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的崖山之战是艰苦卓绝和悲壮惨烈的。正如我们在《风流南宋》中所说,临安政权在杭州投降以后,抵抗运动的领导者们在福州拥立了新皇帝,建立了小朝廷。新皇帝年幼无知,小朝廷命运多舛。他们在泉州跟掌握实权的阿拉伯商人蒲寿庚翻脸,从而失去了借助海军优势和海外贸易站稳脚跟的机会,只能败退广东。

崖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位于今天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的崖山,是有着两座小山和一处军港的海岛。因此,流亡政府的军事长官张世杰决定把这里建成抗元复国的基地。他将上千条战舰联结起来筑为水寨,又建造了行宫和军营,准备死守到底。

没想到,元军只用一天就攻破了这壁垒。

攻破并不奇怪。因为崖山基地固然易守难攻,却同时也是死胡同。因此,当元军占据了南端入海口,又切断了淡水供应之后,张世杰他们就几乎只能坐以待毙。事实上,连续多日喝不上水的宋军战斗力大为减弱,在元军兵分四路全面围剿的凌厉攻势之下,很快就兵败如山倒,血流成河。

更糟糕的是,小皇帝的旗舰被护卫艇团团围住,也动弹不得。此前在逃亡途中,即位于福州的赵昰(读如夏)已经去世,这时的小皇帝是拥立不久的赵昺。文官领袖陆秀夫对赵昺说:国事至此,唯有一死,不可受辱。于是背负小皇帝跳海自尽。杨太妃闻讯,也跳海自尽。逃离崖山的张世杰得到消息,任凭风浪掀翻舰船,堕水溺死。

至此,南宋彻底灭亡。

崖山之后也被视为一个时代的开始:忽必烈真正成为中华皇帝,中华帝国则进入了蒙古时期。那么,与之前那些历史阶段相比,最显著的变化是什么呢?

那就是“中国”变大了。

毫无疑问,此处的“中国”是指秦汉以后作为领土国家的中华帝国,而非先秦时期作为“天下之中”的中原地区或城市。但即便如此,跟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相比,元以前的规模其实有限。秦的版图并不大。汉唐有了西域,后来却又失联,帝国政府也不能号令蒙古高原,更不用说版图更小的两宋。当然,我们可以也应该把辽、金和西夏都看作“中国”的一部分,正如五胡十六国和北魏都是中华。可惜这些政权至多中型,甚至小型,中华大地也处于分裂状态。

统一而且超大的,是元。

或者说,蒙古帝国的大元部分,中华帝国的大元时期。

此后就一直统一,也一直很大,明和清都比从前的中华帝国大出了一两圈。这其实是元代确定的框架和范围,不但东北和云贵永久性地成为中国的省份,而且吐蕃和澎湖也纳入了中华的版图。正是由于这些改变,中国疆域的图形才从两汉的“哑铃”变成了后来的“秋海棠”或“雄鸡”。

元明清也都是大中华。事实上,尽管明帝国并没有真正对西藏和辽河以北进行有效的控制,但至少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青藏高原和东北地区已不再是绝域,不再是礼乐教化难以到达之处,而是“中华”的一部分。

如此变化,不可谓不大。

留下的遗产也不少,比如行省。

行省就是“行中书省”。行有“在外”的意思,比如行宫和行辕。中书省则是元帝国的最高行政机关,因此行省便是中央政府派驻地方代行职权的分支机构。这样的分支机构在忽必烈去世时共有十个,其中某些行省的名字我们听起来都不会感到陌生,比如陕西、甘肃、四川和云南。

不过,行省变成省,却是明代的事。明代的省才跟今天一样是最高一级地方行政区域,元的行省则不是。而且就算它是大行政区,也跟明清和现在不同,因为除行省之外还有都省。都省就是中书省,却又有辖区。首都附近的大片土地便由中书省直辖。可以说,元的地方行政管理是一把茶壶十个茶杯。都省分权予行省,就像茶壶倒水给茶杯,但自己同时又充当最大的茶杯。这可是元代特有的制度。要知道,明清没有中书省,现在的国务院则没有辖区。

其实,元的行省是从金人那里学来的,只不过金的行省是非正规的临时建置,忽必烈则改为常设的大行政区,尽管正式的行政区划只有路、府、州、县四等。这里面的政治考量也不难理解。毕竟,元政权是少数民族君临天下,帝国的版图又远超汉唐,非设立行省而不足以统治。至于明清两代为什么要继承这份遗产,则只能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知道的只是:行省的发明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政治的需要。

定都北京和改修运河,也一样。

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大运河本是隋炀帝所开,将南方的物质财富运往长安和洛阳是其主要目的,运往北端的终点站(今天的北京)则属次要。但到忽必烈的时代,情况就倒过来了。长安和洛阳已无关紧要,北京才是中心。多快好省地完成北京需要的运输任务,才是运河的使命。

于是,忽必烈对运河的河道进行了调整,由洛阳连接的通济渠和永济渠被废弃,改由徐州直接北上天津。这就等于是从走三角形的两条边,变成只走一条边,当然大大地节约了成本,提高了效率。蒙古人的算盘打得很精。

实际上,运河改道以后,大元帝国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严重脱节的情况便大为改观,分裂对峙的南方和北方也再次融为一体。这是可以直追隋唐的功业。想当年,正是由于大运河的开凿,隋炀帝才打通了南北,接下来唐太宗也才融合了胡汉,而忽必烈的帝国则远远大于隋唐。

中华变成大中华,这条“京杭大运河”功不可没。

北京的首都地位也得到了巩固。我们知道,大蒙古国的首都原本在哈剌和林。忽必烈战胜阿里不哥以后,实行的则是上都开平和大都北京并立的两都制。他这样做,也许是想在草原游牧传统和中原农耕文明之间左右逢源。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北京成为帝国唯一的政治中心。

这里面无疑有政治和经济两方面的原因。由于蒙古帝国在蒙哥汗去世后只剩下名义,忽必烈对西亚、东欧和俄罗斯草原其实无法实现统治,也不能指望从那里获得财富,失去政治意义和经济来源的哈剌和林与开平只能退居二线。富庶繁荣的杭州虽然令人向往,却很难成为元帝国的首都。那里距离大本营实在太远。定都杭州,还是蒙古人吗?

只有北京,才最合适,也最安全。

忽必烈恐怕不会想到,他的抉择竟成为定论,此后七百多年北京几乎一直是首都。当然,几乎而已,因为还有南京这个选项。实际上,元明之前中国的政治中心就已经表现出东移的趋势,先是由长安而洛阳,然后又移到了开封。按照这个路线发展下去,定都南京岂非顺理成章?

结果却是北上。

这里面固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却只能视为历史的选择。原因之一是中国变大了,变化也主要在北方。北方各民族在历史进程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越来越大,地位也越来越重要,此时中国的政治格局当然不同于秦汉唐宋。

定都北京,是中华史上的一大转折。

元人开通的京杭大运河则保证着帝都需要的漕运,甚至直到民国时期还在使用,省制就更是沿袭至今。看来,我们完全可以将元明清视为同一个时代,即第一帝国秦汉、第二帝国唐宋之后的第三帝国。崖山,也确实是分界点。

但,这还不是元代遗产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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