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从比赛会场前往音乐学院的途中,被人从后面叫住。

“杨!”会这么快活地叫人的,只有艾莲了。回头一看,她带着一个男生。

“爱德华·欧尔森……怎么?艾莲,你们认识啊?”

“说认识_,应该说是对手吧。我和爱德华在隆·提博和伊丽莎白音乐大赛都较劲过呢。”

“这两次比赛都是你赢的说。……嗨,你好,杨·史蒂芬斯,我之前一直想见见你。”

欧尔森的波兰语有些生硬,但他的开朗能让人自然而然卸下心防,也就弥补了语言的不足。阳光爱社交的个性,似乎不只出现在舞台上而已。

“我?”

“继承〈波兰的肖邦〉的明日之星……这是一本知名的音乐杂志为你冠上的宣传标语。对我们这种老是被说成和传统的肖邦无关的人,你的存在就像天敌一样呢。”

从欧尔森口中听到这话,特别能感受到波兰的传统对外国参赛者而言,的确是一道屏障。不过,这时候的杨本人是相当质疑的。

“才没那回事。只要听过包括你在内其他参赛者的演奏,就知道这种讲法离谱到家,尤其提到那对日本人拍檔。”

这么一说,欧尔森问都没问就点头同意。

“那两个人,与其说是日本人,还更像是基因突变的生物呢。十八岁的榊场也好,二十七岁的岬也好,都是第一次参加国际钢琴大赛,所以各国的参赛者都没注意到他们。”

“可是,还真给那些外界评论说中了喔。新闻炒这么大,总是会有余波荡漾的。”

艾莲拿出来的是进入决赛的名单。

42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49洋介·岬

50艾莲·莫罗

52爱德华·欧尔森

53维克多·奥尼尔

71曾·立平

73隆平·榊场

75杨·史蒂芬斯

进入决赛的这八人将演奏协奏曲第一号或第二号,其中六人会得奖。

“咦,那些外界评论一开始就是预测这八个人喔?”

“杨是波兰人的关系,对这种事真的都不在乎呢。但是啊,对我来说可就意义重大了,因为我的出场就是在听完岬的奏鸣曲第二号的隔天,情势最不利了。”

“还说呢,隔天算幸运了,因为岬的冲击效应已经缓和多了。排在他后面出场的安德烈·维辛斯基就弹得乱七八糟。”

杨也亲眼目睹了安德烈的惨状。因为是波兰人的关系,在地观众都寄予期待,但排在岬之后弹出来的奏鸣曲第二号,简直惨不忍睹,观众岂止评价差,根本就要可怜起他了。

总之,岬的演奏,在接下来的波兰舞曲第七号和夜曲第八号,都表现精湛。演奏完的起立鼓掌长达十分钟。与其说是参赛者的演奏,倒更像是知名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

“安德烈吃了闷亏只能说是无妄之灾了。而我啊,到比赛之前都还犹豫要不要变更曲目呢。”

艾莲噘起嘴说:“那样的《葬礼进行曲》,太犯规了。结果,排在岬后面弹奏鸣曲第二号的人,除了我以外全都出局了。”

“弹第三号的也差不多,这次落选的四个人,全都是排在岬的后面。”

边说,杨也边想起自己演奏时速度也乱掉了。奏鸣曲第三号是肖邦成熟期的作品,比第二号更有结构感,同样都是奏鸣曲,风格却完全不同。两首难以两提并论这点算是优势,但岬的演奏依然不断在耳畔响起,要甩开这层干扰非常辛苦。

“不过,决赛要比的是协奏曲,榊场和岬就未必能像之前那么强了,不,说不定反而对他们不利。”

“怎么说?”

“以岬的状况,他那太过突出的演奏技巧,有可能没办法和管弦乐团谐调。至于榊场……因为身体上的缺陷,看来是要管弦乐团配合他吧……这是某个评论家的意见啦。”

欧尔森耸耸肩,继续说:“毕竟这只是评论家的意见,结果还没揭晓之前,谁也不知道。不是说,再没有任何比赛像肖邦大赛这样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吗?”

