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一年半以后,赵匡胤决定请客吃饭。

那是建隆二年(961)七月,初秋的开封天高云淡,清明时节新煮的酒正好开坛。受邀的石守信等人都很高兴,因为他们都是陈桥兵变的重要人物,大宋王朝的开国元勋,也是赵匡胤发迹之前的老弟兄。这样的聚会,总是开心的。

太祖皇帝却显得若有所思。

石守信看出问题来了。他问:陛下有心事?

赵匡胤说:皇帝不好当呀!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石守信问:为什么?

赵匡胤说:我这个位子,谁不想坐?

石守信等人大惊失色。他们齐刷刷地跪下来说:陛下何出此言?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

赵匡胤说:你们是不会,别人呢?

石守信问:谁?

赵匡胤说:诸位手下那些贪图富贵的人呀!万一他们故技重演,也弄件黄袍披在你们身上,请问拒绝得了吗?

石守信等人以为自己受到猜忌,一个个魂飞魄散,泪流满面地说:臣等一介武夫,冥顽不化,何曾想到许多?恳请陛下慈悲为怀,为臣等指点迷津,给条活路。

赵匡胤说:人生苦短,如白驹之过隙。对酒当歌,悲富贵不常在。你们为什么不替自己好好规划一下呢?

石守信等人都说:请陛下明示!

赵匡胤说:交出兵权,换个肥缺,兴豪宅,置田产,拥歌姬,饮美酒,子孙无虞,自己也快乐。我再与你们都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很好吗?

众人都说:陛下体贴入微,恩重如山!

第二天,他们纷纷宣称自己身体不好,请求辞职,太祖皇帝则给予了亲切的慰问和丰厚的奖赏。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杯酒释兵权”。

可惜这并靠不住。正如本书第二章讲过的,一年后赵普还在拿陈桥兵变说事,劝太祖收回兵权,开始时太祖还很不以为然,岂非前后矛盾?何况黄袍加身原本就是赵匡胤亲自导演,怎么能对石守信他们说手下人贪图富贵呢?

事实上,杯酒释兵权不过小说家言,而且这故事也远不如另一个精彩。那故事说,有一次,太祖皇帝拉着石守信那帮人外出打猎,到了树林大家坐下喝酒。赵匡胤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们当中谁想当皇帝,只要把我杀了就行。

石守信他们全被镇住,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这事同样真伪难辨,但更符合赵匡胤的出身经历,以及人们对他的认知。实际上此人就是一条江湖好汉,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嗜赌成性。传说嵩山少林寺三十六路棍法,就是他留下的。双节棍,也是他的发明。他胆敢在陈桥进行一场豪赌,靠的正是闯荡江湖的阅历,还有与石守信他们结拜为“义社十兄弟”的关系。难怪《水浒传》会这样描述这位开国皇帝: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赵宋官家,原本是黑社会老大。

做贼难免心虚,更懂得贼心思。无论前面两个故事是真是假,太祖皇帝要防止别人黄袍加身都是肯定的。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交出兵权的功臣们都受到给了厚待,不但自己安享晚年,子子孙孙也富贵荣华,以至于在开封城内,纸醉金迷的高消费群体和时尚引领人,就是将门子弟娼门女。

宋代城市经济繁荣,这是原因之一。

当然,石守信他们被解除了兵权,也是真的。但如果将这理解为对付藩镇,就大错特错。恰恰相反,赵匡胤的安排是让他们交出禁军兵权,出任节度使。石守信是这样,其他人也是,只不过石守信保留了禁军司令的头衔。

也就是说,赵匡胤的第一把火,是夺禁军之权。

这是有道理的。过去人们往往以为,晚唐五代天下大乱是因为藩镇割据,其实并不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晚唐之乱在藩镇,五代之乱在禁军。赵匡胤夺权成功,就因为他是禁军司令之一,石守信他们也都是禁军的高级将领。

禁军岂能小看!

不过,五代和北宋的禁军,已经并不单指御林军。严格地说,这时的禁军应该叫作中央军,与之相对的地方军则叫镇军。镇军就是藩镇的军队。由于五代的开国皇帝多半是内战的胜利者,深知藩镇的危害和禁军的重要,因此胜利之后便将敌军收编过来,禁军也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它就成为王朝唯一算数的军事力量。

重归中央集权,也因此成为趋势,并有了可能。

然而藩镇削弱以后,禁军就成了定时炸弹。因此赵匡胤并不满足于人事调整,还要改革军事制度。毕竟,人是靠不住的,制度才能保证长治久安。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为后人留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祖宗家法,确保政权不被颠覆,尽管大宋的军事改革和制度建设并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那么,赵宋官家怎样军改?

首先是将禁军的司令部,由二司变成三衙。二司就是侍卫司和殿前司,各领一支禁军。这是后周的发明,目的是不让禁军尾大不掉。赵匡胤则更进一步,又将侍卫司分成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与殿前司合为三衙。这样一来,禁军就等于有了三个司令部,总司令当然是皇帝本人。

但,禁军司令部虽然变成了三个,而且互不统属,三军司令却仍然是军人。军人总是有共同语言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结成团伙?因此还必须由文官来制约,办法则是将决策权和调度权给枢密院。从制度上讲,枢密院是全国武装力量的统帅机关,当然有权制定战略,并调遣军队。

可惜枢密院也不能让人放心,尽管其首长一般都由文官担任。问题是,枢密院的军权原本夺自宰相,现在又夺禁军兵权。如此集权,谁能保证那猫儿不会变成老虎?

所以,单单防范中央军还不够,还得提防枢密院。

办法则是剥夺其指挥权,交给边将和统帅。后者为什么就没有危险呢?因为战争时期的统帅都是临时任命的,和平时期的边将又没有自己的军队。不管哪种情况,军队都由枢密院调遣,派出哪支就是哪支。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边将岂能拥兵自重?就连节度使,也成了荣誉称号。

不过,军队虽由枢密院调遣,但天长日久,边将与驻军之间还是会建立联系,产生感情。这就不能不防,办法则是更戍。也就是说,任何一支军队,在一个防区或战区最多驻扎三年,甚至只有一年就要换防,谁都不会久驻。

这样一来,边将与驻军即便想混个脸熟都不容易,更不用说结为死党了。三衙也一样。他们管理的兵和将,是调来调去的。枢密院更不行,连军队的面都见不着。这就叫“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所有人都无法结成团伙。

现在,我们可以大体上弄清楚宋代军事制度了。中央军平时由三衙养着管着训练着。一旦需要戍边或者打仗,对不起,交给枢密院调度。枢密院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但是部队到了驻地或前线,则交给边将和统帅指挥。就是说,三衙有管理权无调度权;枢密有调度权无指挥权;边将和统帅有指挥权,却不知道手下的兵将从哪里来,能干什么。

显然,这些人都不可能黄袍加身。

实际上,防止第二次陈桥兵变,就是赵匡胤他们军改的指导思想和重中之重,这才始夺军政权于中书省,继夺用兵权于中央军,再夺指挥权于枢密院,可谓机关算尽。

那么,赵宋官家可以放心了吗?

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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