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八年(1368)闰七月二十八日,由于大明军队兵临城下而丧失信心的元顺帝妥欢帖睦尔,半夜三更打开元大都健德门逃往漠北。八月初二,明将徐达率军入城,维持秩序。同月,明朝皇帝朱元璋下诏以应天府为南京,开封府为北京,改元大都为北平,大元王朝宣告灭亡。

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也结束了。

历史应该反思,但需要新的眼光。因为传统的中华史框架已经装不下变大了的中国,更何况这段历史原本就具有世界性,只有放在全球背景下才能看清。

那就先来看看蒙古人的其他汗国。

最先灭亡的是窝阔台汗国,时间是在忽必烈去世十五年后。这个可怜虫是那样地短命,以至于也有人不将其计算在四大汗国之列。如此命运当然让人扼腕,因为他们的祖宗毕竟是大蒙古国的第二任大汗,而且可汗海都还曾经悍然向忽必烈叫板。海都死后,他的儿子继续扮演反对忽必烈当局的角色,却在对察合台汗国不自量力的战争中失败,其地盘部分并入钦察汗国,部分并入大元,再也未能复国。

当然,他们也永远不能与拖雷系争锋。

察合台汗国的历史要长得多,直到大元灭亡的第三年才被颠覆,却可惜混乱不堪又面目模糊。照理说,正如大元是蒙古帝国的中华部分,或中华帝国的蒙古时期,察合台也可以说是蒙古帝国的突厥地区,或突厥斯坦的蒙古王国。然而这个汗国的主人似乎一直没有给自己的角色定位。他们不像忽必烈系或旭烈兀系那样以中华皇帝或波斯苏丹自居,反倒坚持自己是蒙古草原的儿子。结果,他们的汗国没有固定的疆域,没有稳定的中心,后来还分成了东西两半。

好在一个世纪下来,这里终于尘埃落定。征服者变成了突厥人,以至于产生了叫作“察合台突厥语”的语言。宗教信仰也不再摇摆不定,而是皈依了伊斯兰教。大元灭亡十五年前,察合台汗接受了割礼,十六万人剃了头。而且,由于他的引狼入室,一个名叫帖木儿的突厥化蒙古人又接管政权把此地变成帖木儿汗国,并把欧亚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察合台汗国从此成为历史。

同样,旭烈兀的汗国也伊斯兰化了。

把伊利汗国变成伊斯兰国家的是合赞汗,时间是忽必烈去世的第二年,即1295年6月19日。这一天,他率领蒙古军队集体皈依了安拉,并且包上了头巾。后来合赞汗还改名穆罕默德,自称苏丹。这是一个重大转折,因为旭烈兀以及合赞汗的父亲阿鲁浑都是同情基督教的佛教徒。于是,伊利汗国彻底地波斯化了,跟大元王朝也渐行渐远。

事实证明,合赞汗是强有力的领导者。尽管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却精力旺盛计谋多端,而且能够娴熟地使用阿拉伯语、波斯语、印地语和法语等多种语言。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够这样对蒙古贵族说:欺负自己的臣民算什么勇敢?那些民众跟我们一样把妻儿当作心肝宝贝,他们也是人。

可惜,英明的可汗或苏丹以及他的改革,却未能保证汗国的长治久安,甚至未能保住首席大臣拉施特的性命。这位波斯的司马迁在合赞汗去世后,被阴谋家们以荒谬而可怕的罪名处死。事实上,尽管伊利汗国新的统治者创造了蒙古式的伊斯兰文明,甚至打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圆顶建筑完者都墓,但由于旭烈兀系后继无人,伊朗地区很快就陷入分崩离析之中,终于悲剧性地成为帖木儿的盘中餐。

帖木儿征伐伊利汗国,或者说收拾那里的残局,开始于大元灭亡十二年后,而且很快得手。这个战争狂人利用中亚突厥游牧部落组成强大的骑兵部队,横扫了花剌子模、东察合台汗国、俄罗斯和阿富汗,又入侵印度,打败埃及,将奥斯曼土耳其人赶出安纳托利亚,终于把汗国变成帝国。

不可一世的帖木儿还将兵锋指向东亚,因为他扬言要让中国人都变成穆斯林。不过苍天保佑,这位苏丹死在了南下的途中,帝国也在他死后四分五裂走向衰败,最后亡于术赤之子昔班的后裔。废墟上建立的,是乌兹别克汗国。

旋风,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值得注意的是,帖木儿汗国的兴起,几乎与大元王朝的灭亡同时。这并非巧合,而应看作蒙古帝国气数已尽。然而许多人都不这么看,他们更愿意把帖木儿视为成吉思汗杰出的继承者,就连帖木儿的后代巴布尔(Babur)也是。