这点杨也有同感。历届肖邦钢琴大赛中,就有最被看好的参赛者在第一次预赛就出局了,也有反而是没没无名的参赛者在众人的惊异声中过关斩将获得最后胜利。因为除了实力以外,合不合当时评审的口味,还有演奏顺序,都和结果大有关系。

“就那两个人来说,我是觉得比赛的名次并没那么重要。”

“喂喂,这可不是参赛者该说的话啊。”

“话是没错啦……能够在肖邦大赛中获胜当然是非常崇高的荣誉,至于那是不是每一位钢琴家绝对必要的,我想就未必了。以榊场和岬来说的话,我觉得打入决赛就很有意义了。就算最后他们和冠军擦身而过,但听过他们演奏的人都中毒了,都会想再听一次啊。对一位钢琴家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吧。”

若是在赛前讲这番话,杨恐怕只会一笑置之,然而此刻,他似乎不自觉地点点头。

“我就不行了。先不说波兰什么什么的,要是没拿第一,我老爸是不会饶我的。他认为不是第一的话,就跟倒数第一没两样。”

“什么啊?”

欧尔森打心底吃惊似地说:“这是世界性的肖邦钢琴大赛啊。能够参加就已经是种荣誉了说……果然是连续四代的音乐世家,门坎好高啊。”

杨的家世背景似乎比他想的更为人所知,杨本人对此则是烦得不得了。

“那你们家呢?总不会都说参加就是种荣誉,名次什么的是其次这种话吧?”

“因为我们家完全不是音乐出身,至少不会说出没赢就不要回来这种的。”

“呃,那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从建国以来就是军人世家。男人就该战死沙场,是我家的家训。我爸、我叔叔和我哥全都穿军服,穿燕尾服的就只有我一个呢。”

“怎么会?那你被排斥了吗?”

“没啦,还不至于,只是被当异类看待罢了。所以不管比赛拿第几名,他们都不会乐翻、也不会失望,比起你来,我是轻松多了。只是……”

“只是?”

“这里不断发生恐怖攻击事件,他们都知道了吧。所以很难得地,我收到我爸和我哥的电子邮件了。”

“赶快给我回来!之类的吗?”

“不是啦,是很认真地写一堆面对恐怖攻击的应变方法。大概是误以为比赛会场周边已经像战场什么的。”

艾莲忍俊不住噗哧出来。现状下,这句话成了黑色幽默,但从欧尔森口中说出来的话,大方笑一笑无妨。

“听到评审主席的声明后,说不定大家都把这里想成战场了,因为那个声明完全就是公开宣战啊。托他的福,现在我们的敌人可不光是其他参赛者而已。”

“没办法啊,因为这次比赛从发出声明之前就一直和危险并邻,而且,这也变成新的评审标准了呢。”

“新的评审标准?”

“看你能不能身处恐怖攻击的威胁中,还保持平常心来演奏。”

“这样喔。这么说来,对军人世家出身的我比较有利啰。那么,杨·史蒂芬斯,抱歉啦,冠军我拿了。”

欧尔森表示跟人约了吃饭而先行离开,杨和艾莲就直接往音乐学院去了。比赛期间,音乐学院的练习室优先开放给参赛者使用。艾莲说她这段期间都是在这里练习的。

“啊,你不回家?”

“嗯,我想摒除一切杂音。”

比赛结束之前根本不想回家。回家的话,一定又要听维托尔德念些史蒂芬斯家的名誉啦、对波兰的诅咒之类的——。

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面理由罢了,真正的心声是不想让人看见充满不安的自己。虽然在艾莲和欧尔森面前故作镇定,其实得知自己进入决赛时,心情真是九死一生。自从听过榊场和岬演奏后,就觉得自己弹得呆板又幼稚,之前学到的和赢来的,全成了一场空。

那么,自己活了这十八年来,到底算什么?遵照父亲的命令敲键盘、遵照康明斯基的教导努力揣摩肖邦的这十八年,就只是个悬线木偶吗?之前一直于揶揄日本参赛者是只会照乐谱指示弹奏零失误的机器人,但其实自己才是照别人指示去做的机器人吧?

啊,不行不行不行!

