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出现在战场,总是戴着铜面具。

没人真正知道这是为什么,所有解释都是猜测。通常的理解是为了吓唬对手,因为同时还要披头散发。问题是狄青之锐不可当足以让人闻风丧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也有人说是他长得太俊。

这是有可能的。狄青的儿子狄咏就漂亮之极,被时尚界称为“人样子”。宋哲宗为自己挑姐夫,也说要长得像狄咏那样才行。还有人说,狄青在军中服役时,由于两手如玉而让长官大为惊诧。倘若如此,对敌人确实没有威慑力。

相反的意见是遮丑。宋代为了社会安定,常常将无业游民和犯罪分子编入行伍,狄青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脸上跟宋江、林冲一样,也有“刺配军州”的印记。

刺配是因为代兄受过。当时他哥哥狄素在河里打架淹死了一个人,十六岁的狄青却对村干部说:人是我杀的,死没死还不一定,让我救了再说。于是将这家伙倒提起来,那倒霉鬼在吐出许多水以后,居然重返世间。

这就是杀人未遂了。因此脸上刺字,送入地方军。

当然,也有人说此事仅仅因为参军,与犯法无关,因为当时的军人都要刺字。但不管怎么说,脸上有那印记总归是不体面的,就连某妓女在劝酒时也叫狄青为“斑儿”。还有文官公然取笑他,说狄大人那两行字越来越好看了。

狄青说:喜欢吗?要不也送你一行。

如此看来,戴铜面具并不难理解。

可惜这种说法也有问题。因为仁宗皇帝曾经让他用药去掉刺字,狄青却表示不敢奉诏。他说:陛下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臣感激涕零。然而臣之所以能有今天,就因为有这个印记。因此,愿将刺字留在脸上,以激励部下。

仁宗尊重了狄青的选择,尽管那时他已是高级军官。

实际上,戴着铜面具冲锋陷阵的狄青,是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崭露头角的。据统计,四年之中,他参加大小战斗共二十五次,身上中箭八处,狄青却越战越勇。那时,大宋官军对西夏畏之如虎,西夏却敬畏地称狄青为天使。只要狄天使的身影出现在阵前,他们便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这就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最看重狄青的是范仲淹。当时,范仲淹按照宋代“文臣将兵”的规矩出任西北边防军副长官,负责抵抗西夏达四年之久。正是在前线,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事实上范仲淹虽然是文官,却治军有方,深得边防将士和各族人民爱戴,就连羌人都称他为“龙图老子”,狄青更是敬范仲淹如父。同样,范仲淹也爱狄青如子。他甚至亲手交给这位年轻将领一部《春秋左传》,语重心长地说:为将而不知古今,那就只有匹夫之勇。

读书让狄青如虎添翼,变得智勇双全。包拯成为龙图阁直学士那年,越南人侬智高反宋,陷南宁,围广州,两广为之骚动。狄青主动请缨,并在第二年平息动乱。当时正值元宵节,京师由于这场战争而取消了灯会,狄青却在宾州(今广西省宾阳县)张灯结彩,大宴宾客,犒劳三军。酒喝到半醉的时候,狄青声称身体不适,退入内帐,黎明时分却传来消息,昆仑关(在今广西省邕宁县)已被狄青拿下。

这可真是兵不厌诈。

捷报让皇帝大喜过望,下令尽快研究奖励方案。实际上这时的狄青已成为帝国的保护神,以至于他的安全就是大宋的安全。仁宗甚至亲自过问狄青的饮食起居。他说:狄将军威名远扬,敌人岂能不设法暗害?他的身边,必须安排忠诚可靠的人。即便是生活细节,也不能稍有差池。

于是,当年五月,狄青被任命为枢密使。

与此同时,他的噩梦也开始了。

前面说过,枢密院是负责军政的最高领导机关。长官枢密使又叫枢相,与参知政事同为执政,例由文官担任。狄青打破这一惯例,便引起了文官集团的愤怒。他们集体地表示不满,甚至称狄青为赤枢,因为军人被蔑称为赤老。

流言蜚语也此起彼伏。京师盛传,皇帝赐给狄青的府邸里有怪光冲天,他们家的狗也头上长角。其实,所谓怪光是狄青祭祖时在烧纸,只不过火大了一点。狗头长角更是污蔑不实之词,意思是狄青这条狗居然妄想成龙。这些诽谤在东京不胫而走,蒙在鼓里的只有仁宗皇帝和狄青本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狄青担任枢密使刚好三年时,开封暴雨滂沱,昼夜不止。大水冲开了安上门,淹没官署民宅数以万计。按照所谓“天人合一”的观念,这是天谴,必须有人负责,决心扳倒狄青的人也就有了兴风作浪的机会。

狠下毒手的是欧阳修。

七月六日,时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上万言书,一口咬定发生水灾是因为让狄青担任了枢密使。逻辑是:水和武将在阴阳五行中都属阴。那么,招来水灾的如果不是狄青,又能是谁?更何况水灾年年都有,却从来没有冲破国门,淹没首都的。如果不是上天在发出警告,请问又能是什么?

这样的逻辑,实在荒唐透顶。何况就算成立,落实到具体人选也未必就是狄青呀!请问狄青有错误吗?没有。是坏人吗?不是。然而欧阳修却说,唯其如此,才更可怕,因为不会有人想到要防范他,就连狄青自己都想不到。

奇怪,狄青自己都没有恶意,又岂能作恶?

欧阳修的解释是:小人作大恶,未必都出于本心。狄青难免作乱,则由于他是军人。军人都是小人。小人一旦大权在握,想不谋反都不可能。就算他自己不想,手下将士也会一拥而上。这叫什么呢?这就叫“伏藏之祸”。

好一个“伏藏之祸”,简直就是莫须有。

如此舞文弄墨,狄青只能躺着中枪。仁宗迫于压力,也只好解除他枢密使的职务,外调出京。狄青想不通,到中书省找宰相文彦博问个究竟。没想到文彦博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他说: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朝廷怀疑你!

狄青目瞪口呆,连退数步。

据说,文彦博原本并不同意欧阳修他们的看法。后来转变立场,很可能是不愿、不敢也不能与文官集团作对。狄青却欲哭无泪。范仲淹在他担任枢密使之前便已去世,他又能找谁诉说?也许,他很后悔不该踏进文官的地盘,但是说什么都晚了。皇帝都无法保护的狄青,只好带着他那颗破碎的心到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上任,半年后死在那里。

没错,他是抑郁而死。

这就比岳飞还冤。岳飞之死是明杀,狄青之死却连暗杀都不算,只能杜撰一个名词叫阴杀。债有主,冤有头,被公开处决的岳飞还能等到平反昭雪那一天,直接责任人秦桧也永远地跪在了岳王庙前。狄青的冤魂却不能像哈姆雷特的父王那样显灵,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他死后极尽哀荣,不但被追赠中书令,还有一个体面的谥号。

实际上,狄青是被制度和文化所杀,而制度和文化是无法被送上法庭追究责任的。所有人都是凶手,也就等于没有凶手,却不意味着不能反思。反思既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加害者的尊重,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那么,为什么会有冤死狄青的制度和文化?

因为赵匡胤的军事体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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