巴布尔的丰功伟绩,是建立了一个名叫莫卧儿(Mughal)的王朝。莫卧儿的意思就是蒙古。实际上,这是一个伊斯兰化蒙古人建立的印度王朝。他们最为人熟知的艺术品,则是闻名遐迩的泰姬陵(TajMahal)。这建筑是那样地美轮美奂让人着迷,也让人惊讶蒙古人竟然如此风情万种。

帖木儿的帝国灭亡两年后,钦察汗国也日落西山。

钦察汗国是术赤之子拔都的封地,由于拔都的绣金帐篷,又被称作金帐汗国。哥哥斡儿答和弟弟昔班的,则称为白帐汗国和青帐汗国,分别位于金帐汗国的西部和东部。在帖木儿崛起于撒马尔罕的时候,一个术赤后裔依靠他的扶持先后成为了白帐汗和金帐汗。可惜好景不长,联合汗国很快就分裂,变成克里米亚、喀山和阿斯特拉罕三块。1502年,克里米亚汗摧毁了苟延残喘的金帐首都,钦察汗国的历史宣告终结。

昔班后代及其青帐汗国的命运却不同,判处帖木儿帝国死刑的正是他们。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跟被征服的游牧民融为一体,从而把自己变成了乌兹别克人。那些分离出来的部落则被称为哈萨克或者吉尔吉斯,他们在乌兹别克汗进行成吉思汗式冒险时建立了纯游牧的国家。如此变化的历史意义是那样的深远,以至于至今我们仍能听到这些名字。

乌兹别克汗国曾经盛极一时。但祸福相依的是,受益于帖木儿帝国衰落的不只他们,还有波斯人。钦察汗国宣告终结那年,波斯人伊斯迈尔(Isma''il)建立起萨非王朝(SafavidDynasty),并以什叶派伊斯兰教为国教。这就不可能不与乌兹别克汗发生冲突,因为后者是逊尼派穆斯林,何况长期以来波斯人与蒙古人还有民族矛盾和领土纠纷。

结果,乌兹别克汗在1510年的战争中兵败被杀。波斯沙赫把他的头盖骨做成了酒杯,又把他那塞满稻草的头皮送给了另一个对手、突厥人奥斯曼苏丹。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曾曾孙子的脑袋被萨珊王朝的后裔砍了下来,岂非意味着被征服者可以咸鱼翻身?

恐怕是,至少俄罗斯人是这么想的。

自从拔都的远征军扫荡了俄罗斯,并在1243年建立钦察汗国,这片土地就处于蒙古人的控制之中。与忽必烈在中国和旭烈兀在波斯不同,金帐汗的统治方式是在东方斯拉夫诸王公中挑选一人册封为大公,权利是可以拥有北部中心城市弗拉基米尔及周边领地,义务是帮蒙古人在俄罗斯全境代收赋税,因此号称“弗拉基米尔及全俄罗斯大公”。

金帐汗采取这样的政策并不奇怪,因为这些地方并没有什么中央集权的传统,也不需要丰富的统治经验和精密的国家机器。然而,这种颇有“以俄治俄”意味的代理人制度却也给对方留下了发展空间,作为沙皇俄国前身的莫斯科公国就是这样悄然兴起的:为了遏制特维尔公国日益膨胀的权势和野心,蒙古人把全俄大公的封号给了莫斯科人。

但这绝不意味着莫斯科人是乖孩子。相反,此后一个多世纪他们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积蓄力量,利用大公的称号和特权谋取利益。比方说,绰号“钱袋”的伊凡一世为了讨好金帐汗,不惜贿赂汗的妻妾和近臣,封号到手后就立马将全俄东正教大主教的驻节地迁往莫斯科。他一点都不傻。

到伊凡大帝(伊凡三世)的时代,经历了一百多年自强不息的莫斯科人已经羽翼丰满,于是宣布不再对蒙古人履行义务。1480年,也就是中国明代的成化十六年,金帐汗联合立陶宛进攻莫斯科,却在俄罗斯境内的乌格拉河(UgraRiver)被莫斯科与克里米亚的联军打败。这是致命的一击,金帐汗对这片土地长达两个世纪的统治宣告结束。

莫斯科公国却茁壮成长着,乌兹别克汗被波斯沙赫砍掉脑袋的三十七年后,伊凡四世(伊凡雷帝)加冕亲政,改国号为俄罗斯,自称沙皇。沙,是古罗马皇帝恺撒(Caesar)的音译。这就是要以“第三罗马”自居了,何况他的祖父伊凡大帝早就把拜占庭的双头鹰用来作为自己的纹章。

因此,蒙古人的残余势力也必须消灭。

于是,沙皇伊凡雷帝毫不犹豫地中止了喀山汗国和阿斯特拉罕汗国的历史,时间在1552年和1556年,也就是中国明代的嘉靖年间。苟延残喘的,只剩下克里米亚。

这下子,蒙古人的时代可是当真结束了。

问题是,他们带来了什么变化,又会留下什么呢?

不妨先去看看俄罗斯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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