愈想就会愈钻牛角尖。杨决定逃,只能逃进钢琴里。现在,只要不弹琴就会不安到快发疯了。不知所措时,就做平时常做的事来保持平静——落得跟凡夫俗子一样,但现在的杨别无选择。

向音乐学院的柜台借练习室的钥匙。

“我是429号,你是311号吗?那先这样啰,我们彼此加油吧!”

艾莲挥挥手,消失在对面的楼梯上。

女职员在登记借出状况时,隔壁312室的借用人姓名闪入眼帘。

312洋介·岬——。一看墙上的挂勾,312号的钥匙已经拿走了。突然胆怯了。

“抱歉,还有空的练习室吗?”

“已经没有了。”

剎时,很想跟艾莲交换练习室,但实在太难为情了,马上打消这念头。况且,她也早就不见人影了。

好吧,算了。就算在隔壁,练习室也有隔音设备。或许多多少少声音会跑出去,但应该不至于引起注意。于是杨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钥匙往练习室去。

一进入练习室,便可从窗户看见黄昏景致。天色尚未整个暗下来,但人影稀疏,可以切实感受到市民和学生都因为恐怖活动而尽量避免外出。

隔壁的312室有细微声音传出。只听数小节便明白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

得知岬和自己选不同的曲子时,杨稍感安心了一下,且和岬是不同天出赛,这样至少不会被拿来相提并论。

明明实力悬殊,但就是不愿被拿来相提并论,这种心情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现在先别管那种窝囊,专心在键盘上要紧。

随意听着岬的第二号,但愈听耳朵愈尖,手指怎么也不好好搭在键盘上。

流出来的声音这么小,究竟为何吸引力这么大——终于,杨放弃才刚开始的练习,不觉听得入神了。岬的演奏就是如此具有毒药般的效力。

肖邦的两首钢琴协奏曲皆是他年轻时的作品。当时,有华丽的管弦乐在背后衬托的协奏曲,是进军乐坛最适合的作品形态。原本,第二号是先完成的,但第一号却先出版,才有目前的编号顺序。

这两首协奏曲的差异,简单来说就是规模的不同。第一号蕴涵着对故国华沙的惜别之情,规模较大,第二号则是极其细腻地描绘出浪漫的情绪。

此刻,岬正在弹奏的是第一乐章的序奏过后,转调成第二主题的降A大调部分。旋律之纤细,彷佛岬的运指跃然眼前。

这两首协奏曲都被批评管弦乐进行的序奏部分太弱了。年轻肖邦闪现的才华尚不足以驾驭管弦乐的编曲是原因之一,后来,米利·巴拉基雷夫等人还为管弦乐部分重新编曲(目前的波兰国家版中,就有揣摩肖邦原本意图而恢复编曲结构的演奏会版本,以及只校订从前乐谱的历史版本。)

不过,钢琴独奏部分就足以弥补这个贫乏的缺点,而且在没有管弦乐协奏的状态下,更能听见格外丰富的诗情。

第二号中,色彩浓艳地反映出肖邦对初恋情人康丝丹崔·古拉德柯夫斯卡的爱慕,而岬的演奏也十分贴近肖邦的心情。甜蜜的哀伤与空虚的灿烂。爱人几次就被背叛几次,这种痛切感深深扎刺着听者的心。要用钢琴来表现这种痛楚,杨明显经验与理解都不足。

远东地区的参赛者,为何能如此深刻地理解肖邦呢?

难不成,岬也尝过不下于肖邦所尝过的苦恼吗?

新涌上的疑问也在旋律刺进心底的那一瞬间完全抹除。杨连气恼都忘了,不觉在钢琴声中神往。

然后转为F大调,被称为难关的十六分音符来了。

就在此时。琴音才突然断掉,便响起不和谐的破坏音。

不会错,是什么东西重击在键盘上。真想不到,貌似温厚的岬,竟也会气到抓狂破坏钢琴。

竖耳倾听了一会儿,但就再没声音了。不祥的预感。杨走出自己的练习室,站在三二一号室前面。

试着敲门。

“岬?”出声喊他,但没回应。一搭门把,发现没锁。

杨走进室内,见岬背对这边,趴伏在钢琴上。

“岬!”惊吓地跑上前。虽然脸上没血色,但看不到哪里出血,而且呼吸急促,那就不是死了。

“岬!岬!你怎么了?!”连叫了五次名字,才终于有反应。岬微微张开双眼。

“啊……杨……为什么、你在这里?”

