呢这是,你是谁呀?请问贵姓?”

“说出名字来你也不知道啊。一直没通音信吧。五年前不是见过一面嘛。”

“五年前?”

“你的律师事务所开张的时候,你查到了这混蛋的住址,来见面的时候把这个电话号码留下了。想起来是谁了吧。别废话了,马上给我过来一趟!”

“为什么?”

“我让你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你没看见她那副样子。可话又说回来了,说凄惨也够凄惨的,可怜哪!”

“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男人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住所告诉了笙一郎:杉并区下井草……

“这么近……”笙一郎叹了口气。五年前打架以后分别以来,一直没敢查问她的住址,可是……

“我是管不了啦。以前我让她嫁给我,她不干嘛。你要是不来,我只好把她交给警察,要不就送医院。送什么医院,我不说你也该明白吧!”说完不等笙一郎说话,喀嚓就把电话挂断了。

笙一郎犹豫了一下,穿上一件皮夹克离开了家。坐上出租车,上了八号环城路,再上早稻田大街,拐到那住所附近时下了车。穿过一条曲柄状的胡同,总算找到了那个男人说的住所,一幢古旧的木造公寓。

一层楼道尽头的一家门前,一个邋邋遢遢的男人靠墙坐在地上,大腹便便,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杯酒。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笙一郎:“是长濑先生?进去吧。”跟电话里的声音一样。

笙一郎来到门前,只见门的边缘黑乎乎的,有的部分已经腐朽,门牌上连主人的名字都没写。看起来也就是一个九平米的居室,大概还有一间厨房、一个厕所。

“谁都有可能落到她那个地步。我呢,反正是个老光棍儿……有你在,她也许比我幸运。”

男人脚下有好几个倒在地上的空酒瓶,可是他既像醉了又像没醉:“三年啦,一块儿住了三年啦。也就是半年前吧,变得疯疯癫癫的了。牛肉生着就给你端上来了,半夜里突然起来在屋里乱转,还在屋角尿过尿哪……我哪,离不了这玩艺儿,”说着把手中的酒杯往上一举,“那个混蛋,干的是陪着客人喝酒喝到天亮的营生,多少闹点儿事儿,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过,现在已经超过界限啦,连我是谁她都不认识啦。吓人哪……老是叨叨你的事儿。最近呢,除了你的事儿,不说别的啦。好像是你小时候的事儿。说是爬山来着,说是很陡的山,说是跟你一块儿爬的……前几天,突然嚷嚷什么沾了孩子的光就是死了也情愿。可是现在呀,她倒成了孩子了。进去,进去看看吧。”

笙一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默默地抓住门把手,轻轻地把门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进了屋,臭味更厉害了。屋里没开灯,但由于窗帘没拉上,借助旁边公寓的灯光,勉强还算看得清楚。屋子正中间有一个人,双手不停地上下摆动着。

笙一郎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长衬裙的瘦弱女人。笙一郎在墙上找到开关,打开电灯,屋里顿时亮了。这时,那个瘦弱的女人尖叫了一声,退缩到墙角去了。

从露出的手脚上可以看出她白皙的皮肤的本色,但她的脸已经被什么东西涂抹成黑褐色的了,长衬裙的腰际也是黑褐色的。

笙一郎看见她把什么东西用手揉开,继续往脸上涂抹着。从臭气已经判断出那东西是什么了。他不忍再看下去,把灯关了。他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似的瘫坐在地上。

“妈——”笙一郎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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