“为什么?我才要问你呢,你到底怎么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我把外套右边口袋里的底片盒拿过来。”

外套就放在桌上,急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有个底片盒。一把抓出来交给岬。岬从盒子里倒出几颗药,放进嘴里。

“……谢谢。你也在这里练习啊?”之前连叫好几次岬的名字,他都没反应,这事让人留了心。

从前听父亲说过,有个熟人因为那种症状而不得不放弃音乐之路。那个熟人的症状跟岬很相似。

“你该不会是……突发性耳聋?”

一说,岬有点吃惊似地回了声:“你很知道嘛。”

“我认识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差不多跟它相处十年了。”

十年——说不出话了。意思是在大约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生病的?

突发性耳聋的原因至今未明。发病后若没马上治疗,治愈的机率就很低。发作时会突然晕眩,同时耳朵会听不见,对音乐家而言,可说是致命性伤害。

岬吃下去的药不只一种,而且是放在大小正合手的底片盒中,可见是常备药吧。换句话说,他的症状随时会发作,以致不随身携带常备药不可。

两人之间的交情还没那么好,但同为参赛者,不能不问。

“演奏当中有时也会听不见吗?”

“这种状况有程度上的差别。轻微的时候忍耐一下就过了,但现在这种状况实在撑不住。”岬边笑边搔搔头,明明不是说笑的时候。

“如果正在比赛,怎么办?”

“还没发生呢,一定是运气不错吧。”

“还运气咧!那你不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抱着炸弹在演奏吗?”

“可是,说不定不会爆炸。”

旁观者杨一副着慌的模样,而当事人岬却说得好似不爆炸就安全了。这种超乎寻常的平常心真无法理解。

“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危险吗?先不说日常生活和练习当中,你在舞台上,而且是肖邦大赛的舞台上出丑看看。别说当不成钢琴家,就连老师都当不了,全世界的音乐界很可能会拒你于门外啊。”

然后,岬满脸困惑地说:“真没想到会被你这样年轻的人责备说我是在冒险。”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来参加肖邦大赛的参赛者,全都是想要靠钢琴吃饭的。听好了,这是肖邦大赛啊,所以全世界的古典乐迷都在看。在这样的大舞台上,绝对不容许出丑。”

气血冲上脑门。这么有才华,却偏偏自己主动选择一条毁灭的路,真被这人给气炸了。绝对不容许这种将优异的琴艺白白燃烧掉的荒唐事发生。

然后,注意到了。注意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喜欢这个人、喜欢这个人的钢琴了。不晓得知不知道杨的心思,岬带着歉意似的微笑说:“你,一定背负着各种压力吧。”

“……咦?”

“周围的期待啦、各种名誉啦,背了一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这个瘦弱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了的样子。”

口气平稳,却重重打在胸口上。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被刺上一刀。

“我不是音乐世家出身的,所以谈不上能够体会你真正的心情。这是音乐发祥地才有的规矩,也是使命吧。”

“你这是同情?”

“立场不同,同情就没意义。况且,同情和被同情都令人讨厌不是吗?只不过……”

“只不过?”

“我没那种牵绊,所以反倒觉得庆幸。自己的音乐是什么?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追寻。”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啊。

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什么嘛,自己一定就是自己啊——。

然而,不知为何却无法充耳不闻。

“你说的我全都听不仅,我永远都只是我自己啊。”

“部,昨天的你就跟今天的你不一样。今天弹奏鸣曲的你,确实已经不是昨天的你了。演奏家,其实应该说人类,毎天都在变的。学问也好、艺术也好、运动也好,只要是追求理想的人,就会每天都不一样。那一定是因为看见未来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了吧。”

“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

这么说后,岬有点害羞似地搔搔头。

“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很清楚,但我敢肯定的是,钢琴家会透过摸键盘来了解自己,然后去找寻自己该走的路。总之,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时间也很宝贵的……我已经没事了,请你回去练习吧。”舺说完,再次面对钢琴,甩了两三下头,做一次深呼吸,俯视一长列琴键,双手慢慢覆上键盘,或许还有晕眩的余波吧,他再次痛苦似地叹息。

“别弹了!”杨再也按耐不住,用力捶击键盘。

“既然你都和耳聋相处十年了,应该知道才对,现在是参加比赛的时候吗?不全心全意治疗的话,很可能听力就这么丧失了啊。更何况,你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完成必须长时间演奏的决赛。”

“不可能三个字是胆小鬼的借口。”

“虽然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钢琴弹得很棒,也很敬佩你以冠军为目标的执着。但你现在状态不佳,不可能赢过那个天才榊场的。”

“说别人天才,是懒惰的借口。”

“干嘛那么顽固!你刚刚不是才说你没牵绊的吗?这样的话,想逃就逃啊。”

“我没有牵绊,但有义务。”

“什么?对谁有义务啊?”

“我也有学生啊。”眼神忽然温柔了起来。

“我之前说过了,我在日本是当临时讲师。那时候我跟一个女生说,如果自己有武器,与其安稳地活下来,不如彻底战斗。我也对一个男学生说,对自己所选择的事要负责到底。但后来想想,真是太离谱了,因为我根本没教他们,是他们教了我。我现在从舞台上下来的话,那时候跟他们说的话就全变成谎言了。”

说到这里,岬调整呼吸,注视键盘。不久,弹出第一主题。打键之激烈,让杨不由得向后退。

已经没有空隙插话。同样身为演奏者,一眼就能明白,岬已经将全副精神贯注于键盘和踏板上了。

和舞台上的岬判若两人。额头冒汗,牙关紧咬,拼命置八十八个琴键于自己的支配下。那是一副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誓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臭男人身影。

那里存在着看不见的火焰。不小心靠近就会被烧伤似地。再也待不下去,杨便离开了。

决赛时,杨是在第二天十九日出场,和岬同一天。而岬正在隔壁教室练习,因此杨完全没有发呆的理由。

但回到练习室后,杨只是干望着成排的琴键。

脸颊热得彷佛刚刚就在篝火旁边,而指尖却是冻僵了,从肩膀到手指,全部冻僵了。

曾经,康明斯基说过,一名演奏者的生活态度会直接连结到他的演奏技巧。当时对这话没什么感觉,但刚刚目睹岬的模样,终于理解了。岬的钢琴演奏之所以格外有魅力,就是因为岬本身具有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特质。

近乎执迷不悟的斗志。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不屈精神。

这点和波兰人的民族性完全吻合。正因为如此,听众能与岬的演奏同调、共鸣。

杨仔细反刍岬的话。只要是不断追求理想的人,就会一直改变。

钢琴家透过摸键盘来找寻自己应走的路。多幼稚的话。要是跟父亲说,他一定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这些话却萦绕脑中不去。试着自问:我也是那个样子吗?

史蒂芬斯家这个荣耀,波兰的期待这个名誉,至今一直深信不疑。他们一直告诉我,继承〈波兰的肖邦〉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使命。然而事实上,这个荣耀已经成为脚镣,名誉已经成为枷锁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只是被压进他们所塑造的模子里罢了?

果真如此,那么褪下那个脚镣,脱下那个枷锁,把它们打得粉碎,自己的钢琴就能够进一步改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演奏就会到手了——。

然后,不知打哪来的一声“笨蛋”!

问题是你会什么?在称为名门的温室里长大,在有形无形的保护下悠哉弹钢琴,在谁帮你铺好的铁轨上满不在乎一路走来的你,哪敢反抗?!

才开始悸动的心跳,又无力地平息下去。

在矛盾的缝隙间,杨只能自嘲。“坐在钢琴面前,你就是无敌英雄”这个确信已经被岬和榊场粉碎得体无完肤了,同时,这个确信剥落后所外露出来的,只是一个没有智慧也没有经验的脆弱的孩子。

隔壁练习室持续传来岬的钢琴曲,不过,杨那冻僵的手指还是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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